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整廠一輛運原料的卡車,在街心被一粗壯的婦女攔住了:“今天得跟你們說個清楚,你們的車打這兒一過就震得我房子直顫悠,一顫悠就往下掉灰,一年到頭沒黑沒白地這麼糟害人,還有個完嗎?”司機滿不在乎:“我們從打一建廠的那一天就從這兒走車,你怎麼到現在才想起房子會顫悠?”
旁邊站著個斜披著短衫橫抱著肩膀的年輕人,胸前和雙臂上刺滿青色的海蠍子(又稱琵琶蝦),令人毛骨悚然,臉上長滿紅疙瘩,目光陰沉地盯著司機,突然插了嘴:“你這是人話嗎?”司機一愣:“你這又是怎麼說話?”年輕人叫趙勇:“我這樣說還算是客氣的呢!”司機見對方麵目不善,沒有再吭聲。那攔車的女人見趙勇給撐腰,更來了精神,挺著波濤洶湧的大胸脯又往前湊了一步:“我跟你們廠交涉過好多次了,你睜開眼看看,你們廠染什麼顏色,我們晾的衣服就是什麼顏色,你說你們廠缺德不缺德?”
“有什麼事你去找我們頭兒去,別擋我的道,我完不成任務可要扣獎金。”司機打著了火。
“我才不找你們頭兒呐,叫你們頭兒來找我吧。”女人名叫李素娥,就是三義裏著名的“大鞋底子”,她往卡車前麵的軲轆底下一躺,“有種的你就往老娘身上軋!”
當地居民圍了一大幫,神頭鬼臉,起哄叫號:“對,叫他軋!”“小子,你敢軋嗎?”“沒尿了吧?”
目睹了這一場好戲的黃麗金,拉著王寶光趕緊繞道走了。進了老城廂的平房區,黃麗金的神情有點緊張,胡同又窄又亂,地上有水,有時需踩著磚頭走過,從低矮的舊房子裏發出各種奇怪的響聲。令第一次到這種地方來的姑娘精神緊張……她對王寶光說:“難怪你不騎自行車,這種地方也實在是騎不了車。”
王寶光領女友來到自家門前,拉開門讓姑娘先進。姑娘走到門口,往裏一探頭立即被嚇傻了:在極狹小的屋子裏,搭著雙層床,在下層床上有一對男女正赤裸著身子扭動顛簸。壓在上麵的是大啞巴王寶發,由於他的世界隻有色彩沒有聲音,在做愛的時候他眼睛看到的隻是自己身子下麵的女人,黑發飛旋,白光耀眼,汗珠進射,他眼睛興奮得灼灼如電,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隻有自己的渴望和狂烈,極其投入,極其自然。再加上他身體好力氣大,那真是無所顧忌,地動山搖,幹得驚世駭俗,真活活羨慕死和嫉妒死有聲世界的男人們!被他壓在身下的是小洋馬楊美芬,大概也正處於靈魂失火,熊熊燃燒的境界,竟然沒有聽到門響,當老蔫兒變腔變調地喊出“二姐”的時候,她才轉頭向門口看……聽不見聲音但極端敏感的啞巴也跟著扭過頭來,隨即“哇”地一聲怪叫,急忙把臉轉向牆壁,哇哇亂叫。小洋馬並不慌亂,隻是略有一點歉意:“你看這是怎麼說的,老蔫兒的對象來了,我這就給你們騰地方……”
黃麗金從惶遽和羞澀中驚醒過來,轉身就跑,她跌跌撞撞,鞋和褲腳都臟了。王寶光在後麵追趕,急得變了腔調:“麗金,麗金!”
民信房地產公司的總經理房亮是個大塊頭的胖子,一般的胖子都性格隨和,有副好脾氣。房亮卻不然,他胖得暴躁,胖得淩厲,一張點點坑坑的大寬臉冷漠而傲慢,對進出他辦公室的屬下連眼皮都不抬,用鼻音就打發了。他正在翻找一件什麼重要的東西。一會兒翻騰抽屜,一會兒搗騰碩大的寫字台,累得他大汗暴流。不停地提褲腰帶。因為他的褲腰帶吊在滾圓的大肚子下麵,每直一次腰就得提一次腰帶——這是他的一個習慣性動作,每逢抬腳動步或張口說話之前,必先提提褲腰帶。
剛才出去的人投有給他關門,他的開發部經理林洪仁徑直走了進來,隨手將門關死。
臉上有一種奇怪的表情,神秘、興奮、緊張,抑或是不安,急不可耐地湊近房亮小聲問:“您聽說了嗎?簡業修被抓走了……”房亮卻有幾分不耐煩,連頭也沒有抬:“我聽說了,現在抓人可真容易,也不找咱們核實一下就下家夥!”林洪仁說話一驚一乍,表情也有些誇張:“咱們的‘大將軍’還真靈,龍大師確是神了!”房亮倒沒有顯示出應有的興奮:“這是不是有點太缺德啦?”“您後悔了?”林洪仁眼睛盯著自己的上司,“商場如戰場,不毒不丈夫。”房亮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也對,這是他活該,他先不仁,咱才不義。”林洪仁說出來意:“肯定會有人來調查簡業修的事,您可得咬死了……”外麵又有人敲門,房亮火氣很大地喊了一嗓子:“進來!”
推門進來的是位四十歲上下的女人,白衣黑裙,容貌奕麗,透出一種過人的靈敏和睿智。林洪仁見有漂亮女人找老板便不出聲地點點頭,知趣地退出去了,來人也沒有急於說話,站在旁邊靜靜地觀察房亮。低著頭在瞎翻騰的房亮半天沒聽到動靜,感覺奇怪才抬起頭,眼前一亮,轉瞬間露出了對漂亮女人的熱情和好奇,而且,他絲毫不想掩飾這種熱情和好奇,順手關上抽屜,要找的東西此時已經變得不那麼重要了,他一張嘴甕聲甕氣:“找我有事?”
沒有事到這裏幹什麼?對方笑了:“我是梨城第一律師事務所的許良慧,為簡業修的案子而來,昨天咱們約好了的。”房亮的神色裏現出戒備:“對對對,我正在找那個記事本哪……”許良慧問:“找到了嗎?”房亮的眼睛裏重新恢複了熱情和活氣:“沒有呢,知道你是大律師,得認真接待。”“謝謝,那我就開門見山了?”
許良慧收起了笑容,眼睛逼視房亮,“是你們控告簡業修受賄?”“不錯,是你替他辯護?”“是的,據你們公司開發部經理林洪仁講,他是受你的指派向簡業修行賄五萬元的?”“他怎這麼說?這話聽起來挺刺耳的,”可房亮又不能不承認,“……我知道那件事。”
“僅僅是知道,還是你下的令?”他抹抹臉上汗珠子:“好吧,是我下的令。”“在此之前,簡業修有沒有向你索要過這五萬元?”
“沒有,反正我不知道他張口要過錢。”許良慧對他的正直和敢負責任表示出讚許:“這就是說,是你們違犯國家法規,主動向他行賄?”房亮有點不悅,這個娘兒們,你對她有好感,她卻對你步步緊逼:“你究竟想問什麼問題……我想問,你在起訴簡業修之前,知不知道行賄也是犯法,在法院量刑的時候應該和受賄罪是一樣的。”房亮站起身提提腰帶,眼眉立了起來:“這怎麼可能,送錢的和收錢的是一個罪?”這回輪到許良慧對這位總經理先生的無知搖頭了:“關於這件事,在以後判決的時候法院會向你解釋清楚的。我再問你,向簡業修行賄的事為什麼要等到已經過去了兩年多才想起起訴?”“若依著我,一知道工程拿不到手了就告他,是林洪仁老壓著,他勸我說這種事隻能吃啞巴虧,就算認倒黴得了。”
“嗯?”許良慧眉心動了一下,“林洪仁為了表示不是他沒有把事情辦好,應該最氣憤、最著急才對,為什麼反而能冷靜地勸你息事寧人呢?”房亮又不耐煩了:“我若成天光去猜測別人的花花腸子裏在轉悠什麼,就別幹正事了。”
“這倒也是,你們行賄沒有達到目的就打官司,鬧得你們的關係戶都知道了,就不怕人家都不敢跟你們打交道了嗎……‘大律師這張嘴可真厲害,告訴你,我現在已經攬不到好活兒了,好事都叫杜家那個小王八蛋給占盡了!他不讓我好活,我也不讓他痛快,簡業修肯定是和杜家的勢力勾著……”“哦……你能提供證據嗎?”
“我有證據也要交到法院,不能給為受賄者辯護的律師!”
許良慧起身告辭:“謝謝你的時間,以後我們還有機會再談的。”等許良慧出了門,房亮幾乎罵出聲,這是個什麼女人?話還沒談完她說走就走了,說什麼以後,以後你再找我談,我還不一定跟你談呢!是他覺得話沒說完,人家許良慧認為話已問完才走的。她離開民信公司後又找到簡業修的家,於敏真正在等她,許良慧進門就問:“寧寧回來了嗎?”
“回來了,”於敏真把兒子喊出來,並囑咐他,“叫許阿姨,”
不知於敏真提前跟兒子說了些什麼,寧寧有點緊張:“許阿姨好。”
“你好,”女律師對於敏真說,“讓我單獨跟寧寧談。”她進了寧寧的房間:
“想爸爸吧?”寧寧點頭,眼裏有了淚。“許阿姨是律師,幫著你爸爸打這場官司,你也要幫助我,我才能為你爸爸辯護。”寧寧點頭。“你隻要好好想一想,兩年多以前了,有一天也是這個時候,有兩個人送來一個黑包,為這件事你爸爸批評了你,也許你還記得……”
“我記得,”寧寧說,“媽媽已經問過我好幾遍了,那天放了學我剛開門進來,就有人敲門,我開了門看見是兩個人。他們問我爸爸在不在,我說不在。他們問什麼時候回來?我告訴他們馬上就回來,因為那天晚上爸爸要去上課,每逢他上課的日子就回來得早。那兩個人又說不等了,就放下一個黑包,留下一張紙條,還囑咐我好幾遍,說那個包多麼重要,不得讓別人看,隻能親手交給爸爸。爸爸進門後看了那紙條就發了脾氣,當時還給我訂了兩條規矩:一條是父母不在家的時候不給不認識的人開門,第二條是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得接受不認識的人的禮物。那天我被爸爸說哭了,從那時候起,我就一直遵守著這兩條規矩。”
“真是好孩子!”許良慧疼愛地摸摸孩子的頭,“你打開那個黑包看了嗎?”
“沒有,我不知道那包裏是什麼東西,爸爸也沒有告訴我。那天他連晚飯也沒有吃,提著那個黑包就走了。”“以後你又見過那個黑包嗎?”“沒有。”許良慧聽到門鈴響,緊跟著客廳裏有了說話聲,她結束了對簡寧寧的詢問,走了出來。是楊靜、葉華和程蓉蓉下班後來看於敏真,順便交換有關簡業修的消息。於敏真向他們介紹了許律師,葉華說:“法院在我們那兒查了幾天賬,今天收攤了。”
自稱對丈夫最了解的於敏真也最急切:“結果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建委的賬都在我心裏裝著哪,絕對沒有問題。”葉華看看許良慧,“簡主任要想在錢上做手腳就瞞不了我,我是他提起來的,他把整個建委的財務都交給我了,跟他打交道也這麼多年了,我看他是個有大想法的人,絕不會因為貪點小銨毀了自己的前程。所以我不相信他會收下民信的那五萬塊錢,實話說,他如果真想弄錢,有的是機會,又何至於蠢到讓別人攥住自己的把柄。”
楊靜很想從許良慧嘴裏聽到點新消息,可許大律師隻是聽他們說,自己卻一直不吭聲,就問:“許律師,簡主任現在怎麼樣?”許良慧說:“由檢察院轉給法院了,很快就要開庭。”葉華又問於敏真:“區裏的頭頭誰來了?”於敏真搖頭:“誰也沒有來。”楊靜不屑:“頭頭們到這時候躲還來不及哪,杜華正尤其不會來。
這事牽涉到他和他的兒子。”
坐在角落不被人注意的程蓉蓉突然插進來:“梨大的夏教授來過嗎?”
於敏真警覺:“你怎麼會想起來問她?”
程蓉蓉:“梨大是設計單位,法院很可能也要找她去調查。”
坐在程蓉蓉旁邊的葉華,從後麵用手悄悄地掐了一下她的屁股,這是責怪她不該提到夏教授的名字。程蓉蓉低下頭又一語不發了,誰知道這個小丫頭的腦子裏在打什麼轉轉,也許是她自己想知道在這次事件中夏尊秋和於敏真之間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
夏尊秋不如他們,可以隨意聚集到於敏真這裏打聽消息,發泄牢騷。幾乎就在相同的時間裏,夏尊秋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裏寫講稿,卻總是無法集中精神,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坐下——起來,起來——坐下,在電腦上敲出幾個字,緊跟著又抹去!她的眼睛經常瞄向電話機……黑色的扁體電話機卻始終靜靜地趴在那兒,像一隻死了的蝙蝠。她拿起桌上的一根教鞭,輕輕地捅那架電話機,電話機慢慢地向桌子邊移動,她使的勁很均勻,電話機已經滑到桌子邊了她仍不停手,“呱拉”一聲,電話機掉了下去,被電話線扯著懸掛在半空。話筒離開話機,發出“嗡嗡”的響聲……她翻出名片簿,慢慢地走過去,一隻手拿起話筒,另一隻手把電話機重新擺到桌子上,按著一張名片撥了號:“喂,是張滬同誌嗎?”“是啊,你是哪位?”話筒裏傳出的聲音很大,夏尊秋不得不讓話筒遠離自己的耳朵,“我是夏尊秋,你好。”
“夏老師,您好。您是不是想問筒業修的事?”“是嗬,他現在怎麼樣?”
“挺麻煩的,簡業修攪到一種複雜的權力鬥爭中去了,他身後既站著市長盧定安,又跟杜家的利害相關連,市委書記來明遠本來是個平庸的好好先生,但官場中有一條規律,大凡幹事不行的人往往整人都很有一套,他下台前突然回光返照,開始大抓工作,也許想通過抓這個案子樹立自己的威信。聽說盧定安關於平房改造的具體方案是簡業修給提供的,來明遠又反對平改,對簡業修的不滿可想而知了。不管人們怎樣議論,這一招兒都夠狠的,借著懲治腐敗查簡業修,為了避嫌誰都不敢對這個案子多插手。”
夏尊秋忿忿不平:“頭頭間的鬥爭再複雜,如果簡業修並沒有貪汙受賄,也不能把他老關著!”“這種事很難說,隻要上邊想查你,還愁查不出事來嗎?”“我們同學當中還有誰跟檢察院或法院有聯係呢?”“哎呀,這可說不太清楚……””
好了,謝謝你。”
夏尊秋再撥電話,“金副市長嗎?我是夏尊秋,您好……我想打聽一下簡業修的情況如何。”金克任遲疑著:“我想沒有太大的問題吧……”“最近有個國際建築師年會要在我們學校舉行,屆時與會代表肯定要去看公共服務大樓,簡業修能出來接待一下嗎?”“噢……我把這個情況跟市長講一聲。您還好吧?”“還好。”
夏尊秋聽到金克任岔開了話題,就結束了談話,“打攪了,再見。”
她掛了電話,在電話機前站著愣神兒,有個人也許能對簡業修的情況說得清楚,即使他現在不清楚也能打聽得來最新情況……這個人是杜華正,恰是她最不願意找的人。最後她猶疑著撥通了另一個人的電話:“是簡主任的家嗎?”“你是誰?”
“我是梨城大學的夏尊秋,您是他的夫人嗎?”於敏真的聲音裏沒有熱情:“是的,您有什麼事?”“我想您一定知道簡主任最近的情況吧?”“他是為了蓋您設計的那棟大樓而遭人誣陷,法院沒有找您調查核實這件事嗎?”“沒有,如果是為完成我的設計而害他遭此不白之冤。我感到很抱歉。不知道我能做些什麼?怎樣幫助他恢複自由?”“如果您真想幫助他,就從他的生活裏消失。他的所有麻煩都是從認識您以後開始的,你們的關係已經成了要追查他的一個問題,如果不是您施加影響,簡業修有什麼理由非要得罪那麼多人,隻把工程交給杜錕的孫子!”夏尊秋驚愕:“您是說這一切是由於我造成的?”
對方卻“喀喳”一聲掛斷了電話,話筒裏又傳出刺耳的“嗡嗡”聲。
夏尊秋慢慢放下話筒,她坐下來,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在中山大道街口搭起的高台子上,一個非常美麗的女人被強按著跪在磚頭上,脖子上吊著一串各式各樣的破鞋,長辮子被撕開,披散開來的長發眨眼問被鉸得狼咬狗啃,亂七八糟。
人們啐她,罵她,打她,問她跟多少男人睡過覺?問她的野種是跟誰生的?被稱為野種的女孩作為罪證就站在她身邊,已經嚇得閉緊了眼。死死地抓住那女人的衣角,卻一聲不敢哭。那個女人叫夏秋之,她的父親是梨城參政院的最後一任院長,1948年舉家遷往印度尼西亞,六年後在一股新鮮的愛國熱情驅動下,夏秋之又回國讀大學,畢業後分配到梨城機械局下屬的機械設計研究院當工程師。當時的機械局長就是杜錕,英姿挺秀,氣度不凡,權力和地位更加助長了他的魅力,夏秋之的美貌又調動了他的魅力,她是他見過的最美的女人,為得到這樣的女人可以不顧一切,做出怎樣的犧牲都值得。當時對他來說想征服一個孤孤單單的歸國姑娘是太容易了……當夏秋之懷孕的身子再也掩藏不住的時候他離開了她,再美的女人一旦得到了,還要讓他為此身敗名裂,他就不幹了。她默默地一個人承受了一切,周圍遍布凶險,什麼事情都會發生,而女兒還太小,把她一個人丟在空蕩蕩的小屋子裏實在是太危險啦,在梨城又沒有一個親戚朋友可托,隻有帶著她一站站地跟著挨批挨鬥——自小有著這樣經曆的夏尊秋本能地或者說是刻骨地戒備、蔑視和仇恨周圍的人,不允許任何人靠近自己。
她有孤獨、軟弱的時候,有需要朋友需要男人的時候,但很難讓她完全地信任一個人或愛上一個人。表麵上看她豐姿柔美,雍容靜雅,女人能有的一切她都具備,但心理上卻有無法彌補的缺陷,她活著是因為仇恨,她生命的動力是報複,她想過許多報複杜錕的辦法,卻沒有一項得以實施。她讀書讀得好也是因為要給母親爭氣,要報仇,可她成了教授之後卻感到要報複杜錕更困難了,如果她是普通的女工,早就豁出去了,有的是報複杜錕的辦法……但,她知道自己的心再不可能被溫暖過來,有意或無意地抗拒友情或愛情,人們怎麼會說她跟簡業修有了非同尋常的關係?難道她在不自覺地重蹈母親的覆轍?她不能否認喜歡簡業修,否則就不會為他的被抓這麼焦慮不安。
也許是喜歡簡業修看她的眼神,崇拜而膽怯,瘋狂地暗戀著她,見了她又拘謹得手足無措。她是非常清醒的,時時都在防備著這種崇拜背後的貪欲,自己一旦被他得到,男人眼裏崇拜的光就會消失。當年杜錕肯定也用這種眼神看過母親,母親的悲劇就在於沒有抵禦住他最初的崇拜。簡業修這個舉止獷悍的小官兒出身平民,在他眼裏自己就是高不可攀的女神,她喜歡被人當成女神一樣崇拜和供奉,她喜歡有權有勢的人圍著她轉,供她差遣……在這種差遣中她確實對簡業修有了好感,他非常能幹,在自己的領域縱橫捭闔,頂天立地,卻又不失下層人的樸厚和忠誠。
許久,她才抬起頭,又拿起話筒熟練地撥了一個號碼,話筒裏傳出一個男人厚重的聲音,先是英語,後是廣東腔的普通話:“這是吳虛白的錄音電話,此時他不在家,聽到嘟地一聲請留言。”夏尊秋哐當一下把話筒放下了。過了一會兒她又撥通了這個電話,待吳虛白的那一套廢話說過之後她開了口:“虛白,我是夏尊秋。
今天晚上本應該把在建築師年會上的講稿寫好,可是被一種無名的孤獨纏擾,很想你……”她突然又生氣地把電話撂啦!她在辦公室裏走動著,抑鬱而困厄……她出了辦公室,樓道裏亮著燈,各個辦公室卻都漆黑一片,隻在樓道盡頭還有一間屋子裏亮著燈,她敲敲門,裏麵有人應聲:“請進。”她推開門,本係的教授田才清正在電腦上畫著建築圖形……她問:“田先生有煙嗎?”田才清發愣,老先生留著一寸長的小平頭,花自的眉毛卻又濃又長,眼有精光,麵色細潤,一副老少年的勁頭,用疑疑惑惑的眼光盯著自己頂頭上司:“你是不吸煙的呀……現在想吸。”田才清拿出煙,遞給夏尊秋,並為她點上火。問:“要不要再來上一杯葡萄酒?”夏尊秋反常地爽快:“好啊!”田才清從櫃子裏拿出一瓶紅酒,為夏尊秋倒了一杯,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兩人碰了杯,各自都飲了一大口。
天,比地闊,比地高。一飛衝天,既能扶搖直上九萬裏又可隨心所欲地翱翔於白雲紫氣之間,可謂最清高自由、豪放無羈了——飛禽中的霸主,可數鷹。製服鷹的辦法就是“熬”——抓住生性凶悍的野鷹,至少要熬它七天七夜,不許它閉眼睡覺,前幾天也不給它東西吃,待到快要將它餓壞了,餓得它不那麼狂暴躁烈了,就喂它裹了肉的麻團,麻團不能消化,在排泄的過程中刮掉鷹肚子裏的一部分油。它餓了不能不吃,吃進粗麻又不能不拉……就這樣,把鷹身上的脂肪一點點地刮淨了,再加上長期不讓閉眼的煎熬,鷹馴服了——審問犯罪嫌疑人,最古老最常用也被視為最有效的辦法就是“熬鷹”。
也許此時是深夜,也許正是當午,幾個一百多瓦的燈泡從不同的方向照射著簡業修,他已經記不得在這間分不出夜晚和白晝的房間裏呆了有多長時間啦。四麵八方滿眼都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大標語,這對一個剛走進這種地方的人造成極大的威壓,簡業修剛進來時的無比憤怒漸漸被恐慌所替代,還沒有聽說過有進到這種地方來還能清清白白走出去的人,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哪個廟裏沒有屈死的鬼?
這種沮喪的緊張感非常之強烈,像蟲子爬滿全身,一點點往他的骨頭裏鑽,揮之不去,比他麵II缶的實際危險本身更讓他受不了。審訊員的鄙視、厭惡和蠻橫讓他相信抓他是有來頭的,不僅不是誤會,他已經成了十足的人渣。不再是國家的處級幹部,也好像從來沒有做過一點好事……再這樣熬下去連他自己都不會懷疑自己有罪,人大概就是在這個時候最容易胡說八道,能把是自己的和不是自己的問題都攬到自己頭上。他記得讀過一篇文章,文章裏說越是有身分的平時活得體麵的人,比如領導幹部、風光體麵的企業家,一旦被抓進來精神崩潰得最快,坦白交代得最徹底,甚至胡攀亂咬。因此簡業修講明自己的冤枉之後,對審訊員那些根本不著邊際的懷疑和提問就不再吭聲了。審訊他的人采取車輪戰法,輪班休息,卻不讓他休息,也不給他飯吃,不給他水喝,他從被抓進來就沒有吃過東西,餓得已經沒有饑餓感了,開始還出虛汗,由於身上的水分一點點地在熬幹,漸漸也無汗可出了,他疲憊地閉上眼睛。
審訊員走近了用腳尖踢踢他:“唉,醒醒!你到這兒是睡覺來啦?”簡業修睜開眼睛,他怎麼可能睡得著?他拚命想算出被抓進來多長時間了,他是在剪彩現場,當著副市長、夏教授和一大片看熱鬧的群眾被抓的,會成為梨城一件轟動性醜聞。
即便盧定安在事前不知道,事後也不可能不知道了。依照盧定安跟他的關係,知道了不可能不過問,他至今還呆在這裏邊,就是說連市長也救不了他,他還能指望誰呢?最苦的就是老爹了,不知他老人家還能不能經得住這次打擊?這一下把於敏真也給治了,你不是要鬧別扭嗎?鬧吧,把老公鬧到班房裏來了。簡業修後悔,早知有今天兩口子又何必慪氣,於敏真精明能幹。人樣子也足拿得出手,其實是個挺好的女人……好又有什麼用?他簡業修自信也是個好於部,有許多機會他可以貪,可以占,可以拿,可以胡亂糟蹋,他沒有貪,沒有占,沒有多拿,沒有任意糟蹋,結果又如何?早知今日他當初為什麼不貪不占不拿不糟?倘若他真貪真占真拿真稽了,現在也許還什麼事都沒有哪!所謂好人,不一定其人的心真好,或一直好,好人不過是一種色彩,一種標簽,它會推動你幫助你強製你去做好事,於是好人就一直當下去。直到有一天就像他一樣好得翻了船,被人陷害,或好心不得好報,大傷了好人的心。如果這個好人還有機會重新選擇,他就會成為壞人,至少不再輕易做好事,這便恢複了人的另一麵,開始扮演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