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媽李桂英對這個“兒子”可以說是疼愛有加,甚至是無微不至——盡管在這樣一個苦難的時代,貧窮的家庭,惟一能讓這個“兒子”感到開心的,也許隻是一頓飽飯而已。但無論如何,李桂英都在變著法地哄衛國開心。當時住在大爸家的奶奶,也是讓衛國很快定下心來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每天晚上躺在奶奶懷抱裏入睡,讓衛國從心底裏想起了幼年的溫馨,疼愛著孫子的奶奶,總是在晚上把衛國摟在懷裏,任由他的小手撫摸著自己的乳房。
過繼之後,衛國一直沒有改口,管大伯叫大爸,管伯母叫大媽。根據陝北的農村,成了年的孩子給人家“頂門”為兒,繼承香火是件天大的事情,過繼的時候還有由家族中的長輩主持一場儀式,在這場儀式中,過繼過來為他人“頂門”的人要向自己的養父母叩頭行禮,然後就要改口稱呼所頂門戶的父母,從此成為別人家的兒子,全心全意承擔做兒子的責任與義務;而被“頂門”的父母,也要在這個儀式之後,將養子視為己出,不論家中有沒有孩子,都不能偏心眼兒,更不能虐待養子。這也是陝北農村的善良風俗,“頂門”的人舍棄自己的家庭,來侍奉毫無關係的養父母,這本來已是善行,若是養父母再心存歹意,實在是為陝北人所不齒——一旦事情敗露,讓同村的人知道了,都是要咒罵這家人絕戶的。反過來,養子不孝順養父母也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而且即便日後養子想要與養父母家解除關係,也要通過一個正式場合的儀式,講出個說法來,說出為什麼要解除關係,不然的話,養子在村裏的名聲也要臭了,會被人罵做是“白眼狼”,連畜生都不如。
像衛國這樣年紀還小,或者更小的、不記事的孩子當“頂門人”的時候,雙方父母還要立個契約,抱養一方還要付出一定的經濟補償,基本上孩子長大之後也不會記得自己的親生父母了。但是衛國不同,他是在懂事之後過繼給大伯家的,所以這沒有任何儀式契約形式。大媽李桂英一開始也想讓衛國改口,讓他以後都管自己叫媽。但衛國說,我媽說我得叫你大媽,到了你家就會供我念書。孩子畢竟懂事了,雖然心裏念著大媽的好,但還是忘不了王家堡的家。李桂英心裏不舒服,為此生了好久的悶氣。後來又偷偷告訴了丈夫王玉德,哪知道王玉德卻並不意外,他知道頂門這件事肯定不會是那麼簡單的事情,衛國已經9歲了,想讓他現在改口實在有些困難,但是隻要自己家對衛國真心實意的好,孩子也對自己盡心,在自己身後有個料理的人就好了,叫什麼並不重要。聽丈夫這麼一說,李桂英也就釋然了。於是在王玉德的包容下,衛國一直管他們夫婦倆叫大爸、大媽,哪怕是成名之後也沒有改口。
王玉德雖然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但是卻心如明鏡,不計較這些小事。衛國雖說沒有改口,卻一直盡著為人子的責任。農忙的時候,衛國隻要看到大人在忙碌,就會主動地去給大爸大媽打下手,要不然就在家裏幹一些力所能及的活。這一切,大媽李桂英都看在眼裏,心裏不住地誇兒子又懂事、又聽話,對衛國也越來越好。
而年幼的兒子越是受到照顧,越懂得投桃報李、烏鴉反哺的道理,攔羊、扒草、背糞、掏地,在勞動中將嫩弱的肩膀和雙手早早地磨出了棱角。其實衛國從一來到這個世界上就開始逐漸明白了他肩上的責任,來到了郭家溝更是明白了需要在這個家庭裏擔任什麼角色。盡管有些農活會讓他瘦小的身板有些吃不消,但是屬牛的他最不缺乏的就是倔強、不示弱、不服輸的勁頭,所以無論多麼苦他都自己承受了下來。
就是他這種不服輸的勁,給那些在王衛國剛來到郭家溝時,對他有些冷落的小夥伴留下了深刻的記憶,他們漸漸明白衛國有著與年齡不相符的極強的自尊心,即使是與一些比自己大好多的男孩子打架,他也從不認輸。
大爸大媽看在眼裏,也知道這個過繼來的兒子,日後準能做出點事來,因為他身上有著與這個貧窮的世界格格不入的氣質。
衛國來到郭家溝就是為了上學,轉眼間來到郭家溝也快半年了,已經臨近年關了。過完年,村裏的學校就要開始招收學生了。隻是家裏一貧如洗,一時間也拿不出錢來給他買紙筆課本,供他上學。要知道,王玉德家也就是因為吃飯的嘴少,才比王玉寬家好過一些,實際上也是過的窮苦日子。衛國不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他知道家裏的不容易,看著別人家的孩子都已經開始高高興興地準備新書包,把羨慕深深地藏在心裏。
一個寒冷的冬夜,大媽擔心兒子晚上睡覺著涼,就把衛國冰冷的腳丫,拉進自己的被窩取暖。這時候衛國並沒有睡著,而是在被窩裏動來動去。大媽就問他:
“衛兒,你怎麼不睡覺啊,在被窩裏幹什麼呢?”
“大媽,我在練著寫字呢。”衛國回答道。
大媽把被窩撩起一點,向裏一看,發現衛國用手在小肚皮上寫寫畫畫,仔細看就像是先生在學堂的板子上寫字的模樣。大媽看著看著,眼眶就濕了,心裏可不是個滋味。她不願意兒子受委屈,“衛兒,趕過了年,媽就送你上學去!”一邊說著,一邊拍著衛國睡覺。衛國迷迷糊糊的聽到了,喃喃地答應著。
轉年開了春,眼瞅著到了開學的日子。這天早晨,大媽把衛國從被窩裏叫醒,給他穿戴好衣裳,然後掛在他脖子上一個書包,“衛兒,你能上學了!”
衛國簡直不敢相信,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隻是“嗯”的一聲,用力地點點頭,眼睛裏閃著光。
當時的郭家溝是隸屬於劉家圪大隊的一個自然村,而整個劉家圪大隊就隻有一所小學,坐落在自然村馬家店。劉家圪大隊的各個自然村,是一種散漫的排列形式,這個馬家店小學就處在散漫的各個自然村中間。大隊也沒有能力新建一棟學堂,隻好征用了一座廢棄的廟宇,再改建成學校。學校總共建有三孔窯洞,其中一孔是教師辦公室,剩下的兩孔當做教室用,一共擠了四個年級——二年級複式班占一孔,另一孔則是三四年級複式班。原來廟宇的院子很小,改建成學校後隻好長期借用河灘當做操場。
大媽領著衛國去學校報了名,拿到了低年級的課本。衛國一看,覺得自己都能看得明白,又想到自己家裏沒有那麼多的錢來交學費,就想跳過第一、第二冊,直接從第三冊開始學起。衛國把自己的想法跟大媽說了,大媽覺得也有道理,就讓王玉德帶著他去找學校的老師。
當時,馬家店小學隻有一位老師,叫劉正安。說明來意之後,劉老師想了想,給衛國出了幾道題。他先是問了衛國幾個筆畫比較多、字形比較複雜的字怎麼寫,憑著在清澗縣上學的那一點底子,衛國思考了一下,就能正確地寫出來了。接著,劉老師又出了幾道算術題,因為沒學過,所以衛國一看到題就傻在那兒了。劉老師見狀,耐心地給他解釋,這就是咱們平時數數,加法就是添上,整著數數,減法就是去掉,倒著數數。劉老師了解衛國的知識情況,同意讓他作為“插班生”,跟著一年級上第二學期的課程。當時延川縣實行的是初小四年,高小兩年製。初小是在秋季報名入學的,所以一年級的第二學期正好是春季,也就是說衛國可以馬上入學,正式成為一名小學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