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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於敏真駕著自己的白色寶馬車鑽進了同福莊,東繞西繞地想盡量靠近婆婆家的胡同停車,一是可以照應自己的車,二是避免徒步多穿胡同。在這個季節女人走過平房區的胡同是一件很難堪的事,每個胡同裏堆滿破爛兒,磕磕絆絆,狹窄又曲裏拐彎,裏裏外外還都坐著人,一個人體就是一個小火爐,顯得平房區裏的氣溫又比大街上高了幾度——這是平房區的一大特點:屋子裏比院子裏熱,院子裏比胡同裏熱,胡同裏比馬路上熱,所以天氣剛有點熱就都逃出屋子、院子,到胡同和馬路上占據涼快的地方。

許多人家還點著燒煤取暖的爐子,有的男人卻已經穿上了大褲衩。光著膀子——這就是在這個季節平房區裏特有的景致。他們在胡同裏或蹲或坐,或躺或站,三五成群地湊成一堆兒聊大天……這種聊天以講希奇古怪的新鮮事和罵大街為主,為的是逗樂、出氣、打發時間。個個都高腔大嗓,不避諱,不在乎,什麼話都敢往外掄,住在這種地方的人除去腦袋頂上撂原子彈,不知道還會怕什麼?你隻要進了胡同想不聽都不行,聽得於敏真幾乎都能背得下來,他們罵得最多的是當官的,說現在壓在老百姓頭上的三座大山是什麼?孩子上學、看病吃藥、當官兒的胡鬧。說現在當官兒的有三大美:升官、發財、死老婆……一個人罵完大家都跟著嘿嘿哈哈地一陣暴笑。於敏真的丈夫恰恰也是個不大不小的官,對這些罵官的話就格外敏感。

現在還有誰不敢罵當官兒的呢?他們對頭頭又真正知道多少呢?越是知道得少的事情越是敢罵,人們談論得最多的往往是自己知道得最少的。現在的人罵起當官兒的來,什麼話都說得出口,可如果認為哪個官兒好,又會把什麼功勞都記到他的賬上……這就看領導者是否有本事、有幸運在老百姓中間形成佳話流傳,就像蓋一幢好樓或建一處勝景一樣。住在這些舊平房子裏的人,從天氣稍微有點暖和一直到上大凍,基本上就呆在房子外麵,隻有到睡覺的時候再進屋。尤其是男人們,一到晚上,各家的女人們都要擦洗身子,男人們就到外麵去找個地方呆著,沒有地方呆的就到大街上去溜達。

同福莊裏還有一景也是令於敏真發怵的,那就是胡同口。平房區的胡同口永遠都站著一群半大小子,神頭鬼臉,麵目邪惡,用陰毒的挑釁的眼光盯看每一個進出胡同的人,尤其是女人經過,會有被扒掉一層皮的感覺——這是平房區最恐怖的一景。平房區的孩子分兩種,沒有事就到胡同口站著的,十有八九是學習不好或已經退了學的,早早地就學會抽煙喝酒,而後是打架,偷盜,甚至奸淫婦女。正派的人家就是緊緊地把住孩子,沒事絕不讓他們到胡同口去湊熱鬧。簡業修就跟她講過,不管天氣多熱,父親也不許他出屋,最多是在自己的屋門口站一會兒。比簡業修大幾歲的盧定安,由於是從農村來的,被同福莊的孩子叫做“小侉子”,住了許多年了,進出胡同的時候還常常會被推一把或搡一下……她感到奇怪,人在一茬茬地長大,社會在不斷地變化,胡同口的傳統卻一代代地保留下來,一撥一撥總是有一些遊手好閑的青少年霸占著胡同口。她找到了自己準備停車的地方,看見幾個小子嘴上叼著煙卷兒,又在拿一個傻子尋開心,他們把傻子圍在中間,推過來,搡過去……她猶豫著又躲開胡同口一段距離才停穩了車,打開車門,看到那幫小子在逗弄傻子:“傻狗順兒,今天是不是又跟對象見麵了?”狗順隻是嘻嘻傻笑。“摸了對象的大波沒有?”一個把頭發染得火紅的小子抓住了狗順的前胸,不住地搖晃,“說啊,摸了對象的什麼地方啦?”別的人都跟著一塊兒起哄:“告訴他,摸屁股了。”狗順跟著學:“摸屁股了。”半大小子們一陣哄笑。紅毛又問:“還摸什麼地方了?”狗順磕磕巴巴:“沒,沒摸什麼地方……脫沒脫對象的褲子?”有人教導:“告訴他,脫了。”狗順抹抹鼻涕:“脫了。”又是一陣尖笑。這時候他們看見了於敏真漂亮的寶馬車,立刻放棄傻子走過來圍住了汽車,被叫做紅毛的小子,用力在汽車頂上拍了幾下,其他的半大小子在一邊叫好:“紅毛,你敢上去跳舞嗎?”

於敏真心疼,渾身起栗,變腔變調地尖聲質問:“你們要幹什麼?”紅毛嬉皮笑臉:“哎喲,這不是嫂子嗎?”簡業修的兒子寧寧,反而不怯陣,懷裏抱著兩盒補品之類的東西,挺身站到前麵保護自己的母親:“紅毛,你要幹什麼?”紅毛翻翻眼,陰損出邪:“呀,茬子夠硬的,簡寧寧也充個人啦!你媽這車真漂亮,能讓我們上去兜一圈兒嗎?”簡寧寧尖著嗓子回答:“不行!”

於敏真慌亂無措,拉著兒子回到車裏,寶馬一陣抖動,忿怒地絕塵而去。半大小子們在後麵哈哈大笑,有人撿起小磚頭向寶馬車扔去。

這真叫越怕什麼偏偏就有什麼,於敏真在從同福莊回來的路上不僅沒有表揚兒子的護駕之功,反而把兒子審了個底兒掉,問他是什麼時候認識胡同口那幫小流氓的?是不是每次到爺爺家來都偷著跟他們玩兒?然後對兒子千叮嚀萬囑咐,以後不許他單獨去同福莊,不許跟那幫孩子往一塊湊,她也暗暗給自己立了一條規矩,以後管住兒子不許他單獨去同福莊,非去不可由自己帶著去,管緊了把嚴了,隻許看爺爺奶奶,不許到外麵亂跑亂鬧。

她回到家就開始忙飯,把炒好的菜端上飯桌,一樣樣用大碗和碟子扣好,免得涼了,兒子在自己的房間裏寫作業。她住著一套以眼下的標準衡量可算相當高級的房子,有三室一廳,並排兩間朝陽的大房子,一間是簡業修和於敏真的臥室,一間給了兒子,一個十來歲的小學生就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在梨城能有這樣條件的人家不多。陰麵的一間作了簡業修的書房,連接每一間房子的中心是客廳,足有三十多平方米,寬敞透亮,氣派豪華。整套房子裝修考究,每間房子根據不同的用途擺放著不同風格的高檔家具,精致雋雅,舒適寧謐,處處都漫溢著女性情韻——這一切顯然都是出自於敏真的設計。

簡業修是個雄心勃勃且深信自己會前途無限的人,他少年得誌,很會做人,還不想在住房上過於張揚,因為單位裏的人免不了會常到他的家裏來,何必惹得他們妒忌或胡亂猜疑呢?然而於敏真是日本森洋藥材梨城公司的經理,需要這種體麵,有理由也有條件在回到家以後得到和她的現狀相匹配的享受,便堅持把河口區建委分給簡業修的偏單元和自己原有的獨單元加在一起,換成了這套房子,她有錢,理直氣壯地按自己的心意裝修了房子。簡業修不操心,不出力,再若橫加幹涉就未免太不近情理了。但他給河口區建委、甚至給整個河口區政府裏熟識他的人造成了這樣一種印象:他沾了老婆的光。於是便就坡下驢地接受了妻子安排的這個舒舒服服的現實。待到於敏真把飯菜都準備好,卻還不見丈夫回來,就坐在沙發上抱過電話機開始撥電話……

她精於修飾,容貌豐豔,對著話筒講話也很講究音調、音質的美感,抑揚頓挫舒緩悅耳,臉上笑容燦爛。但一連打了幾個電話都找不到簡業修,立刻有烏雲趕走了滿臉的陽光,說話的聲調裏也有了鐵質:“楊靜,你知道簡業修現在在哪兒嗎……不知道?

你們建委今天下午有什麼活動嗎……沒聽說?“對方問她有什麼事要幫忙,她客氣地回絕了人家,然後又找到另一個可能會知道丈夫去哪兒的人:”葉華,我是於敏真,你知道簡業修在哪兒嗎……不知道?你從下午就沒有看到過他?不用,謝謝……”

“河口區政府嗎?區建委的簡業修主任在你們那兒開會,我有點急事,麻煩您叫他接個電話好嗎……什麼,你們那裏沒有會,全都下班了?”不對呀,簡業修身邊的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兒,不是大家故意瞞著她,就是簡業修有意瞞住了大家,背人沒好事,好事不背人。她繼續撥簡業修的手機,仍然關著機,她生氣地摔掉電話,兒子從書桌上抬起頭看看她。電話鈴響,她故意沉了一會兒才拿起聽筒,是大姐簡業青,也從下午就找不到簡業修,打電話是問他回來了沒有。這正勾起了於敏真的怨氣:“沒有啊,他能去的地方我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他,帶著手機卻不打開,也不給家裏打個電話,飯菜都涼了,您說氣人不氣人?他忙,誰不忙呀?打個電話通知家裏一聲也費不了多少時間,不知他腦子裏有什麼病!”大姐隻好在電話裏勸解她:“別著急,他又不是小孩子,出不了事,反正早晚會回來的。他回來後你告訴他。咱媽媽的燒還是不退,你姐夫剛又給打了退燒針,想送她老人家去醫院,老太太說什麼也不去,就是想孫子。你知道,咱們家幾輩單傳,兩個老人一有點不舒服,孫子才是最好的靈丹妙藥。等業修回來,叫他務必帶著寧寧來看看咱媽。”

於敏真把剛才帶著兒子去看奶奶碰上流氓砸車又折回來的事敘述了一遍,還說了些讓姐姐、姐夫多受累的話。於敏真放下電話就招呼兒子吃飯。兒子問:“不等我爸了?”於敏真說:“不是我們不等,是等不來,誰也不知道他幹什麼去了,誰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寧寧看看媽媽陰沉沉的臉,沒有再多嘴,起身來到飯桌前,其實他早就餓了。於敏真又逼他去洗了手,才開始動碗筷。於敏真幾乎沒怎麼吃東西,隻忙著給兒子夾菜,她平時就很注意不讓自己吃得太多,今天趕上心裏有事,想吃也吃不下了。她心裏的這件事積存了可不是一天兩天啦……女人嫁給了自己找的男人,時間越長對這個男人就越依戀。男人即便高攀了一位公主,一旦成了正式夫妻就不會再珍惜對方。她在生意場上見過的和經曆過的,讓她不能不時時刻刻地留神,看緊自己的丈夫,這兩年簡業修長了點肉,骨架發起來了,身軀偉岸,相貌清朗,往人堆裏一站是很招眼的。每逢那樣的場合,於敏真對周圍人的眼光,特別是對女人的眼光就格外敏感。更何況簡業修又身處眼下是大熱門的建委係統,別看他隻是個區建委的主任,卻有許多價值數千萬乃至幾個億的工程都抓在他的手裏,多少人想接近他,想巴結他,隻要他不是非常清醒地抵製,就會滑到“工資基本不動,老婆基本不用”的那一堆人中間去……在這方麵女人靠的是直覺和本能,尤其是妻子的直覺,往往非常靈驗。

她伺候兒子吃完飯,將碗筷草草地收拾一下,還有好多事要幹卻沒有心思幹了,心裏長草又百無聊賴地打開電視機,順手翻開剛才上樓時帶上來的報紙,在《梨城晚報》的第一版上有一通欄的大標題:《公共服務大樓獲國際建築學會設計金獎》。下麵是一幅清晰的彩色照片,一外國人雙手向夏尊秋頒獎,夏尊秋含笑接過,姿容宛如峙玉,朗然照人。她身後站著簡業修,眼睛正盯著夏尊秋,雙手在鼓掌……於敏真心頭簌地一跳,想看又不願意看地瀏覽著照片旁邊的文字,越看臉色越難看,突然一甩手把報紙摔到桌子上,心煩地把吵吵鬧鬧的電視機也關掉了。

參加夏尊秋的頒獎會為什麼要瞞著建委的人?為什麼要關掉手機?外國人發個獎很簡單,儀式簡單,講話簡短,絕用不著耗這麼長的時間……

寧寧來到客廳打開了電視機,她沒有好氣地問:“作業寫完了嗎?”寧寧伸個懶腰打個哈欠:“寫完了。”“那就刷牙、洗臉,快點去睡覺。”“這才幾點呀?

我就看一會兒還不行嗎?”“不行,都十點多啦!”於敏真關了電視機,拉著兒子進了衛生間,她給兒子的牙刷擠上牙膏,兒子不情願地刷著牙,她還站在一邊看著,“洗個澡嗎?”兒子搖腦袋。“今天有體育課嗎?”兒子還是搖頭。“你踢球了嗎?

出汗了嗎?”不管她問什麼,兒子的小腦袋一個勁地搖,搖得牙膏沫子亂飛,她躲避著,拍了兒子腦袋一下,囑咐著:“那就把臉和腳好好洗一洗。”

等她一出來,兒子草三了四地往臉上淋了點水,胡亂抹了兩把就跑出來鑽進了自己的被窩。於敏真追進來!“呀。這麼快?

又糊弄我?“她隻好打了多半盆熱水端到兒子的房間,把兒子從被窩裏拉起來,用熱毛巾從頭到腳給兒子擦洗了一遍,擦得兒子忽而齜牙咧嘴,忽而嘰嘰嘎嘎……她的心情似乎也因之轉好了,在兒子身上親一口,擰一下,拍一掌。伺候兒子睡下後,她來到廳裏,無精打采地將還擺在飯桌上的飯菜放進冰箱,鬆開頭發,想去洗澡,遲疑一下又坐到沙發上打電話,仍然沒有打通,便又翻開那張報紙……此時聽到了鑰匙開門的聲音,忙把那報紙疊起來放到牆腳的袋子裏,頭往後倚假裝睡著了。

簡業修進了屋,大高個子,神姿俊飛,顯然心情不錯。他走到妻子跟前,用手摸著於敏真的頭:”嗨嗨,怎麼又在沙發上睡?醒醒,到床上睡去。”

於敏真睜開眼,打掉他的手:“你這個臟手剛在外麵摸完了野女人,回到家裏別亂碰!”簡業修打哈哈:“這是什麼話呀,請注意一點語言美。”他這種漫不經心地嘻嘻哈哈更激怒了於敏真:“誰美你找誰去,還回來幹什麼?”“又怎麼啦?”“你說呢?現在是幾點啦?”“還不到十一點嘛,這個鐘點回來不是很正常嗎,你就值當發火?”“正常?正常為什麼要關手機?為什麼去哪兒要瞞著家裏和機關?

你從下午就失蹤了,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找你,你知道家裏出了什麼事?”簡業修一愣:“家裏有什麼事?”“問你呀,你還記得這是你的家嗎?是不是走錯門啦?”“胡攪蠻纏,你是不是在撒癔症?”簡業修想走開。

於敏真“騰”地站了起來:“你給我站住,一下午一晚上你都幹什麼去了?”“嘿,我去幹什麼還得向你彙報啊?”“不錯,這是規矩,別忘了你是有老婆孩子的人,為什麼不回答我剛才的問題?”“什麼問題?”“手機為什麼老關著?你在什麼地方鬼混才怕人找到你?”“我在會場上關的,以後就忘記開了。”“別編瞎話了,建委、政府我都找過了,今天根本就沒有你可參加的會!”

簡業修的氣有點軟:“我在接待國際建築學會的代表,主持授獎儀式。”

“得獎的是夏尊秋,接待是梨城大學的事,跟你有什麼關係?”於敏真把報紙攤開,“看看你這個樣子,像個小醜,色眯眯地盯著姓夏的女人,你還知道自己是誰嗎?就為了這個連給家裏打個電話的空都沒有,你說你心裏還有這個家?我們娘倆叫流氓欺負你可以不管,別忘了你還有老爹老娘哪!”於敏真說著說著竟抽抽噎噎地哭起來了……

簡業修沒有招兒了,隻剩下認錯一條道:“對不起,我不回來吃飯的確應該給家裏打個電話……”於敏真順勢拿出紙和筆,放到桌子上:“寫下來,免得日後不認賬。”簡業修有氣卻不敢發,無奈地裝糊塗:“寫什麼?難道你要讓我給你寫保證書?”

“給家庭一個保證有什麼不可以,我也可以寫。難道就隻能對外麵的人山盟海誓?”簡業修不想也不敢激化矛盾,隻能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好,你說吧,寫什麼?”他越是這樣遷就就越令於敏真生疑:“第一,必須保證隨時讓家裏人知道你在哪兒,能夠找得到你。第二,晚上必須回到家裏吃飯。”“必須呀?那怎麼可能,隻能盡力。”“盡力是多少?兒子隻能在晚上見到你一會兒,你難道連晚上盡一點做父親的責任都辦不到?要知道我在工作上的壓力並不比你小,憑什麼從管這個家到管孩子都是我的事?我們難道是單親家庭嗎?這樣對孩子的發育成長有好處嗎?我不相信你對自己的兒子連這點責任感都沒有。”簡業修無言以對:“好好好,我寫。你以為我願意在外邊吃飯呀?有些特殊的情況沒有辦法。”

“行啦,你不用拿特殊情況唬人,現在連老百姓都知道越特殊越沒有好事。不管你有什麼事,也不管你特殊不特殊,總之不回家就要提前告訴我一聲……‘我一直就是這樣做的嘛。’今天是怎麼回事?情況特殊?一跟夏尊秋有關係就特殊?‘這是哪兒對哪兒,你為什麼老是吃人家夏教授的幹醋?第一,她是我的導師。第二,她是我們公共服務大樓的設計者,也可以說是我們的合作者。”

於敏真收斂了吵架的鋒芒,語氣變得懇摯而嚴肅:“業修,你真的以為我是吃醋?我相信以前沒有看錯你,今後也不會看錯你,你自己也不想在這個區建委主任的位置上就打住吧?你年齡占著優勢,能力是明擺著的,誰都看得到,上邊又有關係,現任市長過去是個可以當你大哥的人,正是一通百通,一順百順的好時候,決不能因為招腥惹臊一失足後悔一輩子!”

理是這個理,話也是幾句好話,但是從妻子嘴裏說出來就讓簡業修打心裏不自在,女人過於看重丈夫的升遷,處處算計得太精,任何一個男人都受不了!他敷衍著:“好啦好啦,你操這麼多心累不累呀?”他順便把寫好的保證書推給了於敏真。

於敏真看著丈夫的保證書,臉上總算雲開霧散:“我累呀,累極了,家裏外邊都累,真想能靠在你身上跟你訴訴苦,讓你像從前那樣給我通身到下揉巴揉巴……哦對嘍,奶奶感冒發燒,你過去看看吧。”“嘿。媽媽病了你還不早點說,羅嗦了這麼多閑白兒。”簡業修是孝子,趕緊找東西,一眼發現茶幾上放著於敏真剛才拿去又帶回來的兩盒補品,伸手抄起來。於敏真說:“你現在怪誰?

大姐和我從下午就找你。“簡業修已經急匆匆地摔門而去。

他一溜小跑地下了樓,在樓前找到時用時不用的自行車,拍拍車座上的灰土,打開鎖騎上就猛蹬,他身高腿長,從後麵看像馬戲團裏的狗熊騎小車。一提去同福莊,簡業修就跟妻子的感覺大不一樣,於敏真每次都是被逼到非去不行了才捏著鼻子硬著頭皮去一趟,到了同福莊也是站沒處站,坐沒處坐,吃飯更是做做樣子,基本是不吃什麼,一句話——嫌臟。而筒業修一回到同福莊,就全身心地放鬆,吃得飽睡得著,哪兒都能坐,跟誰都能搭嘎老半天,如魚得水,自由自在。他回到這個簡陋、擁擠和不幹不淨的環境裏如同回到童年,回到過去,而每個人對自己的童年和過去總是懷戀的。社會就像海洋,每一種魚都活在自己的層麵上,盡管他現在能遊到更深的海域安身立足,原本卻是屬於同福莊的……他嘰哩哐啷地騎到同福莊,把自行車扔在胡同口,熟門熟路地鑽進胡同,推開自己家的門。低矮的小屋子裏滿滿登登,門後還生著蜂窩煤爐子,姐姐、姐夫擠站在屋子中間,盧定安和簡業修的父親簡玉樸坐在床邊上,簡業修著實沒有想到地叫了一聲:“市長!”盧定安也就老實不客氣地充老大:“你這家夥跑哪兒去了,老人病了到這個時候才露麵兒。”

簡業修臉上掛火,自我解嘲地湊到床上去摸母親的額頭,大姐簡業青說:“剛睡著,燒有點退,不像白天那麼高了。”簡業修問爸爸有沒有事?老人搖搖頭說自己沒事。

簡業修穩住了神,這時候出於禮貌也得跟市長搭嘎幾句了:“怎麼把您也給驚動來了?”

盧定安說:“沒有人驚動我,是我自己趕巧了,來同福莊轉轉。順便進來看看兩位老人,有個難題老拿不定主意,想聽聽師傅的意見。”

簡業修大惑不解:“您的難題?”

盧定安苦笑一下,沒有作答。簡玉樸瞅個空插進來說:“定安想拆咱這兒的老房子。業修,天太晚了,你陪著定安走吧。”

簡業修看看爐子:“煤拿進來了嗎?我把爐子給封好,夜裏可涼啊。”

簡玉樸:“你快走吧,我還不會封爐子嗎?”

“要指著你來捅爐子,倆老人早就凍壞了。”盧定安說著站起身和簡玉樸握手,“您多保重。”簡業修原想跟父母多坐一會兒,卻也不得不站起來陪著盧定安走出父親的小屋。胡同裏的人少了,平房區安靜下來。他們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盧定安突然問他:“你相信——有預感嗎?”簡業修摸不著頭腦,隻好含糊其辭:“有時候信。”盧定安解釋自己的想法:“天氣這麼突然一變熱,我心裏就打鼓。”簡業修笑了:“這算什麼預感?是住小平房養成的後遺症,怕熱,怕夏天,怕下雨……”

“你也這樣?”“一樣,這也叫危房綜合症。這些破房子的確該拆了,我既留戀這個地方,又憎恨這個地方。”盧定安轉頭看著簡業修:“你想過怎麼拆這些舊平房嗎?”

簡業修老老實實地承認沒有認真想過,同福莊又不在他的河口區裏,即使在河口區這也不是一個區能辦得到的,區裏還沒有這樣的條件。盧定安說:“條件什麼時候有呢?住在這兒的百姓還能等嗎?以前我們不在位子上,想這件事情不現實,著急也沒有用。現在我們有了這個權力,我就想幹成這件事……你認為怎麼樣?”

簡業修有點吭吭哧哧,盧定安不再是兒時的大哥,而是一市之長,他正南巴北地向你征求意見,你說得對不對,符不符合他的心思,都關係非輕。但他最後還是把自己的意見表達清楚了:“這可是大動作,以您的年齡也許要在市長任上幹兩屆,總得要幹點讓梨城人忘不了的大事。隻要您下了決心,我在下邊會全力以赴地貫徹執行。您要是想聽我的真實想法,最好給我一周的時間,我給您拿出個關於平房現狀的詳細報告來。”

“好,我等你的報告。”盧定安心情忽然開朗起來,他和簡業修這樣悠閑地在同福莊到處轉悠,好像又回到了三十年前……那時每到晚上,男孩子們都不許喝水,一摸水碗大人就斥責,你不怕夜裏尿尿嗎?尿尿成了一件無法避免又非常可怕的事情。住在老平房裏的孩子,必須從小就鍛煉憋尿。但無論怎樣鍛煉,尿泡總是有限的,孩子們在臨睡前要結伴跑老遠去廁所,先把尿泡打掃幹淨,恨不得將尿泡裏的水分一滴不剩地全擠出來。每天清晨。這些小家夥們睜開眼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往胡同外麵跑,手捂著小雞,跑急了尿會拉拉出來,又趕緊蹲下……跑跑停停,等跑到廁所,尿也拉拉得差不多了,有的甚至把褲子都尿濕了。大一點的孩子憋得住,好不容易跑到廁所,掏出就放,常常會尿到裏麵正在蹲茅坑的人頭上,免不了要挨一頓臭罵。廁所外麵還蹲著一溜兒等著方便的大人,孩子們抖摟淨了出來,一身輕鬆,一臉得意,為了回報剛才挨罵便齊聲高喊:“憋老頭,憋老頭!”“小王八羔子!”

老頭們起身想追,又趕緊捂著肚子蹲下了。以後他們上學了,有了學生汽車月票,一早一晚就坐兩站路的汽車去幹淨一點的廁所,坐著汽車去尿尿,很是神氣了一陣子……

盧定安站在一個滴滴答答漏水的水龍頭前,用手使勁想擰緊龍頭,誰知用勁過大,龍頭反而漏水更急了。他隻好悠著勁將龍頭調整到跑水最少的程度,卻依然滴滴答答。這一點幾乎和三十年前沒有什麼變化,仍舊是整條胡同共用一個水龍頭。

那時簡業修的年紀比盧定安小得多,卻從十歲就開始替父親挑水。到冬天,木筲裏外都是冰,一擔上肩就壓得簡業修離流歪斜,隻要盧定安看見就把扁擔接過來。後來盧定安用很薄的白鐵皮做了一副水桶,送給了簡業修,他擔在肩上就輕鬆多了……那時兩家人處得跟一家人一樣,簡業修就直呼盧定安為大哥。

夜已深,氣溫轉涼。籬笆燈的房子不保暖,外麵有多冷屋裏就有多冷。沒有拆爐子的人家是有遠見的,在這靜靜的深夜裏,響起了嘰裏呱啦捅爐子的聲音……馬路上行人稀少了。始終不見市長出來,司機劉曉亞縮肩弓背,坐在道邊上睡著了,盧定安喊醒了他,也讓簡業修上了自己的車一塊走了。

進入深夜的平房區並不安靜,從房子裏發出各種奇奇怪怪的聲音——打呼嚕的,說夢話的,咬牙呱唧嘴的,還有咯吱咯吱床鋪扭動的聲音……雖然家家門窗緊閉,籬巴燈的房子並不隔音,甚至誰家有人往尿盆撒尿,四鄰八居都聽得到。每間低矮的平房簷下,都伸出半截黑糊糊的煙筒,有的煙筒裏還一陣陣地冒出些許黃煙……到下半夜,七十歲的簡玉樸,被一種窒息般的難受折磨醒了,他推了推老伴兒,老伴兒沒有動靜,他自知不妙,想起身卻一陣頭暈目眩,渾身疼痛。便慢慢蹭到床邊,摔到床下,一點點爬到門口,想推開門,但沒有推開,由於用力過猛自己也昏過去了。

同福莊一個個黑洞洞的煙筒口,顯出一種猙獰與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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