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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之間也有一堵牆

王者藍和金楠楠騎著嶄新鋥亮的自行車,風馳電掣般地飛駛而過,留下一陣淡淡的幽香。

她倆那出眾的容貌,時髦的打扮,飛飄的長發,尤其是在那拔得很高的車座兩側擺動的長腿,即使在這個日漸開化的城市裏,也引起了大街上人們的注目。住在這條她們經常路過的街上的很多人知道她倆,連年輕的交通警察都向她們微笑,姑娘們更是狠狠地盯著她倆,努力把她們的衣服式樣記住。她倆看不上商店裏出售的時裝,那種一哄而起滿城泛濫的“熱門貨”對她們沒有吸引力,她們自己會畫圖樣,會裁剪縫製,總是想些別出心裁的花樣,引得無數個東施效顰的朋友們開玩笑地說她們永遠“領導服裝新潮流”。她們並不想招搖過市,隻是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生活,但無論走到哪裏,都會引起人們的注目。目光多式多樣:吃驚,讚歎,嫌夷,嫉妒,蔑視,批評,豔羨……這些,她們已經習慣了,全然不顧一切地高聲談笑著,惹得幾個小夥子拚命蹬車試圖追上她倆,可她們那久經越野騎車鍛煉的長腿越蹬越快,拋給他們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這兩個除了上班時間幾乎形影不離的姑娘,個子都很高,身段都很苗條,留著一樣的直直的長發,風度氣質卻截然不同。藍藍是王榆根的獨生女兒,當初想給孩子起個好名字,但是“王”這個姓氏太多太俗,頗費了一番周折也想不出字、音、意皆佳的名字,為此請教了一位有學問的老先生。老先生想了想,說:“就叫王者藍吧!有成語‘王者蘭香',意思是說,蘭花,花中之王也。但名蘭太直可取其諧音藍。”當父親的聽了非常滿意。王者藍的氣質也確實有些像蘭花一般清秀恬淡,文雅中透著一股居高臨下的“王者”氣概。她的膚色微黃,素麵如玉,淡淡的長眉兒,細細的吊眼兒,薄薄的單眼皮兒,平平的鼻梁兒,小小的花咕嘟嘴兒,尖尖的下巴頦兒,五官組合得非常小巧精致,如果隻從臉型上看,是個標準的東方美人。不過,她又有著寬寬的肩膀,高聳的胸脯,挺拔的腰身,尤其那種冷傲大膽,直視一切的銳利目光,全然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現代女性,而不是仕女畫上的溜肩削背悲戚戚的弱女子。金楠楠則是另一番風韻,有著東方人少有的粉白膚色,濃密的棕色頭發和一對大得叫人吃驚的眼睛,高鼻梁兒,深眼窩兒,長睫毛底下閃著晶亮的棕色眸子。怪不得有不少人把她當成了混血兒,回族姑娘或者新疆哪個少數民族姑娘了。有好奇者問過她的父親金清廉,那位夫子氣的老職員憤怒聲明,他們家族是標準的炎黃子孫。說也奇怪,楠楠的父母兄弟們的相貌確實屬於“標準的炎黃子孫”,惟獨她與眾不同。她本人為了自己的“毛子相”很苦惱,藍藍又逗她說:“看了舞劇《絲路花雨》沒有?大唐盛世有許多波斯人和西域人來做買賣,後來要了漢族老婆,說不定是你的祖先呢?”她生氣地反駁:“去你的!那為什麼我們家裏的人都不像呢?” “說不定哪一代的哪一種遺傳基因在起作用嘛!現在不是寫中外友誼的曆史劇時髦麼?你就是一顆友誼的種子開的花嘛!”氣得她著實胳肢了藍藍一頓,直到藍藍求饒為止。

她倆真會打扮,隻有深知自己的氣質和懂得色彩的人才能穿戴得如此優雅得體。藍藍自身清淡有餘,豔麗不足,便在兩頰略施脂粉,雙唇也搽了一層使人不易覺察的淡口紅,耳垂兒上嵌著兩顆極小的水鑽星星,頸上戴著極細的金項鏈,寬大的袒胸茜紅襯衫上,綴著一朵用黑絲絨補花的黑鬱金香,金線繡成的花壟和葉子,虧她想得出來黑色的花朵!下麵穿緊包身兒的銀灰色筒褲,白色的爬山鞋,這幾種色彩均能互相提高亮度,配合在一起又顯得那麼和諧,豔而不媚,華而不俗。楠楠長得過於白晳嬌美,如果再多加修飾即會有輕浮之感,她聰明地盡力使自己樸素無華,今天穿了一件緊領口半袖淡米色連衣裙,沒有任何花邊、胸針之類的裝飾品,棕色的濃發自頭頂分開,不留一簇額發梳至腦後,用一根小小的黑絲帶隨便係住,讓那棕色瀑布未經編梳自如地垂向脊背。這兩個濃妝淡抹各相宜的姑娘互相襯托,相得益彰,組成了一個完美的整體。

她倆一直駛出了市區,越過了郊區寂靜的林蔭小路,越過了村舍和田園,一路說說笑笑來到了丘陵地帶的山林中才放慢了速度東張西望地觀察周圍的景色。今天是星期天她們是來畫風景寫生的,自行車上帶著畫夾,畫箱,畫架,遮陽傘,折疊矮凳,水壺,食物等等,應有盡有。山坡下躺著一泓湖水,湖畔長滿了婀娜多姿的白樺樹,小葉楊,垂柳,山桃樹……這裏是她們經常來的地方,把自行車倚在樹上,用雙手的拇指和食指比劃成取景框選取著入畫角度。天氣真好,一絲兒風也沒有,湖麵平靜如鏡,清晰地映入山色樹影,簡直是一個童話般的境界。尤其是那片閃光的小白樺林,銀白色的樹幹托舉著溫柔的枝葉,本來就像一幅由許多男演員托舉著一群輕盈少女芭蕾舞的劇照,映在水中的枝葉秀美的倒影就更加多姿多彩了,如果能用水彩畫技法 描繪出岸上水裏的氤氳神韻,將是一幅很好的風景畫。經過商議,她倆決定今天不畫油畫了,改畫水彩,各自擺好了畫板,打開水彩盒,到湖邊提了兩罐頭盒水來,開始專心致誌地作畫。

王者藍是美術學院油畫係的高材生,畢業後留校任教,常有作品在刊物上發表,去年還有一張油畫肖像《少女》被選到全國美術展覽會上展出,是一個在美術界嶄露頭角的新秀。金楠楠雖然也和她一樣,自中學時代就熱愛繪畫,卻不如她幸運。當年兩個人一同報考美術學院,楠楠卻名落孫山,家裏兄弟姐妹多,經濟不寬裕,隻好進了色織廠當檔車工。她們兩家住在對麵的兩座樓裏,窗子對著窗子,由於她們的乳名諧音,樓下隻要有人喊:“藍藍——”或者喊:“楠楠——”,兩個姑娘都會跑到陽台上答應:“哎——”。她們自幼是好朋友,楠楠在事業上失意,藍藍勸她不要灰心,自己攛掇爸爸去找設計室主任托人情,楠楠的父親又是廠裏的老會計,也求到設計室主任名下,這樣,楠楠就調到了設計室。由於潘書記原則性強,不肯輕易給她辦理以“工轉幹”手續,至今仍然是工人待遇搞花布設計。這幾年在藍藍的幫助下,她的繪畫技巧大有長進,藍藍已介紹她到藝術劇院當舞台美術設計。劇院裏的首席設計師看了她的作品,又考問了戲劇、美術、文學各方麵的知識,決定錄用她,隻等出國考察的院長回來以後審定一下,就可以調她到更能發揮繪畫專長的劇院去工作了。自從去年她的兄嫂結婚家中無房,她為了給哥哥騰出屋子到藍藍家借宿以來,她倆的友誼就更加深厚了。把她倆緊密地拴在一起還有一些更重要的原因:她們都喜歡讀文學作品,經常在一起探討和爭論各種美術和文學的問題。她們的天性都是富有詩意的,充滿激情的和熱愛大自然的,這些都是成為優秀畫家的必備條件。現在,她們一下子就被大自然的美攝去了心神,整個心靈都加入到山林湖泊的氣息中去了。

畫麵剛畫了一半,忽然,一陣清風吹過,風兒是那樣的溫和,使人幾乎沒有察覺,敏感的水麵卻已皺起細密的漣漪,打碎了水中的白樺林影。她倆隻好把畫筆停下來,等待風兒平息。可是,風兒像個故意搗亂的男孩子,在山林中穿來跑去賴著不走,白樺,垂柳,小葉楊,山桃都跟著搖搖擺擺起來,“芭蕾群舞”的場麵變亂了,遠遠近近的枝葉發出了輕微的若有若無的歎息:唉——唉——唉……

“唉——”

“唉——”

兩個姑娘幾乎同時發出一聲長歎,丟掉了畫筆,坐在湖畔默默地往水裏扔著石子。大自然的歎息那樣快地感染了她們的情緒,一路上的興高采烈一下子隨風而去了。那興高采烈是努力作出來的,本來她們就各自滿腹心事,為了消愁解悶才跑出來的,沒想到……

“唉!”

“唉……”

“你在想什麼?”

“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你怎麼不帶安業來?”

“那你怎麼不帶秦小兵來?”

安業和秦小兵,是她倆各自的男朋友,可以說是未婚夫了。過去,都是他們陪她倆一起來寫生的,他倆不會畫畫,隻有坐在一旁以釣魚為名奉陪著。

“我覺得……沒什麼意思,你呢?”

“算你說著了,我也覺得沒什麼意思。”

“還不如咱們倆在一起有意思。”

“真的!可是……還沒結婚就覺得沒意思了,結婚以後就更……”

“索然無味了。我有些……怕。”

“我也怕。出了什麼毛病了呢?”

“鬼曉得!”

她倆抱膝而坐,低著頭發起呆來。

安業和秦小兵,都是令人羨慕的未婚夫,高大、英俊,大學畢業,有一份滿意的工作,又都是幹部子弟,住房、家具等等都不成問題,是多少個姑娘夢想中的乘龍快婿。然而,對於藍藍和楠楠來說,都覺得缺了一些什麼,但究竟缺少些什麼呢,她們又都想不清楚……

他那種泰然自若的神氣,那種不容商量的口氣……想到這些,楠楠就覺得呼吸不順暢,渾身不自在。秦小兵總是用那種神氣望著我,總是用那種口氣對我說話,真叫人想想都要發瘋,難道我一輩子都擺脫不掉這居高臨下的神氣和口氣麼……比起安業來,秦小兵的父親的官職要高得多,是這個城市的副市長。楠楠作為一個普通職員的女兒,兄妹眾多,生活拮據,住房擁擠,能夠攀上這樣的高幹家庭,人們都說全憑著她的姿色。她正是清楚地知道人們怎樣看待她的婚姻,正是連自己也承認這一輿論是符合事實的,才加深了內心的委屈和憤怒,這是使她時常無來由地心情變壞的原因。她是個自尊心極強的姑娘,從來沒有想高攀哪一家顯貴,命運卻偏偏這樣安排了她的生活。她和秦小兵的相識,並不是像色織廠職工宿舍區的女人們說的那樣:“她真有辦法,勾來了個高幹仔兒!”她沒有去“勾”他,甚至壓根兒沒有看見他,他就騎著摩托車尾隨著她追到家裏來了……

那是去年夏天,她和藍藍在遊泳池裏遊泳,她遊累了,坐在池邊休息,藍藍自己又遊了一個來回,俯在她耳邊說:“那邊幾個小子在議論你,說你有著中國人少有的粉白膚色,其中一個還說:‘給我盯住她!’……”她一看那夥人朝自己遊來了,急忙拉著藍藍跑到更衣室,換了衣服匆匆地騎上自行車回家了。沒料到,她剛進家門,樓下大門口就傳來摩托車刹車的聲音,引了一大群孩子跑來看熱鬧,秦小兵就這樣闖入了她的家。

每當她想起那天的情景,就從心底湧起一種羞辱感,這種羞辱感和人們對她的豔羨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壓擠得她透不過氣來。當時她似乎預感到什麼,沒有去開門,是媽媽聽到叩門聲去開門的。秦小兵進來,沒有先跟媽媽打招呼,先把室內掃視了一番,當發現了她時臉上才露出笑容,才叫了一聲:“伯母!”她見到這個頭發還濕漉漉的青年,便明白了幾分,對於他那英俊的儀表,心中先也有了好感,隻是表麵上仍很冷淡。秦小兵問:“你叫什麼名字?”她聽他對一個陌生姑娘直呼“你”字稍有不悅,沒有回答,是媽媽替她回答的。他聽了點點頭,自我介紹:“我叫秦小兵,住在草坪路十一號,想和你交朋友,現在我有事,晚上再來。”她對他那種泰然自若的神氣和不容商量的口氣非常吃驚,怎麼可以對一素不相識的姑娘這樣講話呢?但還未等人回答,他已經一陣風兒般地走了。看他那種神氣和口氣,好像料定她不會拒絕他。媽媽聽著遠去的摩托車聲,忽然驚喜地悟道:“草坪路是高幹區,秦副市長住在那裏!他是市長的兒子?侄兒,外甥也行呀!楠楠,我早就說你天生一副福相,交了好運啦!”她聽了很不以為然,淡淡地搖了搖頭。

藍藍把一顆石子投入水中,在湖麵上蕩起道道漣漪,一圈兒一圈地擴大,散去……楠楠茫然地注視著那漣漪遠了,淡了,藍藍又投下第二顆,第三顆……真後悔那天去了他家——這一思緒,是楠楠腦海裏一道永不散去的漣漪。他竟然用了那樣一種方式硬接我去他家……當時,我是本著息事寧人的態度去市長家裏禮貌應酬一番的,同時想和市長談一談,請他管住自己的兒子別再來打擾我。可是,到了他家發現市長為人很謙和,雖然長期居身官場,談吐間不免流露一些官氣,但毫無傲慢專橫,對文學,美術還略知一二,可以湊合著和我們聊上一通的。看上去比丈夫的年歲小得多的市長夫人,也不像我想象中的那種“馬列主義老太太”,一望便知是世家出身的知識婦女,和她那“青紗帳”味兒的丈夫很不協調。她溫文爾雅,禮貌周全,連藍藍都一下子喜歡上了她。吃過了冷飲,她把我和藍藍叫到一邊,對我說“小兵很喜歡你,我也希望這一次他能為你收住心,正式建立個幸福的小家庭。不瞞你們說,我和他父親不是原配夫妻,小兵有幾個大哥哥大姐姐,都不是我親生的,關係是可想而知的……對於我來說,小兵是個獨生子,生怕他學壞,去年打擊刑事犯罪,一些幹部子弟陷了進去,嚇得我睡不好覺。你要幫助我管管他,好在他還是有事業心的,上大學時成績好,現在分配到外貿局工作表現也不錯,雖然也染上了少爺脾氣,總還不是那種混小子!”

當時我聽了這話,覺得很好笑,我們才認識了一天呀!可是他母親說,下午她已經打電話給色織廠黨委了解我的情況,知道了我為人正派,會畫畫,父母曆史清楚……我聽了感到很受屈辱,你們還沒有問問我的意見,就去調查我……或許她覺察出了我的不愉快,又說:“我一見你,就喜歡上了!剛才小兵告訴我是怎樣才把你請來的,我把他批評了一頓。不過,這也說明他太喜歡你了!”

看到人家這麼熱情,我也就不好多說什麼,心裏想:不妨多了解了解,走走再看吧!唉,當初真是錯打了主意……

藍藍看見楠楠的愁容,同情地摟住她的肩膀,暫時忘記了自己的煩惱,想安慰她,一時又無從說起。藍藍知道楠楠與秦小兵的感情不融洽,但一向潑辣果斷的楠楠處理這件事為何如此優柔寡斷,她卻想不清楚。楠楠不是一個能憋得住話的人,好幾次都想把心事向女友傾訴。可是,關於自己的親屬們依仗秦小兵的權勢辦了不少事情什麼的,叫這個自尊心極強的姑娘可怎麼對外人講呢?當然,藍藍和自己的親姐姐一樣,不是外人,但她的母親是自己與父親的上司呀……

楠楠她知道藍藍近來也鬱鬱寡歡的,似乎在愛情生活上也出了什麼毛病。她是個懂得禮貌的姑娘,人家自己不說,決不亂打聽的。這會兒,她意會到了她的體貼,也向藍藍回報了無言的安慰,伸出雙手握住了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她倆都沒有講話,依偎在一起凝望著神秘的山林。

現在,距離那天晚上她倆第一次去市長家裏,已經一年多了。不管楠楠心裏怎麼想,她和秦小兵的婚事已經成了既定事實——市長夫婦接金家夫婦去吃了一頓飯,互相稱作“親家”了。然而,她對秦小兵的感情沒有熱烈起來,盡管她努力過,不止一次地努力過,但怎麼也燃不起那種她夢想了多年的忘我獻身之愛。她隻是被動地、無可奈何地一步步接受了這個既定事實的,起初,她還反抗過,多少次提出斷絕關係,但家庭的壓力使她的嘗試一次又一次失敗了。一年來,秦小兵幫助她哥哥調換了滿意的工作,幫助她的姐姐改善了住房條件,幫助她的弟弟妹妹由待業青年成為國營工廠的正式職工,給她父母送的禮物之厚更不必說了。這些都不是她要求他幹的,究竟是他本人自願幹的還是金家的人求他幹的,她無法知道,但她一次又一次的拒絕過,對於她的不領情,他隻是一笑置之。為了還他的情,不使自己處於接受施舍的屈辱地位,她從工資中省吃儉用,摳出錢來為他的父母買了許多禮物,幾乎每次去他家都不空手。在她來說這是為了雙方人格的平衡和日後一旦決裂好各不欠賬。但在市長夫人看來,這位孝敬知禮的漂亮兒媳婦卻是非常難得的,反而更加支持兒子這樁婚事。

隨著兩家開始商議婚期,楠楠陷入了更深的苦惱。她知道自己並不愛秦小兵,她曾經怎樣努力地要自己去愛他呀,但他那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阻隔了她的感情,她受不了他那種泰然自若的神氣和不容商量的口氣。

“咱兩人的性格不相投,你到底喜歡我什麼?”

她曾經這樣問他。

“我喜歡你的美貌和中國人少有的粉白膚色,在遊泳池裏你給我的第一眼印象就是這個。至於你的性格如何,不關我的事。”他冷靜地回答。至於他母親為什麼喜歡楠楠,他更加直言不諱:”當然,你出身於一般家庭是個缺憾。但我媽媽說你長得高大,漂亮,人又聰明,從優生學的角度考慮,可以為她生個健美的孫子或孫女。她和爸爸感情不好,晚年生活怕寂寞,渴望早些抱孫子。”

楠楠聽了暴跳如雷,表示自己壓根兒不想生育。

“這由不了你。”他說,用的還是那種神氣和口氣。就是他通知她兩家家長議定的結婚日期時,用的仍然是那種神氣和口氣。有一天他留她在他家裏過夜,向她求歡時,也仍然用的那種神氣和口氣,她當即給予了堅決拒絕。

幸虧拒絕了……然而,她又有什麼理由提出斷絕關係呢?難到隻是為了什麼神氣和口氣麼?家裏,廠裏,所有的人們,誰能夠同情和支持?那樣一來,在人們的眼中,不道德的將是她,她的家庭畢竟欠了人家那麼多!至於她節衣縮食用以“還情”花掉的錢,除了藍藍,誰又能理解成“自尊與平衡”,而不看成是討好呢?如果換一個自立意識差—些的女孩子,根本不會感到苦惱,隻會為了找到這樣一個滿意的夫婿洋洋得意。然而,悲劇意味的是,這一切都是和她的天性大相徑庭的。在她身上,很少有一般女人對男人的依附性,倒是生就一副俠肝義膽,幻想做一番不同凡響的大事業。她不但不想從男人身上得到什麼,還從少女時代就滋生了勇敢的獻身精神,期望有朝一日能為愛情作出犧牲。她看過不少世界名著,深深地受到《卡爾曼》、《前夜》、《紅與黑》等書中的女主人公追求浪漫愛情的影響。她曾憑想象,畫過好幾張吉卜賽女郎卡爾曼的畫像,為卡爾曼那種“不自由,毋寧死”的強者精神所感動。她曾熱烈地幻想過自己能像伊琳娜那樣,護送著愛人英沙洛夫的棺材漂洋過海,義無返顧;或者像瑪特兒那樣勇敢地捧著丈夫於連的頭顱親手送到他的墓穴裏。她還崇拜過鑒湖女俠秋瑾,寧願像她那樣轟轟烈烈地就義,也不甘心做舊家庭中男人的附庸。總之,她討厭平庸的生活,尤其討厭女人憑借自己的姿色去換取優裕的生活。然而,生活卻偏偏那樣無情地嘲弄了她的英雄感,令她處於難以忍受的接受施舍的卑微地位。

對於她的煩惱,秦小兵怎麼也找不出原因,隻看成她在撒嬌慪氣。在他的生活圈子裏,到處可見向他獻媚取寵的女孩子,而楠楠這個倔強野性的美人兒,在他看來是那樣新鮮,迷人。所以,盡管她從來不許他靠近她,他仍然死追到底。而且,隨著追求她的艱難,他改變了起初的“玩玩”的念頭,嚴肅認真地要正式娶她為妻了。隻要他不能理解麵前的這位女英雄的心理素質,不尊重她的人格與自由,他就永遠得不到她的愛情。可是,這樁沒有愛情的婚姻卻像一輛刹閘失靈的汽車朝著山下高速滑去

“我真羨慕你……”藍藍沒來由地說。

“什麼?”楠楠有些不理解,歪著腦袋望望女友。

“不像我……”藍藍羞愧地把臉埋入雙膝之間,把後一半話吞了回去。那件難言之隱,即使對知心朋友也不好說出口啊!

楠楠不知道她要說的是什麼,卻以一顆溫柔的心理解到那一定是巨大的痛苦,這回反過來該自己安慰她了。她看到藍藍的長發有些淩亂了,掏出梳子替她梳理。藍藍任她梳著,眼淚卻簌簌地流了下來。

楠楠吃了一驚,連忙哄勸:“別這樣,沒什麼,沒關係……”

“我知道,沒什麼,現在人們不在乎了,可我心裏還是挺在乎的……”

藍藍的話仍然沒頭沒尾的,楠楠不知勸什麼才好,隻得陪著歎息:“看來,今天畫不成了。”

“再等等吧,也許一會兒風就停了。”藍藍用手帕擦著眼睛說。她隻比楠楠大幾個月,但總是像個大姐姐似的照顧她,這會兒為自己的無端哭泣感到很不好意思,努力使自己的情緒重新歡快起來,卻怎麼也不成功。

藍藍的未婚夫安業,是潘解放和王榆根的老上級的兒子。從他倆很小的時候,安業的母親和潘解放就開玩笑說要訂“娃娃親”。他倆長大以後,兩家家長在一次聚會時忽然憶起舊話,便認真起來,門當戶對,知根知底,兩個孩子長得又般配,不比到外麵找個來路不明的強多了!

難道這就是愛情麼……藍藍不止一次地這樣問自己。說是也可以,說不是也可以,難道愛情能夠是模棱兩可的麼……安業個子高高的,體魄健壯得像個運動員,他們兩個高個子走在街上總是招人羨慕:多麼漂亮的一對兒呀!是的,他在各方麵都無懈可擊,大學畢業後在市委當了幾年小幹部,最近提升成副處長,而且是握有實權的組織處。老處長明後年將離休,他很快就會成為正職,而副部長的人選,又總是在組織部門優先物色的……如果從個人的地位和前途方麵說,他在很大程度上比依賴父親的秦小兵還要強。不是有人作過一個“城市姑娘戀愛意向”的調查麼,據說姑娘們理想的擇侶標準第一條即是“最好是個接班人(新任命的青年幹部)”,安業正是這樣一個“珍貴人選”。然而,這些能夠成為愛情的前提麼……但是,如果說自己與安業沒有愛情,連她自己也不敢承認,他倆的關係早已非同一般了……密切的往來,年長日久的耳鬢廝磨,曾使她覺得他是自己理所當然的丈夫。所以,當她考上美術學院時,為了向他表示忠誠,終於同意和他發生了肉體關係,終於……他死乞白賴地央求了多少次啊!事情隻要開了個頭兒,以後就愈發不可收拾了,幾年來他們實際上成了未進行結婚登記的夫妻。他家裏房子很寬裕,父母早已為他準備了新房及一切物品,對他倆的關係也睜一眼閉一眼的,反正明年開春他們就要舉行婚禮了。

但是,事情變得越來越令人不愉快了。半年來,她很少去他家,也不歡迎他來自己家,她邀請楠楠來家裏和自已作伴兒,其中一個原因也是為了抵製他。她對自己的失身感到非常懊悔,因為她明顯地感覺到,自那以後,他對她的態度就變了,一改從前的卑躬屈膝,動不動就耍大丈夫脾氣。尤其是他升任副處長以後,他倆經常吵架,而且一次比一次吵得厲害:

“喂,你不要戴什麼耳環、項鏈了,領子也不要開得這麼大,還有這蘋果牌牛仔褲,也請閣下換換吧!”

“為什麼?我一直就是這樣的。”

“我現在身份不同了,得考慮我的影響。”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糊塗?組織處,不同於別的處,你懂嗎?”

“組織處?有什麼了不起,又不是衙門口!”

“不行,就是不行!”

“我不能為了你的存在而生活!”

“哎呀,你又去跳舞了?”

“怎麼啦?”

“還和外國人跳了迪斯科?”

“是啊,叫你去你不去嘛!”

“小姑奶奶,你這不是要我的命嗎?有人都反映到部裏去了!”

“這又礙著你什麼事啦?”

“請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組織處副處長的夫人,未來的處長,副部長的夫人,不能總像個交際花似的!”

“誰是交際花?誰是你的夫人?”

“我鄭重聲明,如果你還不能使自己的生活方式嚴肅起來,一切後果由你自己負責!”

“不就是一個‘散’字嗎?我正討厭你呢!偽君子!市儈!當了半個屁官兒,就染上—身僵屍氣!”

如果他倆的衝突隻是局限在生活小事上,她還能夠忍受,但他竟然阻撓起她的事業來了。事情發生在一個月之前,美術學院油畫係恢複裸體課之後,先由一位老教授任教,後來老教授病了,便推薦王者藍繼任。因為她是教授的得意門生,油畫畫得出色,尤其擅長畫人體和肖像。安業聽說此事以後,氣得暴跳如雷,非要她辭掉不可,她哪裏肯依,那場架吵得好厲害呀!

“畫什麼不行,為什麼非得畫不穿衣服的?”

“跟你說過多少遍了,這是基礎課!學生不懂得人體的骨骼結構和肌肉排列,色彩變化,畫出穿衣服的人來發空,像空空的稻草人兒支件破衣服似的!這是我們的業務,與你毫無關係。”

“有那麼多男教師,為什麼非得你來教?”

“女教師怎麼啦?我是專攻油畫肖像和人體的,這個當初你也知道。”

“可我現在和過去不同了……”

“又是你那個組織處是嗎?副處長的未婚妻教什麼課,對副處長大人的升官也有妨礙嗎?”

“不管怎麼說,男模特兒,女模特兒,男學生,女教師,混雜一塊也不成體統!”

“你倒是挺懂得體統的呀?什麼越軌的事情也不曾做過呀?”

“少挖苦人!反正無論如何我也不能同意!”

“再一次向你聲明:我是一個人,一個獨立的人!我的行動用不著非要得到你同意的!”

安業的父母也在一旁幫腔:“藍藍呀,不是我們向著自己的兒子,你是得考慮他和咱們家的影響呀!一個年輕女教師,教男女學生們畫那些光屁溜兒畫兒,人家都笑話哩!”

潘解放知道此事以後,當然也是站在安家一方,母女二人又吵了幾次。麵對這些壓力,藍藍都頂住了,她很感激父親,因為父親雖然對女兒的行為也不理解,卻尊重女兒的意願。

想到這些,她的心情很沉重。唉,都到了八十年代了,世界已進入了電子時代,信息時代,一座號稱開化的城市裏還發生這種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尤其叫人心灰意冷的是,保守、落後和愚昧不僅存在於封建意識濃厚的老人們身上,也傳給了安業這樣的知識分子出身的中青年“接班人”,想想都叫人憋得透不過氣來!繪畫,是她的生命,她決不會放棄自己的事業。她已經清醒地預感到,隨著安業的官場升遷,他們之間的衝突將會越演越烈,那麼,既然實在沒有共同語言為什麼不能夠分道揚鑣呢……湧起了這個念頭,她猛然間打了一個寒顫:我們的關係,已經沒有退身步了……有誰能相信,一位女研究生,女講師,女畫家,一位人們見了都要目瞪口呆的時髦女郎,心靈深處還固守著幾千年封建淑女的貞節觀呢?明明知道這也是一種保守、落後和愚昧,但我們畢竟是炎黃子孫呀!一個女人,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輕易走那一步的。何況還有社會輿論,民風習俗,有了這個汙點(世人的偏見)的女人,日後另找丈夫,也不一定能夠得到他的諒解。滿腹心事對誰去訴說?對楠楠也不好意思,爸爸要是個女人就好了

兩個姑娘都沒有向對方傾吐什麼,但她們互相都矇朧地理解和同情了,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們都會堅定地互相安慰和勉勵,都會站在一起的。所以,她們隻是依偎在一起,沉思默想著……

風停了,湖水恢複了鏡麵般的平滑晶亮,山穀又變得鴉雀無聲,白樺林又像一幅芭蕾群舞的靜止劇照了。萬籟無聲,反而有了一種震人心弦的轟鳴,一下子攝去了兩位女畫家的神魂。她倆好像聽到了藝術女神的呼喚,變得無比虔誠,全神貫注,一切煩惱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隻是著迷地屏住呼吸,望著,望著……

大自然有一種無與倫比的力量,吸引著你去注意它。意識到了它的巨大的魅力,心中會驅除一切庸俗的紛擾,讓人懷著一種莊嚴高尚的心境。

藍藍注意到了,意識到了……

楠楠注意到了,意識到了……

晴空,白雲,丘陵,樹林,湖水,哪怕是小花,小草,都顯得那麼冷靜、超脫、永恒,高高在上地注視著人們的日常生活,並且不斷地過濾和淨化世間的俗塵。它那不可動搖的主旋律隻有一個——美。太美了!即使在這沉寂的時刻,它也有著無所不在的閃變著的色彩,和那無聲地轟鳴著的奇妙音樂……

藍藍看到了,聽到了……

楠楠看到了,聽到了……

她們神經質地抓起水彩畫筆,飽蘸顏料,繼續作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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