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室有一道衝不破的牆

楠楠闖進王榆根的房間裏來，把他嚇了一跳.

當時，他正坐在小沙發裏看《西方美術史話》，自從那天藍藍翻開書中的一頁說了“古希臘人能夠以一種坦蕩無邪的態度去對待裸體形象，給人以健康的純潔的美感……”以後，他便對這本書發生了濃厚的興趣，這種理論實在太新鮮了！原先，他沒有頑固地反對女兒教裸體課，隻是對女兒嬌縱慣了，女兒說需要教課想必就是需要，他隻把它當成有時得需要男醫生在婦產科工作一樣，隻是極小範圍內的特殊事情，並沒有多想。再加上藍藍有潔癖，不許別人動她的書籍畫冊，所以，平時他也很少去翻看她那些寶貝。今天趁家裏人都不在，他為好奇心所驅使，偷偷地拿來看個究竟。書裏的敘述和插圖，對於他來說簡直是個天外世界。當他讀到“洋溢著青春生命的肉體，美麗嬌豔的鮮花，在當時是作為向宗教禁欲主義挑戰的形象；不少畫家鐘愛它們，正表現了文藝複興時期追求現世幸福的一種願望。”一段文字時，內心的潛層似有某種領悟和萌動，但傳統觀念和風俗習慣如同兩幅封條嚴嚴實實地封住了心室之門，使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他把書合上，仰在沙發背上閉了一會兒眼睛，終於還是經不住誘惑，又打開了書頁。當他翻到介紹安格爾的《泉》那一頁時，不禁心驚肉跳起來。盡管藍藍說的對，這幅畫上的少女並不給人以柔媚或肉感的印象，她那沉靜得幾乎毫無表情的臉上帶有一種純潔無邪的稚氣，同時顯得坦蕩而又自尊，但由於這個扛著水罐的少女的麵容太像楠楠了，他還是有了一種做了虧心事的感覺，為自己越過了“非禮勿視”的傳統美德規範而惶愧不安。就在他望著攤開在雙膝上的這一書頁發呆時，猛然間抬頭發現楠楠來到了麵前，這一驚非同小可，頓時麵紅耳赤，兩鬢汗涔涔的了。他驚慌地把書掖在背後，好像那是一本被查禁的書似的。

楠楠把這一切看在眼裏，心裏非常激動。當她確信自己不是在害單相思，他也在偷偷地愛著我，為了不可能得到的愛情苦苦受折磨，一下子增長了百倍的勇氣：我就是要變不可能為可能，給他一個夢幻般的幸福……她裝作毫無覺察的樣子，順手關上了門。

他以為她是來找藍藍的，有些口吃地說：“藍藍在……到學院去了。”

“我知道。潘書記叫我告訴你，她去婦聯開會去了，會要開一整天，中午不回來吃飯了。”

他聽了她的話，鬆了一口氣，但細細品味她的神情和語氣又不比往常：她一向管藍藍的媽媽叫伯母的，今天怎麼改稱“潘書記”了？她和我說話時從來都尊敬地稱為“您”的，怎麼一下子改為“你”了？是我過於敏感了，還是她……不，不可能！她是女兒輩兒的人呢……想到這裏，他鎮靜了下來，站起身來笑道：“中午你在這兒吃吧，藍藍說她午飯家來吃的，我做飯去！”

“時間還早，忙什麼？一會兒我去做。你總是伺候別人……今後，我來……伺候你吧！”楠楠說著說著，想到麵前這個老實男人可憐的大半生，鼻子一酸，冒出了後麵這麼一句話，眼圈兒一紅，垂下頭含羞不語了。

他聽了這話如同五雷轟頂，驚飛了魂魄，她的意思已經明明白白，對他來說，這麼突然，但她說的又那樣坦然，甚至似乎理所當然。他那躲閃不及的眼神望見她的一雙大眼腈一眨不眨地凝視著自己，淚光點點，含情脈脈，有一種叫人無法逃避的吸引力。他的心撲通撲通亂跳起來,身子往後閃去，一下子跌坐在沙發上，目光卻無法從她那放射著磁力的棕色眸子上離開。她蹲了下來，拉住他的雙手，什麼也不說，任他這麼望著她。他頭一次看見這樣燃燒著熾烈愛情的眼睛，這樣大膽，直視，無所顧忌，灼燙炙人，叫人想躲開，又不願躲開，任何一個男人也無法躲開這雙美麗的眼睛的注視呀！何況他的心田荒蕪了那麼久，那麼久……這種致命的四目相視哪怕再持續一分鐘，他將失去理智，不知會幹出什麼來。她的棕色眸子亮得猶如兩束激光，紮透了他的胸膛，他感到自己的心都被燒疼了，有一股強烈的衝力往外奔突，但心室之門那兩幅封條是那樣牢固，憋悶得心裏都快炸裂開來，卻仍然沒有通路可以迸發……

他掙脫了她的手，閉上眼睛，顫抖著手臂朝她擺了擺，發出一聲悲歎：“走吧！你還這麼年輕，我可已經是行將就木的人了……”

她忽地站了起來，生氣地轉身就要走，但還沒邁動腳步又改變了主意，回轉過來熱烈地說：“你還在壯年，怎麼能有這種想法呢！人就是老至將死，也會有愛美之心，也會留戀生命，青春，愛情……尤其一個從來沒有享受過愛情的人，隻要他還有一口氣兒，就不應放棄愛的權利！你聽見我的話了沒有？”

他睜開眼睛，惶恐地搖著頭。

她一把把他拽將起來，從他身後拿出那本《西方美術史話》，熟悉地翻開有《泉》的那一頁送到他麵前，激動地大聲說：“安格爾畫《泉》的時候已經七十多歲了，但這張畫是美術界公認的他的最好的裸體創作。您看，他是用了多麼美的線條和色彩描繪了這個扛著水罐的少女！泉，生命之泉，愛情之泉，難道你真的都枯萎了嗎？”

他的眼睛放射出燃燒的光點，同樣地激動起來了。但那光點隻是短暫地閃了閃，變成了一種罪犯式的內疚神情。她把書扔到茶幾上，逼視著他的眼睛說：“不應放棄，你懂嗎？”

他不敢再去望她，生怕被她那棕色眸子的火種點燃，急忙埋下頭用雙手抱住腦袋堅決表示：“不行，不行！不管怎麼說，我已經到了人生的秋天，可你還是春天……”

“我會把春天送給你，使你的生活改變模樣，我會疼你，愛你，有了我的愛，你會變得年輕！如果以人的平均年齡七十歲計算，你還能快快樂樂的活二十年！二十年啊，來得及，我會教你跳舞，教你滑冰……你會完全變了一個人，咱們搬到另外一個地方去住，什麼都還來得及啊……”她熱情奔放地傾訴著，被自己的話感動得淚流滿麵，想到自己能有這麼勇敢的精神，這麼強大的力量，可以從根本上改變一個男人的生活，她的眼睛如同深泉似地源源湧著熱淚。

他被深深地震撼了，幸福得渾身顫栗，雙手按著沙發扶手想站立起來，卻又沒有力氣站起來。她很理解地伸出雙手去拉他，他乖乖地由她拉了，她就勢把他拽到了自己跟前。他有些昏眩，站立不穩，隻能倚在她身上保持身體的平衡。但那隻是幾秒鐘，當他那激跳的心臟感覺到了她那豐滿柔軟的胸脯時，一種像小偷偷了人家的東西一樣的犯罪感，忽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反作用力，使他彈跳起來向後躲去。

麵對這個心靈寂寞卻又如此懼怕愛情的可憐男人，她從內心深處更加激發了要拯救他的英雄感，隻要能夠給這個忠厚正派的男人帶來幸福，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她又一次伸出雙手拉住他的雙手，默默無言地流著淚。

他望著她的淚眼，忽然又憶起了那個扭秧歌的少女：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紅撲撲的臉蛋兒，甩來甩去的大辮子，扭得叫人心裏發酥的細腰兒……她追著隊伍跑，淚珠兒掛滿雙腮，塞過一把棗兒，拍拍自己的胸脯兒……柔情蜜意，青春的激動，回來了，春天，回來了……他看到她的淚水已經流過了雙腮，流到了雪白的脖頸上，不由得伸出手去替她擦拭。她一動不動地任他輕拂，淚眼仍然一眨不眨地直視著他。他感到觸摸到她的頸項的手指一片沁涼，縮回來看了看，隻見自己的手指上沾滿了她的淚水，一時激動得喉嚨都哽住了，心中有一種熾烈的感情要表達，隻是怎麼也找不到渲泄的方式——他太缺少這方麵的體驗，太缺乏表達愛的語言了。他舉著自己那沾滿了她的淚水的手指瞧著，瞧著，忽然把手指舉到了唇邊，嘴唇立即觸電般地顫抖起來，一口咬住手指吸著，吮著，使勁地吸著，吮著。

她破涕而笑了，問：“苦的？鹹的？”

“甜的！春雨，甘霖……”他喃喃地說不下去了，孩童般地哭泣起來。

她心中升起了一種驕傲的豪情，為自己的勇敢行動所取得的效果感到滿足，自從與秦小兵認識以來受屈辱的心得到了伸展。過去，自己總是處於被施舍的地位，現在也能夠給別人帶來幸福了，這不正是一個強女子的價值嗎？對於自己放縱感情所帶來的後果，她心裏也有著處女的驚慌恐懼，有著對未來生活的憂慮迷茫。但是，想到自己敢於不顧常規禮法，為平庸的生活塗上一層令人瞠目結舌的奇特色彩，說明自己正是個不平常的女人。經過幾天來的考慮，對於她和他的不相稱的愛情將會引起怎樣的輿論譴責，將會在她和他的家庭裏掀起怎樣洶湧的波瀾，她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思想準備，決心藐視一切傳統道德觀念，衝破周圍強大的習慣勢力的阻力，做一個名副其實的現代解放女性。

在這股不可遏製的衝動下，她重新拉起了他的雙手，把它們送到自己胸前的衣扣上，溫柔地仰起臉，半張著紅唇，閉上了眼睛……

起初，他對她的這一變化有些茫然，當看到她的兩頰湧起了紅潮，羞答答地閉上了掛滿淚珠兒的長睫毛的時候，一下子意識到了她的動作含義——連做夢都不敢想的巨大幸福就在眼前！頓時激動得四肢都痙攣起來了。他想起了過去多少個寂寞的夜晚，想起了自己和妻子過的那種常人無法忍受的家庭生活，簡直不敢去回顧做了丈夫，當了父親，卻從來沒有嘗到過愛情的甘泉！如果不是楠楠的出現，自己將會這麼白白地生活下去，直到白白死去的……他感到喉嚨發幹，渴得厲害，燒得五內俱焚，像一個在沙漠裏長途跋涉的人那樣渴望甘泉。甘泉，就在眼前了……或許楠楠她們這一代人是對的，隻要還有一口氣兒，就不應放棄愛的權利！自己還很年輕，強壯，來得及，什麼都還來得及啊……

現在，他的眼睛變成一雙道地的男人的眼睛了，由於封閉太久了的緣故，那種一下子迸射出來的愛火，完全改變了眼睛原來的形狀。充溢著野性的強力和貪婪的目光，不放過每一個細部地端詳著她的麵容：美，太美了！額頭那樣光滑，皮膚那樣白晳細潤，眼角一點兒皺紋都沒有，眼睛那樣澄澈純淨，沒有一絲兒衰老的昏圈，臉頰嬌嫩得能夠瞅見緋紅色底下的毛細血管，那血管裏正湧動著青春的血液……他伸手想摸一摸她的臉蛋兒，卻屏住呼吸連大氣兒也不敢出，像一名教徒站在聖母像前似的，隻有虔誠的崇拜，而不敢有褻瀆的非分之想了。

這時，她的眼睛睜開了，嬌憨地乜斜著他，含著怒意和期待。他一下子又被她那雙棕色的、深不見底的眸子撩撥得心醉神迷，不顧一切地伸出了手，但還沒有碰到她的臉頰就停住了，因為他看見自己的手指是那樣粗糙，皺皺巴巴，和她那細嫩的皮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麼年輕嬌美的臉，叫人不忍心觸動，破壞這張臉的純潔是罪過的呀！他正猶豫著，忽然發現自己手背上生了幾顆褐色的斑點，心裏一驚：

老年斑！什麼時候長出來的？過去怎麼沒注意到這個……一陣猛襲心頭的悲涼，使他想起了自己的年齡，急忙縮回了手，一時無所措，神經質地摳起指甲來了。這時，他又發現自己的指甲上還有麵粉屑，那是早晨和麵時留存的痕跡。幹硬的麵粉渣，把他的思想拉回到現實生活中來了，麵盆裏的麵團已經發酵了，該去蒸饅頭了。自己是當丈夫的，當父親的，麵前的這個姑娘和自己的女兒同歲……。“……隻是提醒你，以後注意一些影響，咱們是幹部嘛！”——哦，那是黨委書記的聲音……想到這些，那種像小偷偷了人家東西一樣的犯罪感，重新擒住了他，使他恐懼得渾身發抖。欲望在奔突，驅使他去獲得麵前的幸福，可是那種嚴重的犯罪感鐵鉗般地扼住了他的感情和機能，怎麼抵抗也掙紮不開……

終於，他像一隻受了驚的公鹿似的一把甩開她，踉踉蹌蹌向門外走去，走到門口時，他留戀地回過頭來望了她一眼，她剛要朝他撲去，隻聽他從胸腔深處發出一聲沉悶的呻吟，頭也不回地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