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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同福莊並非沒有好一點的房子,在北頭臨街有兩間高大敞亮的青磚瓦房,如鶴立雞群般挺立於風雨之中。但也因年久失修,上麵漏雨,下麵滲水,房子裏除去床鋪和一兩件放了太多東西的舊家具沒有被水漂起來,其餘的小東西都在屋子裏的水麵上漂來蕩去。房主人是前不久因煤氣中毒剛死了老伴的崔娘—那老頭兒據說並不是她的老伴,而是她既不同父又不同母的哥哥——她是母親帶來的女兒,他是繼父原來的兒子。他們並沒有結婚,隻是住在一起。既然住在一起必然就有故事發生,他們有兩個孩子,第二個兒子叫“傻狗順”,跟崔娘住在一間屋子裏,看上去二十歲上下,躲在床角一個不漏雨的地方,看著屋外的大雨嘿嘿傻笑,崔娘似乎對屋裏進大水並不驚訝,也早就準備了一套對付大水的辦法,自己安安穩穩地坐在一個小船似的大木盆裏,漂浮在水麵上,頭上戴著一頂草帽,手裏緊攥著一個銀行的存折,那存折上有幾百塊錢是從曆年的救濟金裏省下來的。老人雙眼微閉,狀似入定,無動於衷地聽著屋外嘩嘩啦啦的下雨聲。

她無論活著還是死去,這個世界上都沒有什麼事情能讓她驚慌失措的了!另一間屋子裏住著她的大兒子,大號齊老大,隨那老頭的姓,三十多歲,也是半傻半愣的樣子,站在齊腰深的水裏,直勾著眼睛盯著屋外。老大娶了個農村的瘸媳婦,奇醜無比,坐在床上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他們生了個傻閨女扣子,趴在床邊,用小手攪蕩著差不多快跟床鋪一樣高的雨水……既然說崔娘跟齊老頭沒有血緣關係,為什麼生出的孩子都有毛病呢?據說崔娘年輕的時候給同福莊煤場的老板當過用人,被老板睡了幾年,就生過一個非常伶俐漂亮的孩子……又是據說,是的,在同福莊有說不完的“據說”。大家都是從外地流落到這兒來的,同福莊是塊福地,收留所有的人,南腔北調融彙了各種各樣的口音,誰的家都有自己的故事,誰也都可以傳說別人的故事,每一家的故事就是周圍鄰居的興奮點,“據說”就是同福莊人經久不衰的娛樂內容。

同福莊有許多人就是靠“據說”合理合法地生存下來……

放眼看去,同福莊人在風雨中就幹兩件事,男人們踩凳子爬梯子,拿著油氈、塑料布、磚頭、鐵絲,修補和加固屋頂;婦女們用各式各樣的盆從屋內向外舀水。

大啞巴王寶發,頂著大雨站在梯子上正替楊美芬家苫蓋房頂,他看得見雨,卻聽不見聲,神情鎮定自若,動作熟練有力。看上去可比貴為市長的盧定安豪壯勇邁多了。

楊美芬的丈夫劉玉厚,是老翻砂工,矽肺病幾近晚期,躺在床上閉目養神,對眼前的一切不管不問。屋裏稍微值點錢的東西都搬到了床上,他們有個十幾歲的兒子,幫著媽媽向屋外淘水。大啞巴是瓦工,早幫著楊美芬把門檻壘得特別高,苦的是從房子的後麵往屋裏灌水,盡管她們母子拿著鋼精盆拚了命地向外淘,屋裏屋外的水位仍然差不了多少。

旁邊緊挨著的就是大啞巴哥倆的家,房間很小,卻還搭了一個小閣樓,下麵一層,人坐上去可以挺直了身子,上麵一層就隻能爬上去睡覺,坐起來則需要低著頭。

哥倆手巧,也算是“樓上樓下”了,而且把小屋子弄得很結實,上麵不漏雨,下麵不滲水。大啞巴的弟弟王寶光,長臉淡眉,長得文文靜靜,外號叫“老蔫兒”,坐在下鋪上正翻看一本相冊,那裏麵有許多他和女友黃麗金的照片,下雨天沉浸在戀情裏,倒不失為一種很浪漫的排遣……

梨城並不是都像同福莊,下雨也可以成為一種風景,提供一種便利。在河口區一家並不起眼的醫院裏,卻有一間特殊豪華的病房,杜華正身著華麗的睡袍,半躺半倚在可以搖起來的一張按摩床上,康複科漂亮的女醫生何月琴正為其按摩足部。

他不錯眼珠地盯著女醫生的臉,女醫生也含笑看著他,這種天氣,又是下班以後了,連急診部裏都沒有人,外麵的大雨反而給舒適的病房裏製造了一種特殊的靜謐和愜意,杜華正非常輕鬆:“月琴,勁兒再大點……好、好……哎喲——把我骨頭都捏酥了!”“你的骨頭還用捏嗎?早就酥了。”“行嘍,別拿我找樂兒了。人家這時候都泡在山珍海味裏,輕歌曼舞,擁紅攬翠,洗藥浴玩兒三陪,你看我過的是什麼日子?白天工作,業餘時間看病。”“你有什麼病?不就是一身癢癢肉嘛!”“癢癢也是病,不然你這專治癢癢的醫生怎麼拿錢?”“討厭!”女醫生臉紅了,“就是你會享受,全市恐怕再沒有第二個人能有這樣的條件了,知道你剛才輸的營養液多少錢一瓶嗎?恐怕雇五個三陪小姐都用不了。又衛生,又安全,神不知,鬼不覺,你還好意思得便宜賣乖。”“這不都得感謝你嘛!”

女醫生說著手上又加了勁兒,杜華正也跟著虛張聲勢地叫喚起來:“哎喲,你溫柔一點好不好?我的腳不用按摩了,你順著大腿往上摸,我想叫你摸摸小肚子。”

他一按開關,按摩床自動放平了,“我看過一本書,說男人的大腿根一帶有個穴位,杭州有位年輕的護士給八十多歲的老人家按摩,三下五除二就能把老人家的聖器給搞硬了,你知道那個穴位嗎?”“怎麼,剛吃完又餓了?”“我隻是問你知不知道那個穴位?”“隻要是由年輕的護士小姐按摩,你渾身都是那樣的穴位!”醫生在說著笑話的同時,雙手已經摸到了杜華正的大腿根……杜華正驚呼:“哦呀,真靈嗬!”他坐起身一把抱住何月琴。恰在此時此刻電話鈴響了,杜華正鬆開手去掏手機:“都怪你,一看見你就沒有魂兒了,連手機都忘了關啦。”他拿起手機:“喂,哪位?哦。盧市長……”

他刺楞坐了起來,從盧定安的口氣裏聽出市長的氣不順:“你不是說簡業修是你們區裏的幹將嗎?怎麼今天又把他送進班房裏去啦?”杜華正臉上掛著笑意,嘴上卻在辯解:“市長,簡業修可不是我送進去的。”

盧定安自然不信:“他是你們區的建委主任,你不點頭檢察院怎麼能抓他?你明明知道他要調到市裏抓危陋平房改造工程,為什麼不提前跟我打個招呼?”“哎呀,市長,等我得到信的時候簡業修已經被押上警車了,民信公司舉報他受賄5萬元,是來書記親自下的令,當作大案要案來抓,突破城建係統的腐敗大網。”

“腐敗大網?”杜華正昕出盧定安也被鎮住了,他越發得意:“來書記批示的意思是把簡業修當作突破口,徹底查清城建係統的腐敗之風!”盧定安掛斷了電話,杜華正看著手機,突然大笑起來:“月琴,接著來。”

這場大雨阻遏了許多人,也把許多人提前趕回了家。金克任就比往常早回家許多,卻沒開電視,沒吃零食,不像往常折騰得那麼歡,到一家三口坐下吃晚飯的時候,許良慧隨意問了一句:“今天怎麼啦?好像叫大雨澆得沒精神了。”金克任用筷子拄著飯桌:“是啊,冷水澆頭令人心寒哪!”女兒小潔調侃他:“哎喲,我老爸向來心雄萬丈,意氣昂揚,怎麼可能被一場雨就能澆滅熱情呢?”

金克任不搭理女兒,仍然對妻子說:“你們這些執法部門也太過分了,簡業修又不是刑事犯,手裏沒有槍,身上投有綁著炸藥,是一個很能幹、而且也為國家做了許多工作的處級幹部,即便他犯了錯誤,甚至是犯了罪,就不能等到剪彩儀式結束,回到辦公室再抓他?非得要在大庭廣眾故意羞辱他,製造轟動效應,激化群眾情緒?難道不知道,眼下黨群關係、幹群關係不用刺激就已經夠緊張的了!”

許良慧眼含笑意:“哎哎,請注意兩點,一,吃飯的時候不能生氣,二,副市長大人講話要注意措詞,不是我們執法部門,而是你們政府的執法部門……”

小潔一臉清爽:“三,吃飯是解決私人饑餓,請不要在家庭飯桌上辯論公事!”恰在這時門鈴響……金克任指著女兒:“四,你去開門。”

小潔嘟起嘴:“下著這樣的大雨誰還會來?”許良慧匆忙喝下最後一口湯,站起身:“我去,是我約的客人。”她打開門,是於敏真:“不好意思,這樣的天氣還來打攪您。”“別說這個。”許良慧拉她來到客廳,金克任也走出來與於敏真打招呼,原本姿采娟秀的於敏真,眼圈發黑,臉上不打一點妝,身上有些地方濕漉漉,眼睛裏也是濕漉漉。許良慧先安慰她:“你別著急,我搞清楚檢察院抓簡主任的原因了。”於敏真緊張:“業修沒有什麼大事吧?”許良慧介紹她打聽來的情況:“當初建造公共服務大樓招標的時候,民信公司一心想攬到這項活兒,派開發部部長和另一個人給你們家送去5萬元現金。但他們最終並未得到這個項目,是他們的競爭對手土木集團中了標。誰料這個大樓的設計後來還在國際上得了大獎,對一個承建這棟樓的企業來說,這將有豐碑式的廣告效應。他們不服氣,又根據土木集團的總經理是河口區區長的兒子,他們猜測這裏邊一定有鬼,杜家不管搞什麼鬼,都瞞不過建委主任簡業修,他們懷疑簡主任絕對幹淨不了,肯定是收了土木集團更大的好處,因此就起訴了。”敏真辯解說:“這不可能,業修從來不幹這種事,既然錢是送到家裏來的,我為什麼不知道?我們家並不缺那5萬塊錢……”許良慧盯著於敏真的眼睛:“他在別處有沒有急需用錢的地方?於敏真堅決地搖頭:”沒有!“許良慧顯然並不像於敏真那樣信任簡業修:”你這麼自信?他沒有任何想瞞你或能瞞住你的事情?“於敏真不喜歡或者說有點害怕許良慧的眼光和說話的口氣,她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很肯定地說:”沒有。“許良慧:”現在社會上腐敗成風,幹他這一行,尤其是發包工程,很難讓人不往別處想。

“於敏真有點急赤白臉:“許律師,不怕您笑話,我平時對他管得特別嚴,他身邊的幾個年輕幹部都叫我給買通了,他有什麼出圈的事絕對瞞不過我。因為我特別在乎他的前途。我父母生了我們姐妹三個,我最小,兩個姐夫的級別都比業修高,我不能讓娘家人瞧不起他,就得保證他不能出事,平時不管誰給我們家送什麼東西,我都給退回去,業修就常說他家裏有個紀檢委書記。”

於敏真言辭懇切,許良慧似乎相信了她。金克任聽得也直點頭。

於敏真懇求:“許律師,您能接這個案子為業修辯護嗎?”

許良慧:“恐怕不接不行了,即便把別的無論多麼急的事情放下,也得先辦這個案子,剛才老金還為這事發火哪。”於敏真敏感而小心地聞:“剛才金市長為什麼發火?”

“咳……沒什麼,你必須得配合我,跟我絕對要說實話,我隻有知道實情才好為他辯護。”許良慧不想多說,卻讓於敏真更多疑了:“我真怕您不願意接這個案子,聽說抓業修是市委來書記下的令,當作大案要案來辦,所以盧市長為了避嫌就不敢過問這件事……”

“這些閑話不能聽。關鍵是事實。”

洪流如大山崩潰,滾滾壓下。驚濤駭浪似陡直的崖壁,須臾間將梨城西麵四十多個縣城、集鎮、村落化為烏有……水庫裏波濤翻騰,水位似淹非淹地在最高的紅色警戒線上跳動。所有河流都溝滿槽平,處於三河下梢的梨城,如汪洋大水中一艘搖晃的大船,歪歪斜斜,起伏顛蕩。大暴雨一攻勁盡興地傾瀉了四天四夜,這幾天來盧定安的腦袋都叫水給泡大了,他帶著一幫人從河口竄到海口,從河堤竄到水庫……四麵八方不斷有告急的電話打來,哪兒告急他就往哪兒跑。市區幾個平房區被淹已經顧不過來了,眼下十萬火急的事是怎樣保住整個梨城。他在梨城最遠的一個縣——玉州大浪澱水庫堤閘上已經蹲了兩夜一天了,盡管他穿著厚厚實實的軍用雨衣,身上卻沒有一塊幹爽的地方,秘書羅文還得為他打著傘,那傘主要是為了保護市長手裏的電話,他的電話不停地響,他對著電話不停地叫喊:“大堤,大堤,大堤的作用是絕對的,隻要地球存在,河流存在,就得護好大堤!”別看他對著別人大喊大叫,他現在真正想罵的是自己,他拿不準主意是炸堤放水,還是再熬一熬?如果放了水,雨又停了,梨城今年就沒有水用了。如果不放水,不知什麼時候,也許下一分鐘,也許下一個小時,大堤決口,近千萬立方米的水居高臨下地砸下去,梨城頃刻間就消失了……這麼大的責任都壓在他一個人身上,就等他一句話,他感到不公平,覺得自己真的擔不起來,太多的責任導致負不起責任。他幾次想要跟杜錕商量一下,他是自己的老上級,以前可能也經曆過這樣的時刻。他還想跟來明遠商量一下,他是市委書記,在這種時候理應對梨城負起責任,憑什麼把責任都推給他盧定安?但他又憎惡自己在緊要關頭缺乏構成一個領導者的那種鋼鐵般的意誌,他就要堅持不住了,權衡兩害取其輕,他決定放水,梨城人沒有水吃總比整個城市被衝毀了要好。問題是決堤把水一放,就不會再有人相信梨城曾經有過毀滅的危險,將把缺水的責任都推到他的身上,將由他一個人承擔所有的罵名……

他的身後站著幾位跟水有關的負責人,鵠立待命——市裏的防汛辦公室主任和節水辦公室主任,由於真正的責任並不在他們身上,他們反倒敢表態,裝得挺負責任,挺有氣魄,爭論不休。

梨城防汛辦公室主任說:“市長,別再猶豫了,氣象台預報明後兩天還有大雨,先炸堤放水保住梨城再說,留得青山在不怕役柴燒。”負責節約用水的主任則說:“你為什麼隻想到死不多想想生?把水放掉豈不是生不如死!”“你沒看新聞,我們周圍已經有四十多個縣被洪水衝跑啦!水火無情,但動了天怒,水患更甚於火災,火災一次能燒掉四十個縣、燒掉一座城市的時候很少,大水就不同了……”“你們防汛辦公室也得轉變觀念,不要一提洪水就當成猛獸,現在的水可是寶貝,比油值錢,以前世界上老是為搶油打仗,今後就會為爭水打仗,因為全世界都缺水,我們缺的還最嚴重!”“得了,別吵吵了!”盧定安一會兒看看天,一會兒看看波濤洶湧的水麵,警戒線已經看不見了,他的腦袋晃得像個瘦鳥,心智像風一樣搖擺不定,這時候他缺少的不是誇誇其談的理論,而是良策和忠告。就在他撒手閉眼準備下令決堤的時候,忽然發現西北天空灰渾渾瓷實而均勻的雨雲裂開了一道縫隙,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又熬了一個多小時,雨勢果然逐漸緩了下來,雷電開始變得軟塌塌皮條條,失去了應有的張力,天空的灰色雨雲有的變黑,有的變白,現出疲乏,開始遊動。在遊動的過程中還時不時地灑下陣陣零星細雨,但很快就飄過去,盧定安雙腿一軟順勢坐到泥水裏。

羅文招呼旁邊的人一起把盧定安架到看守水庫大壩的小屋裏,讓他喝水,吃了點東西,盧定安囑咐羅文一個小時後將他喊醒,腦袋一歪就睡著了。他一睡,其他人也都東倒西歪地打起盹來……還沒有到一個小時,金克任來了,向守堤人打聽:“看到盧市長了嗎?”

盧定安激靈一下子站起來,衝出小屋,先習慣性地抬頭看看天,厚重的雲層在疏散,在變薄,見金克任急步走過來,心隨即又提到嗓子眼兒,不知哪兒又出了什麼事?急問:“市裏怎麼樣?”金克任苦笑:“出事的地方多了,市內的幾大平房區都泡了湯,最要命的是水排不出去,我擔心水庫這裏再出事,那可就真完啦。另外,中央報道了咱們鄰省的災情,您看我們是不是得過去慰問一下?如果早晚都得去,那就宜早不宜晚,趕在後麵不如趕到前麵。”盧定安連連點頭:“對,對,你提醒得好,趕快去安排一下,如果我抽不出空來,就由你帶隊去,錢不能帶少了,東西不能帶少了。這次他們淹了四十多個縣,受的災可不輕!”金克任猶豫了一下:“我把東西都準備好,最好您親自出馬,無非就占用您一天的時問嘛。既然我們真心實意地多給錢多給物,幹嗎不做成最高規格,有粉擦在臉上,人家接待起來也是最高規格,便於宣傳和感動群眾。”盧定安又抬頭看看天:“看這意思天要晴,天晴了我就去,天不晴咱自身難保,我哪還有閑腸子去慰問別人。”金克任:“剛才氣象台預報今明兩天沒有大雨,您看水庫的警戒線不是都露出來了嘛。”“哼,氣象台、氣象台,說有雨的是他們說沒有雨的也是他們!不過還是要謝天謝地,再有大雨這座水庫就頂不住了……”盧定安可以鬆口氣了,於是就有閑腸子操心別的事了,“簡業修是你管的那個係統的幹部,被抓之前有人跟你打過招呼嗎?”“沒有,我就在現場!”金克任猜得到市長心裏是怎麼想的,見盧定安不再吭聲,他也就不便說破,大家隻好心照不宣,簡業修事件成了橫亙在他們心頭的一塊病。金克任問市長還有什麼吩咐?盧定安說他自己也要馬上趕回市裏,金克任就先下堤走了。

盧定安留下抗洪辦公室主任繼續監護水庫,他帶著其他人也往堤下走,並小聲對羅文說:“你給簡業修的家裏打個電話,這兩天我泡在大雨裏實在分不開身,一得空就去看望簡師傅。”羅文答應著,似欲言又止。盧定安看著他:“你想說什麼?”

羅文小聲試探著:“簡業修的事全城轟動,下麵的議論太多了……主要議論什麼?”羅文透出冷靜和機警:“有人說抓簡業修是因為他向您提供了一個有關平房改造的詳細報告,也有人說這一手太厲害了,表麵上是抓簡業修實際是衝著您來的,簡業修如果真有問題很可能還牽扯到杜家集團,害了簡、打擊了您、連帶著削弱了杜家的勢力,可謂一石三鳥。”盧定安沉陷在神思悵惘中,以前他還真沒有想這麼深……大雨沒有衝垮梨城,也沒有衝走所有煩心的事。雨停了,城毀人亡的危險過去了,新的舊的煩惱又來了,哪有好受的時候啊!

盧定安回到市內,先去看低窪的危陋平房區。也怪了,越是房子差的地方地勢也越低,排水功能也最差,隻要下雨就積水,何況是這樣連續的滔天大雨!有些地方成了坑,有些地方成了湖,胡同成了小河,沒心沒肺的人們把正處於災難中的梨城當作了水上遊樂場,劃著木板、洗臉盆、救生圈、氣床墊……凡是能在水上漂著的東西都當成小船在水上劃著玩兒,孩子們在水裏打鬥,嬉戲。城廂區的區長顧全德,帶領街道幹部蹬著淹到大腿根的水,推著木盆、大鋼精鍋,給同福莊泡在水裏的孤老戶送大餅,鹹菜。這本來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可偏偏大家幹得很高興。

弄得渾身濕淋淋,卻都嘻嘻哈哈,情緒高漲,一群半大孩子跟著他們在水裏撲騰……人似乎不光是懼怕災難,還從骨子裏欣賞災難,特別是對別人的災難,或者在自己平安無事的時候回顧災難——看打架的嫌架打得小,看著火的嫌火燒得小。隻有崔娘那張蒼老而孤寂的臉,接過了食物競連感激的表情都做不出來。

大啞巴對著顧全德哇哇大叫,誰也不知道他想說什麼。老顧把大餅遞過去,啞巴擺擺手,躲進屋裏。有人在窗口大喊:“你們不應該隻送大餅,還應該多送幾台大水泵來!”顧全德也大聲回應:“弄來水泵也沒有用,到處都是水,往哪兒排?”“那就叫太平洋保險公司來,這兒真的成了太平洋啦!”

到下午,太陽競破雲而出,光芒刺眼,真可謂“雲裏的日頭,後娘的拳頭!”氣溫立刻升高,城市也開始恢複生機,繁華區主要街道上的積水已經排淨,空氣溫濕,街麵清潔。經過徹底地衝刷和浸泡,人們對自己的城市生出一種新鮮感,還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幾十名帶著雨衣的,拿著雨傘的,腳登膠鞋的梨城中層幹部——他們被大雨澆怕了不再相信氣象台,也不相信太陽。不嫌麻煩地隨身帶著雨具。

他們擠站在鐵山工人新村的一座大工棚裏開現場會。大雨使大家五六天沒有開會了,如劫後重逢,相互多了一種少有的親切感。又有會可開就說明一切都恢複正常了。

盧定安兩眼通紅,整個人仿佛又瘦了一圈兒,發青的雙頰往裏凹得更深了,聲音也有些嘶啞:“……轉了這一圈兒,大家對這場大雨給我們市造成的損失心裏有個底了吧?主要是平房區。全市差不多有四百多萬平方米的平房還泡在雨水裏,我們一方麵采取緊急措施救助住在危陋平房裏的群眾,同時這場大雨也讓我們不能不痛下決心了,必須刻不容緩地改造危陋平房,從根本上解救正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近二百萬老百姓。現在他們是‘水深’,太陽一出來就是‘火熱’。我們開現場會的這問大房子,原是紡織廠的倉庫,比一般的平房可強多了,高大,透亮,現在又門窗大開,還這麼熱得喘不上氣來,你們想想此時住在低矮破舊的小平房裏會是什麼滋味?中午我跟市政工程局的人在三義裏排水,那個爛水泵還是前清時期鑄造的,那個時候梨城的人口,多說也不過幾十萬人,現在單是市內人口已達到八百多萬,前清時候的水泵怎麼能擔負得了現代城市的排水任務。要讓那兒的群眾離開‘水深火熱’的居住環境,就得從基礎建設著手,徹底改造那些危陋舊平房……”

參加會的各區頭頭們交頭接耳:“怎麼又拉到危改上來啦?”

盧定安赤臉暴筋,神情格外嚴厲:“市長辦公會已經定了。

危改刻不容緩,我已經跟房管局長通了氣,自我算起,誰若對危改推三阻四,就收回他的住房,讓他到平房裏去住兩年,寫出體會,什麼時候支持危改了再把房子還給他,因為大小幹部住的都是公家的房。我還了解到,反對危改的有兩種人,一是住房條件好的,二是收入高的。”

會場裏非常安靜,幹部們悚然動容,沒有人再敢掉以輕心或竊竊私議了。但盧定安自己意識到走題了,趕緊再把話拉回來——他召集這個緊急會的目的是彙報各區的災情,布置救災措施……他有一點還沒有想明白,這幾年為什麼災害特別多?

是他的官運不好,還是梨城進入了多災多難的階段?煤氣中毒事件之後報紙上正在宣揚中國已經進入了熱災害頻發期,卻突然又來了這麼一場大雨!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天怒激起人怨……

染整廠下了早班的姑娘黃麗金,洗換完畢,穿戴整齊,人不算漂亮,卻身材纖細,衣服光潔鮮亮,散發著青春的熱力,來到機修車間找男友王寶光。王寶光是車間的巧人,手靈嘴慢,凝重內向,正為一個要結婚的同事寫大紅“喜喜”字。青年工人們給他打下手,有的鋪紙,有的倒墨,嘻嘻哈哈:“老蔫兒,什麼時候也為自己寫兩幅‘喜喜’字呀?”有人起哄:“快了,快了!”老蔫兒用心寫字,一聲不出,門外有一女工大聲喊叫:“老蔫兒,我車子的後帶投氣兒了,你快來給看看。”

老蔫兒隨和厚道,有求必應,他放下毛筆,出去又為那女工補好了車胎,這才洗手換衣服,同女朋友高高興興出了廠門。黃麗金臉上有盈盈喜氣:“咱昨天可說好了,今天下了班到你家去。”王寶光有些膽怯:“你非要去?”

“那當然了,”姑娘有些不快,“你這人怎麼這樣?別人都是主動邀請女朋友到家裏去,我上趕著要去,你還老是推三阻四的。”“我住的那個地方實在是沒法叫你看。”“你能住我為什麼就不能去看?連你的家裏是什麼樣都不讓我去看一看,將來怎麼辦?”女朋友說的“將來”就是指結婚,現在他住的地方將來就是他們的家。按梨城的習俗,一對年輕人確定了戀愛關係之後,就得到雙方的家裏去看一看,相人已不是主要的,重要的是相房子。老蔫兒害怕的正是這一條,他不可能在自己那個坐著連腰都直不起來的小閣樓上跟黃麗金結婚,也不可能拆了閣樓重搭兩張床,跟大哥掛簾為界。即便是他獨占那間小屋跟黃麗金結婚,也夠委屈人家的,可把大哥趕到哪兒去呢?他又不會說話,做弟弟的怎麼忍心欺負這樣一個哥哥?老蔫兒王寶光一想到“將來”就撓頭,他賠著小心說:“你看了我的家可別嫌棄。”“瞧你說的,我是那種人嗎?”老蔫兒滿臉誠懇卻不無疑慮:“我怕真的嚇著你。”他這樣一說更激起姑娘的好奇心:“喲,有那麼厲害嗎?你住在龍潭虎穴裏?”

王寶光神情緊張,卻無法解釋。看著他那神神經經的樣子,黃麗金笑了:“放心吧,嚇不著我,不就是有個啞巴大哥嗎?誰還沒見過啞巴。”老蔫兒不再解釋,嘴角露出一抹苦笑。熱戀中的姑娘卻顯得格外興奮:“哎,我問你,平時你們哥倆怎麼交流呢?”“連比劃帶說。”“你會啞語?”“從小就在一塊兒還能不會嘛。”

“這也是一種特長,我就喜歡你這股蔫琢磨勁,老有叫人想不到的地方。”姑娘想起了言情小說裏的愛情格言,不斷地發現對方的神秘之處,才會驚奇,才會長久相戀。老蔫兒感到一種甜蜜,心也似乎放下了不少。姑娘臉一紅,又問:“我愛你——這三個字的啞語怎麼比劃?”

老蔫兒突然有了靈感,對著自己的女友連比劃帶說:“我愛你!”

黃麗金眼波流盼,看看四周沒有人,湊上去吻了他一下,然後又慌忙分開。他們腳步輕快,周身洋溢著一種愛意,抄近路走進了三義裏的主街,大水退去後的痕跡還在,臨街的房子在一米左右的高處留著水印,地上白花花,亂糟糟,跟一片垃圾場差不多。下雨時遮蓋在屋頂上的塑料布都掀開了,為的是把屋頂曬幹。屋裏所有稍許值點錢的東西都搬到胡同口翻曬,衣服被褥不說,有的把床板都拆了,拿出來過風,見陽光,免得長綠毛。能搬動的櫃子也都搬出來了,每樣家具的腿兒上都纏著塑料布,防水又防潮……這景象真如大劫過後一般。更甭問,今天染整廠是漂染黃色,因為整個三義裏也是一片黃澄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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