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府的年年問卷調查,反應最強烈的一直是房子問題。也許我們還能說出上百條不改造這些破平房的理由,但非改造不可的理由隻有一條——老百姓太苦了,絕不能讓這180萬人住在那樣的房子裏進入下一個世紀!市長辦公會已經開過了,市政府下了決心,從今天起,用五到七年的時間改造完這些危陋平房。今天就請各區區長,當眾講一講你們區的危陋平房的情況,並跟市政府簽下責任書。”
各區的頭頭們交頭接耳……紅廟區的女區長鐘佩問袁輝:“我們是135萬平方米,這個數兒出人不大吧?”袁輝自作聰明:“這個數隻少不多,應該再多報一點,我估計哪個區報的多,市裏給的錢就多。”鐘佩搖搖頭,投有吭聲。她臉容溫和端秀,在一片流行的官臉中顯得格外的明慧恬淡,讓人更容易想到賢淑的大嫂、坐冷板凳的女學究之類的人物……
杜華正當仁不讓要打頭一炮:“大家都知道河口區是梨城發展的搖籃,文化沃土積澱很深。梨城的第一所小學,第一所中學,第一所大學和第一條商業街,都誕生在河口區。隻是到了清朝後期,帝國主義列強從海上入侵梨城,占了東部和南部,劃分租界地,修建小洋樓,市中心開始向南移……惟河口區始終是地道的中國地,走土路,吃井水,住土房。附近幾個省份的農民,遇有饑荒,就順著幾條河和官道來到梨城的河口一帶,搭個棚子就安頓下來,慢慢就形成一片片的棚戶區。所以我們區的危陋平房格外多,一共180萬平方米,三義裏隻是其中比較大的一片。
市長到我們區調查的時候我已經表過態了,在市政府的領導和支持下,準備用六年時間改造完這些平房。”
袁輝有意說給鐘佩聽:“聽聽人家多有氣魄!”鐘佩沒有理他,兀自開口了:“市長,我說吧?”盧定安:“好,紅廟區。”鐘佩氣質沉靜,說話低調:“我們是工業區,那些四十多年前的工人新村,早就成了舊村、破村了,實在是不能住人了。剛才市長說,這些舊平房是我們政府欠下老百姓的一筆賬,一點不假,我們區欠下的是建設我們這個國家的工人階級的債。剛解放的時候,咱們梨城的第一任市長,對工人們說,我們打了這麼多年的仗,該恢複戰爭創傷了,可是還得拿出大批財力抗美援朝,國家經濟麵臨著嚴重困難,隻能給你們蓋這些簡易的平房當宿舍,先暫時住著吧,十年後推倒重蓋,蓋大樓!到了社會主義社會,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十年以後,趕上三年自然災害,國家又進入困難時期。到了第二個十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是砸爛和毀壞的運動,不是建設的時期。一耗就又是十年,現在已經進入第五個十年了,這筆債該還了。我們區應該改造的房屋麵積是135萬平方米,我對所需的資金心裏沒有一點底,能在七年裏完成就不錯。”
這個低調的表態竟惹得區幹部們為她鼓起掌來。不甘寂寞的副區長袁輝高聲補問一句:“市長,沒有人認為老平房不應該改造,您就說市裏給多少錢吧?”
盧定安反問:“你們想從市裏拿到多少錢?”會場上立即靜了下來,一時沒有人能聽得出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盧定安又補充了—句:“如果市裏有足夠的資金,分給各區建委蓋房子就是了,還把你們招呼來幹什麼?”
“啊?”會場上不約而同地發出一片驚訝之聲,“這是什麼意思?市裏不給錢?”
袁輝小聲嘟囔:“這不等於什麼都沒說嗎?”
盧定安提高聲音:“但也不是把任務交給你們就不管了,人是活的,錢也是活的,能搞到資金的辦法很多,下麵就請克任副市長講一講關於怎樣籌措資金的一些想法。”
盡管金克任提出了不少解決資金問題的辦法,但坐在下麵的人已經無法集中精神聽他講了。一聽說市裏不給錢,各區、局的頭頭們理所當然地認為這隻是一個征求意見的會,甚至是一個圈套,軍令狀無論如何不能簽,便各想各的退路,於是就在下麵交頭接耳,小聲議論:“有辦法不等於有錢,上下嘴唇一碰辦法就出來了,誰都能說出一大堆辦法,可錢哪?那是下決心說大話都弄不來的,當今世界千難萬難最難的就是搞錢,千好萬好最好的就是有錢……”參加會的人對盧定安還不敢太放肆,對金克任可就隨便多了,到落實具體責任的時候都耍滑頭,往後捎,當第一個慷慨激昂地表態要支持危改的杜華正又被點到名字的時候,一下子變得縮頭縮腦、油嘴滑舌了:“得了,金副市長,你就饒了我們吧,我得回去好好商量一下再定,你算過沒有,這幾百萬平方米的破房子拆了,光是把廢土拉出去,沒有千八百萬都不行,要再想建起新房子談何容易?有高人早就說過了,錢就是人的第六感覺,沒有了它你就沒法使喚其它的五個感覺。你金副市長的大名還不是先得有金子,然後才能克服困難勝任工作嘛。”大家哄堂一笑,不了了之。前麵的講課、務虛都很成功,到最後卻未能落到實處,即使盧定安還想硬逼也逼不上去了,隻有先散會。
盧定安一宣布散會,頭頭們呼啦一聲都走了,生怕走慢了被市長拉住就不好辦了。大會議室裏很快就隻剩下了盧定安和金克任兩個人,盧定安怒從心起,臉孔鐵青,額頭陰雲密布,雙手用力抓著自己的大茶杯,身為一市之長,為危改做了那麼多大量的調查研究,為這個會也做了最充分的準備,居然就推不下去,愣是被下麵給頂住了!這樣的市長還當個什麼勁兒?表麵上看是因為沒有錢,實際上是他缺少應有的權威……他隻顧呆坐著,回想今天這樣一個如此重要的會卻沒有開好的原因。
金克任見市長不走自己也不敢動彈,隻有默默地陪著市長——金克任暗想,誰能想得到呢?堂堂梨城的正副市長競對屈服於金錢魔力的部屬無計可施,隻剩下感歎和無奈。金錢是盛世的膜拜,這個會再典型不過地暴露了現代人跟金錢之間又渴望又恐慌的關係,不管他們願意不願意,將要推行的危改工程都要置於金錢的風險之下了!
這一對搭檔並沒有想到一塊去,盧定安想的是人跟人的關係,金克任想的是人跟錢的關係。盧定安按著自己的思路開口了:“克任,看來我們得成立一個危陋平房改造辦公室,選個能幹的人上來,負責協調、推動各區的危改工程,必要的時候就先打開局麵,給各區做個樣板。”
金克任趕緊調整自己的腦筋以跟上市長的想法:“今天連我們都推不動,這得調個什麼樣的人上來才能打開局麵……‘簡業修怎麼樣?”金克任暗罵自己一聲太笨了,他早就應該想到這一點。
如果說盧定安相當於過去的元帥,簡業修就是他的急先鋒,一有大仗、硬仗,就想起自己的哥們兒來了。他當然不會反對:“簡業修這個人行,又懂行,腦瓜兒也好使……讓他當危改辦的副主任,幹具體事,主任由你兼著。”
金克任身為常務副市長,當然不願意再兼這種屬於自己下麵的職能部門的小頭,卻又不敢公開推辭:“還用我兼嗎?讓業修當主任也可以嘛。”
“不行,你得兼。”盧定安口氣生硬,也不多說理由,好像就這麼定了。
梨城市委書記來明遠,已經六十歲出頭了,看上去和跟在他身後的才四十多歲的副書記常以新差不了多少,標準的身材,合體的淺色西裝,白麵含笑,風神揮灑。常以新手裏提著一大兜時令水果,兩個人一前一後走進梨城著名的黃埔花園——這是一座充滿神秘色彩、有著諸多傳說的舊宅院,裏麵確有一個花園般的巨大庭院,紅牆綠瓦,花木扶疏,充盈著曼妙春色。幾十棵參天大樹中掩映著一幢歐式小樓,幽靜典雅,在早晨的霞光裏如金裝玉裹。杜錕穿一身考究的休閑服,正在一株楊樹底下的台子上作畫,看見來明遠略感意外,放下畫筆相迎……來明遠來看老上級,神色謙恭,老遠就拱手:“杜老,您好,沒有打攪您的休息吧?”
杜錕也笑逐顏開:“我今生隻剩下休息了,歡迎你們這樣的稀客來打攪。”常以新把水果遞給女傭,但沒有忘記加上一句:“這是來書記給買的。”杜錕道謝。
來明遠走近台子看畫,宣紙上一團大紅大綠的牡丹。他順嘴稱讚:“杜老的牡丹名動梨城,聽說收藏者們把價格抬得很高。”談畫顯然是搔到杜錕的癢處,他哈哈大笑,連連擺手:“沒有的事,純屬謬傳。我這個人不喜歡運動,不過是借畫畫健身磨性子。”他聲音沉厚有力,說得自己臉上放光。來明遠適時地再搔一下:“您看上去的確顯得年輕,充滿活力。”這是老頭子們最愛聽的話,雖明知是恭維,當不得真,也高興,又何必認真呢?隻要覺得受用就行,杜錕得意:“這就叫手舞足蹈,七十不老。”來明遠繼續湊趣:“如果我厚著臉皮討一幅您的牡丹,舍得嗎?”杜錕臉色清朗,精神暢旺:“不勝榮幸,你顯然也聽我那個孫子說過,要想哄我高興,就是見麵要畫,哪怕拿到門外再扔進垃圾筒呢!”“沒有,沒有,我可沒有聽到這樣的笑話。”來明遠對杜錕的詼諧機敏感到吃驚,慶幸自己來對了,這位梨城市的老一號人物仍未失去智慧、深度和凝聚力。他也變得輕鬆多了,“那天聽說您去了市委,正趕上我不在,不知您有什麼事情,今天特意來看一看,沒有影響您作畫吧?”
杜錕收斂了笑容:“別客氣,那天是路過,什麼事情也沒有,感謝你們來看我,到屋裏坐吧。”來明遠攔住:“這兒不是很好嗎?
又涼快,又幹淨。“花壇旁有一小圓桌,桌上放著茶壺茶杯,桌旁還有幾把椅子,杜錕喊來用人沏上新茶,給來明遠和常以新換了新杯子。杜錕問:”明遠同誌,你們二位肯定還有別的事情吧?”
真厲害!想瞞住杜頭兒的眼是不容易的,來明遠自愧不如,立刻嚴肅下來,甚至麵有難色:“是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向您彙報,前幾天定安同誌下了死命令,還讓各區局的領導同誌當場簽署軍令狀式的責任書,要展開全市性的平房大拆遷。這如同一場大的運動,涉及到要拆除‘740萬平方米的舊平房,要重建2700萬平方米的新住宅,在五到七年裏先後將有180萬人口沒有棲身之所……”
杜錕點點頭:“我聽說了。”來明遠有些意外:“定安同誌事先跟您商量過了?”
杜錕臉上無渡無浪:“沒有,是來串門的人講的。”來明遠又叮問:“您支持這項計劃?”杜錕非常富有特點的哈哈一笑,帶著一種金屬音:“我已經退下來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嘛!”來明遠也笑了:“杜老,我說句不客氣的話,您可不要不愛聽,您是人退責任退不了,我和定安同誌都是您提拔起來的,我們有了難題還得找您,惹出麻煩也得請您出來給坐鎮。您長期擔任梨城市的黨政領導工作,政績有口皆碑,不論是市委、市政府的幹部,還是梨城的老百姓,仍然把您當成最有權威的老領導。”杜錕嚴肅地擺手:“哎,不能這樣說。”
來明遠則語氣誠摯:“自從我和定安同誌主持梨城市委和市政府的工作以後,自信兩個人配合得還不錯,可他做這麼大的決定,竟然不跟市委正式地打招呼,也不拿到常委會上討論一下,那天就是在樓道裏跟我簡單地說幾句,我當時也沒有表態,可定安同誌就真地幹起來了,市委這邊議論紛紛……”
杜錕恢複了頂尖人物的敏感和氣勢:“都議論些什麼呢?”
來明遠看看常以新:“以新同誌,你跟杜老講講吧。”
常以新看著老頭的臉色,說話氣很衝,口氣也比來明遠激烈得多:“用來書記的話說,解放四十多年來,梨城的哪一屆領導班子都比我們這一屆資曆深,水平高,有魄力,有號召力。以市長為例,在曾經當過梨城市長的人中,有才子型的,有德高望重的,有開國元勳式的人物,有後來成了國家領導人的,但誰也沒有在平房問題上大動幹戈。實在是動不起,七八百萬平方米的舊房子,是曆史遺留下來的一個大火藥庫,裏麵住著一百多萬人,而且都是最底層的收入最少、怨氣最多的一部分群眾,你再把他們的房子拆了,這麼多人怎麼安置?各種矛盾借機大爆發,惹出了事端怎麼向中央交代?”
杜錕若有所思,半天沒有出聲。他對來明遠是沒有戒心的,但關係並不是很親近,原因就是無論是誰跟來明遠這樣的人也不可能發展朋友關係,但也不會成為仇人,隻能是工作關係,而且是那種枯燥的工作關係,沒有甘苦與共的默契和創造的大快樂。
這個人本事不大,但壞心眼兒也不多。論感情,杜錕似乎覺得跟盧定安更近些。盧定安這個人還有其樸實的一麵,能讓人抓得著,知道他心裏想什麼。實話說他對常以新還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但剛才這番話實在說得他心裏舒服,禁不住點點頭:“你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文革’剛結束的時候中央派北京的市長來梨城當市委書記兼市長,他隻想在任期內建三百萬平方米的房子,他想這麼大一個城市建三百萬平方米的房子還會有問題嗎?
最後就真的沒有建起來,計劃中途流產,搞得灰頭土臉,無功而返。“杜錕的話裏留有很大餘地,他的身分在這兒,不能偏聽偏信或太過偏激。退一步說,他也不想攪和到現在領導班子問的矛盾中去,往後他光剩下求他們照顧自己了,得罪了誰都不好。
來明遠暗暗透了一口氣,接過話茬說:“自古土木不可擅動。
何況眼下國家對泡沫經濟格外警惕,不是大興土木的時候。“杜錕問:”定安是怎麼考慮的呢?”
來明遠不知是格外敏感,還是天生好脾氣,一提到盧定安語調立刻就變得溫婉了:“不知道啊,他沒有跟我詳細談過,摸不清他的真實想法,其實談不談倒也無所謂,我擔心的是鬧出大亂子,所以想來聽聽老領導的意見。現在知道了您的想法。
心裏就有底了,也隻有您說句話定安同誌才肯聽。”
杜錕終於明白了來明遠和常以新的來意,或者說就是常以新的來意。因為在他的印象裏,以來明遠的性格是不大會站出來對市長的工作提出異議的……他們想讓他說服盧定安放棄危改工程,而盧定安是出了名的強眼子,氣死他爹都不戴孝帽子,又是已經公開講出去的事情,能聽他一句話就改變計劃嗎?杜錕猶豫了,開始說盧定安的好話:“定安是個老實穩重的人,也許相當一部分人覺得他的工作水平不是很高,但他踏踏實實不會出大格。怎麼突然想起要捅這個馬蜂窩呢?”
他在問來明遠,回答他的卻是常以新:“有人稱他為‘平民市長’,這是一句好話。但不能變成‘平房市長’,更不能搞大躍進那一套,以為人有多大膽,地就有多大產啊!老書記再不出頭,我怕定安同誌將來收不了場。說到底我們還不都是為了他好?”
杜錕精明一世,看出來是在被人利用,可手裏沒有權了想不被利用也不行。他故作爽快地說:“你們正副書記交辦的任務,我哪能推辭,可以先跟定安同誌談一談,聽聽他的想法,你們最好也當麵跟他交換一下意見,該批評的批評,該支持的支持,不要因此生出嫌隙。我們黨在這方麵的教訓太多了,兩個黨政一把手起了摩擦,受損失的可是工作。”
來明遠忙不迭地點頭,常以新隨聲附和:“好的,有您的支持我心裏就有底了。”
看來他是決心要把杜錕套住。杜錕看著他們,身上有了一絲冷意,這位鋒芒外露的市委副書記似已羽毛豐滿,看來雄心不小,是個厲害角色,他不同意盧定安的危陋平房改造肯定隻是個借口,那麼他的真實動機是什麼呢?梨城要多事了……杜錕暗暗提醒自己,不管他們怎麼鬥也不關你的事了,千萬不要蹬了渾水。得機會還要告誡兒孫,要有所防備才好……
天氣陰沉,悶熱而潮濕,城市人清晨一起來就有了黏糊糊的感覺。今天的日程夠簡業修忙活的,他急匆匆先趕到梨城中心醫院,走進父親的病房,老人還相當虛弱,但原定今天出院,大姐簡業青又有點猶疑了,簡業修看著姐夫,希望他能拿個主意。黑黑胖胖的田超卻就是不吭聲,這是當醫生的特點,不愛多說話,莫測高深地板著麵孔,看誰都有病,對有病的人問十句也未必肯回答一句,這就叫藏拙——因為病人對醫生的話最為敏感,聽得最認真,分析得最透徹,聯想最豐富,倘若當醫生的有一句話說得跟實際情況不符,就會引起病人的猜忌,造成心理負擔,甚至會對醫生失去信任。所以聰明的醫生不多說話,以沉默掩飾自己的不懂和沒有把握,非講不可的時候也隻講自己精通的有把握的醫學知識。或者販賣醫學常識,不涉及具體細節,不打賭,不猜測,也就不負責任……簡業修知道自己的姐夫就不缺少這樣的聰明,現在隻好自己下決心了,便勸父親:“爸,這個地方呆長了,沒病也會呆出病來,今天是您的生日,咱不如出院,回家好好給您祝壽。”
簡玉樸提不起精神:“咳,你媽走了還沒過七七,祝的什麼壽!”簡業修給老人強打精神:“越是這樣越要祝壽,借您的福氣衝一衝咱們家的晦氣。”老人歎氣:“我有什麼福氣,有福氣還會這樣嗎……您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簡業修吩咐姐姐收拾東西,他拉著姐夫一塊去結賬,有本院的醫生跟著結賬可以不排隊,田超再滑,這點忙還是肯幫的。
說來也怪,等他用車把父親送回家,再急急忙忙趕回機關的時候,原是陰沉沉的天又慢慢放晴了,陽光分外暴烈,在烈陽下遠看河口廣場,如同包裹著一團金光。
耀人眼目。河麵波光粼粼,岸樹綠影匝地,草坪修剪精雅,整個橢圓形的河口廣場清蔭敷秀,空翠怡人。乳黃色的蓓蕾狀公共服務大樓,凝固著一種高潔、溫婉的神韻,披紅掛彩,大旗獵獵。上麵氣球懸空,樓前人頭攢動,兩排禮儀小姐笑麵如花,站立樓前。原定的剪彩時間已過,儀式卻遲遲不開始,站在前麵、胸前戴著鮮花的嘉賓們,不停地看表,交頭接耳,人們的心裏還留著“大炮事件”的陰影,不知道今天的剪彩還會不會出事……袁輝西裝挺括,花格真絲領帶異常醒目,他隻是在參加有市領導召集的會議時才特別穿著樸素,坐低檔次的車,有時還故意騎自行車,以示節儉勤勉。
但他畢竟年輕,對所有能幹的人和自己沒有趕上的好事,都難以控製地表現出一種本能的妒忌,小聲對身邊的城廂區區長顧全德說:“簡業修今天可真是大出風頭。”城廂區長倒是一副厚道相,沒有隨聲附和,袁輝繼續發牢騷:“不是說開始了嗎?要不幹嗎把我們都從裏邊叫出來?”隨和喜興的河口區副區長李強本是主人,站在人堆裏卻像客人一樣,對所有牢騷和疑問一律笑而不答。在他們的對麵,擁擠著一大群花花綠綠看熱鬧的人——在城市裏,什麼時候都不用犯愁會沒有閑人和愛看熱鬧的人,愛看熱鬧的人又往往是愛說閑話的人,這些人喜歡議論閑事閑非,也決不放過罵閑街幫閑腔的機會:“這幫白吃包,黃瓜菜都放涼了,怎麼還不開始?”“人家拿剪子的不著急,你看熱鬧著的哪門子急?”“沒有咱看熱鬧的,他們也熱鬧不起來!”“光有咱看熱鬧的,頭頭不來,就沒有熱鬧好看。”
“看這陣勢不像是頭頭沒有來,恐怕是頭頭來得太多了,你看前邊站著的那一大排……聽說現在的規矩是,要給剪彩的頭頭發一把金剪子。今天八成是來的頭頭多,金剪子準備少了……”
原來安排的第一把剪刀、副市長金克任,和第三把剪刀、公共服務大樓的設計者夏尊秋站在一起,他們也在交談,禮貌、親切又顯然不能集中全部精神。在這樣的場合他們不能傻站著,必須得說點什麼,以打發這尷尬的等待,有話說在看熱鬧的人麵前也會自然一些。他們的話題從眼前的公共服務大樓談到當今世界城市建築的最新潮流——金克任先開口:“我們終於有了一座可以拿得出去、能夠經得住看的標誌性建築了,這要感謝您這位設計師。”
夏尊秋風度嫻雅:“金市長太客氣了。”
“這不是客氣,您看這個河口廣場,有了這幢大樓似乎就有了靈氣,整個風景都活起來了。”
夏尊秋不無驚異地看看金克任:“好眼力,您真是大行家。
建築=人+自然+人對自然的理解。風景由生態決定,自然萬物無不處於相互聯係相互影響的過程中。乾隆曾寫詩解釋‘互妙樓’,山之妙在擁樓,樓之妙在納山,映帶氣求,此謂‘互妙’之由。”
金克任受到夏尊秋的稱讚心裏很舒坦,兩個人原本是無話找話說,卻突然有了交談下去的欲望:“正由於大量建築缺乏特色,才使城市的個性在一點點地消失,變得越來越平庸無奇。原因就在於越來越平庸的建築堆砌得太多,湮沒了城市,僵化了城市。”
夏尊秋知道金克任是分管城市規劃的,不妨說得深一點:“世界上沒有其他東西改變自然的麵貌如建築這麼厲害,建築所表現的曆史藝術意義也最多和最為豐富。在城市,社會環境的初創者和保健醫生就是建築師和規劃者,他們負責創造城市的容貌和品格。”
金克任也願意在一個聰明的女人麵前發點感慨,賣弄一下自己的知識:“好的建築不隻是滿足人們的物質需求,還應該成為立體的文獻,是一個地區曆史的綜合載體。然而許多年來,我們隻是在蓋窩,沒有裝飾,沒有感情和性格,沒有精神和文化,千篇一律的或大同小異的方盒子,像裝人的機器,甚至是今天建,明天拆,建造了一些短命建築……”
夏尊秋輕笑:“建築都是有壽命的,無非是長短而已。埃及的金字塔,曆經數千年,斯芬克斯的鼻子也沒有了,希臘神殿也破敗不堪了,我們的長城經曆過修複,故宮也經曆過重建。凡有價值的東西必有時限,永恒隻是一種理念,它真正的含義恰恰是虛無。”
金克任繼續發揮夏尊秋的觀點:“阿房宮,建成後沒有存在多少年就被燒毀了,但至今還存在於曆史裏,存在於人們的記憶和懷想裏。建築就得有意境,如同人不能沒有靈魂一樣,就說這棟公共服務大樓,說不出它是個什麼形狀,但外行人一看都覺得特別有味道……”
夏尊秋:“現代人的思想不是越來越單純,而是越來越複雜,建築就要適合這種現實。”
金克任問:“現代人的概念太廣泛了,怎樣體現不同地域的不同曆史文化的區別呢?”
夏尊秋答:“事實上,地方的民族的差異在縮小,但建築的個性突出了。”
金克任會意:“哦,還是以這棟樓為例,看上去有點怪,但和這一帶的環境非常協調,這就是所謂的建築意境吧?”
夏尊秋點頭:“意,就是體現建築師的創造精神、氣質、觀念和追求。境,是客觀對象的旨趣。意境在於意的確立與境的實現,以期達到情與景合,情景交融。”
和一個漂亮女人交談是愉快的。和一個不僅漂亮,還落落大方並有著非凡智力天賦的女人交談,就是難得一遇的享受了,金克任連連稱是:“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今天的這段時間沒有白白地浪費。”
“應該說彼此,彼此。”夏尊秋有些不好意思,便轉了題,“我們在等誰呢?”
金克任以上等下,修養再好此時也有了明顯地不屑:“杜華正。”又是杜華正,他是主人,原定是要拿第二把剪刀的,卻遲遲不露麵。最著急的當然是大樓實實在在的主人、河口區建委主任簡業修。他走進走出,不停地打電話接電話,還要不失禮節地照應副市長和自己的導師夏尊秋——他是梨城大學建築係在職的碩士研究生,已經就讀兩年多了。他焦躁地吩咐自己的副手孫石再去催一下杜華正,矮壯壯的孫石一溜小跑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