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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電子鐘報了晚上十二時。梨城的副市長金克任,顯然也剛從外麵回來不久,像熊一樣強壯的身軀,像熊一樣輕手輕腳,看見夫人又躺在沙發上睡著了。他正四十多歲,儀觀壯碩,放下手裏的皮包,替夫人脫下皮鞋,然後抱起夫人進了臥室,輕輕放到床上,蓋上被子,躡手躡腳地再退出來,關上臥室的門。他脫掉外衣,換上拖鞋,立刻渾身輕鬆,打開廳裏的電視機,到廚房找了個西紅柿,一邊往嘴裏填著一邊來到女兒的房間,輕輕推開門,正在讀大學的女兒背對門口,戴著耳機嘰裏咕嚕地大聲讀外語……他走過去摘掉女兒的耳機:“都幾點了,還不睡覺。”女兒反唇相譏:“都幾點了,您才回來?”他把剩下的半個西紅柿遞給女兒,女兒嬌聲嬌氣:“謝謝。”他走到門口又回頭叮囑一句:“早點睡!”女兒衝他擠擠眼:“晚安。”金克任開始洗臉、漱口,額頭飽滿而舒展……眼睛卻不肯漏過電視屏幕上的足球比賽。一隻手還翻弄著信件、報紙,同時幹著幾樣事,眼睛裏映出電視畫麵上的快樂,顯得心緒暢達而精力旺盛。夫人許良慧還是被他折騰醒了,也許她經常躺在沙發上睡著就是為了得到丈夫回家後的一抱,換了睡衣出來招呼他:“快點吧。

你看看都幾點了?”文自然是抱怨。金克任卻有本事把夫人的所有抱怨都聽成是鼓勵,磨磨蹭蹭地對付著:“馬上就完。”許良慧又躺回到床上,長發濃密,狀似水波。金克任嘴裏說著“馬上就完”,卻摸摸索索地沒完沒了,他在外麵神仙老虎狗、天地君親師,像模像樣地撐持了一整天。回到家是最愜意的了。有人說家是男人的城堡,是親緣的歡樂,是無法逃避的責任,是瑣細,是墳墓……他一概不信,全是故作驚人之語。在他看來,家就是最自由自在的地方。他一直耗到球賽結束,才關電視機上床,隨手又抱起一本書。許良慧是一位律師,正處於人生的巔峰時期,臉龐充滿靈感,用很強的眼神看著丈夫:“早晨的紅燒肉是不是還有幾塊沒有消化完?”她說完隨手把燈給關了。

“哎。關燈可是一種暗示啊……”金克任扔掉書,將妻子攬進懷裏。

就在此時電話鈴響了,金克任打開台燈,拿起聽筒,是盧定安的聲音:“睡覺了?”“剛躺下。”“對不起啊。”“市長有什麼吩咐?”“全國十大城市衛生檢查團什麼時候來?”“下周二。”“明天上午原來安排的活動取消了,你跟我到幾個老大難的死角先看一看。”“好,我立刻通知下去。”“剛才我到同福莊看了看,這些破房子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不衛生,我們得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了,你說呢?”“我知道您的意思,也征求過一些人的意見,但沒有人認為能行得通……”“凡是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人,都是不幹活的人,站著說話不腰疼,他不幹,也不讓你幹。可你若真的什麼事都不幹,他又會說你無能!”

許良慧扭過臉去,背對丈夫和燈光。金克任聽出市長的談興很濃,也隻好奉陪,好在他也是個能熬夜的人,就下床提起電話機,關了台燈,重新回到臥室外麵的廳裏。為了應付這一手他的電話線拉得特別長,還可以提著電話機一邊說話一邊在房子裏走來走去,或做別的事情。由於這樣的事情不是一次兩次,許良慧已經習慣於在丈夫談論工作的時候自己先睡。中國的“打官司熱”已經熱了好幾年了,律師可不清閑,其實每天一回到家她就累得拾不起個來啦!等到許良慧再一次被電話鈴吵醒的時候,牆上的電子鐘正指向早晨五點一刻。金克任練就了一種本事,明明是剛從沉沉睡夢中被驚醒,一拿起電話就好像是從來沒有睡過覺一樣:“喂,哪一位?”

“克任同誌嗎?我是來明遠。”聲音謙和而清醒,就好像現在已經到了正常的工作時間。天呐,這是市委書記,如果說金克任剛才的清醒還有點裝,現在可是徹底醒過來了:“來書記有事啊?”

“你今天上午有什麼安排?”從聲音裏都能感到來明遠在笑,永遠都是詢問、商量的口吻。金克任卻不敢怠慢:“陪市長下去檢查市容衛生。”

“哦,最近我接到的舉報材料越來越多了,反映咱們市的基建熱就是冷不下來,一個河口區的建委居然就建了一棟全市最豪華的大樓,這正常嗎?”市委書記的聲調還是那麼親切,也還是商量的口氣,其話裏的分量卻足夠金克任大吃一驚。有人告到書記那裏去了?是他分工抓這一塊的,怎麼連一點風聲都沒有聽到?對河口區公共服務大樓的建造他是支持甚至是很欣賞的,書記大清早的質問是不是對著他來的?金克任應聲諾諾,試著解釋幾句:“那個大樓我知道,未必是最豪華的,但設計和建築質量確實是一流的。”

“克任同誌,我對這方麵的情況不是很了解,”來明遠在所有場合、對所有的人都一律稱同誌,正派而自然,“一個區的建委用得著那麼一棟大樓嗎?這會不會滋生腐敗?或過多地占用資金,從而影響咱們梨城的經濟發展?你是分管城市建設的,這幾年咱們市到底建了多少空樓?還正在建設中的高樓有多少?”

金克任賠著小心:“一座城市有一定數量的控製房是正常的,我們市的空房子和其它大城市相比不算多,不過近百萬平方米左右……詳細情況是現在在電話裏說,還是找個時間當麵向您彙報?”來明遠考慮著:“也好,當麵可以談得更透徹些。”

“我等您的通知。”聽到書記放下了電話,金克任的心裏卻放不下了,來明遠這是什麼意思?要知道他可是出了名的“歡喜佛”,愛笑,笑起來也好看,在官場蹭蹬大半生,沒聽說他幹過什麼壞事或整治過誰,可也沒有多少人能記得他有過什麼政績,快到六十歲的時候才扶正當了市委書記,似乎全梨城的人都認為他隻是過渡性的人物,輕鬆愉快地活在上一任的陰影裏,不會有太大的作為。

盡管如此,金克任卻不敢有絲毫的怠慢和失禮之處。在當今社會上彌漫著一種沒上沒下、沒大沒小、普遍對領導人物尊重不起來的風氣,但在真正的官場中,卻越發地官大一級壓死人,沒有幾個人敢當麵藐視自己上司的權威。別看大家背後都稱來明遠是‘’歡喜佛“見了麵卻沒有人敢像對待”歡喜佛“那樣嘻嘻哈哈、隨隨便便。是誰到他那裏去告狀了?大早晨的,他扭住了哪根筋呢?俗雲”聽話聽音“聽市委書記的話卻不能光聽音,他的聲音永遠都是一團和氣,要仔細咂摸他話裏的味道,剛才話裏的味道顯然不善,又是衝著誰來的呢?金克任檢點自己以往跟市委書記打交道的所有細節……

許良慧調侃道:“你們的市長、書記是不是有病?一個是夜貓子,三更半夜不睡覺。一個是屬公雞的,天不亮就打嗚叫早,還叫人睡覺嗎?”

金克任撥楞撥楞腦袋,似乎一下子把來明遠所造成的不快全給甩跑了,樂樂嗬嗬地說:“是啊,你說要不吃紅燒肉行嗎?根本頂不住!”他學著鯉魚打挺的樣子,將頭放到地板上,雙腿搭在床鋪上兩腳高高蹺起——這等於倒立,血液急速湧向大腦,五臟六腑倒掛……這樣倒控了大約有五六分鐘,又躺到地毯上做了一通仰臥起坐,才收腿起身。他習慣性地一起床隨手就打開電視機,在洗漱和忙活清晨該忙活的事情時,間或掃一兩眼電視屏幕。等他坐到飯桌跟前的時候,立刻眉開眼笑,一小碗紅燒肉,兩碟小菜,大餅,豆漿。他每天從早晨出門到晚上回來,中午連打個盹兒的空兒都沒有,一整天不拾閑兒地摸爬滾打,不吃一碗肥肉就大蔥就頂不下來。

他說肥肉、大蔥、大蒜、生薑都是養腦子的東西。他對著鑽鼻子的肉香哼哼起一種怪調:早晨吃老婆一碗紅燒肉,一天精神抖擻有勁頭。

電視播音員在報告早間新聞:“梨城電視台,現在是早間新聞節目,今天淩晨,我市平房區發生大麵積煤氣中毒……”金克任站起身走到電視機跟前,“發生煤氣中毒的主要原因是由於天氣突然轉暖,大地返潮,氣壓變低,住在平房裏的居民大都用燒煤的爐子取暖,煙筒戧風,煤氣倒灌,導致中毒。根據今天早晨的統計數字,全市有數百人有程度不同的煤氣中毒反應,已死亡十一人,僅城廂區的同福莊就有二百多人被送進醫院搶救。河口區的三義裏、紅廟區的鐵山工人新村也都有大批中毒者正在醫院接受治療。全市各大醫院已經緊急動員,組織醫護人員全力以赴救護中毒者……”金克任放下剛拿起來的筷子。打電話叫來自己的司機,然後又給羅文打電話,問市長在哪裏。他對著電話答應說馬上趕到……急匆匆穿上外衣,拿起皮包就向門外走,許良慧從衛生間趕出來在後邊喊:“應該多少吃一點再走……”

全市惶惶。當天《梨城日報》第一版的通欄大標題是:全市大搶救!各機關單位都打開電視機收聽關於搶救煤氣中毒者的消息,從各個出租汽車裏也傳出這方麵的廣播……人們免不了也跟著議論紛紛:“老天爺發瘧子,專跟窮人過不去!”

“富怕招賊,窮怕生病,越怕什麼越來什麼。”

各醫院都擁擠不堪,還有的家屬在醫院的走道罩大放悲吉……

盧定安滿麵焦慮,到梨城最大的中心醫院看望中毒者,各部門的頭頭向他報告著搶救情況……他隻是聽著,很少說話。在擁擠混亂的樓道裏不經意地一瞥,卻看見了簡業青,眼睛哭得紅紅的。盡力護著身子下麵的擔架床。盧定安慌忙分開眾人走過去,見床上躺著簡玉樸,麵色蒼白,雙眼緊閉,胳膊上打著吊瓶,他湊近了呼喊幾聲,老人不應,似毫無感覺。便對跟在身邊的院長說:“這是簡老師傅,咱們市工業戰線上的功臣,解放後的第一代勞動模範……病房裏就沒有地方了?”院長緊張不安:“所有病房都住滿了。”盧定安盯問:“他老人家有沒有危險?”院長哪記得住每個中毒者的具體病情,隻能含糊其辭:“目前還很難說……”盧定安眼睛發紅,口風淩厲:“你們要千方百計地留住老人……這樓道裏風硬,能不能把他挪到屋裏去,病房裏沒有空地方,能不能先在你院長辦公室裏加張床?”院長答應著招來醫生、護士,推床的推床,舉吊瓶的舉吊瓶,把簡玉樸推走了。盧定安也在後麵跟著,順嘴問簡業青:“大姐,師母沒有事吧?”

簡業青忽然眼淚又下來了,哽咽著幾乎無法說話,她的丈夫田超代為回答:“她老人家沒有被搶救過來。嗬……”盧定安愣住,“現在人在哪裏?”業青說:“太平間裏沒有地方,送到家裏去了,業修在守著。”盧定安眼裏有了淚:“我得去看看,給她老人家送行啊!”“謝謝,您現在可千萬不能去,等我娘火化的時候會通知您……”業青求助似地看看市長身後的人,她似乎對金克任還有點麵熟,就走過去小聲問,“您是金市長吧?您可要勸住市長別到同福莊去,去了也進不去,進去可就出不來啦!昨天夜裏同福莊死了好幾個人,哭的鬧的,這時候正亂,市長可不能去惹那個麻煩!”

金克任衝著筒業青一個勁兒地直點頭,這種時候她還能替市長想得這麼周到,足見簡、盧兩家的關係的確非同一般。他擠到盧定安跟前輕聲說:“到別的病房再看看吧,等一會兒您不是還得趕到三義裏嗎?讓羅秘書代表您去看看簡師母吧。”盧定安轉身吩咐羅文,再替他買個花籃送去。

這一天,賣花圈、花籃的商店發了,羅文排隊買了個大號的花籃,雙手托著來到同福莊。同福莊確像簡業青說的那樣亂套了——有的小矮房子裏辦不了喪事,隻好搬到胡同口來辦,在一條胡同口就停放著三具屍首,旁邊放著紙糊的大房子,還有三層高的樓房,生前住不上大房子,死後無論如何也要帶走一幢新樓。死者的家人們各哭各的,卻彙成哭喪的交響,相互激發,相互仿效,悲上加悲,像在舉辦集體喪禮。但哭聲決不隻在胡同口有,胡同深處也傳來女人低一聲高一聲的悲嚎,異常淒厲……羅文走進去才看到死的是一壯年男人,屋子很小,僵硬的屍體斜楞著堵住門口,根本無法讓死人平著躺舒服——真不知他活著的時候是怎麼在這樣的房子裏睡覺的?女的哭得死去活來……一個親戚模樣的年輕男人發話了:“幹脆也像別的人家那樣把他抬到胡同口去發送吧。”有人提出異議:“那合適嗎?露天發送可叫暴屍嗬!那成了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啦!”

“你以為這間破屋子也算是家嗎?這跟沒有家還不是一樣!

走,弄出去。

“怎麼弄?你說得輕巧,胡同那麼窄,且曲曲彎彎,一個人過得去,兩個人擠不下,怎麼能將一具僵硬的屍體抬出去?”那個愣頭青親戚脖子一梗:“我把他背出去,你們拿床板,拿凳子。”他低下頭對死者說,“三姐夫,對不起了,屋子裏放不下你,隻好到胡同口去發送你,你要怪也別怪我們,別怪你的老婆孩子,你有靈就怪那些當官的吧,是他們讓你在這樣的破房子裏憋屈了一輩子,到死了還伸不開腿!”

這年頭,什麼壞事都往當官兒的身上推!別人幫著把硬邦邦的死人放到那小夥子的背上,他彎腰用雙手兜住死人的大腿,一步步向胡同外麵挪。死者的妻子抓住丈夫的褲腳撒潑大哭:“誌強啊誌強啊,你死得好慘呐!一輩子沒住過能伸得開腿的房子。

死了還不能躺下,還沒有一塊遮臉的地方,我對不起你呀……

旁邊的男人氣呼呼地插嘴:“你有什麼對不起他的?是他對不起你!”

那女人一口氣沒上來,昏死過去,親戚們趁機扳開她的手,趕緊掐人中……家屬們排成單行,哭天搶地地走出胡同。

隻隔了幾個門口,簡家的屋子裏卻死沉沉,靜悄悄……無法按老規矩在屋子中間搭床板,隻好讓閉上了眼的簡母還躺在原來的床上。簡業修這個身材豐偉,氣勢獷悍的漢子,挺身直立在老娘床頭,顯得房子更小更矮了。他傻傻地看著母親焦黃的被皺紋切破了的臉……簡家的鄰居、外號叫“小洋馬”的楊美芬走進來,揚著臉用手輕輕擦擦簡業修臉頰上的一片淚水,下命令一般:“好兄弟,還傻站著幹嗎?

有淚就趴下哭啊!”她自己也忽然坐到地下,拍打著床板放聲大哭起來:“嬸兒啊,我的好嬸子,你老可走得太急啦,這一輩子沒少照應我,我還沒有來得及報答你老人家呢……”辦喪事必須有女人,女人不僅自己敢哭、會哭,其滔滔不絕的“哭詞兒”也最富感染力和煽動性,能製造哭喪的悲切氣氛。楊美芬尖利的哭聲立刻通報給周圍的四鄰八居。

剛才還靜悄悄的簡家也死了人,已經開始治喪啦,想吊孝的就會走過來。她的哭聲還像刀子一樣刺疼了簡業修,捅開了堵在他喉頭的悲痛,如同被放倒的柴火垛,突然趴到床邊,抓住母親的手大哭起來。他的哭聲嘶啞沉悶,沒有詞句,卻痛徹心脾,雙肩劇烈地抽動。這一男一女的哭聲立刻引來了吊孝和幫忙的人,也引來看熱鬧的孩子,在門口扒頭探腦。

胡同內外哭聲陣陣,此起彼伏,整個同福莊陷於一片悲戚之中。

楊美芬聽到了啞巴哇啊哇啊地說話聲,便適時地止住了自己的哭聲,用熟練的手語吩咐四十多歲的建築工人、大啞巴王寶發去買壽衣。簡業修從口袋裏拿出錢塞到大啞巴的手裏。

這時候羅文托著花籃來得正是時候,將花籃往老人眼前一擺,房子裏立刻有了色彩。有了這搭配著各色鮮花和綠葉的色彩,反而更像個辦喪事的樣子了。他向簡母遺體四鞠躬,梨城的習俗是人三鬼四:辦喜事的時候新人對拜,或者向主婚人、證婚人行禮要鞠三個躬,大凡在喪事上向死者行禮要鞠四個躬。這就是說梨城人死後都得成鬼,沒有人能得道成神成仙,也沒有人繼續轉世為人或轉為畜生。羅文給老人行禮畢,向簡業修轉達了盧定安的問候,並從自己口袋裏掏出二百元錢塞給簡業修。這也是規矩,夠朋友的不能不給,喪事的主家也不能不接下。簡業修讓羅文坐下,兩個人唉聲歎氣地從老人的死談到煤氣中毒,又從煤氣中毒談到梨城的幾百萬平方米的老房子,在同一時間裏有這麼多人煤氣中毒,以前聞所未聞!簡業修情緒激烈,跟羅文說自己是搞建築的,卻眼睜睜看著老娘在這樣的破房子裏被煤氣熏死,於公於私都說不過去。其實他完全可以讓父母搬過去跟自己一塊住,由於老婆不願意,自己請老人過去的口氣就不堅決,老人自然也就百般推辭,才釀成今天的大禍!昨天晚上市長還問我相信不相信預感,他有預感了,我卻沒有預感,我算是什麼東西!

羅文百般安慰,人在這時候容易自責,這自責也讓人感動。

但這時候旁人的一切勸慰都顯得軟弱無力。他看到大啞巴買來了治喪用的全部行頭,就起身告退,他還要趕到三義裏,並說如果不是老人出事,簡業修也應該去三義裏參加市長的現場會。羅文一走,楊美芬先抖開一幅黃布單子蓋住簡大嬸兒的身子。然後開始指揮簡業修和大啞巴進進出出地正式進入治喪程序,她把白布剪開,做成孝衣、孝帽,在給簡業修的衣服上掛孝的時候,她非但不勸解,反而悲上加慟:“你說這叫什麼事?家裏挺著一個,醫院裏還躺著一個……像我們這些沒有本事的人,住在這樣的破屋子裏是沒有辦法,你一個堂堂的大建委主任,幹的就是蓋房子的事,愣讓老人死在這樣的房子裏!哭吧,哭吧,你不哭老嬸子不走!”

這又捅到簡業修的疼處,悔愧無比,不禁號啕:“媽,兒子對不起你……”

他一哭,楊美芬又跟著眼潮,她抹抹自己臉上的淚,反過來又勸解簡業修:“行啦行啦,人已經走了,就別再賣後悔藥了。天氣太熱,一會兒給簡嬸兒穿好衣服你就得早拿主意,是在家裏發送,還是送到殯儀館去?

“還去殯儀館嗎?媽媽在這兒住了一輩子,死在了這兒,我也應該在這兒送她老人家上路。”

於敏真這時候走了進來,見這樣一個陣勢,雖然滿麵淒楚,眼淚直淌。卻不知該怎樣哭?是趴到婆婆身上哭,還是跪到地上哭?簡業修嫌她來晚了,順勢就把一肚子的悲痛和愧疚都撒到她頭上:“你出去,我媽媽不能再見你。當初要是依我的主意把爸爸媽媽接到咱們家去住,怎會有今天這樣的事?媽媽昨天一準是有預感,想在死前見孫子一麵,你連這個都不成全她老人家!”

於敏真本來就手足無措,再被丈夫這樣兜頭一罵,有口難辯,氣急而泣,轉身要跑。楊美芬手疾眼快張開胳膊把她抱住了,急鼻子快臉地數落簡業修:“哎,老兄弟,這是怎麼說話?

別人沒事你倒想鬧喪啊?簡嬸兒屍骨未寒,你可不能鬧得她老人家閉不了眼!

“她拉於敏真坐到床邊,一邊給她戴孝一邊解勸,”弟妹呀,這種日子你可不能跟他滋氣,你是兒媳婦,給婆婆跪下磕個頭,願意怎麼哭就怎麼哭,把滿肚子的委屈向婆婆說,都可以哭出來,這時候你說什麼簡嬸兒都聽得到。

於敏真再也忍不住了,跪在地上放聲大哭。女人一撒潑哭出了前幾聲,衝破了矜持,後麵就會哭了,就無所顧忌了,連哭帶訴,長聲短調,旁邊的人隻防備她哭得背過氣去。她來晚了是因為她要伺候兒子吃早飯去上學,並答應兒子中午放學後去接他來跟奶奶告別,然後到公司又處理了一些非處理不可的事情,再到醫院看看公公,死的已經死了,總得先看還活著的吧?總不能把一切都不顧了吧?簡業修怎麼可以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場合、這樣對待她?她越想越冤,越冤越哭……

簡業修也跪直了:“媽,是兒子不孝,做不了老婆的主,悔不該沒有把你二老接到我們那邊去住,才出了今天這樣的大禍。

您臨走前想見一眼孫子,她都沒有讓您見到……如果我爸爸再救不過來,我發誓再不許她進簡家的門口!”

於敏真終於忍無可忍大哭著跑了出去。楊美芬起身去追,追了幾步沒有追上,便回來責備簡業修:“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喪事裏不能吵架!再說這種事你怎麼能怪弟妹呢?是人家讓你們家住這樣的破房子嗎?你不怪國家,不怪自己,倒把氣往老婆身上撒!”

她還真把簡業修數落得無言以對,看上去也有些懊悔-……一她看看屋裏沒有人又用自己衣襟為簡業修擦淚,狀極親密。簡業修卻不自在地躲開了。楊美芬檢查了壽衣,叫啞巴打一盆熱水來,然後又趕開啞巴,對業修說:“來,給簡嬸兒擦身子穿衣服。”

陽光強烈,天氣燥熱。

盧定安、金克任率領著市內幾個區的區長來到河口區三義裏的街口,河口區的區長杜華正、副區長李強,還有一幹人等,也剛剛趕過來,今天這個日子讓所有的大小頭頭都不好過。杜華正迎上去,看看市長的臉色,大家都沒有笑容,也省去了寒喧,隻握了握手,然後就往平房區的縱深處走。他們見到的是上身光著、下身隻罩著個大褲衩或小褲衩的男人,女人們上身隻穿件鬆鬆垮垮的背心,有些年輕的女人露裸著乳房給孩子喂奶……紅廟區分管城建的副區長袁輝,年輕沒有分寸,明知故問:“天氣剛剛有點熱,他們就這副打扮,到三伏天該怎麼辦呢?”大家心情不對,沒有人接他的話茬。他有些尷尬,自以為說話俏皮,想幽默一下給自己解嘲:“杜區長,我給你們出個主意保證能賺錢,在這兒開個商店,專賣內衣內褲,一定會買賣興隆。”杜華正隻是看看他,仍然沒有接茬,袁輝一臉沒趣。三義裏的人表情更冷淡,不回避也不歡迎這些高級人物。水龍頭前邊一個外號叫“大鞋底子”的女人在刷尿盆,既潑野又懶洋洋的現出一種粗獷豪逸。在她旁邊還有個女人在洗菜,一群孩子在爭著洗臉衝腳。洗菜的女人罵罵咧咧:“你快懶得屁股眼兒裏生蛆了,這都什麼時候了才起床,晚上都幹嗎了?”

大鞋底子滿不在乎,聲音更大:“晚上幹嗎你還不知道嗎?

是眼饞,還是沒人弄你癢癢得難受?“你個不要臉的,就缺德吧,人家洗菜,你刷尿盆!”

“這有什麼辦法?誰叫你就愛聞老娘的臊氣味兒呢!”

“呸!你沒看見檢查衛生的正在這兒嗎?”

“誰愛查就查唄,都是不幹正事!衛生還要他們檢查,誰們家不願意收拾得利利索索的?住的是狗窩,怎麼打掃也成不了金鑾殿!”

盧定安麵沉似鐵,氣氛嚴肅得令人緊張。多虧金克任說話,緩解了這太過沉重的氣氛:“我有點明白為什麼有人憎恨現代大樓了,寫字樓建得再漂亮也跟這些人沒有太大的關係。摩天大樓建得再多,跟這麼多的爛平房反差就越大,像一塊塊瘡疤,城市永遠也漂亮不起來。”盧定安暗啞著嗓子說:“鳥有巢,蟲有窩,人更應該有個像樣子的安身立命之所。”身為區長杜華正似有些尷尬:“請市長再到裏邊看一看吧。”

盧定安目光冰冷:“看不看都是這個意思了,這裏衛生不了,講衛生對這樣的居民區還是一種奢侈,這裏其實還不具備現代人的居住條件,說得嚴重一點是有傷風化,有礙觀瞻。但責任不在這裏的居民,而在我們。”

杜華正不服:“市長,這大概不是我們一個街或一個區獨有的現象,就是我們有心想改變這種狀況,也不是一個區一個街所能辦得到的。”

盧定安眼裏有了凝聚力:“不錯,那怎麼辦呢?每一個街每一個區都這樣認為,都不采取行動,難道就永遠這樣下去了?”

杜華正應對及時地耍了個滑頭:“我們希望市裏有個統一的部署。”盧定安像是自言自語:“是得下決心啦。”杜華正偷覷一眼市長:“就怕決心好下,事情難辦。”“你認為最難的是什麼?”

“恐怕首先是資金問題……”

杜華正竟然跟市長一句對一句地叮叮當當,令同行的人吃驚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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