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後,縣醫院的院長洪泉從化驗室門口經過,眼睛仿佛被灼了一下,立刻在排隊等著化驗的一拉溜人中認出了本院的一個老病號。這不是個一般的病號,她曾是礦務局女子籃球隊裏的一枝花,名叫溫妙群。當年追求她的人沒有一個排也足夠編成一個加強班,最後誰也沒有想到竟被全礦最醜的一個家夥搞到手了,他就是勞資科的科長孫良貴。
原田的地麵太小了,即使他成天悶在醫院裏不用出門,有頭有臉的人也總能都碰得上。如果看溫妙群也許會看走了眼,但手裏捏著化驗單站在她身後的孫良貴是萬不會看錯的,他那張坑坑窪窪的臉就活像一把大漏勺,到什麼時候也不會變!醜漢子娶花枝——老天有眼也恨這種不公道。所以他們結婚沒有幾年溫妙群就得了淋巴結核,以後發展成全身結核。此病俗稱“銷金鍋”,最後把人熬成一把骨頭渣,把家當耗個精光。可眼前這個溫妙群,似乎又還陽了,身上穿著黑大衣,脖子上圍一條紅紗巾,極其醒日,又輕盈優雅,仍然美得讓男人們牙根發酸……
眼神真能通神、勾魂,在醫院鬧哄哄的樓道裏,洪泉隔著許多人偷偷打量孫良貴兩口子,那兩口子忽然就有了感應,也轉過臉來看他,相互間便隻好點頭打招呼。
洪泉在自己的醫院裏一般是不跟人打招呼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這個當院長的凡人不理人家還纏著你沒完呢,你若再主動搭訕,那還有個完嗎?溫妙群和孫良貴卻不是一般的人。他懷著強烈的好奇心主動走過去,離近了仔細觀察溫妙群,——當大夫就有這個好處,可以肆無忌憚地近距離端詳各式各樣的女病人。
溫妙群含笑迎住他的目光,看得出她心裏充滿喜悅,且有幾分炫耀。
她臉色白皙,雖然還稱不上胖,卻已瘦不露骨,神采動人。洪泉無比驚訝:你的病好像大有起色,是在哪兒治的?
就在我們礦上。
洪泉不信:你們的礦醫院?我還不知道他們的水平嘛,怎麼可能呢?
我也有點兒懷疑,這不才到你這縣醫院裏來化驗嘛,想驗證一下。
是礦醫院的哪個大夫給看的?
武大夫。
礦醫院裏哪有個武大夫?
是焦起周焦大夫的愛人。
洪泉吃驚得更像是碰見了鬼,脫口而出:你說是焦起周的老婆?她沒有死?
喜歡在一邊悶頭聽著自己老婆和別人談話的孫良貴,忍不住很生硬地插了一句:你怎麼這樣說話呢?還沒說兩句就咒人家死!
洪泉不願意說出半年前是自己判了她死刑,兜著圈子解釋道:焦起周的老婆曾經病得很重,下了病危通知書,誰都認為她是必死無疑了,後來又是怎麼治好的?想不到她竟然還是個大夫,她又是用什麼辦法給你治的呢?
人在談起這種事情的時候喜歡添油加醋,神秘兮兮,溫妙群是受益者,還多了一層感激和崇敬,說話的語氣和神情就更透出一份真誠:她用的是祖傳秘方,有喝的湯藥,有貼的黑膏藥,效果可神啦!
膏藥?膏藥能治結核?洪泉心裏震動,又說了幾句不鹹不淡的應酬話,借口還有急事就離開了孫良貴夫妻。他一回到辦公室就到處打電話找黃鹿野,然而要找到這位運城著名的“三忙”人物談何容易!
原田人說黃鹿野的“三忙”是“嘴忙、腿忙、中間忙”。“嘴忙”是愛說,不停地說,走到哪兒說到哪兒,他那點靈氣和才華都順著牙縫流走了。“腿忙”是到處亂跑,愛插杠子,愛管閑事,沒有準稿子,常常是沒事找事,無事忙。這樣的人你到哪裏才能抓到他呢?所謂“中間忙”,是挖苦他愛搞女人,“抓兩頭帶中間”,兩頭忙是為了中間有事幹……
想到這兒洪泉有了主意,別看他找不到黃鹿野,讓女人去找一定能找得到。風傳他跟住院部的護士劉玉香關係非同一般,為此洪泉還提醒過黃鹿野:你在礦務局怎麼折騰我不管,不能跑到我縣醫院裏來找便宜……
黃鹿野則嘲笑他小肚雞腸子:我找我的朋友怎麼就說是找了你的便宜?難道縣醫院的女人都是你的?兔子不吃窩邊草,你有本事也到礦醫院去找。
真是個無賴,像洪泉這種言規行矩的正派人物還真拿黃鹿野沒有辦法。但高興的時候跟黃鹿野在一起,聽他胡嘞亂侃倒是很開心。
洪泉來到三樓住院部,樓道裏很安靜,醫護人員的值班室裏卻嘰嘰嘎嘎,不時地爆出女人的哄笑,他隔著玻璃窗看到的正是黃鹿野。真該死,他能想到的黃鹿野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打了電話,就是沒想到還要給自己的縣醫院也打個電話,怎麼就忘了自己的眼皮底下呢?黃鹿野是三天兩頭要往這兒跑的。
洪泉看見黃鹿野被住院部的醫生、護士們圍著,談興正濃,逗得女人們捂嘴彎腰,花枝亂顫,心裏還是很不自在。更可氣的是,有人隔窗看見了他這位院長,卻並未止住笑,也沒有明顯地表示出對他的敬重和懼怕,這讓洪泉的心裏不免憤憤,還有濃濃的醋意。他真是不明白,女人們明明知道黃鹿野風流成性,沒有正經,為什麼還都願意跟他往一塊兒湊合呢?是好奇,還是她們天生就喜歡這種花裏胡哨的男人?
黃鹿野背對洪泉,正逼問一個年輕的護士:你都結婚好幾個月了,為什麼身子裏還沒有動靜?咱們都是幹醫的,有什麼困難你可別客氣。
劉玉香嘴一撇,尖著嗓子誚嗬他:誰跟你客氣,連人家懷不了孕你是不是也想幫忙啊?
女人們大笑著又哄起來:他正求之不得呢!
黃鹿野仍舊一本正經地叮問那位護士:你們兩口子可是不經常地那個……
護士的臉騰一下紅了:不不……
黃鹿野緊追不放:我不信,不不嗎?不對,一定是你們倆不常不。
護士辯白:不不都不,還敢常不!要是不常不,不是更不會不啦!
不、不、不,你們這是說的什麼呀?一位女醫生為護士解圍:黃大夫,你別光問人家,你自己有幾個孩子?
黃鹿野傲慢地伸出四個手指頭。有人大叫:啊,四個呀?
你可真夠本事的,幾男幾女呀?
咳,說來話長啊!黃鹿野拿腔作調:生下第一個是女孩兒,起名叫“一招”,希望她給我招來個兒子。誰想第二個又是丫頭,就起名叫“二招”。第三胎還是女孩兒,就叫了“三招”。沒想到第四次還沒有把兒子招來,我就跟老婆說,咱們家不能再開招待所了,於是就給四丫頭起名叫“絕招”!女人們又笑得前仰後合:哎呀,逗死人啦!他的老婆可怎麼受得了?跟著他一天到晚地光得笑……
這你就不用操心了,有人還搶破腦袋想當他的老婆呢!
洪泉實在是忍無可忍了,就在身後冷冷地插了一句:那你可就成絕戶了!
黃鹿野轉過身來,並未因洪泉的突然出現而有絲毫不自然,也沒有為能博得女人們一笑而有得意之色,一盤圓臉紅潤瓷實,神采奕奕,性情朗徹,帶著跟他的油嘴滑舌正好相反的熱誠,卻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又拿不苟言笑的洪泉開上玩笑了:我告訴你們一個秘密,別看你們院長這麼嚴肅,卻專門愛偷聽女人們講笑話,愛看女人笑。你們誰要想博得洪院長賞識,就得多衝他笑;誰如果跟他以嚴肅對嚴肅,那可就別想被提拔重用了……
行啦,我來找你是有正事的。洪泉臉上掛不住了,不讓黃鹿野再順嘴扯下去:你不在自己的醫院好好給職工看病,老跑到我們這兒來攪和什麼?
哎,天地良心,你可別亂扣帽子,我是給你們院送病人來了,誰叫你們是大醫院呢?洪泉不等黃鹿野把話說完,拉著他就向外走,一直來到醫院外麵的存車處。洪泉打開自己的自行車,問黃鹿野的車子在哪兒放著。黃鹿野說他沒騎車子來,往這裏送病人,當然是搭汽車來的。他反問洪泉想拉他去哪兒,洪泉這才說出實話:想叫你領我去焦起周的家裏看看,聽說他老婆自己治好了自己的絕症,手裏有個祖傳秘方,治結核病有回天之力……
黃鹿野大大咧咧地搖著腦袋:看你這麼神秘,我還以為有什麼大事呢,全是瞎傳!焦起周的家屬並不是大夫,她那個所謂的祖傳秘方不過是個民間偏方,碰巧對她的肺結核有點兒療效。
洪泉疑疑惑惑地看著他:你別是不說實話,替他們瞞著吧?
黃鹿野的兩隻長眼瞪圓了,怪模怪樣地上下端詳洪泉:如果他們真有奇方神藥,回天有術,那是天大的好事,宣傳還來不及呢,為什麼還要瞞人?
洪泉看著黃鹿野,將信將疑,這家夥或許還不會有那樣的心計,就試探性地又問了一句:你到底陪不陪我去?這太容易了,而且不用勞你大駕騎車上礦,好歹也是十幾裏地哪!黃鹿野拉著洪泉來到醫院外麵的大街上,不一會兒就攔住一輛礦上帶拖鬥的大卡車,兩個人都擠進駕駛樓子。他們斜溜著身子,後麵的拖鬥嘰裏哐當,黃鹿野又跟司機哇啦哇啦地窮白話上了……
對洪泉來說,真不如騎自己的自行車舒服。好不容易顛到礦醫院門前,他們下了車,黃鹿野領著洪泉沒有從後邊繞,徑直穿過醫院,來到像是陰山背後的一個地方。有個手裏拿著一把大蔥的老太太走在前麵,把他們引到一間小房子跟前。焦起周蹲在小房子外麵正熬藥,旁邊站著個小女孩。甭問,這就是他們的家了!
洪泉不勝驚奇:他們就住在這裏?
不錯,原來這是我們醫院的菜棚子,你看看像不像個藏著神醫秘藥的地方?黃鹿野忽然提高嗓門衝著前邊吆喝起來:起周啊,縣醫院的洪大院長來視察你們夫妻老婆店,快點兒沏茶看座位!
他這一嗓子還真管用,焦起周慌裏慌張地從藥鍋跟前站起來,在小屋裏正給人看病的武桂蘭也趕緊收拾東西,清理出一塊能讓客人坐下的地方……
黃鹿野陪洪泉三步兩步就來到菜棚子跟前。
想不到他一露麵醫院裏就有人找,那人趴在窗戶上可著嗓子大叫:黃大夫,有人找你,人家等你半天啦!
咳,到哪兒都不愁會丟了魂兒。他可真是大忙人,隻好讓洪泉先跟焦起周聊著,自己拔腿又往回走,還沒等見到那些正在等他的人,倒先被礦醫院的院長崔幹臣攔住了。這位院長不穿白大褂,倒裝備了一身舊軍裝,顯得粗鄙,沒有醫生身上慣有的靜氣,與醫院的氣氛也不甚協調。他黑虎著臉站在過道中央,正好堵住了黃鹿野的道,沙啞著嗓子劈頭就問:他來幹什麼?
黃鹿野裝傻:誰呀?
洪泉兒啊。崔幹臣特別拉長聲地給洪泉的名字加上兒化韻,以示蔑視。黃鹿野說:你怎麼不自個兒去問他呀?哦,我忘了你們兩個是不過話的。黃鹿野嘻嘻哈哈的,也顯然缺少一個醫生對院長應有的尊重。他實際上是瞧不起崔幹臣的,有時幹脆就叫他“蒙院長”、“蒙大夫”,意思是“蒙古大夫”,充其量隻是個能給牲口看病的獸醫。崔幹臣是部隊衛生員出身,原來的部隊也確實是在內蒙古。
崔幹臣對黃鹿野也恨得牙根疼。黃鹿野跟焦起周都是礦醫院“看家”的醫生,礦上的頭頭們看病都願意找他們。可黃鹿野不好好幹,三天兩頭往縣裏跑,跟洪泉的關係好得反常,頭頭腦腦們病了,能推的都讓黃鹿野給推到縣醫院去了。崔幹臣老早就懷疑黃鹿野跟洪泉串通一氣,要砸他的牌子奪他的位子。
他把黃鹿野拉進旁邊的藥房,氣哼哼地說:黃大夫,你可是礦醫院的人,所有的關係都在礦上,我提醒你可別吃裏爬外,到那時候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黃鹿野抱起肩膀,裝出很害怕的樣子:我這個人可膽兒小,你別嚇唬我。現在的大趨勢是搞聯合,一個小小原田縣根本就用不著養兩家醫院,縣醫院想吞並你,你有本事也可以把它給聯進來啊!可你的技術、設備比得了人家嗎?你的醫護人員的素質比得了人家嗎?你給醫護人員創造的條件比得了人家嗎?人家洪泉多少還在行醫治病上下點兒心思,這不,焦起周的老婆在他那兒沒有治好,焦起周自己把老婆的病治好了,洪泉就要過來看一看到底是怎麼治好的,這是何等的謙虛,你行嗎?
崔幹臣一揮手吼道:別說了,你要聽明白,洪泉想借著聯合的這股風把礦醫院劃給他,門兒都沒有!原田縣靠的是咱大礦,礦區的級別跟縣的級別一樣,要聯合也得以我為主,不信咱走著瞧!
咳,你們愛聯不聯愛合不合,誰的官兒大官兒小跟我有什麼關係?黃鹿野推門離開了藥房。
崔幹臣氣得在後麵直瞪眼。
洪泉不瘟不火地端著原田醫務界頭號人物的架子,嘴裏咕噥著該應酬的話,精氣神卻全部集中到眼睛上,先仔細地記清房前晾曬的草藥,然後又看焦起周的藥鍋,用筷子在藥鍋裏攪動,希望能知道這鍋裏正熬著的都是些什麼藥……他做著這一切,還不能讓焦起周夫婦看出來他對這些藥有過分的興趣。當焦起周讓他進屋的時候,他也隻好低頭鑽進這個曾經是菜棚子的地方,而一見到武桂蘭,他的眼睛就不能離開了……
他幾乎不相信,眼前這個窈窕少婦,就是曾經被他趕出醫院等死的那個女人!
武桂蘭穿著緊身的深紫色小棉襖,兩隻胳膊上戴著藍色的套袖,通身幹幹淨淨,利利索索。她身材不高,卻精致嬌巧,說不上有多麼漂亮,還帶著住在這種地方的人必然有的局促和羞澀,但沒有農村女人的土,也沒有城裏女人的妖,眼睛裏有脈脈的善意流盼,身上散發出一種能滲入人骨頭裏的東西……這是自信。她骨子裏的自信勝過了她的生活,勝過了這個環境,這就使她這個人很耐看。洪泉擺出醫生的架勢,把武桂蘭拉到門口的亮地方,察看她的氣色。他一聲不吭,眼睛直盯著武桂蘭的眼睛,顯得深奧而嚴肅。好半天他的嘴裏才吐出聲音:哦……就是吃你自己的藥治好的?
武桂蘭點點頭。
洪泉又問:你剛才說這藥叫……啊,“回生靈”、“回生膏”,藥方對我保密嗎?
武桂蘭看看丈夫。焦起周趕緊說:不保密,不保密,治病救人哪能還保守呢?
洪泉緊叮道:那能讓我看看嗎?
焦起周強作鎮定:很簡單,哪有什麼方子,我一說您就能記住,黃茂、黨參、白芍、山藥、茯苓、地骨皮……根據病情的輕重不同調整劑量。
洪泉明白這兩口子早有防備,不想跟他來真格的。
他一邊打量這間小棚子,一邊在想主意。棚子裏全叫一鋪大炕給占了,要睡下四口人,炕小了哪躺得下?炕上收拾得倒很整潔,地上堆著還沒有來得及歸置的幾塊紅薯、幾棵白菜,還有一個一個的小布袋,那裏麵想必是糧食或花生之類的東西。他猜測這都是病人送的,便隨口問了一聲:你們看病怎麼收費?
仍舊是焦起周回答:不收費,都是熟人介紹來的,草藥又花不了幾個錢。有人病治好了,覺得過意不去,就順手捎點兒東西來,擋也擋不住。既然拿來了,如果非要人家再捎回去,又顯得太不近人情,好像瞧不起人家一樣……
洪泉的問題可真不少:病人都是礦上的職工嗎?
焦起周說:哪兒的都有,也有附近沒錢進醫院的農民,有病亂投醫麻。倒是職工看病都有三聯單,一般的病都願意到正式的醫院裏去看,除非醫院看不了啦。
洪泉心裏不快,這不是在明著罵他嗎?嘴上卻很有氣度地打著哈哈:哦?這麼說你們是專治大醫院治不了的疑難絕症嘍?厲害,厲害!他準備轉換口吻,請武桂蘭回縣醫院複查,或者到縣醫院介紹經驗,再趁機讓他們交出秘方……這時候礦醫院的辦公室來了兩個人,說院長找焦起周有急事,立馬就得去。兩個人說完,就站在屋門口,眼睛卻盯著洪泉……
洪泉沒有辦法,隻能先告辭,轉身向外走的時候,一眼看見門後邊立著個大鏡子,鏡子中央用紅油漆寫了八個大字:“華佗再世妙手回春”,腦袋像被鼓槌敲了一下,他禁不住大聲叫起來:謔,都有人給送匾啦!這麼好的鏡子為什麼藏在門後不掛起來呀?
焦起周也實話實說:不敢掛,擔不起,太重了。
你們這是謙虛,好吧,我就不打攪了。洪泉出得門來又掃視了一圈房前屋後,才拔腿離開。焦起周在後麵挽留:不等等老黃嗎?
洪泉沒有搭腔,連頭也沒回一下。
看著他的後影,焦起周心裏有些犯嘀咕……
此後昏天黑地連刮了幾天卷毛風,大風停息後是一個響晴的天。
礦區的冬天難得見到這麼好的陽光,到中午曬得南牆都有些燙手了。陽光既是消毒劑又是幹燥劑,武桂蘭把小屋的門窗都敞開,讓屋裏透透氣通通風,將兒子的尿布和全家的被褥都掛到外麵晾曬,讓被褥裏的棉花吃足陽光,到晚上會熱乎乎的又鬆又軟,大概有錢人睡的席夢思也不過如此。
吃過午飯,她正要哄兒子睡覺,突然鑼鼓聲大振,驚得她心裏一激靈,趕緊拉窗戶關門。敲鑼打鼓已不是新鮮事,也不全是喜慶事,不分時間,哪怕是半夜三更,不知哪兒不對勁了就像抽風似的砸打起來,一驚一炸,嚇人呼啦!不能怪武桂蘭過於敏感,她一沒戶口,二沒住房,就愣給人治病……叫她心裏怎麼能夠塌實?於是一有大動靜她就不往好處想,自己嚇唬自己。
像農村戲台上敲敲停停的開場鑼鼓一樣,礦醫院的鑼鼓聲響了一會兒又停了下來,大概也是為了吸引人,跟著就有嘈雜的喧鬧聲傳過來,也有“踢裏吐嚕”的腳步聲越逼越近。武桂蘭走出小屋,看見一群人朝這邊來了,她趕忙喊起周出來。
礦醫院的院長崔幹臣帶著一幫人已經來到跟前。
這位崔院長跟縣醫院的洪泉可不一樣,他長得高額爹腮,威猛雄壯,不用拿架子就夠嚇人的。他也沒有洪泉那麼文質彬彬地會拿捏,而是喜怒哀樂全都掛在臉上,根本不理會焦起周兩口子的客氣話,先直眉瞪眼地盯著武桂蘭看,把武桂蘭看得心裏直發毛,趕緊用話遮掩:到屋裏坐……
崔幹臣根本不接武桂蘭的話茬兒,扒著門往小屋裏探一下身,立即又縮回腦袋,一說話,聲音大得像在台上作報告:你們這小日子過得還挺有滋味兒啊?看看你們,養羊,采藥!山是國家的山,藥是國家的藥,你采了就歸自己啦?這像什麼樣子?把我們堂堂的礦醫院變成你們的自留地啦!啊?——
他越說氣越大,到最後變成了叫喊。隻可惜他的嗓子沙啞得厲害,據說是因為講話太多的緣故。他愛講話,一講話就可著嗓子吼叫;而且還有個習慣,講話時必須得吸著香煙,這是一種氣勢,不停地講,不停地吸。當院長得天天講話,因此他的嗓子一年到頭總是啞的。不知他本人是否感到憋得慌,反正聽他講話的人都會憋得難受。
他眼珠骨碌骨碌的,一會兒看看焦起周夫婦,一會兒又打量打量自己身邊的環境,神情顯得極不耐煩:我說焦起周啊,這是醫院的菜棚子,你們都不跟我講一聲就占了這房子?還非法行醫,天天都有許多亂七八糟的人提著土豆抱著白菜在我們醫院裏出出進進,那都是來給你們送禮的,這成何體統?醫院的群眾意見非常大!
崔幹臣上來就劈頭蓋臉地好一通鎮唬,焦起周夫婦還真被數落蒙了。
這種事沒人管就不算是一回事,這間破菜棚子已經閑置好幾年了。可要管你就是大事,別看閑著不用沒有事,你一旦住進來就有問題了!
既然院長發問,再難堪也得要有個答複,焦起周想解釋一下,剛一張嘴又被崔幹臣一揮手給止住了。崔幹臣不需要解釋,也不想聽他們解釋,他上來先講一通這個是為了打掉這兩口子的氣焰,別以為能治好倆病人就了不起啦!他到這兒來的真正目的可並不是為了這些雞毛蒜皮的玩意兒,要不然他們在這兒安家有好幾個月了,崔幹臣早就知道,為什麼到今天才突然想起要來興師問罪呢?
崔幹臣要了一通下馬威之後突然又不吭聲了。他有意冷場,一鬧一靜,讓菜棚子跟前的空氣緊張起來,連太陽也變得幹冷幹冷的了。他陰沉沉的臉上閃著寒光,眼神犀利,慪著勁想讓自己的聲音洪亮起來:焦大夫,前兩天我跟你說的那件事你們商量得怎麼樣了?現在碰巧正有個好機會,你們不僅能借此改正錯誤,還可以立功受獎。
焦氏夫妻不敢相信自己還會有什麼好事,愣愣地等著院長的下文。
崔幹臣瞪著一對大眼珠子,看看男的,又看看女的,沉了好半天才接著往下說:我知道你們手裏有個秘方,怎麼來的暫且不管,聽說治結核病一絕,全醫院都轟動了,連縣醫院也在動這個方子的腦筋,他們想拿到這個方子就可以壓咱們一頭。還好,那天你們沒有把方子交給洪泉,否則,我就把你給開除了!現在,你們把它拿出來,獻給我們礦醫院,這是古代勞動人民群眾用自己的智慧創造的成果,理應再歸還給人民,這也是毛主席革命衛生路線的巨大勝利!醫院大門口已經搭好了台子,鑼鼓也準備好了,立刻給你們開慶功推廣大會!
對麵的兩口子傻眼了。起周看看桂蘭,桂蘭也正在看他,全都沒了主意……說沒有秘方,誰能相信?那天焦起周被崔幹臣叫去,不都磨破嘴皮子了?胡亂開出幾味藥,又怎麼能糊弄得了人家?咬死嘴不交出秘方,他們又缺少應有的膽量,而且也不知道後邊還會發生什麼事。
小屋子跟前非常安靜,時間也變得格外難熬。他們不敢看崔幹臣的眼睛,既然不知道說什麼好,就幹脆低下頭什麼也不說,裝聾作啞地搪一會兒是一會兒。
似乎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崔幹臣幹笑了幾聲:看來,你們是不想交出方子了?“破私立公”是一場革命,不動真格的不行。那我就把醜話先說到前麵,今天你們不站到毛主席革命衛生路線上來,大門口的慶功台就是你焦起周的批判台,你的老婆孩子也必須立刻搬出這間菜棚子!
武桂蘭懷裏抱著孩子上前一步,想求求崔幹臣:崔院長,可別……千萬別……
崔幹臣立馬向她伸出手:那就把秘方拿出來!
武桂蘭慌不擇言:我們哪有什麼秘方啊?
崔幹臣突然向跟他來的人一擺腦袋,自己掉頭先走了。緊跟著又來了一撥人,他們清一色都穿著沒有軍銜的軍裝,都一樣陰沉著臉一人的臉是世上最奇怪的東西,分明還是那張皮那些肉,說變立刻就能變得猙獰恐怖。世間的一切都趴在臉上,人們對這個世界的認識也要從臉上開始。他們不容分說,先押走了焦起周,還順手牽上了那隻大奶羊,嘴裏嚷嚷著:這是焦起周搞資本主義的活罪證,拉到台上去一塊兒鬥!
還不到三歲的最嬋,知道那是弟弟的口糧,哭著想去拉住拴羊的繩子,被母親抱住了。剩下的人把武桂蘭的全部家
當從小屋裏給扔出來,然後就揚了場,丟得到處都是,最後還給小屋的門窗上貼了封條。
武桂蘭嚇壞了,她長這麼大還沒有經見過這種陣勢,心慌意亂,要哭不敢哭,想躲沒處躲,一點主意沒有,一點倚靠也沒有!她抱緊了兩個孩子,看熱鬧的人越圍越多,卻沒有一個人跟她說話,那些眼光陌生、冷淡,充滿敵意和鬼祟的笑意,她覺得自己娘兒仁一下子變成了令人厭惡的動物,掉進了一個陷阱,陷阱上麵站著一群食肉的動物,隨時都可能會撲過來……不,動物界雖然也凶殘,但同一種類的猛獸一般是不會自相殘殺的,動物的本能迫使它們遵循相容相通的法則。而人類高級於動物,卻隨時隨地地可以相互殘殺。武桂蘭的身子哆嗦著,每根汗毛都立了起來,頭埋得更低了。
要這樣待到幾時呢?今天晚上怎麼辦呢?她心裏真像被澆了滾油……
看熱鬧的人隨意在他們家的東西上踩來踩去,踢來踢去,有的還拿起來抖抖看看……武桂蘭心裏撲通撲通的,由最初的驚嚇中漸漸定住了魂,——別的先不管,眼下她可不能老是這麼傻坐著犯愁!
她把小兒子用棉被裹好,讓最嬋守著,自己站起身子開始收斂自家的東西。特別是那隻柳條箱子,由於它太不起眼,醫院的人根本沒有注意它,那裏麵可全是醫書,記載著秘方的本子就在裏麵放著。他們想要秘方,可他們又太粗心,不願意動腦子,更不想費力氣,他們霸道慣了。武桂蘭彎下身子,從人們的腳下一件件把東西抽出來,歸置到一塊兒。一有事情做,腦子也漸漸地能夠活動了,她開始思考眼下的處境,反比呆愣愣的被人指指畫畫要好受些。
醫院的鑼鼓聲又驟然響起,還伴有一陣陣的口號聲和呐喊聲……想必是對焦起周的批鬥開始了,有人便拔腳向醫院的大門口跑去。
這鑼鼓聲像敲在武桂蘭的心上,砸得她一陣陣心驚肉跳。
就在這一刻,武桂蘭突然有了主意,——回老家!這原田縣城裏雖好,可不是咱這種人待的地方,咱是“黑戶”,是下等人,誰都敢來欺負你。現在我身子骨兒好了,好賴也可以給人看病了,到哪裏都能活,丟人現眼也回到老家去。不管出了什麼事,家鄉人總有個擔待,哪像城裏人,心這麼黑,這麼冷!說不定回到農村還會活得更好一點兒,至少行醫比這裏方便。說了歸齊,不怨天,不怨地,就怨自己水平低,沒有名氣。有朝一日我成了一方名醫,人人敬著,人人求著,看誰還敢這樣對我!
四周還有一大幫人顯然是見慣了批鬥會的場麵,對醫院那邊的鑼鼓聲和呐喊聲興趣不大,倒是覺得這邊更有新鮮可瞧。眼前的這娘兒仁已身陷絕境,無家可歸,無依無靠。而幸災樂禍似乎是某些人的天性,別人家出了事也是很值得一看的。可他們又怎麼能想得到,這個瘦小枯幹的鄉下女人,已經是死過幾回的人了,不會再輕易被嚇死,剛才隻是被這場突如其來的禍變嚇呆了,等她定住神,轉眼間就又開始盤算怎樣行醫,怎樣成為一個名醫了……這是個最容易被人瞧不起又最不容易被征服的女人。她外軟內硬,貌土心高,更不是那麼容易被唬住的。
圍著她的人大概沒有不自以為比她優越,比她幸運的,她卻從這時候起,再也不會尊敬和羨慕城裏人了.甚至恰恰相反。直到許多年後她為女兒選女婿的時候,心裏還藏著不信任城裏人的情結,總覺得農村人要比城裏人牢靠得多。
武桂蘭歸置好東西,太陽已經落到中條山後麵,以往熱乎乎的小屋變得陰沉沉一團冰冷。她打了個寒戰,給最嬋穿上棉襖,也給自己加了件厚衣服,緊緊地抱起兒子。她還有兒子,一想到這兒,那冰冷的心裏就添了一絲溫暖。
冬天不是好季節,是萬物結束活動期的忌日,這個冬天將給武桂蘭留下錐心的記憶。冰雹落在記憶上,雖有摧殘,但也有新生的希望,而雪落在記憶上卻是消亡和腐爛。她還不知道今後迎來的是冰雹,還是雪。
到該掌燈的時候了,醫院大門口的鑼鼓聲和呐喊聲已經聽不到了,卻仍不見焦起周回來。女兒最嬋抱住武桂蘭的胳膊,嘴裏不停地問著我爸爸怎麼還不回來……她還小,不會表達自已的焦慮,卻也在為今天晚上發愁,最現實的問題是夜裏住在哪兒。
周圍還有不少看熱鬧的人,真是奇怪,這裏黑糊糊並不熱鬧,他們看什麼呢?天都這麼晚了,為什麼不回自已的家呢?
別人的不幸永遠都是一種可看的熱鬧。
武桂蘭用手拍拍女兒,給女兒壯膽,也是給自己壯膽,現在全靠她自己拿主意了,住處被封了,即使起周回來又能怎麼樣?他還能想出什麼絕處逢生的辦法嗎?回老家來不及,醫院會不會讓他們走還難說。投親沒有親,靠友不敢靠,總不能就在這大露天裏凍一夜啊!那孩子得被凍壞了……這可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啊!
這就是懸念——看熱鬧的人那麼有耐心地等著要看的也正是這個勁兒!
圍觀的人忽然一陣騷動,都扭過頭向外看。勞資科長孫良貴帶著幾個人氣勢洶洶地趕到這裏來,粗啞的大嗓門老遠就吆喝起來:閃開,閃開,大冷的天,有什麼好看的!
他霸道地趕開眾人,黑虎著一盤大癟臉走到武桂蘭跟前,聲調陰冷地宣布道:武桂蘭,鑒於你丈夫的問題,他已經不適合當大夫了。勞資科請示礦黨委同意,下放他去設備科當工人,看管備件庫,我帶你們先去那兒。隨後,他又招呼跟著他來的人:把他們的東西給捎上。
武桂蘭問:起周呢?
孫良貴說:他還沒有完事,你們先到備件庫裏去等他吧。武桂蘭心裏一陣冰涼,她好後悔,鬧了半天不光自己沒當上大夫,反倒牽累丈夫也當不成醫生了。她也許根本就不該到礦上來,不該舍不得交出秘方……但她也稍微鬆了一口氣,至少今天晚上有個地方存身了。
孫良貴量開大步叉子走在前麵,一路上一句話不說。大家也都悶著頭走路,空氣冷得快要凍成塊兒了。最嬋嚇得大氣不敢出,緊緊拉著媽媽的衣角跟頭骨碌地跟在後麵跑:武桂蘭雙手抱著兒子,緊緊跟著前麵那個提著柳條箱子的人,腳底下磕磕絆絆。
礦區很大,好像走了很長時間才來到備件庫。一走進去,立刻感到熱氣撲臉。庫房,庫房,倉庫就是房子,一拉溜三跨大房子,足有數千平方米。大房子裏還套著幾間小房子,是倉庫保管人員待的地方,有的也用來存放精細的配件。備件庫的負責人叫王恩奎,有點佝僂腰,一副忠厚相,看見孫良貴進來,剛要打招呼,見後邊又跟進來一群拉家帶口的人,便大張著嘴,愣在了那兒。
孫良貴作為上司的派頭很足,眼睛定定地望著王恩奎,那張漏勺般的大臉真是嚇人:王師傅,給你調來一個看庫的,礦醫院的大夫焦起周。他本人一時半會兒可能還下不來,你找間屋子,先把他的家屬給安頓一下。
哦……王恩奎更摸不著門了,醫院的大夫怎麼跑到這兒來看倉庫?而且他本人不來,倒先讓老婆孩子來了,這事新鮮。可孫良貴不講,他也不敢多問,就先這麼糊塗著吧。
孫良貴又向武桂蘭說:王師傅是成品庫的班長,以前是一線的采礦工,出工傷砸壞了腰才來看庫的,待人辦事很實在,你們先在這兒待下來再說。
真是貴人話少,他就這麼冷冷淡淡、不明不白地扔下這幾句便掉頭向外走。武桂蘭愣了一下,又趕忙追到庫房門口,喊住孫良貴:科長啊,起周到底什麼時候能回來呀?孫良貴站在庫房外麵的黑影裏,看不清他的神情,隻聽得到他那沉悶的聲音:實話說,我心裏也沒有底。我想崔幹臣拿不到你們的秘方,是不會輕易放過焦大夫的。
武桂蘭大驚:起周被關起來啦?
關也關不了多少日子,我把焦大夫的人事檔案已經轉到設備科了,他不再屬於醫院管了。現在崔幹臣既不能開除他,也不能把他老關著。倒是你們娘兒仁怎麼辦呢?要不明天先回老家,躲過這一陣子再說?
武桂蘭態度堅決:我見不到起周是決不會走的!我要是交出秘方,能把起周換回來嗎?
孫良貴遲疑了:難說,早交嘛,還算個好事,現在批也批了鬥也鬥了關也關了,再交出秘方也是活魚摔死了賣。他們要是不買賬呢?不相信你交出的是真秘方呢?
武桂蘭心裏一點主意都沒有了……見她老也不出聲,孫良貴就轉身走了。等他走遠了,武桂蘭才想起應該跟人家說聲謝謝,今天多虧這位孫科長救了他們一家。
她重新走進倉庫。
王恩奎已經給他們找了一間向陽的大屋子,把裏麵的東西清理出來,打掃了一下。火爐子是現成的,木板子也有的是,隨便搭起個床鋪,把被褥一鋪,暖暖和和地就可以睡人了。剛剛定住神,兒子突然哭叫起來,一下午沒吃東西,他餓了。奶羊沒有了,拿什麼喂他呢?
武桂蘭哄著孩子,王恩奎看著糟心,提出讓武桂蘭娘兒仁一塊兒跟他回家,看能不能給孩子熬點可以吃的糊糊……
武桂蘭明白自已又遇上好人啦,要不孫良貴把她往這兒一扔拔腿就走了呢,他一定是知道王師傅會兜起來的。如果王師傅因此惹上麻煩的話,他從上邊又可以護著點……
武桂蘭到這時候才認真打量王師傅,打問他家裏的情況。王恩奎比焦起周大不了多少,看上去卻顯老得多,可見這正牌的工人階級,盡管一家都是城市戶口,活得也不見得就多麼舒心。王師傅的妻子不生育,從娘家要來一個侄子當兒子養著,比最嬋還大兩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