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條山西鄰華山,東接太行,它正居其中,且狹而長,故得此名。其勢如靈蟒,蜿蜒曲折,層巒疊嶂。焦起周平時閑著沒事常到山上來找藥,對這一帶很熟悉,而今甩開大步叉子翻過礦區,直向後山林深草密的高處攀援。
西天一片血紅,山峰對落日,正是欲吞不吞欲吐不吐,使群山變成一座紅彤彤的熔爐,紫煙彌彌,晚暉霏霏。焦起周心急火燎,哪有心思看景,隻盯著腳下的藥草,拔了就丟進背後的筐裏……
前麵就是峰頂了,在一塊平整光潔的巨石上坐著一個人,背靠著一株粗壯的矮腳鬆,左手裏也拿著一把藥草,眼睛一直跟著焦起周。見他已來到自己的腳前,競還低著頭尋尋覓覓,全不知頭頂上坐著個大活人,於是喊了一嗓子:嘿!你是給誰采藥啊?
這冷不丁嚇了焦起周一大跳,他萬沒想到這個時候在這種地方還會有人,遂仰起臉,看見大青石上站起一個人,身軀高大,身影遮住了夕陽,背後一片紅光,前麵卻看不太清楚。焦起周非常緊張,一時辨不清是人是神是鬼是怪,口齒就有些結巴:你……是誰?
頭頂上的人嗬嗬一笑:別害怕,我不是鬼也不是神,更不是來抓你偷采藥草的“造反派”。我看你從打一上山就緊忙乎,藥也采得不少了,上來坐一會兒吧:
焦起周不敢拒絕,隻好繞到後麵登上巨石,這才看清石上人的麵容:清臒,謙和,藹然有脫塵絕俗之氣,年紀卻不過四十歲上下。可能是為了打消他的顧慮,人家先作了一點自我介紹:我是國家藥材管理局的,下來考察中藥材基地,從四川、陝西過來,一路沒碰到一個還有心思登山采藥的,想不到在中條山終於看見了一位知道山上有藥的人。不知你是遊方郎中,還是製藥廠的技術人員?
焦起周搖搖頭。
那人又問:護林員或者是看山的?
焦起周又搖搖頭,隨後說了實話:我是下麵礦裏的醫生,采藥是為了給愛人治病。
你愛人得了什麼病?
肺結核,縣醫院已經治不了啦。
哦!那人輕歎一聲,眼睛卻轉過去看著漸漸下沉的夕陽,自語般地說起來:曆來治肺結核的老套子是養陰益氣以清熱,固金保肺以補虛,殺蟲除蒸以祛邪。但怎樣做到補而不膩,澀而不滯,又活血又養血,又和中又運脾,可就難了!焦起周一聽就知道遇上了高人,很想請對方下山看看桂蘭的病,可連人家的姓名都不知道又怕顯得太唐突,就先套套近乎:哎呀,你是大夫,貴姓?
眼下可不興用這個“貴”字,我叫尚德堂。你呢?
焦起周,我能冒味地請你給我愛人看看病嗎?
起周……意氣自雄,好大氣的名字。尚德堂轉過臉認真打量焦起周,口氣也變得異常沉緩:恐怕不行了,你看咱們腳下這個山坡上,是不是還站著兩個人……焦起周順著尚德堂的手指,果然看見兩個正向這邊張望的人。尚德堂繼續說:那是等我的,我今天晚上必須跟他們乘火車趕回北京。如果我去給你愛人看病,能不能看好且不說,還會給你惹麻煩。但我對你有信心,醫院治不了的,你能自己采藥自己治,這股精神這份膽識可喜可嘉。你求助於中條山算是找對路了,這座山可是個藥材寶庫!
尚德堂又把日光轉向遠處:當年扁鵲出邯鄲,走洛陽,入秦治病,就在這中條山采藥。他治好了秦武王的病,卻引起了秦國太醫令李醯的妒忌,扁鵲辭秦返回河北路經現在的永濟市清華村,就被李醯派人殺害了。《史記》上說扁鵲飲了上池水,能看得清人的五臟。在X光未發明前用肉眼能透視五臟,是說他斷病如神,如同親眼看得見五臟一樣,知道毛病出在什麼地方。到解放後清華村上還留有“神醫扁鵲廟”,我這次原打算也去看一看,現在去不成了。不知扁鵲廟能不能躲過這次“橫掃一切”的棍棒?
尚德堂突然顯得很傷感。焦起周猜到眼前這位高人八成是當權派一類的角色,不知是該回答他的問題,還是該勸他幾句。想答他卻沒有答案,想勸他又感到自己力不從心,不知從哪兒插嘴。
尚德堂似乎不需要焦起周應答,他隻需要一個聽他說話的人。沉了一陣,他情緒一轉,改變了話題,指著莽莽蒼蒼、千峰疊翠的中條山說:你看,運城這一帶完全得益於這座中條山,它俯瞰龍潭,把玩黃河,而後攬腰一抱,形成晉南平原的屏障。在中條山的懷抱裏有舜王耕過的地,老百姓稱那塊地方為舜王坪,方圓不過幾十畝,卻有多少人就打多少糧食,來多少人都足夠吃飽的……你知道舜王的故事吧?
焦起周就在這山裏工作,怎麼可能不知道有關舜王的傳說?但他看出尚德堂談興正濃,就不願意說出自己所知道的,想讓這個神秘的北京醫生多講一點,也許他回到北京就沒有機會這樣自由自在地講話了。
尚德堂似乎忘記了自己還要趕火車,居然很有興致地講起了在當地流傳極廣的傳說:上古時代有一老漢,生了兩個女兒,長大後想嫁個好人,老漢便帶上盤纏,外出去尋找他心目中的乘龍快婿。走了許多地方,轉悠了一年多,也沒有碰上一個讓他滿意的好人。有一天來到中條山下,看見有個年輕人在耕地,拉犁的是一黑一黃兩條壯牛,小夥子吆喝牛的聲音十分響亮,手裏晃悠著柳條棍兒,但從不往牛背上打,隻敲打掛在犁把上的一隻簸箕。老漢感到奇怪,就上前詢問,小夥子,你趕牛不打牛,為什麼要敲簸箕?小夥子說,打牛牛會疼,打黑牛黑牛不高興,打黃牛黃牛不高興,我一打簸箕兩頭牛都會用力拉套。老漢聽了大喜,這就是好人,便把兩個女兒都許配給了小夥子,——他就是舜王……
焦起周禁不住也笑了。他知道這個故事到此並沒有完,老漢的兩個女兒都想當大老婆,舉行了兩場比賽——熬小豆粥和納鞋底。結果是小女兒獲勝當了大老婆,做姐姐的反而成了小老婆……不知為什麼尚德堂沒有講出這個結尾,思維卻又跑到別處去了:在新生代時期,受地殼變化的作用,中條山發生垂直升降運動,北麓斷裂,形成狹長的陷落地帶,這便是運城的千畝鹽池。你們當地人更喜歡說是由於黃帝誅蚩尤,用蚩尤之血積成鹽湖。但至少可以斷定,鹽池從黃帝時期就開始出鹽了,開采至今,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不停地向外運鹽,運硭硝。運、運、運一運城大概就因此得名。這實在是一塊好地方!
焦起周用力點著頭,他心裏惦記著妻子,既然請不動尚德堂去給妻子看病,就想找個機會辭別下山。可尚德堂根本不看他,對他的焦急也全然不顧,隻顧徑自說下去:在你們這塊土地上還產生了春秋時期的越國大夫範蠡,“允文允武,乃聖乃神”的關羽,唐初四傑之首的王勃,古文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詩人盧綸、王維,詩論家司空圖,宋代主持編修《資治通鑒》的司馬光,元代的戲劇家關漢卿?難怪人們把這塊地方叫做“運城”,真是一塊走運的土地,幾乎在曆史上的每一個重要時期,運城都出現過重要的人物。
天色漸漸黑下來了,站在山坡上的那兩個人焦急地向這邊打著手勢,大聲催促尚德堂趕快下山。尚德堂不為所動,仍舊慢條斯理地說:焦大夫,你們的礦場真是大殺了中條山的風景,把好端端的一座山林毀得亂七八糟,像一貼爛膏藥貼在中條山的腰眼上。這是沒有辦法的事,誰叫它肚子裏還埋著這麼多值錢的礦石呢!
焦起周不能不告辭了,正不知該怎樣稱呼尚德堂……尚德堂卻一轉臉向他伸出了手:天地英雄氣,千秋尚凜然。我真是積習難改,看到寂寞秋草,悲風夕陽,很容易就引發思古之幽情,這是該好好批判的。好啦,今天我們能邂逅一敘也是件快事。隻是耽誤了你采藥,感謝你耐著性子聽我說了這麼多廢話,到此為止,惟願你的苦心得償,祝福你的愛人早日康複。
真要告別了,焦起周心裏又生出一種惋惜抑或是依依不舍之情。尚德堂的談吐和風采是他從來沒有見到過的,這顯然不是個一般的人,他擁有另一種精神世界。隻是此一番回京;不知他吉凶如何,從他的神態來看似乎是大不妙。焦起周甚至懷疑,若不是有人緊盯著,尚德堂也許會永遠待在這中條山上……
一個多月來,武桂蘭隻有昏迷,沒有真正的睡眠。“三先生”的治癆秘方果有奇效,服下第三服藥後,她像一個勞累過度的正常人一樣沉沉大睡了一覺,醒來後渾身的木鈍昏沉一掃淨盡,她立即便知道自己又闖過來了。
她的身體隻稍微動了一下,睡在旁邊的焦起周便激靈一下欠起身子,輕輕將手指搭在她的腕子上。她沒有睜眼,裝睡般地繼續躺著,她有一種重新獲得生命的欣喜,也就格外喜歡這清晨的安靜。她要靜靜神,積壓了太多的事情需要想了。
她的身體真是一個奇跡,幾次玩兒懸要香消玉殞,幾次又都活了過來。而且她覺得大病每把她碾碎一次,挺過來之後就更有活力,生命也更有滋有味……
焦起周把完脈,長舒一口氣。別看桂蘭是病秧子,身上卻有一種難以定義的東西,她潛力無窮,對中藥極端敏感,簡直是指到哪兒就能打到哪兒……他越來越喜歡她骨子裏這種隱蔽而頑強的生命力了。
他滿心暢快地盤算著“三先生”的藥方要不要做適當的調整,至少在劑量上要根據桂蘭病情的變化而有所變化……
想著想著就躺不住了。他每天一睜開眼,要幹的事可太多了:為了給桂蘭補身子,他買不起也無處去買牛奶,便買了一隻大奶羊,每天擠羊奶給桂蘭喝,因此他早晨第一件事就是到山窪背風的地方去尋找鮮嫩的青草,順便再割些幹草回來預備做冬天的羊飼料;喂上羊,再去鍋爐房打熱水,就便到食堂把早飯買回來;然後點爐子,把藥熬上,利用熬藥的空兒伺候桂蘭洗漱、吃飯;藥熬好後倒出來,自己也會抓空把佳蘭不吃的東西風卷殘雲般都劃拉到嘴裏;到了鐘點,看著桂蘭喝完藥,囑咐完該囑咐的事情就要跑步去醫院,得準時參加點名和“天天讀”:上班時間倒有比較大的自由,還要靈活機動地抽空上山采藥……
一想到這一大堆事,他哪裏還躺得住!急忙起身,一隻手卻被桂蘭抓住了。她的手上已經有了些力氣,聲音也變得清晰而有磁性:天還沒亮,再躺一會兒。
剛才我好像聽見羊叫,一定是它沒有吃飽,昨天打的青草少了。焦起周嘴裏嘟囔著,身子卻又溜回了被窩。桂蘭的身體向他靠上來,嬌軟,溫熱。他張開雙臂,幾乎把她整個人都裹在自己的懷抱裏,輕盈,柔弱,像個孩子。這份嬌小正是讓身材健碩的焦起周最喜歡的,當初在井台上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覺得活脫脫一個林妹妹。他曾多次反問過自己,是不是因為自己是個醫生的緣故,才對病懨懨的弱小女子格外有好感?他病態般地戀著桂蘭的身子,此時卻不敢揉搓,不敢再逗弄自己壓抑太久的饑渴。桂蘭的臉埋在他的胸口上,氣息嗬得他癢癢的,通體舒泰,神魂蕩漾。
桂蘭喃喃而語:你有什麼打算?
一個男人在被窩裏抱著自己的老婆,還能有什麼打算?
我是問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焦起周仍舊沒明白妻子的意思,隨口就答:你爺爺的治榜秘方分兩種,一種是口服的,你已經喝過了,事實證明它的確有神效。還有一種是製成膏藥外敷的,為了讓你好得更快,我也想試試,不知你敢不敢往身上貼?
桂蘭從他胸口上仰起臉,目光灼灼:我的命是你的,你敢我就敢!我是問你,把我治好了你打算怎麼辦?還要把我再送回老家嗎?
焦起周激靈一下,這個問題他還沒顧得想呢。其實他並不真正了解自己懷裏抱著的這個女人。她精妙、詭譎,羸弱的軀殼下有一顆老是激動不安的靈魂,卻又含而不露,這恰恰是讓他著迷的原因。礦上的許多人,包括他的好朋友黃鹿野,都不理解一個堂堂中條山大礦上的醫生,怎麼會找一個農村戶口的老婆,而且還是個癆病鬼,即使是在下放期間找的,回礦以後也可以把她給離了。他們哪裏知道,他真正是找到了一個寶貝。她是那麼賢淑,順從,大小事都絕對以他為核心,可在許多時候她又有讓他意想不到的主意,他會不自覺地按她的想法辦。盡管她是農民,且身體多病,卻是他心裏真正的停靠站。
武桂蘭瞪著霍霍照人的眼睛,用手指輕輕捅捅丈夫的下巴,——由於臉龐過瘦,她的眼睛顯得格外突出:你怎麼不說話?在想什麼呢?
焦起周非常想親親她,可她挪開了自己的嘴:老實點兒,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焦起周老老實實地承認他還沒有想那麼遠,但他知道桂蘭既然這樣問,就一定是有什麼想法了,於是說:你別再考我了,快點兒亮題吧。
她說:我不想回老家了,我要當醫生。你放在家裏的書和爺爺留下的醫書我都讀完了,那個手抄本上的秘方都背得滾瓜爛熟了,就是缺少實踐經驗。隻有跟你在一塊兒,給你打下手,看你怎樣診斷,怎樣開藥,我才能把醫書上的知識用起來。
這個想法在武桂蘭的心裏可悶了許多年了,一直沒有勇氣說出來。現在她堅信不移,自己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任務就是為了要繼承祖父的衣缽。不然怎麼解釋這種怪事,——全村就隻出了她祖父一個大夫,而偏偏就是他這個大夫的孫女得了肺癆?而且既染上了這該死的病,卻幾次要死了又不讓她死……
記得她在小學畢業的那一年,參加全區的會考得了個第一名,被保送到縣立一中。要在過去這還了得,等於是中了舉人。她跑回家報信,快到門口的時候摔了一跤,吐了一大口鮮血。當她被查出是得了肺結核的時候,父親不要命地抽打自己的嘴巴,跳著腳地咒罵自己是報應,——他的父親臨終的時候把醫書和秘方都傳給了他,囑咐他長大後好好學醫,可父親去世後家道很快就敗落下來,他隻讀了四年書就不能再上學了,哪還有心思學醫呀?他辜負了父親的囑托,不能行醫治病,給大夥兒解危救難,於是老天就讓他的獨生女兒得病。吃五穀雜糧哪有不生病的,但不能生治不好的絕症不怕生壞命,就怕生壞病!
桂蘭瞞著同學到縣一中又讀了三年書,吐血不讓同學看見,不跟同學夥吃東西,不交朋友,不參加一切不是學校組織的活動,借口貧血體弱把自己封閉起來,除去上課就是一個人看書,勉強支撐到初中畢業,因負擔過重,病情惡化,就不能再繼續升學了。可她實在不甘心,因為她天生就是讀書的材料,隻有半條命的這副病秧子還年年在班上拿第一呢!休學後除去求醫問藥,家裏什麼事也不讓她幹,她躲在屋裏就瞄上了爺爺留下的那一柳條箱子醫書。撣淨上麵的浮土,柳條箱子像鐵箱子一樣堅硬,箱體凸出的地方,柳條外麵的那層油漆被磨掉了,露出了潔白光亮的柳條,她用手撫摩著,想像著祖父的模樣……
她暗暗地寄希望於這一箱子醫書,也許自己的生命就在這一箱子書裏了。她已經吃了上千服中藥,先後請了十幾位醫生診治過,都沒有大的起色。如果她命不該絕,就得看自己了。醫書太難懂,她買了各式各樣的醫學詞典,一本一本地啃,越啃越容易,越啃越有興趣,光是讀書筆記就寫了七大本。她給自己摸脈——吐血的時候脈象是什麼樣的?好的時候脈象又有什麼特征?發燒的時候脈象有什麼特別——再摸父母的脈跟自己的脈象對照……她給自己開了幾十個方子,卻沒有一回敢按自己的方子抓藥來吃。這時候她才徹底絕望了,自己裝了滿肚子的醫書,卻治不了自己的病。直到尋死未成遇見了焦起周,才重又燃起生的希望。
桂蘭的嘴可真夠嚴的,這麼精彩的故事焦起周居然不知道。
她還有多少事是他所不知道的?
焦起周亢奮得幾乎不能控製的下身漸漸平靜下來了。桂蘭不僅嘴嚴,還真夠敢想敢幹的,可惜這不是大躍進的年代。他從小喜歡醫,初中畢業後又到省城正兒八經地讀了三年醫藥專科學校,現在還覺得不夠用的。她就算上過幾年初中,能認識醫書上的字,以為這就可以當醫生啊?但她大病剛有起色,焦起周不敢太潑她的冷水,就和緩地撤火:我知道你心高,可在中國沒進過醫專、醫大是當不了醫生的,就是農村的“赤腳醫生”,還得送到衛生學校培訓幾個月呢!
桂蘭不以為然:那樣的培訓我見過,隻教給你一些眼麵前的知識,培養不出好大夫。古代沒有醫專、醫大和衛生學校,怎麼出了那麼多的神醫呢?從前各鄉各地也都有自己的治病先生,我爺爺就是一個,他們又是什麼學校培訓的?
哦,的確不錯。焦起周很欣賞妻子的辯才:可……就算你無師自通或自學成才,又有誰相信你呢?連你自己都不敢吃自己開的藥,別人還敢吃嗎?
那是過去,現在我就敢吃自己開的藥了。再說,有病亂投醫,隻要我真能給人治好病,就不愁沒有人找我。隻要有人找我看病,我在縣城裏就有口飯吃,就能立腳。
焦起周的腦袋裏轟然一震:你是真的?眼下是什麼年月,你敢私自行醫?
看把你嚇的,我說的又不是馬上。武桂蘭雙臂摟著丈夫的脖子,眼睛對著眼睛說:起周哇,從今天起我就可以下地了,煎藥、做飯都能幹,你回家把兩個孩子接來吧。我生了個兒子,自己還沒有好好地看過他的模樣呢!也是安國來到這個世界上,才把我逼到城裏來的,讓我們全家團聚吧。你不知道我多想他,這一個來月我老以為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兒子啦!再說,那麼小個人就丟在家裏,我實在是放不下心,俗話說孩子是娘的心頭肉,見不到他們我的病也不可能好得徹底。
焦起周猶豫:這件事我倒是想過,你是因為病危,大家都同情,臨時住在這兒沒人管。要是我們全家人都到齊了,真的在這兒安家立業,恐怕礦上就要幹涉啦。
黃鹿野說焦起周主意正,真輪上事情,武桂蘭的主意比她丈夫還要正。她堅持說:先把兒女接來,等到礦上幹涉的時候再說,也許他們光顧打派仗還沒有心思管我們呢!
她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焦起周又何嘗不想孩子?特別是剛剛過完“百歲兒”的兒子,他們父子還沒有見過麵呢!就對妻子說: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兒我不放心,我也不一定能請下假來,還是寫封信讓家裏把孩子送來吧。
那你去忙吧,我來寫信,順便叫他們把那些醫書也給捎來。武桂蘭用手摸了摸丈夫的臉頰,很有興致地坐起身,並催促起周:快起吧!見桂蘭精神這麼好,焦起周也很高興,動作利索地穿衣下地,先推開窗子,窗下的奶羊連著叫了幾聲。焦起周邊向外走邊說:別叫別叫,我這就給你去打草。他背起筐,拿著鐮刀向山裏走去。
武桂蘭穿好衣服,站到窗前,看見遠處山林起伏,氣象蔥蘢。她深吸了幾口幹燥新鮮的空氣,聽到起周在山坡上哼起了家鄉小調:
人家睡了我醒了
人家醒了我起了
人家起了我走了
人家走了我遠了
又拖了好幾天,焦起周的三弟斌丹,還有能在路上給焦安國喂奶的一個堂嫂,把兩個孩子給送到礦上來了。堂嫂抱著嬰兒,斌丹的肩上背著大包小包,手裏還提著大箱小兜,這都是武桂蘭他們娘兒仁過冬穿的用的和鋪的蓋的,實際是等於搬家。這些東西都堆進焦起周的小菜棚子,就塞得滿滿登登,沒有人插腳的地方了。
焦起周先把兒子抱過來,已經出了滿月的焦安國還像個小老頭,臉上的蔫蔫皮很多,但不哭不鬧,眼睛似睡非睡地眯瞪著。焦起周驚喜異常,大聲跟兒子說著話:小子,你可真了不起,轟轟烈烈地投到我焦家門,差點兒沒要了你親娘的命哇!
武桂蘭也把腦袋湊過來,用手指捏捏嬰孩的嘴巴,心裏蕩漾著無限愛憐:小安子,是娘對不住你,生下你就沒有氣力管你了……
堂嫂趕緊解釋:這孩子倒也沒有受委屈,你知道我的閨女都快兩歲了,奶不夠他吃的,他在村裏吃百家奶,誰有奶就過來喂他幾口。
這樣一說就更讓武桂蘭難受。可憐的孩子,東一口西一口的,怎麼能吃得飽呢?她的眼圈潮了。
在所有人都圍著焦安國談論焦安國的時候,焦起周和武桂蘭的大女兒焦最嬋像被大夥兒遺忘了一樣站在一邊。她隻有兩歲多,一聲不吭,挺著尖尖的下頦,抿著小嘴,瞪著兩隻黑眼珠,靜靜地看著窗根底下的那隻大奶羊。奶羊也看著她,並衝著她咩咩地叫個不停。最嬋走過去,試著用手摸摸羊的臉,皮毛光潔滑手,熱乎乎很舒服,一下,兩下?順著臉龐往下撫摩羊的脖子、身子。大概山羊也感到舒服,不再咩咩地亂叫。不知什麼時候媽媽蹲在了她的身邊,為她抻抻顯得有點短的衣襟,理理她的頭發,臉貼著她的臉問:嬋兒,想娘嗎?最嬋的聲音幾乎讓娘聽不到:想。
餓了嗎?
餓了。
桂蘭把女兒攬到懷裏:娘這就去給你做飯。
武佳蘭煮了一大鍋麵條,在門口外麵用木板臨時搭了個桌子,上麵放著幾根黃瓜、幾頭大蒜和兩聽肉罐頭,還有一小盆用雞蛋、木耳和黃花菜打的鹵。她一麵招呼著大家坐下快吃,一麵從丈夫手中接過兒子進了屋。焦起周打開罐頭,還開了一瓶剛花一塊七買來的白酒,先給斌丹斟上多半茶杯。
弟弟問他:我嫂子是你給治好的?
起周嘴裏應著,注意力卻集中在繼續給堂嫂斟酒、夾菜上。斌丹一直視二哥為焦家的驕傲,話題卻還是圍繞著武桂蘭:我們把嫂子給你送來的時候還以為不行了呢,聽說縣醫院都治不了啦……焦起周的熱情仍在吃飯上:斌丹哪,別光說話,快就菜呀!
大家在外麵熱熱鬧鬧地又吃又喝,焦安國在屋裏哭了。武桂蘭怎麼哄都哄不好,就猜兒子可能是餓了,可她身為母親卻一滴奶水沒有,兒子吃不上她的奶,又憑什麼管她叫娘呢?她抱起孩子,又愧又急,竟滿臉都是淚了。
堂嫂聽到安國哭就趕忙放下碗筷,進到屋裏撩起大襟,把奶頭送進安國的嘴裏。他嘬了幾口,嘬不出奶水,就轉過臉又大哭起來。堂嫂也感到慚愧:我的奶本來就不多了,又被他嚼了一道兒,哪還有東西?
武桂蘭安慰堂嫂:沒關係,起周在前麵家屬院給安兒找了個奶媽,一天喂三次,一個月十塊錢,不夠還有羊奶……她猛然想起窗根底下的那隻大奶羊,今天早晨她沒有擠它的奶,就是給兒子留著呢,鮮羊奶的營養價值應該是很高的。武桂蘭拿著奶瓶來到外麵,蹲下身子還沒有碰上奶羊的奶子,奶羊又咩咩地叫起來。她把瓶口貼準奶羊的奶頭,才發現在奶頭旁邊長出一個大棗般的紅疙瘩,奶羊疼得咩咩叫著閃開了。武桂蘭招呼丈夫:起周啊,羊奶上長東西了!
焦起周離開飯桌,蹲到奶羊跟前察看那個羊奶上的疙瘩,像大瘡,但還沒有出膿,應該正是最疼的時候。他看著看著忽然一拍大腿:這正好!
武桂蘭不解:什麼正好?
焦起周吩咐:這羊奶暫時不能喝,你先往奶瓶子裏盛點兒煮麵條的湯喂孩子,奶媽兩點鐘就來。
他返身到屋裏,拿出一貼根據“三先生”的秘方煉成的膏藥——一直不敢在妻子身上試——剪下一小塊,在爐子上烤化了,貼在羊奶的大瘡上,然後又回到桌邊繼續吃麵條。未等一碗麵條吃完,奶媽來了,也是礦上的工人家屬,剛生了個女兒,奶水多得吃不完。奇怪的是,她還帶來一男一女兩個人,那女的神情極其恐怖,麵皮焦黃,伸著舌頭,活活一個吊死鬼!
在場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氣,渾身起粟,世上居然還有這樣的人。焦起周已猜出來人是什麼意思了,但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病例,心裏發慌。奶媽開口說:焦大夫,這是我娘家的老姑,自從生完孩子後舌頭就回不去了,縣醫院、省城的各大醫院都跑遍了,怎麼也治不好。我知道你專治大醫院治不好的病,求你務必給下點兒工夫,我以後可以白給你家的孩子喂奶。
焦起周正為難,一時想不好怎樣向人家解釋,他不是不可以試一試,但一點把握都沒有……武桂蘭卻意外地把話接了過來:你來找他算是找對了,不說十拿九穩吧,也差不離!
焦起周驚詫地看看妻子。
桂蘭立即像焦大夫的助手一樣指揮病人到屋裏去,讓站在屋外發愣的人把堆在床上的大包小包又搬出來,騰出一塊地方叫病人躺上去,又將其他人都趕出屋,並囑咐他們不得出聲。她隨手關上門窗,很老練地對病婦說:你生孩子的時候是怎麼個姿勢就還擺成那個姿勢。然後她在病人縮不回去的舌頭上點了朱砂,一麵向丈夫使著眼色,一麵用鄭重其事的口吻請示:這樣行了吧?
焦起周莫名其妙地看著妻子,不知該如何作答,隻好哼哼唧唧。當他看到武桂蘭又到外麵拿進來一塊磚頭放到病婦床頭前,然後彎腰從床下輕輕掏出一個大尿罐……他忽然心有所動,知道妻子要幹什麼了。他似乎在哪裏見過這個藥方——當然隻能是“三先生”的手抄秘籍上。
外麵安靜下來,病婦在床上緊張地閉上眼。武桂蘭向丈夫使個眼色,用手指指腳下的尿罐。焦起周會意,擺擺手讓桂蘭站開一點,低下身子雙手拿起尿罐,輕輕地高舉過頭,然後提住一口氣,狠命向磚塊上砸下來:啪一嘰裏呱啦!床上的病婦猛然嚇了一大跳,激靈靈在渾身一哆嗦的刹那間,縮舌閉嘴,緊咬牙關。
小安國在外麵被嚇得哇哇大哭,屋子外麵的人推門衝進來,驚恐地亂嚷嚷:出了什麼事?怎麼了?
武桂蘭腦門上一層細汗,渾身酥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雙手扶住了床鋪。
焦起周卻恢複了醫生的自信和尊嚴,高聲說:沒事啦,好啦!他手托著病婦的下巴,讓她張開嘴,吐舌頭試試。病婦張開嘴,卻不敢吐舌頭,生怕吐出來又縮不回去了。焦起周鼓勵她:沒關係,吐吐試試。病婦試著運用自己的舌頭,直到靈活自如了才轉驚為喜,下床就給焦起周磕頭,口中還念叨著一些什麼。滿屋子的人都驚詫不已:真是神了,還沒看清到底是怎麼回事就治好啦!
焦起周扶起病人,那女人千恩萬謝,剛來的時候一看這間小房子心裏就涼了半截,不再抱什麼希望,想不到越是不起眼的人倒越能治大病。她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零票子,最大的是十塊,還有五塊、一塊的,一毛、兩毛的,硬往焦起周手裏塞。焦起周不要,兒子的奶媽把錢接過來,強掖進武桂蘭的口袋:能治好她的病,花多少錢她都樂意。再說你們在礦上是“黑戶”,也不容易啊。
武桂蘭沒有力氣推辭,她還在後怕。剛才如果沒有給人家治好,可怎麼下這個台呢?自己當時卻不知是從哪兒來的那個膽子!
斌丹和堂嫂要回去了,這兒顯然是無法安排他們住下的:再不動身當晚就趕不回去了。起周從口袋裏掏出三十塊錢遞給弟弟,十塊錢買回去的車票,剩下的二十塊交給老娘。斌丹推辭說:你們這裏也難哪!四口人仁沒有戶口的,就靠你那一份兒工資,哪夠哇?起周說:再難也比家裏活泛,到月頭不是還發工資嘛!
斌丹歎了一口氣,沒有再推讓就把錢收起來了,轉臉又對武桂蘭說:嫂子,這裏待不下去就再回來,好歹家裏還有幾間房子,有幾鋪熱炕,幹的稀的總能填飽肚子……他心裏還有許多話,卻沒有再說下去。在農村,再苦,至少還有個正式的戶口,每個人都有堂堂正正地活著的資格。可這裏又有什麼好呢?住不像個住的樣子,吃的也未見得就比農村好到哪裏去:更重要的是沒有合法戶口,是低人一等,當“黑戶”。像最嬋、安國,從小小年紀就當“黑人”,心裏會留下什麼影響呢?咳,苦辣酸甜,各有各的盤算……話說回來,幾乎所有的農村人不是都想往城裏奔嗎?就說他自己,不也是因為沒有考上大學才萬不得已回到農村的嗎?往常不也是因為有個哥哥在城裏上班感到臉上有光嗎?
農村屬於心靈,代表著自然和自然的秩序;而城市屬於理智,擺脫了土地的束縛並淩駕於自然之上,是智慧、自由和財富的誘惑,體現著人的永不滿足的野心……
第二天一早再擠奶的時候,奶羊就不躲不叫了。焦起周揭下自製的黑膏藥,發現羊奶上的紅腫及大瘡疙瘩明顯地縮小了。他又給奶羊換上新膏藥。到第三天,羊奶上的紅腫和疙瘩基本消失。這極大地鼓舞了焦起周。他喊來桂蘭,征求她的意見:我看這膏藥的療效不錯,至少是沒有毒副作用,你看這羊奶,貼膏藥的地方皮毛未損。我想你在服用湯藥的同時也可以試著貼貼膏藥。
桂蘭粲然一笑,解開自己的衣服,隻見在她前胸左右兩肺的位置上,還有膻中、氣海以及肝區的期門、章門等穴位上,都已經貼著膏藥。
起周一驚:你的膽兒也太大了,竟敢偷著就貼上啦!
沒辦法,這都是叫病給逼的!
感覺怎麼樣?
舒服極了,像有股氣兒涼絲絲麻颼颼地往肉裏鑽,特別清爽。我如果閉上眼躺住了,就能感到藥力在我身上彌漫,擴散,像兵士在布陣……
倘是外人聽到這樣的話,會認為是一個有點浪漫氣質的女人向丈夫撒嬌,要不然,這就是個巫婆,沒有人會當真的。但焦起周卻一點都不懷疑妻子的表述。他知道桂蘭有著極為敏感的體質,她的身體真是精妙而詭譎,遇有刺激,身體的反應往往比精神的反應來得還要快,而且細膩、深刻。桂蘭倘若不是這樣的體質,她的病也不會在這麼短的時間裏就有這麼大的起色。起周笑著說:玄啦,但願咱這小身板兒經得住這場圍殲戰。
妻子天生是他的實驗室,他根據她的反應不斷地調整藥劑、藥量,一點點地完善“三先生”的秘方。她病了一場又一場,卻又能三番兩次地死裏逃生,仿佛就是為了實驗祖父留下的秘方,成全焦起周……
武桂蘭是屬於自然的,她的生命裏有一種來自自然的力量。藥物隻要不破壞和阻遏這種力量,能夠啟發和扶助她自身的這股自然之力,就能創造奇跡。
這次跟她當姑娘的時候讓起周給治病不一樣,她不再隻是被動地接受治療,而是能給自己號脈,給自己開藥,向起周提出許多建議。稍微能打起點精神來了,她就根據眼前的需要重讀那些大本的醫書:《傷寒論》《金匱要略》《雜病瘟病》《古今救誤》《景嶽全書》……令焦起周驚訝不已的是,她居然能長久地沉浸於這種枯燥閱讀的快樂之中。
焦起周不是個沒有事業心的醫生,住單身宿舍的時候有的是時間,他製定過一個又一個的自修計劃,卻沒有一個能堅持下來。現在老婆孩子都投奔他來了,一家人就就合合地擠在一間鴿子窩似的房子裏,他幾乎沒有學習的時間和條件了。何況老婆又剛撿回來一條命,兩個孩子都還太小,時時刻刻離不開大人,四張嘴就吃他一個人的口糧;天涼了,礦上冷,一家人還要再添置一些東西就隻靠他一個人的布票……他什麼都缺,什麼都緊,什麼都愁,天天被趕落得屁滾尿流。奇怪的是,他覺得自己的醫術反倒有了長足的長進。
這就是叫武桂蘭給逼的。她隨時隨地都會冒出一些希奇古怪的醫學問題,僅僅是回答這些問題就已經很不容易,若再想回答得讓她滿意,就更是難乎其難了。一開始他還放不下臉麵,端著個丈夫加老師的架子,不懂也不肯承認不懂,哼哼唧唧或東拉西扯地搪塞。桂蘭卻不依不饒,她在學醫上格外死心眼,心裏有問題不徹底弄明白了就沒有完。這逼得焦起周不得不丁是丁卯是卯,自己有不懂的地方隻好先去查書,弄明白了再現躉現賣。如果自己顧不過來就讓桂蘭去查書,然後再由桂蘭告訴他。久而久之,他在教桂蘭學醫的同時,自己必然也學到了許多東西。
原來,夫妻相處也能相互求知,能不斷獲知對方身心兩方麵的新東西,不斷發現,步步深入,就越處越有味道。那些天天打架的夫妻一定是相互都把對方讀透讀爛讀煩了,再也發現不了新東西,相互間神秘的吸引力一點都沒有了。醫生本來就觀察得細,更別說要救助的病人還是自己的妻子,兩人長期兩地分居,有絲毫的疏漏就會使這次團圓變成永久的陰陽阻隔。焦起周靠的是經驗和謹慎,而武桂蘭全憑自己的直覺和本能,可以說她更耽於幻想,無窮盡的詭譎奇妙的想法源源不斷,思想老是不閑著,不中斷。
掌握了一定的醫藥知識,她就渴望給人看病,如同剛學會騎自行車的人一樣,癮頭格外大。前幾天冒險給人治產後吐舌症,就是一次試驗,一次等待已久的衝擊。
經曆過幾件事情之後,焦起周開始習慣於信賴武桂蘭的感覺,她的感覺能驗證他的診斷,就像每天的陽光一樣可靠。叫桂蘭一襯,他自己反顯得有些刻板和拘謹了。於是他便越來越看重桂蘭的意見,甚至漸漸養成了一種習慣,遇事先問問桂蘭的看法……可他自己也許還沒有意識到。
女人的胸部是養活男人也能要男人命的地方,現在貼滿膏藥,實在是沒有什麼好看的了。清晨醒來,武桂蘭索性脫下上衣蓋住前胸,把精光的後背對著丈夫,如同白光一閃,晃得他眼睛發直。
桂蘭說:你在我的肺腧和厥陰腧,還有肝腧和脾腧這些穴位再貼上兩貼膏藥吧。
焦起周沒有應聲。桂蘭的後背在早晨的清輝中格外光潔、細潤,他沒有拿膏藥,雙唇像膏藥一樣,對著桂蘭的後背,由上至下,一個穴位一個穴位地貼下去,兩手急急,火燎火燙般地胡亂摩擦?桂蘭身上一陣顫栗,她閉上了眼睛,臉上卻洋溢著無限溫存。過了一會兒,她輕輕將右手背過去抓住起周的手:大白天的,你這個當大夫的要欺負自己的女病人啊?
起周耍賴:現在是我這個當大夫的有病,請求女病人救命!
沒出息,你的病老發作,是一時半會兒能救得好的嗎?孩子馬上就要醒了,還有好多事要幹呢!
是啊,幹事,幹事,我現在想幹的就是男人最喜歡幹的,對男人來說也是最大的最重要的事。
全是屁話。
哎,你沒聽說過男人有兩寶嗎?老婆忠實的心和炕上柔軟的枕。現在這兩樣我都有了,但你不能不讓我享用……焦起周嘴裏這樣說著,左手卻還是拿過溫熱的膏藥給妻子貼好。盡管這段時間緊張受罪,焦心犯愁,一會兒嚇個半死,一會兒累得雙腿抽筋,卻是他們結婚以來最甜美的一段日子。
武桂蘭重新穿好上衣,轉過身來看著丈夫,眼睛裏透出靈透和慧黠:這會兒你的病好點兒了嗎?可以談正事了吧?
焦起周咧咧嘴齜齜牙:你的正事還不就是學醫、學醫、再學醫嘛!
哎,這就對了,既然想學什麼,就要真心去學,來假的不行。有些人幹什麼都不像,主要就是用心太假,假的始終換不來真的。武桂蘭的口氣裏已經有了明顯的自信,臉上也閃耀著一種內在的光彩。
對此,焦起周的內心是感到高興的,可他在妻子麵前表現出來的卻是不安。有時也確實需要給她潑點冷水:你不要以為能背下幾本醫書,手裏掌握著幾個秘方就是醫生,就能給人看病開藥了。中醫不同於西醫,西醫是治明擺著的病,看得見什麼就治什麼。中醫是“黑匣子理論”,既治看得見的病,也治看不見的病。
武桂蘭仍然笑意盈盈:我懂,西醫偏重分析,務求有科學的質和數,以定性定量。中醫最重視從整體的互相聯係中把握病情,好醫生要參照中醫藥理隨症靈活化裁。《內經》裏自始至終都貫穿著整體觀念,尤其強調人與自然的統一,與萬物的密不可分……眼下我想跟你說點兒實的,通過這次救活了我,證實爺爺的秘方確有奇效,而且安全可靠。俗話說,單方治大病,海上方氣死名醫。將來我們要用它養家吃飯,人家要問咱用的是什麼藥?咱總不能對外人也叫它秘方吧?得給它起個名字。
起周讚同:這倒也是,還是你想得遠。
桂蘭問:自古來人們形容好醫好藥的話都有哪些?
起周說:那可多了,“神醫”、“妙手回春”、“靈丹妙藥”、
“救死扶傷”、“起死回生”……
桂蘭嘴裏嘟囔著:“回春”這兩個字不錯?但不跟“妙手”連起來就顯得有點兒虛了,容易讓人想到是春回大地。“靈丹”又太白了……哎,“回生”也挺好,正是爺爺的這個方子讓我起死回生的嘛!
焦起周靈機一動:好啊,那就叫“回生靈”怎麼樣?武桂蘭眼睛裏閃出一道情不自禁的亮光,反複念叨著:
“回生靈”,“回生靈”,“回生靈”……好,就是它啦。我們的丸藥叫“回生靈”,膏藥叫“回生膏”!
這一對年輕的夫婦,在一個極其普通的早晨,三言兩語就給將來注定會驚天動地的兩種藥確定了名字,比給自已的孩子起名還簡單。然而,一種好藥的誕生和維護,可比養個孩子複雜、艱難多了。也恰恰是這種被定名為“回生靈”的藥,卻在以後的日子裏一步步將他們倆送入死亡之途……
自己的藥有了名字是件大事,也是喜事。武桂蘭緊跟著又向丈夫說出了自己的新打算:起周,從今天起我就要用“回生靈”給人治病啦,你可不許打擊人家的積極性。等一會兒你們礦上勞資科孫科長的老婆就要來找我治病……
啊,孫良貴的老婆?你可清楚這兩口子是什麼樣的人嗎?焦起周知道妻子做夢都想給人看病,卻沒想到她會這麼性急。好醫生能治病救人,庸醫和愣頭青大夫也能誤人害人,稍有疏漏便是人命關天!焦起周嘀嘀咕咕的毛病又犯了,且不想掩飾自己的焦慮,一著急連嗓門都高了:你真的就這麼急著要當大夫?
桂蘭口氣堅決:不急不行啊,別忘了咱可是礦上的“黑戶”,吃糧要到黑市上買高價的,添衣服也要先買布票,再加上給安兒雇奶媽、買奶粉,哪兒不用錢?處處都緊緊巴巴、摳摳搜搜,不能光急你一個人,累你一個人……
你還想靠治病賺錢?這年月不是自找倒黴嘛!焦起周這一驚可非同小可。
桂蘭剜了他一眼:人家的話還沒有說完嘛,看把你給嚇的!我治病不收錢,但被我治好病的人不會都沒有心吧?一個好大夫會讓病人感到是恩人,是上帝,是天使,他們看見自己恩人的日子過得這麼艱難,總會有人伸把手的。更主要的是我想給你爭口氣,我們是沒有城市戶口的“黑戶”,在礦上低人一等,如果我是能給他們看病的大夫,看他們有城裏戶口的人還敢不敢小瞧我!
哎呀……起周急得直撥浪腦袋,醫生不是誰想當就能當的,即便你真有點兒本事都不行,要有行醫執照!
桂蘭笑了:行醫執照有兩種,一種是並不代表真正醫術水平的一張紙片,那個是很好拿到的。真正難以得到的是患者誠心誠意發給你的執照,你能治好了病人,人家信服你,比任何上級部門發的行醫執照都強。你說古代那些神醫,比如扁鵲、華佗、孫思邈、張仲景、李時珍等等,哪個不是這樣取得執照的?
焦起周急忙立起眼眉直擺手:你跟外人可千萬別打這樣的比方,我們怎麼能跟那些醫聖相比?
武桂蘭差點說出來,就是想跟醫聖比又怎麼樣?有上進心還犯法嗎?她身體如此柔弱,卻又誌在鴻鵠。她不同於城裏的女人,生活在虛浮的優越感裏,她來自農村,不得不活在現實中。生活本身也老在提醒她,現實點、現實點,別忘記自己是沒有戶口的“黑戶”。但她偏又喜歡幻想,因為幻想總是多姿多彩的,能保持幻想就是保持一份美麗、一份信心。
平時,焦起周很欣賞妻子的這種性格,正是這一點讓他並不為娶了個農村媳婦而後悔,反而是這個農村媳婦給他們困苦的多災多難的生活增加了情趣。而一旦桂蘭想走出自己的家門,焦起周又有種莫名的不安。他說:你瞧不起那張紙片似的執照,可現在你沒有那張紙片就沒有處方權,就不能給人看病。
誰說我沒有?武桂蘭彎腰從枕下拉出一個藍布小包,打開來,從一個大本子裏翻出一張跟他們的結婚登記證同樣大小的一張厚紙,是平陸縣第二屆鄉村醫生培訓班的畢業證,上麵用毛筆寫著武桂蘭的名字,蓋著平陸縣衛生局的大印。她問丈夫:你說的行醫執照不就是這個玩意兒嗎?
焦起周驚喜異常:你什麼時候拿到的這個?我怎麼一點兒都不知道?
結婚前就拿到了,再往前說,從你跟我表白了感情,決定要娶我的那一天,我就下決心要學醫了。我不能老以一個你的病人的身份跟你過一輩子,自己也要成為醫生,才真正是你的伴兒,你的助手。心裏沒有根兒怕你笑話,就一直沒說。
起周問:現在心裏有根兒了?
有點兒了。
這根兒是從哪兒來的呢?
一是對我祖父的秘方有了信心,就像手裏有了一把尚方寶劍,當大夫的都知道,吃藥要投方,吃藥投了方猶如一口湯。二是我讀醫書可讀得夠多了,金元四大家之一的朱丹溪說,讀書三年,無病不可醫。我讀醫書少說也有六七年了吧。
焦起周搖頭,開始掰開揉碎地開導妻子:你不知道朱丹溪下麵還有話嗎?——行醫三年,無一方可用。醫者,意也方子要隨著病症轉。你要非想給人治病也不是不可以,剛一上手應該先給一些平頭百姓小的溜兒地看看,擔的風險小一些。你知道在礦上一個勞資科長是什麼角色嗎?那可是地道的實權派,掌握著全礦的人事工資大權,分配工作,調動工作,長工資,發獎金,都是他說了算。連“造反派”都恨他,卻又拿他沒辦法。礦上人都知道他老婆是老病號了,早就隻剩下了半條命,太原、北京的大醫院都去過了,幾出幾進我們礦醫院,要什麼藥給開什麼藥,沒有哪個大夫還能看她的病。前幾天聽說在準備後事,你上來先接一個這樣的病人夠多傻?她本來就是個快死的人了,可吃了你的藥再死就算死在了你的手上,這幹係我們可是脫不清啊!
丈夫說得在理,武桂蘭還真沒有想這麼多,想這麼深。但事已至此,沒法打退堂鼓了。她陵睜了一會兒才吭吭哧哧地說:當官兒的老婆命值錢,平頭百姓的命也不是兒戲,我自己使用了這麼長時間的“回生靈”,對它還是有點兒把握的不一定準能治一個好一個,總也不至於把人給治死吧?你說呢?
桂蘭的語氣不像剛才那麼自信了,有點求助似的看著丈夫。
女人總歸是女人,事到臨頭還是需要男人給當主心骨。她一不那麼強橫了,焦起周就表現出大丈夫的勇氣和責任感。他笑著摸摸桂蘭的臉頰:別擔心,我來傳授給你秘訣,一開始萬不可霹靂交加用峻藥,急於求成,冒險突進。要穩紮穩打,處處給自己留有餘地,這就是用藥要平和。縱使醫不好,也可以原病退還,在病情惡化之前及早抽身。何況,你手裏有靈藥,我對“回生靈”有百分之九十的信心,你隻要再添上百分之十的小心,加在一起就是百分之百了!你隻管給她看,我到醫院打個晃兒就回來給你坐鎮。反過來說,如果你一出手就能把孫科長老婆的病治好,那就叫一炮打響,往後誰還敢不喊你武大夫呢?
嘿,反正話都叫你給說了,紅臉兒的白臉兒的都由你一個人占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