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平陸的焦家盼一個男孩,就真的來了個帶把兒的小子。
然而這個早就被取名叫焦安國的男孩的降生,卻把他的母親推向了死亡……
屋裏所有能堵血的東西都用上了:一遝遝的草紙、一條條接生用的幹布,都被浸紅了,褥子、被子也被血泡濕了……血卻還在向外滲!這樣一個瘦小枯弱的軀體內怎麼會有這麼多血?這個病懨懨命如遊絲的女人突然變得讓人感到恐怖了,殷紅的血現出一種獰惡,令人望之眼暈。
接生婆拍手打炕地嚷嚷著快去請村裏正式的郎中,她那尖厲惶遽的聲音如夜梟的怪叫。剛才還歡天喜地的焦家,轉瞬陷入一片慌亂之中。就在這一片慌亂和喊叫聲中,焦安國卻被迎進了一個新天地。他也大哭不止,仿佛對這個世界充滿恐懼,還想再回到母親的身子裏去。
產婦武桂蘭麵如白紙,剛才用力過猛,現在則一絲力氣也沒有了,她感到自己身上還能動的東西就隻有血液了……漸漸地,她覺著連血液也沒有力量在自己的身體裏流動了,它也太沉重了,仿佛滯留在心臟和血管裏。
是心臟太累送不動血了,還是她的身上根本就無血可送了?她想睜開眼看看自己的兒子,特別想知道他的肺有沒有毛病。她從很小就為自己的肺擔心,生怕遺傳給兒子。她用了力氣,眼前卻是亮晃晃、白花花,轉而化為銀光銀霧。在一片白霧中,她的眼睛也花了霧了黯淡了,沒有看到剛出生的兒子,卻看到了自己小時候的樣子……
梳著兩條細黃的辮子,穿一件她最喜歡的紅地白格的褂子,站在村東頭的井台上。她很想探下身子借著井水照照自己的樣子,可她不敢,知道自己的臉太嚇人,都瘦得走形了。人家都說連鬼在二十啷當歲的時候都是美的,她還不如鬼。肺裏的那個空洞,把她身上的每一個毛細血管的營養都吸走了,還吸走了她的青春,她的美貌。沒有人說得清為什麼偏偏是她得了這種病,家裏人往上數三輩子也沒有得這種病的,她在家裏又最被嬌慣,有重活不讓她碰,有好吃的先盡著她,病怎麼就這樣不長眼地找上了她呢?她的病又成了家裏的空洞,這是個多少錢也填不滿的洞,快把一個家抽吸光了。家裏的飯食越來越差,爸爸、媽媽越來越愁,全家人天天就為她的病忙乎,到處求醫抓藥,把本來就不厚實的家底真正抖摟淨了。她的病非但不見起色,似乎倒越來越重。
她多次想到過死,這天上午又咯了大半碗血以後,決定要付諸行動了。可供她選擇的隻有兩種辦法,一是上吊,一是投井。上吊太難看,舌頭拉老長,眼晴瞪老大,會嚇壞媽媽。投井最好,幹幹淨淨,水水靈靈,如果臨死前喝一肚子井水,還會顯得胖一點。
等到後半響,村民們都下地了,她聽到村子裏安靜下來,就把自己收拾幹淨,悄悄來到井邊。她心裏是緊張的,從一出家門眼淚就沒有斷,站到井台上閉住眼,知道自己真正到了生死的臨界點,身子往下一撲就過去了。她在心裏最後一次跟爸爸媽媽告別,還準備說一些對不起以及拖累了全家的話?身後卻猛然響起了山杠爺的聲音:孩兒啊,命是你自己的,你不想要了別人要攔也攔不住;可你不能打這口井的主意,全村人都靠這口井活著,你占了它,讓村上人怎麼辦?
她還真沒想到這一層,自己的病是會傳染的,難道讓全村人今後都染上肺癆?她睜開眼,旁邊還站著個年輕人,一身城裏人的打扮,熱情、硬朗、陽光燦爛,有一股發燙的強盛的生命氣息向她撲過來。看樣子,她就是不顧一切地想死在這個井裏,現在也跳不下去了。
山杠爺把她拉下了井台,城裏人也從井台上跟下來,嘴裏說:讓我看看得的是什麼病啊,就值得尋死覓活的。他不由分說地就抓起桂蘭的胳膊為她號脈,摸完了這隻摸那隻,然後說:是肺病啊,不值當的!我是從中條山大礦下放回鄉的大夫,給你開幾服藥吃吃怎麼樣?
也是合當她命不該絕,這個到鄰村出診,路過井台想尋點水喝的年輕人就是焦起周,一來二去地,就真把武桂蘭的多年沉屙給治好了。起死回生的病人愛上救命的醫生,或醫生喜歡上自己的病人,都是很自然的事情。何況一個是嫁不出去的病姑娘,一個是因為回到農村正處於人生低潮的光棍漢,可算是門當戶對、同病相憐,兩人高高興興地結了婚。
他們結婚不多久,國家度荒度出了眉目,大礦上又招人,焦起周回去重新當了醫生。好像他被下放回家就為了救活武桂蘭並娶過來給自己當媳婦一天下的事要多巧有多巧,想不承認緣分都不行。焦家惟一擔心的是武桂蘭這樣的身板還能不能生兒育女。兩年前她生大女兒焦最嬋的時候,焦起周親自在身邊護理,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這次算是老月子了,誰都沒有在意,卻偏偏出了事!
村裏惟一的老郎中被找來了,一臉權威般的凝重和沉著,用搖頭歎氣代替了對接生婆的不滿,有條不紊地為產婦量血壓,測脈搏,做通身檢查,最後診斷為產後大出血,很可能還會引發肺結核和肝炎等老病。老郎中給病人喂了救急的藥,打了救急的針,囑咐滿屋子的焦家人趕快送縣醫院,再晚了人就有可能保不住啦!
焦家近房遠房的叔伯兄弟很多,這時候卻沒了主意。有人說離縣上這麼遠,送去還能趕趟嗎?有人說縣裏正在搞武鬥,亂哄哄地到處打仗,醫院裏還有人看病嗎?倒是焦起周的老娘還沒有亂陣腳,自從丈夫去世後她就是一家之主,甚至越是愁苦的時候,越要在臉上擠出笑。老人坐到兒媳婦身邊大聲問:桂蘭,你平時也看了不少醫書,自己心裏有個主意嗎?
沉了好一會兒,武桂蘭才斷斷續續地像吹氣一樣輕輕地吐出幾個字:讓起周給我治……她信任丈夫,抑或是想到即便死也要再見丈夫一麵,死在丈夫的身邊。
婆婆不放心,卻知道隻有這一條路了:去中條山大礦的道兒很遠,路又不好走,你可得挺住了!
對,隻要把桂蘭送到起周那兒就好辦了,別的大夫都是醫不治己,惟他治自己媳婦的病是一絕一這就叫什麼人有什麼命。更重要的這是武桂蘭自己的主意,把她送到她丈夫身邊,再出了什麼事家裏也不擔責任了。
擔架很快就綁好了,由焦起周的弟弟焦斌丹打頭,他雖然剛中學畢業,卻一向安穩可靠。又由他選了四個精壯的小夥子,帶上幹糧就匆匆上了路。
日色已近黃昏,西天一片慘紅。村煙依依,浮雲夾裹著陰氣。成幫結夥的老鴰在頭頂上嘎嘎叫個沒完。
真是晦氣!
——但誰也沒有說破。小夥子們心急腳快,轉眼就進了山,光線立刻黯淡下來。野氣彌漫,亂藤絆腿,山道越走越陡,路狹石峭,羊腸盤桓。武桂蘭命懸一發,緊閉雙眼,麵容慘白得嚇人。抬擔架的人生怕她就這麼走了,不停地呼喊著:嫂子,你可堅持住啊,一會兒就能見到我哥了!
他們還得不停地給自己打氣:見到我哥就好啦!
前麵的大山如波濤洶湧,迎麵裂開漆黑的大口子……
在中條山的腹地,有一座礦業公司,放炮崩山,采石采礦,就地冶煉。於是,中條山裂開了,山林開始大片大片地脫落,露出了灰白色的傷口。在這大山的傷口上建起了廠房、宿舍,修出了一條條道路。人,也就越聚越多。在當時社會上,他們被認為是最幸運的一群,屬於一種最優越的階層,享受著令人羨慕的工資和各種福利待遇。更重要的是持有工業戶口,也就是城市戶口。在長達幾十年的時間裏,你是什麼戶口,就注定了你有什麼命運。
焦起周就是這優越階層中的一員。礦上正時興“造反”,
“造反派”臨時拉起的山頭比中條山的峰巒還要多,鬧嚷嚷成天打派仗,生產已處於半停頓狀態。別看不幹活,每個人月月的工資卻照發不誤,這就是工業戶口的優越性。外麵還黑蒙蒙的,焦起周就被礦上高音喇叭播放的歌曲和呼喊聲吵醒了,起來先把昨天晚上寫好的信送到礦區大門口的信箱裏。不知這回桂蘭是生男還是生女,說不擔心是假的,即使不擔心,也會想啊……按理說,趁著礦上沒有正事幹應該回家看看,但他心裏這樣想嘴上卻不敢這樣說。按礦上“造反總部”的說法,眼下正是革命派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緊要關頭準敢當逃兵?礦醫院裏每天一上班先點名,然後是雷打不動的“天天讀”,他怎敢請假找著挨雷打?
在單身宿舍前麵立著一個用鐵管焊成的雙杠,旁邊放著一個用石頭做的杠鈴,焦起周送信回來就在雙杠和杠鈴上發泄胸中的鬱悶和多餘的精力,或拔或悠或舉……他喜歡運動,願意自己的身上有點隆起的肌肉,看上去更具男人氣概。因為妻子身體單薄,老念叨男人身體好女人才有福享,希望他能身軀強健。
太陽已爬上中條山的脊背,光線被礦場上空的煙塵遮擋,整個礦區還是灰蒙蒙的。焦起周折騰出了一身大汗,撿起剛才脫掉的毛衣正要回房子,礦醫院的內科大夫,也是焦起周在太原醫專上學時的老同學黃鹿野,用手捂著左半邊臉跑過來,老遠就喊上了:起周,你宿舍裏有藥箱子吧?給我上點兒藥。焦起周拿開他的手,見黃鹿野鼻青臉腫,左臉上有幾道像是被指甲挖出的血痕,驚問道:你去參加武鬥了?
黃鹿野苦笑:也算是武鬥吧,叫我家裏那個醋壇子給抓的。
焦起周嘬嘬牙花子:昨天晚上趁著亂乎兒,你是不是又跑到外邊打野食去了?
黃鹿野起誓白咧:老同學,怎麼連你也把我當成尋花問柳的淫賊?天地良心,我是在玉香的家裏打撲克!
焦起周領他進了自己的宿舍,從床下掏出藥箱子,用酒精在傷口上消毒。也隻能消消毒,倘若塗上紅藥水、紫藥水之類的就太難看了,如果纏上繃帶就更招眼了,人家還以為他是“保皇派”,叫“造反派”給打的呢!
焦起周同宿舍的另外三個人也起來了,大家都很熟,一塊兒拿黃鹿野的花花臉開心。黃鹿野趕緊轉移話題:起周啊,你是專攻疑難雜症的,女人太愛妒忌了也是一種病,你有沒有辦法治?
焦起周沒打奔兒就說:有啊,當你老婆來月經的時候,用她的月經紙包一隻蛤蟆,在你們常去的廁所前麵一尺遠的地方埋了,保證以後她不會再因妒忌跟你鬧了。
是嗎?同宿舍的人也都很感興趣地叮問,看來家裏有醋壇子的還不少。
黃鹿野瞪大眼睛,將信將疑:真的假的?焦起周是個嚴肅古板的人,臉上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你也是大夫,醫生治病能打岔嗎?黃鹿野的腦子反應極快,問道:若是大城市裏的人,都住在鋼筋混凝土的樓房裏,那月經紙包蛤蟆往哪兒埋?焦起周一愣,隨口說:城裏人的妒忌是沒法兒治的。黃鹿野咂咂嘴:行,我還真得試一試,不靈了再找你算賬。他解嘲似的也勸其他三個人都回去試一試。
宿舍的門是敞著的,他們聽到有雜雜遝遝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緊接著就有人大聲吆喝起來:焦起周,你的家屬出事啦!焦大夫……
他們衝出屋子,看見一群本礦的職工引導著一副擔架從山下快步走過來,焦起周迎著跑過去。
五個小夥子跌跌撞撞地奔上山來,衣服被山路邊的荊棘刷破了,腿上有一道道的刺傷,臉上有一條條的血檁子。從昨天下午由平陸出發,經運城到原田,碰上好心人就搭一段車,搭不上車就靠兩條腿跑,整整狂奔了一夜。焦斌丹手指間布滿一圈圈汗堿,皮膚裂開了口子,有血從裂口滲出來……
他們一邊走一邊不停地呼喊著嫂子,生怕一不喊叫了武桂蘭就會真的撒手西去。
可任他們怎麼喊叫,武桂蘭不吭聲也不睜眼。
其實,他們的心裏早就慌了。一見焦起周,斌丹就放聲大哭,捶胸頓足:二哥,二嫂子可能不行啦!
焦起周不愧是醫生,他先檢查妻子的瞳孔,再摸她的脈,然後嗬斥自己的弟弟:先別哭,人還沒有死哪,隻是昏過去了,你這麼一嚎,不是招損嗎?快抬著跟我去礦醫院!
黃鹿野在旁邊提醒他:不能去咱們的礦醫院,好藥都叫“造反派”拿光了,誰還有心思看病?起周一想這倒也是,可不去醫院又去哪裏呢?黃鹿野說:得趕緊往縣醫院送,那兒的院長我認識。他說著就往大門口跑,半路攔住了一輛車幫上貼滿大標語的卡車,不知他跟司機說了些什麼,那卡車掉頭就開到了擔架旁邊。焦起周如夢方醒,感激地看一眼老同學,趕緊指揮幾個弟弟把擔架抬上卡車。黃鹿野也陪著焦起周一塊兒跳上車去,焦斌丹讓另外四個叔伯弟弟留在焦起周的宿舍裏等信兒,他隨後也跟著上了車。
在車上他簡單地講了二嫂發病的過程,黃鹿野聽完用拳頭捅了起周一下:祝賀你呀,得了個大兒子!我已經有三個千斤(金)了,加起來就是一噸半,但願這個第四胎能給我招來個小子!
怎麼,弟妹又有啦?焦起周苦笑著搖搖腦袋。
黃鹿野忽然提高了嗓門:嘿,我還沒愁呢,你搖什麼腦袋犯的哪門子愁啊?一個羊是放,一群羊也是趕。
在這種時候黃鹿野仍然能夠逗笑,看得出他性情爽直,口無遮攔,惹得焦斌丹又欽佩又好奇。他看著哥哥,希望能給他介紹一下這個人是誰。焦起周抓著桂蘭的手,全部注意力都在自己的妻子身上,根本沒有注意到弟弟的好奇心。倒是黃鹿野明白了斌丹的意思,便主動向他伸出手:叫我黃大夫,是你哥哥的老同學。但我跟你哥哥大不一樣,你哥哥是正人君子,我卻把“酒色財氣”四個字都占全了,也正是因為有了這一條才混出個傻人緣兒。就說眼下吧,講階級,論成分,人人自危,個個設防,可我仍然能夠交友三千。跟你吹句大話,在原田的地麵上,我不認識的或不認識我的人還真不多。
焦斌丹憨憨地笑著,心裏想交朋友還是要交這種人,真有了急事他真能幫上忙,今天不就全靠他的關係網了……
轉眼就是二十多天。病房外忽然間就進入了肅殺淒迷的秋境,樹葉發黃,零零落落。病房內也相當清冷,涼風借著門窗的縫隙直往裏灌。其餘的病床都空著,隻有武桂蘭因高燒發著譫語和跟死亡搏鬥的呻吟。她整個人在病床上縮成窄窄的一條,隻剩下一層很薄的肉皮包裹著骨頭,給人以非常強烈的骨感。她嘴唇幹裂,顯得極度痛楚,又有一種靜靜地對待絕望的沉鬱。焦起周坐在床頭,握著她滾燙而幹硬的手,像有一團火在他手裏燃燒。
黃鹿野手裏拿著幾張化驗單,和原田縣醫院的院長洪泉一塊兒走進病房,他們滿臉沮喪,已經不言而喻地向病人及家屬通報了化驗的結果。黃鹿野將化驗單遞給焦起周,焦起周接過隻粗粗地掃了一眼,他對妻子的情況心知肚明,還用得著再細看那一堆冰冷的數字嗎?他既無奈,又不甘,自己曾救治過那麼多人,難道就眼睜睜救不了自己的老婆?
一向總是熱情高漲、勁頭十足,且隨時都能嘻嘻哈哈的黃鹿野,也顯出少有的困惑,小聲對焦起周說:洪院長想叫嫂夫人轉院……焦起周一驚,在原田這兒,縣醫院就算是最大的醫院了,還能往哪兒轉呢?洪泉一副冰冷的官腔:焦起周同誌,你自己也是大夫,整個治療過程你都親眼看著,我們把能用的藥都用過了,你愛人的肺結核不僅沒有控製住,反而更重了,你說怪不怪?現在已經不能再用藥,再用藥病人頂不住就會出大事,實際上現在能想到的治療肺結核的藥物對你的家屬都不再起作用。可是,不用藥就這麼活活地耗著,待在我們這兒就沒有意義啦。所以醫院裏研究了一下,建議你們轉到太原去治,省城的大醫院裏也許會有高招兒。
焦起周知道,這是醫院給桂蘭判了死刑。洪泉看出來她耗不了幾天了,趁著還有口氣的時候趕快推出去。
一時間他不知該怎麼辦,就想求洪泉讓桂蘭在醫院多留幾天:這裏到太原千八百裏,你看她這個樣子,怕是折騰不起了。再說目前國際上醫治肺結核也都是這兩下子,即便到了省城的大醫院,又能有什麼新招兒呢?聽說省城裏正亂,不知醫院裏的秩序如何,如果趕到了太原又住不上醫院怎麼辦呢?……洪泉卻毫不客氣地擺擺手,打斷了焦起周的話,口氣也更加生硬:焦大夫,咱們醫院也開始亂了,人心惶惶,藥品不足,你家屬在這裏多待一分鐘就多一分鐘的危險。現在我可是正式通知你出院,再出了什麼事我可管不了啦!
洪泉不再給焦起周說話的機會,衝著黃鹿野點點頭就自管推門走了。
黃鹿野就像是自己對不住朋友,神情苦澀:起周,怎麼辦呢?如果連他都沒有主意了,那差不多真的瀕臨絕境了。焦起周坐回床沿上,弓下身子,雙手抱住腦袋一聲不吭。黃鹿野耐不住這陷於無望的沉悶,繼續出著主意:起周,咱不能就這麼等著讓人家來趕,要不我去買到太原的臥鋪票?隻要還有一線希望就得爭取,不能眼巴巴地看著嫂子等……那個“死”字,到了他嘴邊,又生生地被咽了回去。
焦起周感到自己的身後有動靜,他轉過臉,看見桂蘭睜開了眼,右手在拚力向前伸,顯然是想抓到他。他趕忙彎下身子,用雙手握住妻子的手。桂蘭的眼睛如孩子般迷茫無助,臉上現出石頭一樣的蒼白。她翕動嘴唇想說話,但聲音像窗外的霧一樣輕柔,一吐出嘴就碎了。但焦起周還是聽懂了她的意思,——她哪兒都不去,更不想死到太原去,她要丈夫接她回家,要死也死在丈夫和孩子們的跟前。樸茂健碩的焦起周,眼眶一熱,兩大泡淚水禁不住滾滾滔滔地流了下來。
生命已經漂流到下遊的武桂蘭,眼睛裏流露出無限愛憐,仿佛該安慰的是丈夫而不是她,這使她的臉上有了一種貞怡恬淡的生氣。她脆弱到隨時都可以死,眼下所能憑恃的就隻有胸中這點氣息,但哀怨到極點便神情篤定了!焦起周讀懂了妻子的心,他恢複了做男人的持重和端肅:桂蘭,那就再讓我給你治一次,我不相信你會這麼快就拋下我和孩子!他轉身又小聲和黃鹿野商量:她出了院可住在哪兒呢?
黃鹿野也犯難:要不先到我家裏擠一擠?
焦起周斷然拒絕:那可不行,你的家裏一間屋子半間炕,怎麼能再擠得下一個病人!黃鹿野有幾分不好意思,好像武桂蘭沒有地方住是他的責任。焦起周猶猶疑疑地征求他的意見:我倒想起一個地方,咱們醫院的後麵有間菜棚子,閑了一兩年沒有用了,你說讓桂蘭住在那兒行嗎?
哎喲,那間破棚子還能住人嗎?
我們眼下還有資格挑肥揀瘦嗎?隻要能有個地方先存身就不錯啦!客氣話我不多講,再求你幫個大忙,找幾個人把那間菜棚子給收拾一下,把我的床和被褥,還有所有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搬過去。我辦完出院手續,就把桂蘭拉回來。
黃鹿野立刻又來了精神:我說你這家夥,看來是早有準備。焦起周苦笑,心裏泛起酸意:你的老婆孩子都是城市戶口,天天團圓,哪知道我們兩地分居的難處?哪還敢奢望住上好房子!
黃鹿野咂著嘴說,你向來是個主意很正的人,行啦,收拾房子的事就交給我吧,別的不敢說,保證能讓你們住得幹淨暖和。他大包大攬地打完包票就先走了。
那還是個“聽診器、方向盤”的時代——醫生和汽車司機是社會上最吃香的兩種人。常被人求,自然也就常被人高看一眼;總能被人高看一眼,也就能得到許多別人得不到的好處。工人要求著醫生的地方可多了,生病出工傷還不算,就是想偷懶泡病號,沒有醫生給開的假條也不行。以黃鹿野在礦上的人緣,動員十幾個工人來給幹點私活那是太簡單不過了。別看礦上正事沒有人幹,要說給朋友幫忙,那誰都願意伸把手。眨眼的工夫,木匠和泥瓦工都來了。礦區又是一個要什麼有什麼的地方,磚瓦灰沙石,金木水火土,別說是整修一間小屋子,就是重新另搭起一間房子也是手到擒來。等到下午,焦起周用排子車把妻子拉到礦上的時候,那間破菜棚子差不多變成了一間新房,換上了新的門窗,裏麵重新套了灰,頂子鋪了新油氈,床鋪支好了,爐子砌好了,工人們還拉來兩車大煤塊兒堆在門口,敞開地燒也夠燒一冬天的。工人們想得很實在,反正都是國家的,不燒白不燒,別處槽蹋得多了,誰還在乎這一點兒?何況焦大夫這個人又不錯,家裏出了這麼倒黴的事,大家幫他一下,心裏還能獲得一種積德行善的快感。
焦起周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效果,急劇消瘦晦暗的臉上泛出光澤,眼睛裏有了神采。這很像個家了,房子就是家。他多年跟幾個同性不同姓的男人住在一間單身宿舍裏,那隻叫宿舍,不是家。他的家屬是農村戶口,在礦上就叫沒有戶口,老百姓管這樣的人家叫“黑戶”。按理說,“黑戶”是不可能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的,可他們居然有了自己的窩!先別管它合法不合法,天大地大有一間房子才能安家,爹親娘親沒有房子不算一家人。他單身多年,無時不在盤算著怎麼才能把老婆接來,想不到還是沾了老婆病危的光,突然就有了安身之處,不知是該喜呀還是該悲。他為人方正,但不是個死板慳吝的人,知道自已沒有能力請幹活的工人們吃一頓,就在縣醫院門口買了一條中檔的綠葉香煙,給修房子的工人們分了,也讓黃鹿野臉上好看。
送走工人後黃鹿野也要告辭.焦起周留住他,隨手在一張紙上開出幾味藥,請他幫忙去抓,如果礦醫院沒有就得到縣藥鋪裏去買。雖是老同學,焦起周還是說了許多感激的話。黃鹿野則最怕焦起周這樣正經八百地表示感謝,一邊擺手,一邊後退,嘴裏哼哼唧唧地落荒而逃。
小屋裏隻剩下夫妻倆,他們渴盼團聚的這一刻有許久了。焦起周的情感仿佛已經被對妻子的掛慮掏空了,武桂蘭也被對丈夫的思念吃光了,眼下竟沒有一點心思纏綿或說點體己的話。她在被死神追趕著,壓力卻全在焦起周一個人身上。桂蘭倒顯出一種欣慰和安詳,臉頰甚至浮起薄醉的光暈,這是肺結核重病人的典型征兆。焦起周探身趴在妻子的臉前說:桂蘭,你聽著,現在隻有靠我們來救自己了,你的結核有了抗藥性,現有的治療手段對你全不起作用,隻有動用老祖宗留下的秘方了。但是,管用不管用,要承受多大風險,我心裏一點兒底也沒有。我要試著來,你也要格外警醒,不論是什麼感覺,隻要有一點兒反應立刻就告訴我。
武桂蘭輕輕動了動下頦,眼神裏有無限的溫暖和信任。焦起周從內衣口袋裏掏出那張包裹著白色塑料布的秘方,因為單身宿舍裏不保險,他隨時都把方子帶在身上。這個方子並不是他的祖上留下來的,而是武桂蘭的爺爺親筆所寫,隻不知是爺爺自己所創,還是他收集的。當初這位老爺子是名震一方的“三先生”——不管什麼病,喝上他的三服藥準好。據傳“三先生”早年出過家,性情古怪,行蹤飄忽不定,也有人背後稱他“大佛爺”。他到五十多歲才結婚生子,尚未把平生本事傳給兒子就撒手人寰,隻給後人留下一大箱子醫書。正是由於這層原因,桂蘭的父親格外高興能把女兒嫁給焦起周,就把“三先生”留下的那一箱子醫書當了陪嫁。
焦起周打開塑料布,這隻是“三先生”許多希奇古怪的藥方中的一個,是專治肺結核的,前麵還有一行小字:“治榜奇方,切勿外傳,隻傳媳婦,不傳女兒。”下麵是一味味的藥名和分量。其實用不著再看,焦起周已經爛熟於心了。他重新把藥方疊起來包好,掖到桂蘭的枕頭底下——這就是有家的好處,珍貴的東西可以放在家裏,而不必時時刻刻都帶在身上。
他給妻子喝了水,把被褥搞舒坦,說:這個方子上有幾味藥我估計抓不到,趁著天還早我去山上采,一會兒就回來。桂蘭眼睛裏閃過一絲不安,這間小屋孤零零地遠離礦上的家屬宿舍區,丈夫一離開她就感到孤單和害怕,何況她還是個瀕死的人。但她輕輕吐出來的話卻是對丈夫的囑附:要小心……
沒關係,哪兒有什麼藥我早就看好了,上山采了就回來。你別看這架山不起眼,今後治你的病可就全指望它了。焦起周安慰著妻子,表現出男人應有的樂觀和自信,他需要給妻子打氣,也需要給自己打氣。
是危險使他緊張,而緊張又使他感到了自己的生命力。在這個時候,隻有這樣的生命力才能安慰女人。他背起一個筐子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