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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盧定安沉吟了一會兒:“下了決心也許就有辦法,不想幹的事就永遠不會有辦法。許多事情是越想越難,有些看來是難以幹成的事,一旦真地動手幹了,還可能會發現並不像原來想象的那麼難。”陽光給盧定安的臉上塗了一層銅色,他用手摸一根電線杆,電線杆上卻掛著一層綠毛,不覺皺了皺眉。金克任解釋:“在三義裏西邊的上風頭,有一家泰和染整廠,他們染什麼顏色,三義裏就是什麼顏色,今天肯定是染綠色,把整個三義裏都染得綠乎乎的。”杜華正原本的白臉卻急得通紅:“我們正打算把這個廠遷走。”金克任無意讓他難堪,就又誇了一句:“這個廠生產的陽光牌毛線可是有點名氣。”

大家都看看一言不發的市長,猜不透此時他心裏在想些什麼。

於敏真連續有好長一段時間睡不好覺了。

她越是夜裏沒有睡好,到白天就把日程安排得越是緊張,上午驅車近百公裏到藥材種植基地,檢查種藥、曬藥、篩選以及粗加工的情況,下午又到藥庫安排收藥、裝箱、發貨。醫家有言:天有三寶日、月、星,地有三寶水、火、風,人有三寶精、氣、神。人隻有在忙起來的時候才有精氣神,那種雷厲風行又慮事周備的做派,又可驅散她內心深處的鬱悒和睡眠不足的倦怠。她喜歡在生活的位置裏永遠居於主動,確保不被牽製和淘汰。也許正是這種脾性保證了她的成功——在大學的外貿專業剛剛走俏的時候她考取了中國經貿大學,在中國的外貿行業熱得燙手的時候她分配到梨城對外經濟貿易局,在中國開始興起合資企業熱潮的時候她放棄了優越的機關工作,來到中日合資的梨森藥材公司,當合資企業合出許多毛病,外商獨資企業趁風而起之時,她又成了日本獨資公司的代理……她創造了一個神話——使人迷戀她又欽佩她,愛慕她又懼怕她。女人的智慧和強悍如一陣驚雷閃電,襲擊了傳統的呆板、蒼白與生活的平靜、單調,並照出了男人們的平庸和猥瑣。瓦解了男人統治的世界。

正像許多成功的女人一樣,她理所當然地被看成是女強人,因為她戰勝並領導著許多男人。而這類女強人又恰恰最容易被自己的丈夫欺騙或背叛——這也正是她最近失眠的原因。她幾乎瀏覽所有能買到手的女性雜誌,對太多的所謂女強人的悲劇知道得太多了,成功女人的不幸刺激了她,也提醒了她,她極端厭惡女強人這個稱號,她從穿衣打扮到行為談吐都極力回避強人色彩。

到快下班的時候她趕回辦公室,洗過澡之後換上灰綠的亞麻上衣,雪藍的一步長裙,輕盈素雅,一身流淌的溫柔,恰到好處地勾勒出豐腴圓潤的身材曲線。她在辦公桌前坐下準備處理完一點雜事就回家,黑村正樹的秘書走進來說董事長請她過去一下。

她跟著被中國員工稱作“黑秘”的家夥來到董事長辦公室,黑村正樹正低頭看公司的報表……他慢慢地抬起眼睛盯著於敏真,這個一向冷漠、矜持,時時處處不忘顯示其優越身分和良好修養的日本人,一聲不吭地長時間死死地盯著於敏真。於敏真也大大方方地看著他,黑村身材壯碩,皮膚微黑,但黑得細膩,說話低聲低氣,一副敦厚刻板的樣子,卻又帶著居高臨下的固執,於敏真漸漸地被他看毛咕了……

“您真漂亮!”黑村難得恭維一位中國女子,即使他在說著恭維話的時候表情仍然是非常嚴肅的。他慢慢地站起身,身材不高,但很座實,似乎承襲了人們印象中的日本先人的體態和力量,不慌不忙地走到於敏真麵前,向她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共事這麼多年他才發現自己漂亮,這讓於敏真覺得可笑,可悲,又有點不知所措:“黑村先生,您這是……”黑村聲音略帶暗啞:“於小姐,感謝您把公司管理得這麼好,我報請東京總部給您加薪。

已得到批準。“黑村從西服口袋裏掏出一個大信封雙手奉上。於敏真接過來,雙頰泛紅,姿容越發燦爛動人,輕聲說了句謝謝。

黑村繼續說:“總部批準以梨城公司為龍頭,在上海、武漢成立子公司,總稱森洋藥材(中國)有限公司,我想建議您擔任中國公司的總經理,如蒙不棄,將立即提請森洋總部的董事會批準,我真誠地希望您不要拒絕。”

於敏真出乎黑村意料地隻說了句:“容我想一想。”

又加薪又提職,她居然沒有表現出黑村希望看到的驚喜和感激之情,這令他稍稍有點意外,也有些不安。因為梨城公司的成績全賴她一力料應,也正因為這成績才使他成了森洋總部的董事會成員,今後在上海、武漢一成立新公司,他呆在梨城的時間就更少了。梨城公司的經營與管理更要全部依賴於敏真,那兩個新公司的籌辦也得靠她在前麵為他搭橋鋪路……他不擔心於敏真會偷奸耍滑、作假搗鬼,卻擔心她被別的公司挖走或辭職去自己開公司,她具備這樣的能力——森洋(梨城)公司的前身是梨森合資公司,梨城外貿局占大股,因此總經理是中國人,副總經理是他黑村。中方的這位總經理是蹲機關出身的老官僚,把主要精力下在跑關係和怎樣欺上瞞下、弄虛作假地跟日本人分賬上,卻不知該如何經營好中藥材的出口,致使企業連虧三年。於敏真在這三年裏不僅練了手,還看出了門道:世界因受化學汙染的困擾,正逐漸掀起吃綠色食品、服天然藥物的浪潮,中國的草藥就是絕妙的天然藥物,在日本、韓國等東亞國家有牢靠的市場自不必說,就是在德國、美國等許多西方國家也穩步地形成了中藥熱,中藥材的需求量急劇增加,她四處籌集資金,想辭職自己開一家小公司。黑村正樹得到這一消息後,立即報告森洋藥業的日本總部,並說服總部拆資200萬美元買下了梨城外貿局在梨森公司的股份,更名為森洋藥材(梨城)有限公司,成了日本的獨資企業,黑村正樹自任董事長,聘請於敏真為總經理。一種內藏的蓄勢使她做得驚天動地,梨城公司不算基地、藥庫的工人和藥農,共有職員不足百名,六年來競為森洋盈利5000多萬美元。無論是在森洋藥業內部,還是在梨城的外貿界,想打於敏真主意的可是大有人在……這樣一個韻致動人的女人卻有著強硬的意誌,為外商做事又堅決保持獨立,而女人的獨立與強悍是一種永遠的神秘,對男人尤其具有深沉持久的魅惑力。黑村生出一種崇敬堅持說:“於小姐,今天晚上我要請您吃飯,表達我個人以及代表森洋總部對您的感謝之意,也是給您慶賀。”

這讓於敏真沒有想到,黑村是很少請人吃飯的,即使有飯局的應酬他也往往重禮節少熱情,謙恭得傲慢,隨和得格格不入……說他是“中國通”還遠遠不夠,他幹脆就像個中國人,隻要他願意,不僅普通話說得比許多中國人還標準,就是思維方法、表達習慣也能地道的中國化,可以完全像個中國人一樣看問題想問題和處理問題。令人費解的是其他所謂“中國通”式的外國人,都有意無意的喜歡炫耀自己的中國化,而黑村卻精心掩飾自己的中國化,平時總是端著十足的日本人做派,在一些隆重的場合隻說日語,不露一句中國話。他精明苛刻,掩藏很深,從不講自己的經曆,其他日本職員私下裏傳說他的父親跟中國有特殊淵源,在日本侵華戰爭中服役於軍需部門,惟一的收獲就是親眼見到了世界著名的貧窮落後的中國是多麼意想不到的遼闊深廣、豐裕富饒,好東西取之不盡,人又好打交道,日本人發財的捷徑就是到中國來。後來黑村的父親作為外交官又在中國呆了許多年,黑村生在日本,卻長在中國,畢業於南開大學中文係……於敏真非常清楚這位日本上司身上的這股“日本氣”,跟他在一起吃飯是很累的。今天黑村對自己算是給足了麵子,可她沉吟著想推辭,倒並不是因為討厭黑村身上的“日本氣”,她畢竟是黑村賞識和提拔上來的,並給了她應有的權力和自由,從不對她輕慢、放肆或亂發日本老板的脾氣。

但她實在沒有情緒,跟丈夫鬧別扭好多天了一直沒有化解,或者說是簡業修不想化解,夫妻間的冷戰是一種消耗,一種疾病,甚至可以說是一種陰險,讓她蒙羞膺恥,焦苦難言,哪有心思陪黑村下館子呢!她斟酌著措詞剛說了一句“實在對不起……”

黑村就趕緊打斷她:“請務必不要拒絕。”臉上還掛出一副牢固而溫馨的微笑。於敏真無奈,莞爾一笑:“好吧,既然您這麼客氣,我就尊敬不如從命。”

她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簡單地收拾一下,拿起電話想告訴丈夫一聲卻又遲疑了,最後還是給家裏撥了個電話,囑咐兒子:“媽媽要晚回去一會兒,告訴爸爸你們爺兒倆自己弄飯吃,不想做就到外邊去吃,你如果餓了想吃什麼就自己拿。”她來到停車場,黑村已經在等候,他沒有帶自己的車,上了於敏真的寶馬,坐在她身邊。

天已變長,太陽還懸在西城的樓尖上,許多重要街道、超級市場以及高大建築物上的燈光卻迫不及待地開亮了,閃閃爍爍,溢彩流光,他們開始在市內繁華的大道上遊車河。從大道兩旁的商店裏傳出各種各樣的樂聲,在空中彙成震耳欲聾的交響,現代文明洶湧張揚,浸淫著整個城市和城市人。

於敏真按著黑村的意思把車開到梨城飯店,黑村先在大門口下了車,等於敏真停好車回來,他已經選好了一個豪華單間,房間高大軒敞,電視畫麵上一對青年男女在樹林裏追逐,音響裏播放著輕柔的流行音樂,腳下鋪著厚厚的長絨地毯,惟中間一塊滾圓的地方露出光潔的白色大理石——這是供客人們在酒酣耳熱後站起來手舞足蹈或耳鬢廝磨的地方。兩邊擺著長沙發,房間太大了,兩個人在裏麵顯得空空蕩蕩,黑村讓服務小姐把吃飯的大台子換成小桌,她讓於敏真點菜。於敏真感到奇怪,黑村一向是個勤謹節廉的人,特別願意給中國職員尤其是她這個總經理作出忠誠儉樸的榜樣,他們完全可以在大餐廳裏找一個清靜的兩人座位,為什麼要丟瞎錢占這樣一個華而不實的大房間?她投黑村所好點了幾樣日本菜,自己反正是吃不了多少,無所謂。黑村看過菜單之後又補充了菜膽鮮鮑、魚子和兩吃龍蝦。上菜的速度很快,精致而豐盛,燙熱的清酒也端上來了,於敏真借口開車,為自己要了一杯鮮橙汁。

黑村不饒,一定要給她斟上一杯清酒:“吃生海鮮不喝點酒可不好,開不了車一會兒把我的司機叫來送你,實在不行還可以不走了,就在樓上開個房間嘛。”黑村今天像換了一個人,名義上是給於敏真賀喜,看上去更像是給他自己賀喜。他先舉起杯,“來,於小姐,先為您祝賀,用中國話說叫升官發財!”於敏真也隨著舉起杯:“謝謝,也祝賀您榮升森洋總部的董事!”

“這是因為梨城公司業績出色,還要感謝於總跟我合作得好!”黑村愜意萬種,如坐春風,“對了,今天晚上得訂個規矩。

過去我們在一起吃飯的時候不少,沒有一次不是為了談工作。今天晚上不談公司,不談賺錢,隻談一些輕鬆愉快的話題,先祝您永遠這麼漂亮!“黑村每喝必幹,於敏真每次端起杯隻是用嘴唇輕輕一碰,象征性地應付著,她在黑村麵前從來都警惕自律,也正因為如此才贏得了黑村的尊重。一小長壺的清酒下肚,黑村的話就更多了:”於小姐,今天《梨城日報》上有篇文章,說中國目前正掀起第三次離婚高峰,原因是情人大潮的衝擊和性消費的普及,您讚成這種觀點嗎?”

於敏真用一雙沒有表情的眸子盯著黑村:“老實說我對這類消息不是很有興趣,離婚率提高是世界性的問題,比較起來中國可能還算是低的。”黑村緊盯不放:“您怎麼看待情人現象?”

於敏真看出黑村有了幾分酒意,也知道他想把話題往哪兒引,但她又不能回避,她如果不正麵回答更容易讓他往別處想,便斟酌著詞句說:“地球是圓的,有正有反,有陰有陽,對一方是好的事情,對另一方可能就是壞事,因此可以說情人也最無情。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如果沒有婚姻作承諾,最好還是維持一種簡單的關係。否則,吃虧的多數是女人,且沒有歲月可回頭。”

黑村笑了,露出整齊結實的白牙。他平時不苟言笑,喜歡在中國員工麵前顯示自己才華和修養的豐贍,今晚卻像吃了春藥,容光煥發,眼神強烈,雙手配合嘴巴比劃著:“您認為結了婚就牢靠嗎?紐約去年成立了一家忠誠調查偵探所,一年內就接受了400餘名女子的委托,對她們的丈夫進行忠誠考察。於是,偵探所就雇傭了30名年輕美貌的女模特作誘餌,展開行動,其結果,沒有一名男士能經受得住女模特美色的考驗,他們或與主動前來搭訕的女模特調情,或留下電話號碼要求再約會,甚至還有的提出了上床的非分要求……我相信,倘若梨城也有一家這樣的偵探所,像於小姐這樣有錢有貌又有一個幸福家庭的人多半也會去光顧的。”

於敏真不悅,臉色冷了下來,但沒有接茬兒。黑村倒越說興致越高:“這是女士們閑著沒事幹自取其辱,知道了男人們都花心,又能怎樣呢?女士們難道能齊心終生不嫁,絕不接觸男人?

中國的柳下惠早就死了,即使他能再生,現代女人會喜歡他嗎?

今年2月號的《人口統計學》上發表了有關美國人的性趣調查結果,學曆低的比學曆高的性欲更旺盛,喜愛爵士樂、擁有槍支以及對總統不滿的人,大都好色。最令人感到意外的是那些工作狂,原應沒有時間談情做愛,可他們的性需求反而較常人更多。

像我們這樣的人算不算工作狂呢?”

“黑村先生,您喝多了!”於敏真頂了他一句就不再搭腔,不再看他,她喜歡龍蝦熬的白米粥,就低頭喝粥。“酒是情中物,多多益善,”黑村意猶未盡,乘著酒興繼續販賣他的性知識,“還是東方女人現實,不用花錢請偵探雇美女地去跟蹤、考驗,也不必勞心費神地作什麼調查,憑自己的直覺和別人的一兩個眼色就知道自己的男人是不是有了外心、打了野食。去年夏天。台北出現過一次太太大遊行,舉出的標語牌上赫然寫著反對一國兩妻製!這些女人都是老板的妻子,她們的丈夫鑽現行法律的空子,台灣目前不承認大陸的法律,當然包括婚姻法,於是就利用到大陸辦公司的方便養二奶甚或公開娶二房。許多的中國女人或日本女人還有個特點,鬧歸鬧,並不主動撤出競爭,鬧過之後仍然希望跟花心的丈夫在一個鍋裏攪馬勺。有些女人自認是看透了世上的臭男人,與其大鬧一番之後還不得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不如提前把另一隻眼閉上,還省得動肝火,傷和氣……”

於敏真知道不能再讓他順著這個話題胡嘮嘮下去了,否則真不知還會扔出什麼?

她斂容打斷他:“黑村先生,不要忘了坐在您對麵的也是個女人,這就是您要談的輕鬆愉快的話題嗎?我並沒有感到有什麼愉快。”黑村立即正色:“對不起,我並不想得罪您。”“不,還沒有那麼嚴重。”於敏真俏麗中含端莊,她想笑一笑,但有點勉強,原本澄淨無波的一張臉卻被這強笑扭歪了。黑村開始勸酒布菜,於敏真卻吃得很少。黑村勤謹討好:“其實我是真心想讓您高興,看您心事重重的樣子,幾乎什麼都沒有吃,恕我冒昧,難道有什麼讓您為難的事嗎?我可以幫上忙嗎?”

於敏真心猛地一沉:“沒有,您別誤會,我的胃口本來就不大。”黑村揚頭直盯著於敏真的眼睛:“剛才我投有把話說透,惹得您的誤會了,您能讓我把話說完嗎?”

“您請自便。”於敏真安之若素,還能讓她怎麼辦呢?再一次讓他閉嘴,或是自己起身離去?她隻後悔不該接受黑村的邀請,在這樣的場合可不就是說話嘛,話是最好的下酒菜,不論男人想勾搭女人或女人想勾搭男人,都是需要說話的。如果一對男女呆在一起不說話,那會更危險!

黑村得到允許仿佛就是得到了鼓勵,情興盎然:“一個人生活在現代社會如果太過忠貞,就會遲鈍或多疑。一樁婚姻有百分之二十的愛情就足夠了,百分之百則不會幸福。當前日本女人奉行一個公式,找個有實力的丈夫,再找個有錢又肯出錢的情人,從丈夫那兒得不到的情人給,情人沒有的丈夫有。情人使男女在心理和生理兩方麵都很愉悅,是一種和諧的人際組合,從人性完美的角度衡量,情人關係應該是合乎道德的。”

於敏真不再回避:“您所說的這種關係是精神層麵上的,還是情人麵具下的性消費?”“順其自然,不要錯過緣分。”“到目前為止人類還無法證實緣分的存在。”“也不能證實緣分的不存在。”

“所謂緣分不過是巧合、碰撞、一念之間,可能帶來美好,也可能製造罪孽,機率相等。”於敏真臉上還凝著笑容,卻令黑村愣怔有頃:“您知道嗎?您的強大魅力就是堅定的意誌力和獨特的個性,人們總是格外欣賞獨立的個性,但這樣的人痛苦也最深。可歎哪,善於約束自己是人類高貴的標誌,也許是人的最大虛偽。”

於敏真反唇相譏:“野獸不會約束自己,即使它不虛偽終究還是野獸。”

黑村舉手做投降狀:“我說不過您,但我為您抱不平,像您於小姐這樣的人品,這樣的容貌,這樣的才華,竟然還有人不珍惜、不崇敬有加……可見生活就是這般不公正。”於敏真突然眼圈紅了,淚光在眼瞼裏晶瑩閃動。黑村站起身:“不談了,我們跳個舞吧?”於敏真遲疑了一下:“對不起,黑村先生,我該走了,我丈夫和孩子還在家裏等著我呢。”

黑村一愣,眼裏有了怯意:“時間還早嘛……我沒有得罪您吧?”

“沒有,您想到哪裏去了。”於敏真站起身,去意已定,“謝謝您的盛情,是我送您回公司,還是打電話叫您的司機來?”

黑村愀然:“您不用管了,我還要再呆一會兒,別忘了我的建議。”

“我會考慮的。”於敏真直到出了飯店還在想黑村正樹今晚的情狀,他顯然是看出來她出了什麼問題,也毫不掩飾對她的欣賞和欲望,他是誠心想對她好,安慰她,讓她開心,還是想趁機跟她發生點什麼事情?她已經離開了,剩下他一個人還留在飯店裏幹什麼?難道會一個人喝悶酒?於敏真停了腳,猶豫著要不要回去把黑村拉走……一盡管他今天晚上說了許多不得體甚至是輕薄的話,但他也是人,老婆又不在身邊,對自己喜歡的女人有點想入非非或走火入魔不也是很正常的嗎?他向來對自己不錯——於敏真對這一點絕不懷疑,沒有黑村她就成不了梨城森洋的總經理,在別人還都沒有注意到她的時候黑村卻已經在暗暗地賞識她了。

但她並不感激他,她為日本人賺了這麼多錢常常心裏不平衡,如果不是黑村,她早就有自己的公司了,幾千萬美元也就屬於自己了……正因為她一直要報答黑村的知遇之恩,就遲遲沒有離開森洋,但至今也沒有徹底死了自己辦公司的念頭,卻又覺得沒有前幾年的銳氣了……她忽然腦子一轉,黑村一個人留在飯店,既不叫她送,又不叫司機來接,一定是打歪主意找其他女人,今晚說不定還要在飯店開房間,這家夥平常裝得道貌岸然,很可能也是一個在燈紅酒綠的風月場中摸爬滾打的老手……商界成功的男人中還有幹淨的嗎?從忡忡中憬悟過來,她頭也不回地上了自己的車,看看表時間還早,就繞到超市買了鮮菜、鮮魚才回家。剛才聽黑村講了那麼多情呀愛的,她覺得似乎有點對不住丈夫和孩子,一絲情縷搖人魂魄,她渴望與丈夫和好,讓他哄哄自己,聽他在失去控製時呢喃著愛與慰藉的胡言亂語,彼此地放鬆和自然,醞釀和期待……她想象著,臉頰都熱了。

於敏真回到自己的樓下,停好車拿出買的東西,心急火燎地往樓上奔,開門進屋,看見簡業修父子已經快吃完了,簡業修聽到她回來連眼皮都沒有撩,放下碗筷,抹抹嘴,拿起自己的包,囑咐兒子:“寧寧,你收拾桌子。”寧寧不情願:“你於嗎走這麼早?”“今天晚上我上課。”“下了課回來嗎?”“不回來,我得在醫院守爺爺。”

於敏真低著頭讓開門口,簡業修出門走了。她將手裏的東西扔到地上,無力地坐下,看到餐桌上是從外麵買的大餅、火腿和鹹菜,碗裏泡著方便麵。寧寧擔心地看著她:“媽媽你吃了嗎?”

“……沒有。”於敏真對兒子撒了謊。“還剩下一點方便麵,你吃嗎?”

“你別管了,快去寫作業吧,媽媽來收拾。”她嘴上這樣說著,坐到餐桌前的椅子上以後,渾身卻忽然就像散了架,再也不想動彈。原來女人能幹的動力來自家庭的親密關係,一旦失去這份親密,就會變得脆弱無比。她在外麵扮演強悍,張揚個性,在家裏卻渴望能表現脆弱,甚至是處心積慮地滋養自己一直壓抑在心底的脆弱,女人最大的幸福莫過於脆弱地被男人強大的溫情所嗬護。她就是這樣來塑造簡業修的,也是這樣塑造了自己……在女性雜誌的指導下培養他晚上離開她就睡不著覺,一年四個季度裏他得有三個季度抱著她入睡,天氣最熱的時候也得摸著她的手才能睡得著,她親熱地嘲笑他一到晚上就像個吃奶的孩子……以前就是兩個人吵了架,上床關燈以後她總有辦法使兩個人和好,而且有了吵架的刺激會更來勁,簡業修說這叫“一通百通”。不管她白天多麼累多麼煩,卻擁有整個夜晚的滿足,使她的身心得到徹底的恢複。她對簡業修的身體狀況了如指掌,精細地控製著他的情愛節律,他有一點不正常都瞞不過她,不可能再在外邊打野食,即便有那個賊心也沒有那多餘的精力。她原以為把自己的一生已經設計得好好的了,誰料這一次簡業修是動了真怒,竟然這麼長時間冷凍她,甚至不給她想和好的機會,她快要受不了啦!

在人的生命中,親人之間的親密關係不亞於空氣和水,簡業修的母親並不是她害死的,隻是死前未能見上孫子一麵,即使是這點事也不能全怪她,簡業修怎麼可能記恨她這麼長時間?莫非他是以此為借口想跟她了斷?她在他身上下的功夫都成了他去討好別的女人的技巧?於敏真酸酸楚楚,憂傷像霧一樣在周身彌漫開來,淚光在眼瞼下晶瑩閃動……

淩晨四點鐘,簡業修在辦公室改完《梨城市危陋平房調查報告》的最後一頁,把筆一扔,對站在身邊的程蓉蓉說:“就是它了,你改完後打印一份清楚的,上班後我得給市長送去。”還沒等程蓉蓉應聲他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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