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藍藍興衝衝地回家來對楠楠說:“我總算想起來你長得像誰了!”
說著,她從提包裏拿出一冊《世界裸體美術畫集》。楠楠感興趣地接過來翻看時,她又從書櫃裏找出一本《西方美術史話》來,把畫冊和書各翻開其中的一頁,問:“看,和你像不像!”
楠楠一看是安格爾的名畫《泉》,畫冊上的畫是彩色的,書裏的插頁是黑白的。畫上這個扛著水罐的裸體少女的麵容,確是與自己很相像。她的臉一下子緋紅了,拉了一把藍藍罵道:“壞丫頭!”
藍藍笑道:“咱們搞美術的,還怕裸體畫?”
“我才不怕呢!我還總想到你們學院上幾堂裸體寫生課呢!”
“那你說,這臉型,這眼神兒,還有嘴的弧線,是不是和你一模一樣!”
楠楠也仔細瞅著畫點頭承認了:“除了鼻子大了一點兒,頭發再加一點深棕色,真有點兒像我呢!”
兩人正說笑著,隻聽過廳裏傳來藍藍的母親送客的聲音,和三四個女人請她止步的高嗓門兒。藍藍問:“誰來了?”
楠楠回答:“廠婦聯齊主任,工會劉主任,還有街道主任趙娘,治保主任高大爺。”
“這幾個人怎麼湊到一起了?”藍藍覺得很奇怪,就到母親房中問他們幹什麼來了。
過了一會,藍藍氣哼哼地回來了,告訴楠楠:“他們是找我媽媽彙報什麼取締家庭舞會的事情的,還要搞聯合行動呢!”
楠楠一聽,也忿忿地說:“跳跳舞,礙這些老封建什麼相幹?大概世界上隻有咱們國家才會出這種怪事!你媽媽說什麼?”
“她當然是支持的!街道老大娘們那種固執加愚昧的積極性兒,要是發動起來可不得了!”
她倆想到今後連跳跳舞都要受限製了,顧不上看畫了,呆呆地坐著生悶氣。楠楠是個暴脾氣,跳起來一揮手,又甩出了她的口頭禪:“對這些封建堡壘,就得衝殺!”
藍藍聽她這麼一喊,忽然調皮地眨眨眼睛,想起來一個好主意:“哎,咱們辦一件事,帶頭衝殺一下!”
楠楠來了勁頭,一挽袖子說:“你說吧,我去幹!”
“不用你幹什麼,隻要你同意,我把這張《泉》臨摹下來,畫得再像你一些,往牆上一掛。咱們一句話也不說,她們就得亂了套!怎麼樣,有這個膽量沒有?”
“當然,絕妙!我正可以跟你學學畫人體的色彩。”楠楠拍手轉了一圈,打量著四麵牆上掛著的許多畫,指著兩張她們的半身肖像說,“就掛在咱們兩人之間!”
兩張半身肖像,一張是藍藍畫的楠楠,一張是楠楠畫的藍藍。牆上的兩個姑娘笑嘻嘻地望著地上的兩個姑娘,也為這出惡作劇投了讚成票。
第二天,藍藍從學院做了一個大木框子回來,兩個姑娘連夜釘上畫布。從周末晚上起,她們就倒插了門。潘解放一向對她們的活動不聞不問,王榆根給她們送水,也隻是出來一個姑娘接進去,又把門插上了。
星期日,她們又在屋裏悶了一天,誰也不知她們在幹些什麼。連潘解放都覺得納悶了,叫了幾次門都叫不開。
下午,她們的房門終於打開了,兩個人若無其事地打掃地上的擦筆的紙,收拾畫箱畫架,又用汽油泡洗油畫筆。盡管屋裏充滿了刺鼻的油畫顏料氣味,潘解放還是頭一個跑進去看個究竟。她一看,驚得倒退了兩步。
兩個姑娘忍住笑,隻管做自己的事情。
牆上的畫叫人不敢正視!楠楠一絲不掛地站著,不知為何扛著一個水罐,水從罐子裏流到地上。
潘解放氣白了臉,不好說楠楠,隻得問自己的女兒:“這是你畫的?”
藍藍一本正經地回答:“是啊,怎麼樣?您提提意見。”
“馬上把它給我摘下來!”母親憤怒地下了命令。
“為什麼?”藍藍故作驚訝,“裸體畫是我們美術專業的基礎課。您看,她這身體的輪廓,變化的曲線,多美呀!”
“你到底摘不摘?”母親說著,伸手就去摘畫。
“哎哎,油色還沒幹呢,碰到手上洗不掉的!”藍藍用身體擋住了畫。
潘解放見管不了女兒,顫著聲兒大喊:“老王——快來——”
王榆根正在廚房做晚飯,擦著手跑來了,順著妻子的手勢朝牆上一看,頓時目瞪口呆。他看看畫上的裸體少女,又瞅了瞅楠楠,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再也沒敢朝畫上那豐滿的少女肉體多看一眼,驚慌失措地跑走了。
潘解放見丈夫不管這件事,發狠地說:“好,我也走,看有沒有人能管你們!”
她說完,一甩門出去了,沒有回臥室,徑直出了大門。
工夫不大,街道主任趙娘,治保主任高大爺等等一夥人來了,街道婦女們一見這幅畫,連聲說:
“罪過!”
“太不成體統了!”
趙娘和高大爺以收繳淫書淫畫為名,要把這幅畫沒收上交公安局。王榆根嚇壞了,連忙跑進來求情:“孩子們年輕,不懂事,千萬別送交公安局,我們負責教育,保證……”
楠楠不等他說完,就安慰他:“伯父,您放心,他們交了公安局也不收的。大爺大娘們,你們去看看中央文件吧!中央有通知,世界名畫,裸體美術,不能算作淫書淫畫。”
藍藍也笑嘻嘻說:“這是我們的習作,擺在家裏自己看的。不知主任為什麼生氣?”
楠楠又翻開《世界裸體美術畫集》中的《泉》說:“這是一張世界名畫,你們看,這個少女的臉,多麼純潔,天真,毫天邪念。”
人們一看畫冊上的少女和牆上的少女一模一樣,隻是牆上的畫更像楠楠一些,自知理虧,說不出話來了。楠楠又翻了幾張裸體畫給他們看,他們已經被那些裸露的肉體駭得心驚肉跳,哪裏還敢細看,訕訕地要告退了。
正在這時,楠楠的爸爸、媽媽和哥哥聞訊趕來了,湊到畫跟前一看,金清廉不由分說就要打楠楠,王榆根急忙擋住了楠楠,笑著勸阻:“老金,有話好好說,閨女這麼大了,打不得!”
楠楠的哥哥性情更加粗暴,“嗖”地一聲掏出水果刀,“嚓嚓”幾刀就把畫布劃破了,弄了滿手滿袖子油畫色,一跺腳走了。
人們陸續散去了,一場風波方才停息。
王榆根擔心兩個姑娘難受,想去安慰安慰她們,又怕再看那張破碎的畫,站在門外說:“藍藍,你把畫摘下來吧!”
藍藍照父親的話辦了,王榆根這才進了屋,看也不看那張畫就把它翻過去立在了屋角,和藹地說:“以後可別這麼做了,別傷心了,你媽媽那兒有我呢!”
兩個早已經憋不住了的姑娘,突然捧腹大笑起來,把王榆根嚇了一跳。
藍藍拉著爸爸的手跳了一個探戈舞步,笑道:“我們是故意做給他們看的!”
楠楠也拉著王榆根的另一隻手跳了一個迪斯科舞步,笑得喘不過氣來,斷斷續續地嚷:“哈哈!我們……這個封建禮教最重的……民族,卻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
王榆根自從看見那張畫,就不敢正眼瞧楠楠,這會兒又聽到她一個姑娘家說出這種叫人不敢細想的話,一下子又麵紅耳赤了。他訕訕地告退,去做飯了。走到門口,他又停下來對女兒說:“藍藍,你請楠楠在咱們家吃晚飯吧!看她回家又要挨訓!”
藍藍答應著。楠楠搶著要去幫他做飯,他堅決謝絕了,輕輕地帶上了門。
藍藍把破碎的畫扔到陽台上,嘟噥著:“可惜了好好一塊畫布!”
楠楠感動地說:“你爸爸真好!他雖然不理解咱們,卻不像別人那樣粗暴,總是疼咱們,照顧咱們!”
藍藍逗她說:“看你,總是誇我爸爸!他要是個年輕小夥兒,你還不愛上他了?”
楠楠也不示弱,開玩笑地還嘴:“你爸爸當初沒有當演員真可惜!咱們國家影壇上正缺乏這樣的硬派小生,他的身材像高倉健,眉眼兒可比高倉健漂亮,有些像三國連太郎的濃眉大眼。尤其他一笑,真有魅力!我要是愛上你爸爸,你高興嗎?”
“高興!我唯一不放心的就是爸爸的感情生活,這就全拜托您啦,小母親!”藍藍煞有介事地學著京劇小生的姿式朝她作了一個揖。
“那你先孝敬孝敬我吧!”
“來,我給你撓撓癢!”
哈哈哈哈……兩個姑娘滾作一團。
夜裏,楠楠又一次失眼了,眼前總是浮現出王榆根看畫時那種麵紅耳赤的憨厚樣子,怎麼也驅趕不散。夜,是那麼沉靜,但一些聲音卻又分明在耳邊回蕩:
“其實,他心裏很苦……”
“……將來若是整天廝守,爸爸準會瘋了!”
“悲劇正在這裏,爸爸還不老!”
“藍藍,你請楠楠在咱們家吃晚飯吧!看她回家又要挨訓!”
“他要是個年輕小夥兒,你還不愛上他?”
…………
他不是個年輕小夥兒,為什麼不能愛上他呢……內心深處湧上來這麼一個清晰的念頭,把她自己嚇了一跳。怎麼,難道自己會愛上一個五十歲的男人?年紀大怎麼啦?隻要兩個人相愛,任何東西都無法阻隔,外囯的老夫少妻不有的是麼?再說,看上去他那麼年輕,連藍藍都說他還不老……一個這樣的好人,終生享受不到愛情,太可憐了!我不獻給他愛,誰還能給他呢?隻有我,隻有我敢於為他而獻身……她的心激跳起來了,升起了一種驕傲的自豪感,這是她和秦小兵相處時從來沒有的感情……但是,想到親人們的反對,世俗的眼光,自己和藍藍的關係,她又畏縮了……她在床上輾轉反側,很快又否定了自己,這些都不足以成為阻擋人去追求愛情的障礙,衝殺!不惜一切代價奪取幸福!
她感到渾身灼燙,痛苦和甜蜜互相交替,令人不安,激動,微微顫抖。這才是愛情,可憐的姑娘,過去你一點也不懂!她對自己說,熱淚浸濕了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