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把他熬壞了。哀傷近似仇恨,簡業修因母親去世窩在肚子裏的火氣,一部分撒在了妻子身上,一部分就撒在給盧定安起草的這個關於平房改造的報告上了。
他從梨城市圖書館、梨城大學圖書館搜集了足夠的資料,研究了城市史,把凡是能推給別人處理的事都推出去,白天寫,晚上寫,在醫院裏守護老父親的時候也在本子上劃拉……他劃拉出一頁,程蓉蓉就給打印出一頁,他以前沒有想到這個貌不起眼的打字員居然是個人物,不論他的字跡多麼潦草,有時簡直就是鬼畫符,她也能認得出來。有時他太累了不想動手,就半躺在椅子上閉著眼說,他說一句程蓉蓉打一句,兩個人經常是一幹一個通宵,他困壞了可以坐在椅子上打個盹兒,程蓉蓉則守在旁邊等他醒來再接著咬文嚼字……就這樣把高高大大的簡業修熬趴下了,她還是原先那副平平常常、矮小輕捷的樣子。她站在簡業修跟前盯著他看了老一會兒,毅然轉過身把簡業修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想把簡業修背到裏間的床上去,以她的身量又怎麼能背得起人高馬大的簡業修呢?反倒把人給鼓搗醒了。他“騰”地站直了身子,迷迷瞪瞪地看著程蓉蓉:“你要幹什麼?”程蓉蓉不好意思:“對不起,把您給弄醒了。”他問:“哪兒有問題?”
程蓉蓉笑:“哪兒也沒問題,我想把您背到裏屋床上去。”
“什麼,你能背得動我?”“我背得動,不信就試試!”程蓉蓉認真起來,轉過身子讓後背貼緊簡業修的前胸,“來!”這讓簡業修覺著新奇好玩兒,惡作劇般地躬起身子往下一趴,雙腳還沒有離地,兩隻手臂卻過長地壓在程蓉蓉的胸部,溫潤挺實,突突躍躍,令他全身倏地一拱一熱,愣愣地不敢再動了。兩人都穿著單薄,他感到程蓉蓉的身子也一陣顫栗,在他的懷裏似要癱了下去。他想抽出胳膊,程蓉蓉卻抓住他的手順勢一轉身,正麵將身體投進他的懷抱,臉緊貼在他胸前,雙手箍住他的腰。簡業修血脈賁張,雙臂一用力,程蓉蓉的雙腳離開了地麵:“就你這點分量還想背我?”程蓉蓉通身綿軟溫熱,一聲不出。他抱了一會兒放下她,她卻不鬆開箍著他的手,在他懷裏揚起臉,輕輕呢喃:“吻吻我……”
簡業修慌慌忙忙,似乎在給自己尋找退卻的理由:“你還是小姑娘。”
程蓉蓉反倒期期切切:“我二十六歲了,是成年女人。”
他吻了她,輕輕探求,卻猛烈地點燃了饑渴,深入,交融,越發地不滿足……簡業修體內熱流暴漲,有了刀鋒想尋找傷口的痛楚和欲求,想突進,又畏怯,在遲疑中最終還是斷然推開了程蓉蓉,語氣倒極溫和:“快去改報告吧。”
他進了裏間,關燈躺到床上——在中國看一個官員有沒有實力,或者說是勢力,就看他的辦公室裝備:一類官員的辦公室裏會帶一間臥室和功能齊全的衛生間。簡業修級別不高,但建委有實力,他的辦公室裏沒有衛生間,卻分裏外兩間,裏邊的小間裏擺著單人床,供他中午休息或晚上加班回不了家的時候睡覺。他舒舒服服地躺下,睡意卻沒有了,渾身躁熱,情欲難抑,體內似有波浪起伏,一陣陣湧上來……程蓉蓉是怎麼回事?在這次修改報告之前他還真沒有特別注意過這小個子姑娘,她正式的職務是河口區建委辦公室的機要員,負責收發和保管文件,身材嬌小,長得肉鼻子肉眼兒,全身都肉肉頭頭,在建委的女人堆裏算是醜小鴨了,也是最容易被忽視的人,一貫地不聲不響,即便說話也是溫聲溫氣,柔柔和和地樂於聽從所有人的指使。在任何一個單位裏都是一樣,你隻要好說話,支使你的人就特別多,各科室有打字的活兒或其它一些零七八碎的活兒就都找上了程蓉蓉,久而久之,該她幹和不該幹的事她都不能不幹了,她如果離開辦公室一會兒,就不知有多少人像叫魂兒一樣在滿世界喊她。誰都可以支使她,也可以理解為誰都得需要她,一個最容易被忽視的人同時又被許多人所需要。這給她一種安全感和滿足感,建委如果要裁員的話不會先想到她。在寫這個平房改造報告之前,簡業修跟她說話超過五句的時候大概隻有一次。那是有一天的晚上,他下了課繞到建委來拿份材料,因為明天一早外出就不到機關來了。
他叫開大門看見辦公室還亮著燈,以為是有人加班,上樓後便先敲辦公室的門,等了好一陣子門才打開,站在門口的是程蓉蓉,神色有點慌張。他覺得奇怪:“這麼晚了你在這兒幹什麼?”程蓉蓉低頭不語,這就更引起了他的猜疑,用眼在屋裏撒搭,一眼搭上兩張對擺的辦公桌上格外幹淨,下麵的椅子上放著卷起來的被褥,這大概就是程蓉蓉剛才遲遲不開門的原因。堂堂建委怎麼能允許幹部把辦公室當宿舍?他問:“你在加班?”程蓉蓉老實地搖頭否認。他繼續追問:“不加班為什麼要睡在這裏?跟家裏吵架了?”程蓉蓉又搖搖頭。他有點動火:“嘿,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說話呀!“程蓉蓉低著頭像蜜蜂叫:”我沒有家。“”沒有家?那以前你住在哪裏?“程蓉蓉見不講出實情是過不去了,便羞羞愧愧,用詞矜吝地講述了自己的故事:在她父親沒有去世之前,她家在西大灣子有一間小平房,她姐姐結婚沒有房子,兩口子便也擠在那間小屋裏,姐姐、姐夫兩口子占了一大半,中間掛個布簾,程蓉蓉跟她爸爸占一小半,雖然擠一點倒也相安無事。在她父親死了之後程蓉蓉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姐夫成了那間小屋裏的惟一男人,每天晚上都要喝酒,喝了酒之後就不是人了……簡業修太了解那種狀況了,平房裏的規矩是掛簾為界,掀簾算犯規,按梨城的習俗,小姨子有著姐夫的半個屁股,程蓉蓉的處境可想而知了。簡業修問她來建委幾年了,她說四年。簡業修沒有再說別的就退出了辦公室。梨城各單位分房子有個約定俗成的規矩,給男不給女。簡業修在建委廢除了這條規矩,建委就是建房子的,如果連自己的幹部職工都住不上房子,還有什麼資格叫建委?
程蓉蓉很快分到了一套獨單元的房子,她心裏也許明白是怎麼回事,也許不明白,簡業修從來沒有跟她提過這件事。自那次辦公室考問之後,簡業修再見到她時仍然隻是點點頭或簡單地打聲招呼……”從今天晚上發生的事看,她是明白的了,不然她對自己哪來的好感?沒有好感又怎會那麼大膽,那麼主動?幸好他在男人最容易失去控製的時候管住了自己,簡業修對自己的理智向來是比較滿意的。一個不自愛的男人能成事嗎?還會值得女人愛嗎?
他不能允許自己出醜聞,為這種事栽跟頭不值得,何況自己還在服喪期。特別是不能沾像程蓉蓉這種姑娘的便宜,會讓人誤解也會讓自己產生錯覺是以大欺小,以強淩弱,論情不合,論理不通,對事有悖。於法不容。——簡業修想著女人的美妙,在對自己的讚賞中睡著了。隻可惜沒有做美夢,他睡得很沉。猛然被“當”的一聲驚醒,仿佛是從非常遙遠的天際傳來的鐘聲,緊接著有個姑娘向他報時:“現在的時間是早晨七點三十分……”他一激靈睜開眼,發現耳邊那姑娘清亮甜美的聲音是從一塊嶄新的精工牌鬧時表裏發出來的,桌上放著一杯熱牛奶,一套還冒熱氣的煎餅油條,外麵糊著一層雞蛋,一遝清清楚楚的平房調查報告放在旁邊——他當然知道這一切都是誰幹的了,姑娘的心思真是精細又奇怪,給他買來早飯的時候就完全可以把他喊醒……他隻能等以後有時間再慢慢仔細回味這件事,匆匆洗臉漱口,一邊吃著早飯,一邊瀏覽打印清楚的報告,一共三份。很好,自己留一份,給盧定安和金克任各一份。
他幾乎是踩著上班的鈴聲走進了市政府大樓,在沒有事先約好的情況下來找頭頭,隻有在剛上班的這一會兒興許碰巧能堵得上。在樓道裏他看見羅文提著暖瓶剛打水回來,便高聲打著招呼,先進了羅文的辦公室:“那個報告寫好了,你先看看吧?”羅文正往嘴裏塞著油條,急忙撥浪腦袋:“別,你就饒了我吧!t'”你給把把關哪。“”用不著,這是市長親自布置的,你老兄毛遂自薦,錯不了。快去吧,市長正等著看你的報告呢。“簡業修半真半假:”羅秘你可不夠哥們兒!“羅文忽然挺嚴肅地盯著他:”這下你可給市長找到事幹了。“簡業修聽出話裏有話,邁出的腳又收回來:”嘿,這事可不是我給市長找的,是市長自己想幹。
為官一屆總得留下點什麼,讓老百姓記住你點什麼,就跟你寫文章一樣得找到自己的主題,最好是永恒的主題……依你說市長該不該幹這件事……‘問題是有了好主題未必就能做出好文章……我們還是找時間再談吧,你快把報告送去,等一會兒市長要出去。”
簡業修告別羅文,熟門熟路地來到盧定安的辦公室門前。舉手敲了門,但不等裏麵應聲就推門而人,盧定安正在接電話。用手指指自已對麵的椅子,很隨意地示意簡業修坐下。簡業修將手裏的報告放到他麵前,盧定安左手舉著電話,右手當即翻開報告,注意力一下子被眼前的文字所吸引,嘴裏吐出的話語變成哼哼唧唧的應付:“哦……哦,哦,我看今天就先說到這兒吧。”他放下了電話,低頭專心看簡業修的報告,並念出了聲,“從梨城解放到1952年,全市建了7個工人新村,蓋成住宅5萬多問,總計90餘萬平方米。從1953—1957,建成住宅樓185萬平方米。
從1958年開始,把城市當作單純的生產工具,梨城的發展出現了嚴重的病態……“盧定安抬起頭,”不錯,下了功夫!”
簡業修為自己這些天沒有白辛苦而高興:“就等您下決心了。‘差不多啦,寧可把有些項目停下來,也要把平房改造推上去!你在報告裏引用的這些數字都是靠得住的吧?’那是當然。”
“好,”盧定安卻突然轉了話題,“師傅的病情怎麼樣?”
筒業修不盡興,還想跟盧定安再多談一會兒關於自己這個報告的事,但看到盧定安改了話題,眼神開始分散,他知道自己該走了,便站了起來:“快好了,我想這兩天就讓他老人家出院。”
“著什麼急呀,等徹底養好了再說嘛……‘醫院那種地方不能呆得太久,我爸的生日快到了,正好借這個機會出院。”
“哦……”盧定安嘴裏一出這個聲兒就等於是下逐客令了,簡業修想起剛才自己進門的時候盧定安就是用一連串的“哦”把在電話那頭糾纏他的人給打發了,趕緊告辭,逃也似地離開市長辦公室。
現代政治撒風漏氣,沒有什麼事情能真正瞞得住人。關於平房改造的事還沒有提到議事日程,在梨城上下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說好話的不是沒有,陰陽怪氣潑冷水的也不少。如今社會偏偏又是好話難出門,壞話傳千裏,盧定安怕夜長夢多,一些大人物如果望風撲影提前表了態就不好辦啦。同時他也怕自己變卦,就在市政府的大會議室裏召集了一個會議。請來了各局、委、辦的負責人,各區的區長、分管城建的副區長,以及市建委的中層幹部和一些平房區的街道辦事處主任……
盧定安的眼前放著一個裝滿茶水的闊口大玻璃瓶子,這是用大號水果罐頭改成的茶杯,外麵套了一個手織的紅色的塑料隔熱網,他手扶罐頭瓶子親自主持會議:“這個會我們醞釀了好長時間,也等待了好長時間啦……梨城這麼大一座城市,不能像攤煎餅一樣再向四外無規則地亂鋪攤子了,要把人疏散出去一部分,還商於市,還綠於民,城市就應該有集中的大綠地,並趁機改造危陋平房,這是我們梨城一個沉重的大包袱。今天,我們就先務虛,請梨城大學建築係主任夏尊秋教授,從宏觀上講講現代城市的規劃布局,以及老城改造的趨勢。夏教授在芝加哥大學獲得了建築學的博士學位以後,又做了兩年的博士後,可以說是這方麵的權威了,大家歡迎。”
夏尊秋白額細肩,自然而清靈,一身淡茶色,長上裝是西服領收腰身,下身配不開衩的一步裙,攜帶著一份矜持,一份莊重。講課是她的職業,優雅而從容地開場了:“市長出了個大題目,這個題目在大學裏至少要講一個學年,我盡量把話說得簡單明了,爭取在四十五分鐘之內、也就是用一堂課的時間交卷。許多具體問題以後我們還有時間討論……現代國際大都市,是以有現代化的人為主旨。現代化的人除去知識、觀念上的條件以外,還要有現代化的辦公條件和現代化的生活居住環境,改善居住環境也是改變人,環境變了人必然也跟著變,所以城市無時無刻不在建設和改造之中。但並非摩天大樓越多越好,發達國家一些著名的城市也不都是高樓林立,有的甚至把高樓集中在一個區或幾平方公裏的範圍內,如紐約的曼哈頓。
其基礎設施也可相應的集中搞成大管道、大容量,節省能源消耗,便於配套和管理。然而在我們南方的一些城市,卻出現了忽視城市規劃,忽視城市長遠利益,忽視城市的文化價值,遷就房地產開發商,盲目擴大土地批租,見縫插針、隨心所欲地建高樓,布局不合理,後患無窮,加大能源消耗,增加交通流量,破壞城市生態因子,甚至會產生城市熱島效應。”
參加會的大小官員們都大大方方地不錯眼珠地盯著夏尊秋,不管你眼睛多饞、多奸、多貪、多毒都沒有關係,這是官的。開長會的時候前邊有個賞心悅目的女人在講話真是幸事、樂事。無法知道這些人當中有多少人認真地聽進了夏尊秋的話,有多少人在欣賞夏尊秋的容貌,開官會並不是經常能有這樣的機會,因為官場裏好看的女人本就不多,能夠坐到前麵長篇大論講話的更是鳳毛麟角……開官會的時候思想開小差也是官的,不開小差的人倒是不多。就說眼下,會場上得有多少人在回味有關夏尊秋身世的種種傳說?梨城官場裏盛傳她是前任市委書記兼市長杜錕的私生女,大家借這個機會正好可以仔細比較他們長得像不像。杜錕的兒子,應該算是夏尊秋同父異母的哥哥、河口區長杜華正也坐在下麵,這時候他的心裏在想些什麼呢?是感到難堪,還是感到自豪?盧定安不可能不知道夏尊秋的故事,為什麼偏偏讓她來講這一課?不錯,由她來講這個內容比較合適,但梨城大學的教授那麼多,市建設委員會優秀的工程師也不少,能講這個課題的人並不是隻有夏尊秋,這是有意給杜錕難看,還是巴結杜錕並得到了老頭兒的支持?
給這些人講課也真是難為講課者了,深了不行,太淺了也不行,眼下這卻是一種潮流,表明領導幹部是多麼的謙虛好學,甚至也可以算是一種開明和美德。好在夏尊秋出於職業習慣,往前麵一站就極端敏感,誰在聽課,誰走神兒了,誰信服自己,誰反感自己,都了然於胸。她未必不知道這些人會怎樣想她,也未必感覺不出來下麵各種目光的含義,但她無須交流和提問,自己的眼睛不在任何一張臉上特意地停留,也不放過任何一張臉,似看非看,視而不見。她額頭光潔高闊,把高雅和睿智袒露無遺,且有自己的思想和久經訓練的口才,足以鎮住聽講者:“建築是人類一切造形創造中最龐大、最複雜、也最耐久的一類,因此它所代表的民族思想和藝術就更顯著、更多麵、也更重要。建築的本質是人性,在大地之上,蒼穹之下,是人類生活發生的空間。城市的建築,應該照顧到現代人的生活需求,城市的文化內涵,經濟效益,環境觀念,群眾意識,空間變化,節能措施……等等多元並存。
好的建築要體現‘六緣’:地緣——建築的地域性,血緣——建築的民族性,人緣——建築的社會性,史緣——建築的傳統性,業緣——建築的技藝性,學緣——建築的時尚性。鑒於目前每個城市都麵臨著巨大的經濟壓力,對舊城區的改造更是迫在眉睫……舊城區,應該是土地利用率最高,能產生最高的經濟效益。可我們許多城市的舊城區恰恰是最糟的。
比如城廂區的同福莊,可以說是我們梨城的梨核,誰都知道這個梨核似乎有點爛了……如何提高中心區的經濟效益,標誌著一個城市的建設水平。應該讓能夠產生高效益的行業占據中心,一方麵拆舊,一方麵建新,土地利用結構的調整,必然會帶動產業結構的調整。”
會議室裏的大部分頭頭們,漸漸被夏尊秋的話而不是她這個人的身世故事所吸引,但不像聽上級領導講話那樣做記錄。官員們開會做記錄首先是作給比自己大的官員看的,其次是回去傳達時作參考,或出了問題時便於核對。對一個教授就用不著裝樣子,更沒有傳達任務,就輕輕鬆鬆地隻是眼看耳聽了。倒是市長盧定安不停地往小本子上寫著什麼,不知他是在記下夏教授講的知識,還是在為自己等一會兒的講話準備草稿?
夏尊秋順手在大黑板上畫出一個圖形:一個狹長的直角三角形,在直角處寫上三個英文字母CBD,她嘴裏咕噥出一串英語單詞,然後用普通話解釋,底邊這條線代表城市、建築物和地域。她在直邊頂端畫出一個箭頭,幹脆不再寫英文字母,直接標出漢字“土地效益(地租)”把三角形分成四份,在最裏邊的一份內寫上“商業”,在第二份內標上“工業”,第三份是“居住區”。第四份是“農業”……她對著圖形講解:“這是目前我們這個城市的布局,中心區裏應該以商業為主,現在卻擁擠著太多的破舊平房,應該按規劃在市外建幾個大的新型住宅區,在居住條件和居住環境上要更具誘惑力,吸引大批居民疏散出去。大家看到的第二個格,緊挨著中心區分布著許多工廠,是城市噪音和各種汙染的根源,也應該遷到規劃的工業區去,騰出地方讓第三產業進來,比如服務業、保險業、金融業等等,這就是所謂的‘退二進三’,也有人把它形象地稱為‘騰籠子換鳥’。”
應該說大家聽得正在興頭上,夏尊秋卻收住了自己的話頭:“感謝大家聽得這麼認真,我占大家的時間已經夠多了,就此打住。”
梨城多種級別的領導幹部們,昕慣了上傳下達的套話,不管原先懷著什麼樣的心態,卻不能不為夏尊秋風度、智慧和談吐所折服,掌聲也是由衷的。盧定安拿過了話筒說:“有人還想提一些問題,隻能等下次講課的時候再請夏教授回答了。等一會兒學校裏還有她的課,我們就不能不放她走了,我們也休息一刻鐘,再一次感謝夏教授。”
夏尊秋向大家點點頭,由金克任陪著從前門走出會議室,她來到市政府的院子裏。從手包裏掏出遙控器,“吱扭”一聲打開了汽車門,向金克任伸出手:“再見。”杜華正意外地從樓上追下來:“夏教授。”夏尊秋不解地看著他。桂華正也含笑對視,他風度修潔,臉孔自皙,帶著一種喜歡與人比肩的自信:“我是河口區的杜華正,感謝您給我們河口區設計了一棟全市最漂亮的大樓,我還有一些事情想求助於您,但約了您幾次都沒有能約上……”杜華正彬彬有禮,滿臉誠意,連對他懷有深刻偏見的夏尊秋,此時也不能不客客氣氣:“您真是禮貌周全。”杜華正不想就這麼被打發了:“您什麼時候方便我去當麵請教。”
夏尊秋立即警覺:“我一個教書匠,能幫上您什麼忙呢?”
“當然是您能辦的。”“最近不行,我帶的研究生要畢業了,還有一個國際會議要在我們係裏召開,我得做些準備工作。”“我可以給您打電話嗎?”“當然。”“那我們電話裏再定時間。”
夏尊秋上了汽車,輕快地消失在大門以外。杜華正咂咂嘴。
像是對金克任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自己有車,自己駕駛,這樣的大學教授當得真夠瀟灑。”
金克任看看他,沒有搭腔,也算是默認了他的話,兩人一塊兒轉身進了樓。在他們身後又有一輛汽車開進政府大院,從汽車裏下來的是杜錕,須發斑白,卻麵色紅潤,深目高顴,腰挺背直,仍然帶著梨城頂尖人物的沉重威儀,由秘書攙扶著進了樓。
參加會的人又都回到大會議室裏,盧定安正要宣布繼續開會,卻看見杜錕從門口走進來,隻好迎過去問候。前麵的人“杜老、杜老”地喊著,對杜錕十分客氣和尊敬。更多的人則是小聲在議論:“杜頭兒來啦,今天是什麼日子?”即便是那些當麵喊他“杜老”的人,背後稱呼他的時候也都冠以“杜頭兒”。在姓的後麵加個“老”字,顯得謙和平易;在姓的後麵加上“頭兒”,就給人以活力和權威感,盡管他已經退休,好像仍然是這個城市的頭兒。稱呼表達了一種現象:梨城市重要部門的高中級幹部,都有杜錕的部下,或經他一手提拔起來的,或經他推薦而被提拔起來的,包括現任的市長盧定安和市委書記來明遠。在官場中,這套由上下級關係組成的縱橫交錯的網絡非常重要!
杜錕雖然年近七十,卻精神健旺,氣派威嚴,不矜而重,走進這樣的會場,沒有絲毫的怯意或不適,仍像一市之主那樣顧盼生威。他心不在焉地應答著別人的問候,眼睛向四周踅摸,似乎是很隨意地問盧定安:“我聽說今天有大學的教授講課嗬?”
盧定安不無遺憾地告訴他剛講完,於是,許多人都明白“杜頭兒”突然出現的目的啦。杜錕卻立刻改口:“怎麼,明遠同誌不在這兒?我來是找他有點事。”盧定安問:“要不要派人把他找來……‘不用,看這意思你們的會還沒有完,那我就不打攪了。”
杜錕跟大家點點頭,在人們的簇擁下又走出了會議室。
盧定安重新坐回位子,沉了有好一陣子會議室裏才安靜下來,他宣布繼續開會:“在簡陋平房裏住過的人,請舉手。”他自己先帶頭把手舉了起來,競無人響應。他又重複:“不論時間長短,住過一天也算。”經過如此啟發,稀稀拉拉,全場響應者也不過三五個人。紅廟區年輕的副區長袁輝,今天穿著格外樸素,遲遲疑疑地把自己的手舉起來。盧定安又問:“進過簡陋平房的人,請舉手。”舉手的人略多了一些,都相互看看不明究竟……
盧定安讓人們把手放下後才開始了他的正題:“世界上的許多事,怕調換個位置,設身處地想一想,如果讓我們這些人也住在那樣的危陋平房裏,我們會怎麼看待現實社會,怎樣考慮問題?對危房的改造著急不著急?現在不是提倡城市要有城市的素質、現代人要有現代素質嗎?我看作為一個幹部最基本的素質,就是有真心有熱情為老百姓解困救急,辦點實事,辦點好事。現代城市的人口密度應該是1平方公裏l萬人,我們梨城卻平均每平方公裏2萬人,簡陋平房區則平均5萬人,老城廂1.55平方公裏居住著10萬人,平均每平方公裏7.8萬人。市內的六個區我都跑過來了,把各區向我報告的數字加在一起,全市共有成片的危陋平房740萬平方米,裏麵住著60萬戶,大約有180萬人。諸位,我們新中國成立四十多年了,這是我們政府欠下老百姓的一筆大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