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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杜華正的兒子、土木集團的總經理同時也是公共服務大樓的承建商杜覺,被幾個手下人前呼後擁著來了。他白麵黑發,豐神俊爽,一身名貴服裝,卻又穿得很隨意,因而風度格外搶眼。出身名門,少年得誌,難免帶著一種現代寵兒的驕矜和玩世的灑脫,看熱鬧的人群裏立即就有人對他指指戳戳……“快看,就是這小子,聽說他吃人不吐骨頭,比他老子和爺爺還損!”“他是誰呀?”“你連他都不認識?

杜家的公子,杜錕的孫子……”“哦,就是他嗬?”“爺爺是老市委書記,兒子是區長,孫子是杜家集團的總經理,整個梨城沒有外賣,全是他杜家的了!”“這叫什麼玩藝兒?”

大家議論的杜家,就是指杜錕家族——自從共產主義誕生之日起,“家族”這個詞似乎是屬於資產階級大家庭所專有,一個共產黨的高級官員的家庭,居然也被稱為“家族”,可見其勢力浩大。杜覺聽不到這些議論,像他這樣經常要站在人群前麵的人,看到自己的出現在群眾中引起這樣的反應,很容易會往好處想,誤解為是自己名氣太大造成了群眾的好奇。他應付著主動和他答話的人,眼睛卻不離開夏尊秋,他先跟副市長打了招呼,然後對夏尊秋說:“您好,夏大姐。”

夏尊秋早就看見他了,卻等到他問話時才轉過臉來:“您是在叫我嗎?”語調柔和,麵帶微笑,卻拒他於千裏之外,令杜覺尷尬和自知說話失當。然而他是何等人物,很有教養地賠著笑,眼睛卻直視著夏尊秋:“對不起,我是晚輩,論理應該叫您姑姑才對。”

夏尊秋的臉上仍然掛著笑,有幾分好奇地打量他:“不敢。”

他抬頭望著公共服務大樓:“怎麼樣?我把您的設想變成了現實,您還滿意嗎?”

杜覺文質彬彬又厚顏無恥,夏尊秋收斂了笑容:“設想和現實之間是永遠有差距的,構成一座建築的不朽,有顯形因素,也有隱形因素。”準備為夏尊秋解圍的金克任,也不禁點點頭,這回答太妙了,既不失身分,又殺了杜公子的霸氣。杜覺仍不放過:“夏教授,今天晚上我想在梨城大酒店為您的成就慶祝一下,不知您肯不肯賞光?”

“謝謝,我晚上要給研究生班上課,很抱歉。”

杜覺自搭台階:“那就再訂日子。”

夏尊秋沒有再答聲。

身材敦敦實實的孫石,一溜急跑鑽進了斜對麵的河口區政府辦公樓,滿頭大汗地跑上三樓,敲開了區長辦公室的門,杜華正神態悠閑地在打電話:“……老兄你可要注意影響啊,難道你還沒聽到順口溜是怎麼編的嗎?套話就是全對,勤政就是開會,協調就是喝醉……”好不容易等杜華正放下電話,孫石趕緊稟告:“區長,下邊都急壞了,就等著您去剪彩呢!”杜華正先“嘿嘿”笑了兩聲,又陡然變色,聲狠氣暴地說:“還剪彩呢,不報喪就是好事!我得立馬去見市委書記,簡業修捅下大麻煩了!”孫石一下子傻眼了。杜華正指指對麵的椅子:“你坐吧。”孫石愣愣怔怔,沒有坐。杜華正搖頭歎氣,聳人聽聞:“來書記發了大脾氣,他問我一個區的建委值當蓋這麼堂皇的大樓嗎?我無言以對,南方的經濟泡沫就是因為蓋了許多大樓晾在那兒沒有用,我們市的空房子已經不少了,國家正在緊縮銀根,壓縮基本建設的投資,你們偏偏在這種時候添亂……”

孫石無法相信區長會說出這樣的話,情不自禁地想辯解:“當初建這棟大樓的時候,區……”下麵的“長”字還沒有吐出口,情急之下改成了“區政府不是同意的嘛!”

“不錯,區政府同意你們建樓,可沒有叫簡業修這麼折騰,是他個人有什麼打算吧?還是借機想掩蓋什麼?惹得告狀信、舉報信一大堆,誰知道你們建委,或者說是簡業修,在建這幢大樓的過程中有什麼把柄叫人家抓到了?反正市裏指示一查到底,查到誰算誰。我得給你們去擦屁股,能不能擦得幹淨還很難說哪!”

孫石犯難:“我回去怎麼跟簡主任說呢……‘就說我去市委了,等會兒自會有人向他解釋的。”孫石神色狐疑,抽身出了區長辦公室,他沒有再跑步,而是低著腦袋走回剪彩現場,將杜華正的話對簡業修學說了一遍。簡業修氣得臉色煞白,轉身對楊靜等幾個手下幹部下令:“開始!”

霎時鼓樂齊鳴,人群開始集中注意力……待場麵安靜下來,簡業修自己主持開幕:“各位領導,各位來賓,大家都看到了,眼前這座公共服務大樓,剛剛獲得了世界建築學會的設計金獎,它也是我們這個城市裏惟一一座在國際上獲獎的建築。

我從小住在老城廂低矮簡陋的平房裏,所以選擇了幹建築這一行,想多蓋房子,蓋好房子,應該承認我確實建過不少房子,但從現在起,希望能夠建造自己喜歡的房子。建築是文化的表現,反映一個時代的形象,我們應該建造一些無愧於這個時代、無愧於後代子孫的建築,如果我們建委都建不出好房子,還有臉叫建委嗎?我們為什麼要給它命名為公共服務大樓呢?這座大樓裏集商場、餐飲、娛樂、辦公於一體,它將成為河口區的標誌。我們這個城市就是從這個三岔河口發源的,過去皇帝由京杭大運河南巡,第一站往往是在這兒棄船登岸。所以我們有責任把這兒建成世界級的景觀,甚至比紐約的曼哈頓和香港的中環還要更漂亮。現在請負責城建的副市長金克任同誌和梨城大學建築係主任、也是這棟大樓的設計者夏尊秋博士,為公共服務大樓正式開業剪彩!”

掌聲和樂聲一同響起,鞭炮轟鳴,煙霧騰騰,紅綢拉開。

在斜對麵樓上的一個窗口裏,有一個腦袋晃來晃去,時隱時現。他就是杜華正。

他並未去見市委書記,而是想l臨窗憑眺剪彩現場,苦於看不清楚,就打開存放禮品的大櫃子,裏麵應有盡有,高檔東西不少,他從中翻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一層層打開來,裏麵是一架望遠鏡。他重新站到窗前,調好鏡頭,剪彩現場如在眼底。當他搜索到夏尊秋,視點便盯在她身上,他自己臉上的表情也開始變得複雜了。終於,他看見人群裏有兩個身穿製服的檢察官,眼睛一直在盯著簡業修,趁剪彩的熱鬧勁走到他跟前。跟他說著什麼……簡業修震驚、激憤,正在人們為剪斷紅綢鼓掌的時候,簡業修滿臉惱怒地被押進了警車。

現場大亂,眾皆愕然。群眾起哄,圍觀警車。建委的幾個年輕幹部楊靜、葉華、程蓉蓉等救護著副市長、夏尊秋進了大樓。

在場的各路來賓和河口區建委的人都驚詫不已,紛紛猜測,說什麼的都有,唯孫石一言不發。

站在窗前的杜華正收回望遠鏡,嘴角留著一絲冷笑,但他並不快樂,轉身回到座位前躺在高背椅上,心事重重……門被猛然推開,杜覺闖了進來,一臉陰沉:“爸,簡業修被抓您事先知道不知道?”杜華正看著兒子,沒有馬上回答。杜覺繼續質問:“他是共產黨的處級幹部,檢察院要抓他事先不可能不跟你們區裏打招呼?”

杜華正緩緩地說:“我知道這件事。”兒子焦慮地幾乎嚷了起來:“那您怎不保住他?您保不了給市長打個電話,也能把他保下來!”“為什麼?”

“哎……”杜覺一時語塞,“您就不能多想一點,這多不吉利,人們很自然地會把抓他跟我土木集團聯係起來……也許檢察院就是衝著我們來的,您把簡業修交出去,豈不是讓他們正好抓著了一個突破口。”

“你能想到這一點還不錯,可我不把他交出去,就得把你交出去!”杜華正從抽屜裏拿出一個大紙袋摔在桌子上,“這都是舉報你的材料,我這兒有這麼多,相信檢察院和市信訪辦公室也少不了。”杜覺不屑地瞥了瞥那個黃紙袋,大模大樣地坐下了:“舉報我?恐怕是舉報您吧?”杜華正歎了一口氣:“有些事你就不能做得聰明點,比如那片杜家花園,現在鬧得全梨城的人幾乎都知道你用給建委蓋大樓的錢給自己蓋了一片私人別墅。為什麼要這麼張揚呢?還叫什麼杜家花園,就不能起個別的名字嗎……‘我起的名兒是土木花園,即便就叫杜家花園誰又能怎麼樣?那是我土木集團賺的錢,我願意蓋什麼就蓋什麼!”“要知道你那個集團打的是國營的旗號,誰都明白你賺的也是國家的錢……”

“不錯,國家有錢別人能賺我為什麼不能賺?無論是中國的商人還是外國的商人,誰不賺國家的錢?我賺國家的錢還給國家幹了點事呐,有不幹事的,甚至是幹壞事的人,還不是照樣狠掏國家的口袋嘛!”

杜華正搖搖頭,他是個能言善辯的區長,在兒子麵前卻經常處於下風:“別人不管那麼多,就是咬住了你不放,你怎麼辦?”

“那又怎麼樣?誰還能給我咬下一塊去!爸,我的事不用您操心,俗話說,前三十年父教子,後三十年子教父。可以改成前三十年父保子,後三十年子保父。沒有您和我爺爺,土木集團戳不起來,爺爺隻要三寸氣在,就永遠是梨城的一號人物。現在,土木集團也成氣候了,我相信梨城眼下沒有,將來更不可能有人敢把我杜家怎麼樣。‘梨’字的下麵是靠‘木’托著,‘城’字的半邊是‘土’,也就是說,梨城離不開我土木集團,必須得依靠我土木集團。‘梨’靠木,‘城’靠土,梨城至少有半壁江山是屬於我杜家的。”

這一番解釋突然又把杜華正說樂了,他麵露欣喜和讚賞之色,卻有意考問:“那你剛才為什麼對簡業修被抓那麼著急呢?”

“我擔心人一被關進那種地方,連打帶嚇唬,就會胡咬亂扯。”

“你有大的把柄抓在簡業修的手裏嗎?”“……那倒不一定有,他骨子裏對我們杜家好像有看法,也許是受夏尊秋的影響,跟我的關係總是不即不離,不得罪我,也不跟我近乎,所以我也一直防著他。”杜華正臉色總算緩了過來:“那就好,這次檢察院也算幫了我們一個忙。”“您是什麼意思?”

“簡業修野心勃勃,如果不被抓,再換屆的時候,就不是當個副區長能滿足的了,憑他跟盧定安的關係,盧已經決定調他到市政府當危房改造辦公室副主任,實際上就是副市長的架勢了。

我說話就到五十歲了,換屆的時候必須得到市裏去,幹一屆副的,然後才能扶正,簡業修豈不是一個潛在的威脅……您太多慮了,簡業修不過是小菜一碟。至於盧定安,是我爺爺一手提拔起來的,老爺子叫他往西,他絕不會往東。“你是這樣看?”杜華正搖頭,他看出了兒子在政治上的幼稚。

“就算社會主義體製的規律是學生當權要打倒老師,盧定安可以不聽爺爺的,那他也得聽我的……‘憑什麼……我有錢,我可以給政府拉來投資,當今世界上還有金錢買不動的政治嗎?您就把心放到肚子裏,灑灑脫脫、風風光光地當您的官兒,您的政治前途就包在我身上。如果您要真想找樂兒,就想辦法治治夏尊秋,她似乎對我們杜家懷有一種天生的敵意,剛才我仔細端詳她,那模樣還真有點像咱們家的老爺子……”

杜華正惱怒:“閉嘴!”

杜覺嘻嘻哈哈:“這有什麼。全梨城的人還有誰不知道她是我爺爺的私生女?

老一輩做得,為什麼我們小一輩說不得?”“小覺,你現在也是有頭有臉的人,說話還是要有個尊卑長幼。”“認下夏尊秋也不辱沒我們杜家嘛,根據她現在的樣子可以推斷出當年她母親的確是傾國傾城,不然怎麼能讓我爺爺那種堅定的革命派走火入魔……”“你還有完沒完?”“好,我這就走,再提醒您一次,對簡業修要保,不要推。”

杜華正:“想推他的不是我,下麵有人告他,上麵有更大的人物想在他身上作文章。”

杜覺不滿:“你們這一輩人隻知道用這一套整人,要知道現代社會整人可以有許多更高明的辦法,下等人是人踩人,中等人是人不理人,上等人是人捧人。目前捧簡業修比整簡業修對我們更有利……”他發現杜華正對自己深為得意的見解根本聽不進去,愣愣神,搖搖頭,向門口走去。待杜覺走到門口,杜華正喊住了他:小覺,以後再到這兒來找我,先打個電話。”

“是。杜區長!”

得到簡業修被抓走的消息,於敏真的第一反應是不信,這怎麼可能?為了什麼?有沒有搞錯?沒有一個向她通報消息的人說得出簡業修被抓的理由,沒有理由人又是怎麼被抓走的呢?但是,報信的人一多,說得有鼻子有眼,至少確定了一個事實,簡業修的的確確是出事了,不信也得信。她的頭像受到重錘的猛擊,頓時一片空洞,沒有思想,不知自己該怎麼辦,臉灰唇青,渾身瑟瑟發抖。她沒有吃中午飯,待到腦子能想事情了,作出的第一個決定是去簡業修的單位問個究竟。

天剛下午,卻黑如夜晚,電閃雷鳴,暴雨將至,莫非是天怒人怨?可就在簡業修主持剪彩儀式的時候天還是響晴響晴的……

於敏真把車開得飛快,如一道白色閃電。她眼淚洶湧,汩汩而下,卻並不去擦抹,緊緊把著舵輪的雙手在微微打哆嗦。她原以為自己還在生簡業修的氣,還在恨他,現在感到就從來沒有真正記恨過他,或許在夫妻感情裏就包含了這樣的氣和恨,這是一種自然,一種規律,你愛他的同時就在恨他,不這樣情感就沒有深度,婚姻也就缺乏張力。如果簡業修從此回不來了,她會後悔死的,後半生都不會原諒自己……人一攤上事先是不相信,一旦相信了又容易往最壞的方麵想。她幾乎是不顧一切地橫衝直撞地把車開進河口區建委的院子,停在樓前鎮定了一下情緒,用棉紙擦了擦眼角眼眶,才下車進了樓。

整個建委機關沒有幾個人還在工作,幹部們都在議論,都在猜測。怎麼想的都有,但往好處想他、並堅信他的清白,認為是檢察院抓錯了的人卻微乎其微——這就是人,不管簡業修平時對大家多好,或者大家對他多好,到了這時候大都往壞裏想他:幹了那麼多工程,結交了那麼多溜須拍馬貪奸刁鑽的家夥,怎麼可能下水不濕鞋?表麵看不出,瞞得可真嚴阿,可一旦出事就是大事!

這種種合理想象胡亂猜疑都通過眼睛化作信息投給了於敏真,樓上樓下,所有的人都在看她,這眾多眼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就如同楊三姐告狀必須要滾過的釘耙——她身上的血突然變冷,頭如針刺,脊背發涼,極度的屈辱和忿怒使於敏真反倒冷靜下來,她神色淒絕冷傲,目光淩厲,壯起膽如入無人之境,也不回答任何人的問話,即便是好奇的和同情的話此時也讓她受不了,鬧不好她會大哭,那又有什麼用?給簡業修丟人、讓幸災樂禍的人看熱鬧嗎?她一直找到孫石,孫石非常緊張,說話也變得結巴了,他怕於敏真跟他撒潑,向他要人,便一問三不知,一推六二五:“你不想想,簡主任是我們的領導,檢察院要抓他怎麼會告訴我們?”孫石的神態甚至讓於敏真懷疑就是他使壞害了簡業修,但他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於敏真知道自己到這兒來是來錯了,他們就是知道原因也不會告訴她。她提出要清理一下簡業修的私人物品,孫石說檢察院翻過之後貼了封條,任何人都進不了簡主任的辦公室!於敏真扭頭走了出來,程蓉蓉要拉她到自己的屋裏去坐,財務科長葉華和技術科的楊靜請她留一會兒,想給她出點主意,商量一下怎麼辦,都被她拒絕了。她出樓上了車,迎著雷電又衝進沉沉的黑暗之中。

於敏真回到家,坐下來定住了神,開始打電話,先調動娘家的力量,父親是杜錕時代的梨城市經委主任,大哥於振乾是聲名遠播的東方電子集團的老總,還有大嫂鐘佩……接下來又找了金克任的夫人許良慧,盧定安的夫人宋文宜、秘書羅文……她本來還可以給盧定安打電話,又覺得還是讓公公跟他說分量會更重一些。她翻著電話本,凡是應該找的人都找了,述說簡業修的冤枉——她堅信自己的丈夫是清白的。該說的說,該求的求,該哭的時候就在電話裏啜泣抽咽不止……目前她所能做的也就是這些了。沉了一會兒又給正在上海的黑村正樹撥通了電話,兩天前黑村從上海來電話,讓她明天飛到武漢跟他會合,她一直沒有拿定主意去不去,簡業修的突然被抓促使她下了決心,她告訴黑村自己家裏出了點事情她不能去武漢了,同時正式通知他,經過考慮她目前隻想管好森洋的梨城公司,不想擔任森洋(中國)公司的總經理。黑村卻不想放棄自己的想法,請她再慎重考慮一下,他還可以等待,實際是他還沒有找到更合適的人選……於敏真看看表,又急忙下樓,驅車來到兒子的學校,等他放學。

兒子放學後跑出校門,歡蹦亂跳地打開前門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媽,咱們還回家嗎?”於敏真幾乎又要哭出來:“不回了,直接去你爺爺家。”兒子問:“給爺爺買生日蛋糕了嗎?”“還沒有,我先把你送去,然後再出來買。”寧寧感到母親情緒異常,說話的聲調也不對,他扭臉看看母親,眼睛紅紅的,臉上有淚斑,他神色惶恐,首先想到的是媽媽跟爸爸又吵架了,便沒有再多聲。於敏真把車停在遠處的停車場上,天陰得更沉,黑得更重了,母子下車步行了很長一段路才進入一片迷魂陣般的平房區——同福莊對她來說永遠像個迷魂陣。她和兒子七拐八繞地來到公公家,簡業青和田超已經回來了,家裏卻沒有過生日的樣子,冷冷清清,像外麵的天氣一樣沉悶、焦慮和布滿難以預測的凶險。一見到於敏真,自然都向她打問,到底是為什麼要抓業修?敏真見到家人抑製不住地放聲大哭,哭了一陣之後才抽噎著說:“我問了好多人,誰也不知道為什麼抓他,也不知道關在哪兒……”簡業青說:“得托托人嗬。”於敏真說:“該托的我都托了,金副市長的夫人答應去打聽,她是全市最好的律師了。我看還是請爸爸給盧市長打個電話,市長下個令也許立刻就能把業修先放出來。”

老人遲疑:“抓業修定安不會不知道吧?”

簡業青:“是嗬,我一整天都在琢磨這件事,且不說業修是堂堂建委主任,檢察院也不可能不知道盧市長跟咱們家的關係,當年他們一家逃荒流落到梨城,是咱爸收留了他們,還幫他父親在工廠裏給找了個飯碗,以後盧定安進廠後鄭重其事地拜咱爸為師,那時候收徒弟是要訂師徒合同的,師徒如父子嘛,沒有當初也不會有盧定安的現在。他們要逮捕業修還敢不跟市長打招呼?

若是打了招呼,是盧定安點頭抓的人,那可怎麼辦呢?“於敏真急切:”先打個電話問問不就明白了嗎?”

簡玉樸老實一輩子就是怵頭求人,尤其怵頭求當了大官兒的徒弟:“他來找我容易,我要想找他可就難了,如果他爹還活著,我們老哥倆倒還好說話……”敏真拿出手機:“我撥通了,您跟他說話。”業青攔住:“萬一真是市長下的令,你叫爸怎麼說?”

於敏真氣極了:“那就罵他一頓,叫他放人,他還能把曾經救過他的恩人怎麼樣?”

“鬧僵了不好,將來再求他還怎麼張口?”大姐勸說敏真,“你們外資企業不是經常能見到市裏的頭頭腦腦嗎?你認識的人多,能不能先找找關係摸清了緣由再說。”

於敏真生氣:“有現成這麼硬的關係你們不用……好吧,既然你們簡家不管,我說什麼也要把他救出來!”她說完便摔門而去。業青跟出去在後麵喊了幾聲,又怕讓鄰居們笑話,就沒有再追。田超不知是裝傻還是清高,聽著妻子一家人著急吵鬧,站在一邊始終木訥無語。也許他在簡家的地位原本讓他尷尬,老嶽父明明有兒子,他扮演的卻是倒插門女婿的角色,按老習俗隻有沒有兒子的人家才招倒插門的女婿。造成這種尷尬的原因是房子,他跟簡業青結婚的時候沒有房,內弟結婚的時候有房,其結果就是現在這個樣子:有房的兒子搬出去了,沒有房子的女婿留下來了。這又怎麼能讓他適應自己的處境呢?他見妻子和孩子的舅母都出去了,才開口勸解嶽父:“您別往心裏去,攤上這種事不能怪敏真著急。”

老人撞頭,滿臉淒苦:“唉,禍不單行啊,禍不單行!”

筒業青回來,田超又勸妻子:“你又何必激火呢?等一會兒不是能夠見到市長嗎?”簡業青沒有好氣兒:“你去見他……‘你怎麼忘了,年年爸爸過生日盧定安都來,今年老人家撿回一條命,又是七十大壽,他能不來嗎?”“對呀,他如果不來,就是心裏有鬼。”“等市長來了再給敏真打電話。”“像這麼重要的話,剛才敏真在這兒的時候你怎麼不說?”“得得,你別又衝著我來,再說你們說話的時候哪有我插嘴的份兒……”窗外驟然劈下一道閃電,驚天動地的一個炸雷仿佛丟進了屋裏,打斷了田超的話,震得他們耳朵嗡嗡作響。

黑雲翻墨,憋悶了許久的大雨終於下來了,從天空到地麵一片渾濁,水滔滔,雨浪浪。雨一逞威,雷電反而退走了,城市安靜了,天地間隻有一種單調而恐怖的從空中往地麵上倒水的聲音……

幾個小時之後,梨城就變成了水城,大雨卻未有停歇的意思。

盧定安穿著雨衣,手裏提著一個包裹著白色塑料袋的蛋糕盒子,在這樣的大雨中一個塑料袋怎麼能包裹得住蛋糕,紙板盒子變形,蛋糕變成粘糊糊的東西順著天上的雨水流進地上的雨水裏。很快那蛋糕盒子便被雨水澆成了爛團,盧定安卻沒有意識到地仍舊提在手上,他頂著雨艱難地走進巷子,其實就是趟進一條條曲曲彎彎的小河,眼前的棚戶,如同一片倒伏在大水裏的莊稼地。雨注在屋頂上激起團團水氣,像著火後升騰而起的白煙。他愣愣地站在沒膝深的雨水裏,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和軟弱無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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