當時王衛國在城關小學就學的班級是出了名的尖子班,班上沒有幾個同學的情況是和他相近的,相反,大部分都是縣城幹部與職工的子弟,在當時的那個環境下,雖然不會說過得多麼多麼好,但是在衣著上還是和王衛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處在一群衣著幹淨整潔的同學中,王衛國一身補丁摞補丁的衣著更是顯得寒磣。
相比之下,對王衛國威脅的饑餓的壓迫,反倒顯得不是那麼急迫了,畢竟吃飯似的窘迫隻是在灶房才能看到,衣著確實朝夕相處都能看到眼裏的。這對從小就自尊心極強,內向而又倔強的王衛國來說,幾乎是滅頂之災。
可是在不久之後,王衛國才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這種無時無刻不存在的災難。因為城關小學的住校生數量激增,學校為了方便管理,在住校生的管理製度上取消了“半灶生”這個尷尬的存在,要求住校生必須是“上灶生”,這一改變使得像王衛國這樣的貧苦家庭的孩子連惟一的臨時救急措施都沒有了。這也意味著變為“上灶生”的他們要每月按時繳糧繳菜金,以王衛國家當時的生活水平,這幾乎是做不到的。
“上灶生”由夥房統一安排夥食。那時,學校一天安排兩頓飯,根據每個住校生交納的菜金和糧食的多少,分配每個人的夥食。於是每頓飯的飯菜又因為繳糧的多少分為了甲、乙、丙三個等級。甲等級的菜自然是最好的:有洋芋、白菜、粉條,裏麵還會時不時的摻雜進幾片讓人流口水的豬肉片子,主食主要以白麵饃為主,這樣“豐盛”的一頓飯,每份要三毛錢;乙等級和甲等級從夥食上說沒什麼差別,隻是沒有肉,油水也相對要少,主食方麵也摻雜進了玉米麵的饃,總的來說吃得也算不錯,所以這樣的飯每份要一毛五分錢;丙等級自然是最差的,一般隻能吃清水煮蘿卜或者清水白菜,主食也隻有高粱麵的饃,因為簡單所以每份隻要五分錢。
當時學校沒有設置學生的餐廳,一到飯鐘響起的時候,學生灶房裏就會排起十幾路取飯的“上灶生”縱隊,隊尾能一直排到牆根。取到飯的學生,就在院子裏自行圍成一圈,三下五除二就能打發完一頓,周圍同學吃什麼,大夥都一清二楚。
王衛國毫無例外地成為了吃丙等級菜的“上灶生”,事實上他連每個月隻有四五塊錢的夥食費都交不起(盡管當時的四五塊錢也不是個小數目),即使是五分錢的清水煮蘿卜,也不是頓頓能吃得起的,而他之所以能勉強維持每天的夥食,還是靠幾個要好的同學一起湊起來的。
正在長身體的時候,每天清湯寡水還常常吃不飽飯的王衛國,經常會餓得發暈,甚至餓得發瘋,餓得絕望,仿佛已經挺到了生命的最後時刻。若幹年後,成為了路遙的王衛國曾經在《在困難的日子裏》中真實地刻畫了他當年忍饑挨餓時的情形:
“饑餓迫使我憑著本能向山野裏走去。縣城周圍這一帶是偏過一兩場小雨的,因此大地上還不像我們家鄉那般荒涼,遠遠近近可見些綠顏色。我在城郊的土地上瘋狂地尋覓著酸棗、野菜、草根,一切嚼起來不苦的東西統統往肚子裏吞咽。要是能碰巧找到兒個野雀蛋,那對我來說真像從地上挖出元寶一樣高興。我拿枯樹枝燒一堆火,急躁地把這些寶貝蛋埋在火灰裏,而往往又等不得熟就扒出來幾口吞掉了。
節氣已經到了秋天。雖然不很景氣的大地上,看來總還有些收獲的:瓜呀、果呀、莊稼呀,有的已經成熟,有的正接近於成熟。這些東西對一個餓漢的誘惑力量是可想而知的。但我總是拚命地咽著口水,遠遠地繞開這些叫人嘴饞的東西。我隻尋找那些野生的植物充饑——而這些東西如水和空氣一樣,不專屬於任何人。除此之外,我絕不跨越雷池一步的!不,不會的!我現在已經被人瞧不起,除過自己的清白,我還再有什麼東西來支撐自己的精神世界呢?假如真的因為饑餓做些什麼不道德的行為來,那不光別人,連我自己都要鄙視自己了。”
在王衛國以後的日子裏,這種刻骨銘心的饑餓感一直如影隨形。在上中學期間,王衛國難得回了一趟清澗老家,多年未曾見麵的母親欣喜不已,知道王衛國從小就愛吃,所以用家裏僅剩下的高粱麵和土豆絲包了一大鍋“扁食”。獨特的“扁食”是經不起沸騰的開水的,全都爛在了鍋裏。站在灶台旁,原本興衝衝的母親,在揭開鍋蓋的一刹那就愣在了那裏,緊接著就趴在灶台上痛哭起來。王衛國看著這四分五裂的“扁食”,心裏五味雜陳,他沒有說話,隻是狠狠地操起筷子,一口一口地狠命地強咽著滾燙的、破碎的扁食。
這種來源於饑餓感的屈辱,並沒有使王衛國屈服,而是給了他更大的動力——學習的動力。早在學校還沒有取消“半灶生”製度的時候,每周三和周六,回家取幹糧的時候,王衛國總是第一個匆匆忙忙地離開學校,但他並不是馬上回到郭家溝,而是直接跑到了縣文化館的閱覽室。
延川縣的文化館設有一個小小的閱覽室,在那個物質極度貧乏的時代,人們的精神世界因為受到物質的影響,也不得不萎縮。閱覽室不僅小,而且在僅有的幾張黃油漆桌子上隻擺放著幾份可供人們閱覽的書報。但是這對王衛國來說已經夠了,他一本一本、一份一份地閱讀過。每個周三和周六,王衛國都要等到閱覽室下班關門,才會依依不舍地離開。
有時,被前來閱讀的老師撞上,老師奇怪王衛國怎麼還沒有回家去取幹糧,王衛國就搪塞老師,他是要和村裏夥伴約好了一塊兒回家的,人家讓他在這裏等著了。
因為忘我地投入到了閱讀書報當中,王衛國總是很晚才能回到郭家溝的家裏,大爸、大媽擔心他,也總是抱怨他為什麼這麼晚才回來呀?王衛國總是編謊說,學校有規定,必須到規定的時間,“半灶生”才可以離校回家取幹糧。
就是這間小小的圖書館和簡陋的閱覽室,讓少年時代的王衛國逐漸領略到了延川外麵的世界的風采,增長了見識。
城關小學畢竟設在延川縣城,在教學質量上到底是要比馬家店小學好了不少,開設了許多馬家店小學沒有的課程,比如美術課、音樂課。其中美術課是最讓王衛國頭疼的,他已經沒有錢去解決吃飯問題了,更別說去準備繪畫用的紙和水彩筆了。所以每到美術課,王衛國就很是苦惱,他隻能呆呆地坐在那裏,看著同學們畫畫;要不然就隨便找個借口跟老師請假,等到下課了再回來。教美術的老師也是明白人,漸漸發現了王衛國這逃課是有原因的,於是每次上課就會主動送給他幾張教案紙,再幫他向其他同學借幾支筆,好讓他完成作業,老師這麼做也是為了維護王衛國小小的自尊心。所以每到這個時候,王衛國就會很快地在紙上畫畫,然後交給善解人意的老師。老師理解也願意照顧這個家裏困難的孩子,每個學期結束時,也總是會給他一個能夠順利及格的分數,並不會為難他。
相比美術課,上音樂課卻是令王衛國很開心的一件事。因為唱歌是王衛國的強項。生母馬芝蘭雖然識字不多,卻是十裏八村出了名的好嗓子,而且很有藝術天分,陝北民歌張嘴就能唱出來。童年時的王衛國,就是在母親吟唱的民歌聲裏成長起來的。不僅如此,王衛國的本家五叔,也是位能歌能唱能說的民間能人,彈三弦、說鏈子嘴,樣樣信手拈來。
正是在身邊這些多才多藝的親人的耳濡目染下,王衛國深深地迷戀上了陝北那富有人情味又生動活潑的信天遊。所以,在音樂課上,王衛國一掃之前的自卑與怯懦,不僅興奮地用高門大嗓吼出了信天遊,而且新的歌曲也學得非常快,常常是在別的學生還沒有學會的時候,他已經能夠把新歌唱得如行雲流水了。
雖然在吃的穿的物質上,王衛國都比不了縣城的同學,但是他依舊憑著自己不屈不撓的勁頭,逐漸贏得了老師和同學們的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