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解放出了廠門,心事重重地往家裏走著。她的上身僵硬地挺著,看上去很結實,腿腳卻顯出不靈便。她幼年時纏過足,幸虧家鄉解放得早,把腳放開了。但這種“解放腳”畢竟失去了自然形態,現在已過早地露出老年人的蹣跚了。
三三兩兩的人們見了她,都客氣地打招呼,不約而同地截住了談得正熱鬧的話頭。這種情況並沒有引起她的疑心,多年來人們見了她都這麼客氣。在車間裏生產時間湊群兒聊天兒的工人們見了她,還立即散開了呢!暮色沉沉,她的眼睛沒戴老花鏡,幾乎誰也認不出來,不知為什麼,人們老遠的都能認出她來,都會高聲招呼:“潘書記,您下班啦?”就像皇上走到哪裏都有人高喊:“聖駕到——”唉,這些人們啊,不要叫“書記”嘛!叫老潘、潘大姐,什麼不行啊?上級不是指示過麼,不要稱“書記”,叫同誌最好。“書記”是黨內職務,不像“廠長”“主任”“科長”什麼的是個行政職務……她對上級的每一時期的每一份文件的每一條指示都牢記在心,堅決照辦的。可是,工人們對其他黨委書記、副書記們都稱“老李”“老程”了,惟獨仍然稱她為“潘書記”,說了多少次都沒有用,隨他們去吧!
她已經習慣了人們對她的那種帶有畏懼的尊重和客氣,她的工作性質,使她覺得和人們保持一定的距離也不壞。她是屬於人們常說的“政工幹部”的,而且一直充當“唱黑臉”的角色:肅反領導小組副組長,反右派領導小組副組長,反右傾領導小組副組長,四清工作隊副隊長,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副隊長,當革命委員會副主任時,分工抓“一打三反”、“清理階級隊伍”……粉碎“四人幫”以後,任廠黨委副書記分工抓“清査三種人”,現在又兼任紀律檢察委員會副主任……別看她稱得上“代代紅”,卻沒有民憤,因她一直都是掛名的副職,不具備擔當“主謀”的能力,老幹部,出身好,文化水平低,階級感情深,原則性強,作風正派,工作起早貪黑,以廠為家,黨委會上拿不出什麼主見來,卻能不折不扣地執行組織決議。多年來,她甚至沒有休息過星期天,就是大年三十都在黨委辦公室頂班,雖然沒見幹出什麼成績來,也沒有哪項生產“硬指標”缺了她不行,但就憑著她那教徒般的虔誠精神,哪“朝”哪“代”的正職廠頭頭也寧可任用這樣的副職。其他廠頭頭們所以總愛推舉她當那個必不可少的“唱黑臉”的角色,是由於不論幹部還是工人,大家都怵她那張“又冷又澀”的臉子,托人情,走後門,請客送禮,拉拉扯扯的事情從來不敢找她。
其實,論臉子,她長得並不難看,除了身材過於幹瘦,平板的胸脯,大骨骼的手臂有些男性化外,五官還算端正。退休了的老趙頭甚至說,她年輕時還是個美人兒呢!王榆根和她是一個部隊轉業下來的戰友,親眼見過她二十多歲時的風姿。但年輕人怎麼也不相信老趙頭的話,譏笑他當時是“餓漢子眼光”。聽說過去當兵的流傳著這麼一句笑話,表達了長期過著軍營生活的光棍們對異性的渴望:“當兵三年,老母豬變貂蟬。”既然在當兵的眼裏,容貌醜似老母豬的婆娘看上去都像絕代佳人貂蟬那樣美麗,何況一個五官端正的少婦呢?不管當年什麼樣,反正現在她身上一丁點兒“貂蟬”的影子都沒有了,黑黃的臉上,皺皺巴巴的皮膚與骨骼之間似乎完全沒有肌肉,連嘴唇都是癟癟的,更何況那是一張不會笑的嘴巴呢!她的一雙眼睛倒是挺大,而且還能隱約地留存著當年的丹鳳三角兒眼兒的遺跡,隻是眼皮子鬆垂得厲害,隻有“三角兒”而沒有“丹鳳”了,顯得眼神兒更加陰冷嚴厲,難得送出一絲兒笑意。因為人們都沒有見過她露齒一笑,有個淘氣鬼想了一出惡作劇——偷偷給王榆根的脊背上貼了一張紙,上麵畫著一隻滑稽的小烏龜,故意把王榆根領到她麵前指給她看。大家都笑得肚子疼,她卻仍然繃著臉,一本正經地說:“嚴肅點兒!影響多不好!”
她沒有知心朋友,和誰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現在,盡管廠區和宿舍區的幾千條舌頭卷起了十二級台風,她都完全沒有覺察自己成了“台風中心”。別說她不是個敏感的人,就是再聰敏機靈的當事人,這種“牆外話”也透不到她耳邊。一沾“桃色新聞”,總是千人知,萬人知,瞞得一人全不知。就是愛打小報告的人,也不敢當麵去說這種揭瘡疤的話的。
她一邊走,一邊煩惱地想著心事。這兩天她心情不好,夜裏失眠,並不是像人們猜測的那樣“鬧感情危機”,她和丈夫早就沒有感情,不會等到現在才鬧危機。近來,叫她不高興的事情太多了:甭提別的,就說今天下午的事吧!廠裏有一批年老的女工該退休了,可她們都盼著明年漲了工資再退休。我是兼管女工工作的,召開了老工人座談會宣講退休的光榮,動員說:“這體現了社會主義製度的優越性,勞動保護條例規定:女工到了五十歲就要退休……”沒想到,一個老女工當場反問:“我們工人到五十歲得退休,你們幹部為什麼該退休時不退?你都五十八歲了……”我聽了險些給氣昏過去,噎了好一會兒答不上話來。過去,從來沒有人敢這麼頂撞我。這幾年,老幹部不吃香啦,沒文憑,沒技術,當了幾十年色織廠領導,不會開織布機,不會設計花布,也不懂生產管理,年輕人頂上來了,自己該挪挪位子啦……想到不久將輪到自己的離休,她不寒而栗,一生都在忙工作,就這麼回家當主婦去了?可是在家裏她從來不是主婦,柴米油鹽都是丈夫操持,回家以後能幹些什麼呢?更何況自己和丈夫的關係,家裏怎麼呆?不回家,又能到哪裏去呢……
舊的煩惱沒去,新的煩惱又來了,這兩天風聲見緊,上級下來了“精神兒”,叫“批汙染”,得組織人員寫表態文章。說是不搞“運動”了,可這種類似“運動”的事兒照例是由我來抓的。昨天接了市裏的一個電話,叫製止俱樂部開舞會。我找來共青團的幹部和俱樂部主任一說,兩個人都反問:“前些日子報上還在宣傳跳舞是健康的娛樂活動,怎麼又成了汙染了呢?”聽聽,問這種問題,叫人怎麼回答?我幹了一輩子革命了,從來沒有反問過上級什麼,叫你怎麼幹就怎麼幹去嘛!可那兩個青年幹部說:“得有詞兒向青年人解釋呀?”詞兒?要你們幹什麼的?自己想詞兒去呀!當基層幹部,就是要學會解釋上級的政策,一個時期一個解釋法兒,前些日子號召青年人跳舞,是對的,現在不讓跳舞,也是對的……
色織廠是個大廠,有自己的生活區。走過一條小馬路,就是職工宿舍的樓群了。今天她沒有去職工食堂吃晚飯,沒胃口,還是回家隨便吃點什麼吧!但是她走得很慢,並不想急於回家,意識到離休的前景,就更不想急於回到那個冰冷的家裏去了。以往,她每天下班都沒有別的女人那種急匆匆往家裏奔的心情,辦公室的氣氛對她更合適一些。家裏什麼活都不用她自己去幹,丈夫會料理得井井有條。就是女兒小時候的哺乳期,她也沒有鼓脹著乳房往家裏奔過。孩子是她爸爸帶大的,七八個月剛認人兒的時候,隻找爸爸抱,媽媽一抱就撇嘴哭,學會的第一句話也是“爸爸”,而不是像別的孩子那樣先學會叫“媽媽”。藍藍隻有在上小學、初中的時候對媽媽有過一些親昵的表示,自從升了高中,考上了美術學院,學會了畫那些疙疙瘩瘩的洋畫,又留校當了教師,對媽媽就一直隻是尊重而無感情了。現在,她一邊走一邊懊惱地想:藍藍長得那麼像爸爸,一點也不像自己,簡直不像自己生的孩子!爺兒倆那種親熱勁兒,叫人見了心裏發堵,有時,我在登上家門樓梯時還聽得到爺兒倆的高聲談笑,但一看見自己進門立刻停止了,榆根照例會說:“飯菜熱在廚房裏。”藍藍照例問候幾句,就回到她那滿是油畫色味兒,油漆味兒和鬆節油味兒的房間裏去了。我一聞到那神怪味兒就惡心,再說,女兒搞的那些嚇人的雕像和怪畫兒,叫人夜裏想起來睡不著覺。所以,平時我也很少到女兒的房間去……丈夫還那樣年輕,強壯,而且儀表堂堂……
不知為什麼,她想到了這個,腳底下打了一個趔趄,險些跌倒。對於丈夫,她心裏抱有一點小小的歉意:自從十年前我犯了那種“煩躁病”,夜裏一聽到他的呼吸,一聞到他的氣味,甚至隻要看見他睡熟的樣子,就煩躁得跳下床,在屋裏來回溜達,頭疼,止不住地哭……這樣,他才離開了臥室住進另一間房子。後來,大夫檢査說我沒什麼大病,隻是一種“更年期反應”,很快就會好的。可是,一直鬧了六七年才見好。一個男人,也夠難為他的了……不過,這又算得了什麼呢?在革命戰爭年代,夫妻兩地分居的有的是嘛!我嫁到從前的丈夫家才一個月,他就參軍上前線了,是我親手給他戴的光榮花,在老家一等就是六七年嘛!何況,是我男人帶領你參加革命的,介紹你入黨的,他犧牲前提拔你當排長,當初我也不願意嫁給你,那是烈士的遺願,組織的決定啊 ……這麼一想,她又釋然了,恢複了凜然傲氣,腳步也利索起來。不過,當她一想到不久即將到來的離休生活時,不由得又倒吸了一口涼氣,在路邊的長椅上坐了下來。是啊,不忙回家去……
龍爪槐的濃密樹影遮蔽了她,也遮蔽了那些她自己想想都臉紅的念頭,默默地對丈夫念叨起來:我的歲數大了,受不了孤單,夜裏常常害怕,睡不著,很想請你回來……當然,我已經沒有了那種事兒的要求,隻需有個人作伴兒,陪自己說說話兒,寬寬心。藍藍快出嫁了,指望不上了。再說,她就是不走,我們母女倆也說不到一塊兒去。人們常說少年夫妻老來伴兒,不指望你,叫我指望誰呢?唉,也許是老天在罰我,現在哪怕讓我聽到你的呼吸,聞到你的氣味兒,看到你睡得香甜的模樣,我就心滿意足了……湧起這些難言的心思,她又往樹蔭裏躲了躲,左右觀察了一下,沒有人注意她,這才無望地長歎一聲:“唉——”
這兩年來,幾乎每天晚上她都盼望著丈夫來敲門,哪怕輕輕地敲兩下,她也會跑去開門,笑著迎接他。但是,他從來沒有表示過想回來的願望,男人不主動提出,女人家怎麼好去求他?唉……現在每天下班回家隻呆上幾個鐘頭,都那麼難熬,離休以後的日子……辛勞奔波了一輩子,到頭來,在廠裏,家裏,都成了不受歡迎的人了……想到這裏,她又從心底升起一股怒火,一種憤懣和委屈交織的情緒,並且很快地把這股怒氣發泄在女兒身上了。藍藍也和俱樂部裏那些毛孩子一樣是舞迷,言談,舉止,穿戴,全由著自己的性子!她也喜歡對長輩提出反問,叫你答也答不上來。可她到底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總該體貼一下母親呀?現在的年輕人,自私,缺乏階級感情!媽媽到底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你,使你一直拿媽媽當外人?是的,媽媽沒能給你更多的母愛,可那是因為媽媽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革命了呀!聽聽你都說些什麼!“媽媽,您起早貪黑的幹了二三十年,隻是當了‘左’傾路線的馴服工具啦!”“要從曆史的觀點去評價自己,雖然您沒有帶頭整人,但哪次政治運動您都是積極分子呀!聽聽群眾都怎麼說您吧……”你和金家那丫頭,還有美術學院啦,文化宮啦來的那夥背畫箱的朋友,湊到一起哇啦哇啦,還有更叫人無法接受的奇談怪論呢!說我什麼……“您那不叫階級覺悟,您是以封建婦女的三從四德對待每個時期的錯誤領導!”天啊,三從四德!?自我參加革命那天起,就改名叫解放了嘛!
她從長椅上站了起來,還沒等走開,忽聽一聲響動,嚇了她一跳——個小夥子已經來了一個“障礙跳”,跳過了椅子背占領了“陣地”。隨著,一個香氣襲人的姑娘也繞到椅子前麵來,就勢一坐依在了小夥子懷裏。原來,這對情侶早已窺候在樹叢後麵,這時急忙隱沒在“愛情的林蔭”中了。潘解放對自己似乎被人趕出那林蔭有些忿忿然,眯起眼睛仔細瞅了瞅,不認識,不知哪裏竄來的狂男狂女,反正不是自己廠裏的工人或家屬,要不,諒他們也沒有這個膽子!她邁開“解放腳”,緩緩地朝家裏走去。
王榆根一個人坐在黑暗中看電視,電視裏演些什麼節目,他並不留意,隻是為了消磨時間。電視放在通向三間臥室的過廳裏,過廳很大,擺著吃飯桌子和長沙發。這裏是三個生活方式各異的家庭成員和一個借宿者的“社交場所”,兼當飯廳、客廳和議事廳。楠楠不介入他們的家庭內政,也不常在這兒吃飯。每天一早一晚,三個人在這裏作些短暫的接觸,商談些家庭收入開支之類的事情,然後各自上班去。王榆根長得非常漂亮,年輕時是有名的“英俊小生”,現在進入壯年,越發顯出一種成熟的男性美。他走在路上,總要招得少婦們甚至姑娘們多瞟幾眼,他卻永遠保持著目不斜視的老實相。也許因為他和妻子在儀表和年齡上的懸殊,人們才總愛作出一些揣測。這兩天廠裏工作忙,藍藍又愛交際,總是在外麵玩,王家夫婦連晚飯都去廠裏食堂吃了,這在許多家庭中本來是常有的事,隻因他們的關係冷淡是眾所周知的,便引起了那些喜歡捕風捉影的“消息靈通人士”的議論。
電視裏演著一出捉拿走私犯的探案劇,又追又打很是熱鬧,仍然排解不開王榆根心中的煩悶。這幾天他心情不好,多年未犯的血壓高又複發了,但他也不像人們猜測的那樣“鬧感情危機”。多少年都這樣,習慣了,又沒發生什麼大事,鬧什麼危機呢?自從他上個月過了五十歲生日,“年過半百”這四個字便重重地壓在了心頭,“五十而知天命”嘛,還能有什麼不切實際的想頭?雖說自己隻是個廠裏的行政科長,管些吃喝拉撒睡的雜事,但生性隨和,人緣好,工作還算順手。哪個男子漢也不願意老婆是自己的上級,可自己從還不認識她的時候,就已經把她當作“上級”了,她是宋營長的夫人,而自己隻是宋營長的通信員。雖然後來作了夫妻自己在家裏也改變不了這種通信員、勤務員兼男仆的地位,看來這輩子也改變不了啦……使他煩惱的原因,是黨委書記鄭重其事找他談話的那件事……
黨委書記老李問:“榆根,你是不是在上一個周末晚上參加了一個家庭舞會?”
“是啊!”
“你什麼時候學會跳舞了?”
“我沒有跳舞,隻是去看看熱鬧。藍藍她們非拉著我去開開眼界。”
“聽說,當時有不少青年跳了迪斯科?”
“是啊,怎麼……”
“沒什麼,你沒有製止他們?”
“我……頭一次看見那種舞,不知道是禁止跳的,再說,作為人家的客人……發生了什麼事情?”
“沒什麼,金楠楠也去了?她請你跳舞了?”
是啊,她死拉活拽的,我哪裏會跳?都半大老頭子了,舞是他們年輕人的事。到底是……”
“真的沒什麼,隻是提醒你以後注意一些影響,咱們是幹部嘛!這事你知道就行了,不要對老潘說。”
那場談話就這樣結束了。老李的最後一句話,更加使他生疑,這和妻子有什麼關係?為什麼特意叮囑不要對她說?難道他不知道我們不像人家兩口子那樣無話不談?那些“沒什麼”的問題問得多麼蹊蹺,難道參觀一下舞會就算犯了錯誤……他感到很委屈,憲法、黨章上都沒有規定不許參加家庭舞會呀!不過,也許組織上提醒一下是必要的,自己作為一個中層幹部,是否有失檢點的地方……
唉,家裏太冷清了,藍藍、楠楠她們不在家,真沒有意思!兩個姑娘遲早要出嫁的,她們一走,家裏就一點生氣都沒有了……想想自己的晚年,不,自己才五十歲,還在壯年,怎麼會這麼早就想到晚年了,他一想到日後將剩下自己和“上級”老婆過日子,便感到萬念俱灰,那是隻有孤獨的年邁人才會產生的心境啊!一個頭發還烏黑發亮的壯年男人,已經提前體味到了老年人的滋味,叫人可怎麼忍受……藍藍、楠楠和她們的男朋友一道看電影去了,說是個“內部過路片”,機會難得的,她倆還要拉著他去,這一回他可接受了教訓,說什麼也不去了。可是,看看電影又有什麼不好呢?片名叫什麼來著?《柔情蜜意》?是的,要不是聽了這個嚇人的片名,他也不會不敢去看。《柔情蜜意》,美國片,還是法國片?隨它去吧!隻有青年人有柔情蜜意,我活了五十歲,壓根就不懂得什麼叫柔情蜜意……
想到此處,他心裏不由得又憋悶起來了,近年來,他常常感到胸口發悶,時時得深深地喘上一口大氣。這些日子,胸腔裏感覺更加憋得慌,肋條骨隱隱作痛,喉嚨發堵,總想跑到沒有人的曠野上大喊大叫一陣,那樣可能會痛快一些。在這個人口密集的城市裏,在這熟人眾多的本廠宿舍區,哪有那種場地讓人盡情地、無所顧忌地叫喊發泄呢?房間的隔音設備不好,別說是又唱又叫,就是走路的腳步聲重了一些,樓下的鄰居都會有意見的……唉!要是能像小時候那樣,站在河邊上朝對岸叫喊多好呀!哎嗨——哎嗨嗨——聽見了嗎?你是誰呀——童音在水麵上傳送得很遠,一直傳送到河對岸的看不見的遠方……現在要是還能那樣放開最大的音量喊上幾嗓子該多好啊!為什麼總是這麼想,怪念頭!這種願望從什麼時候開始產生的?自從到了一趟廣州,遛了一趟深圳以後?自從聽了藍藍、楠楠和她們領來的青年們的高談闊論以後?要不就是參加了他們的舞會以後?想不起來了……唉,誌願軍文工團的舞蹈隊長曾經看上了我,非要挑我去當演員不可,他說我這身架兒,長脖子長胳膊長腿兒,最適合當舞蹈演員了。我沒有去,戰友們都在前線流血犧牲,我怎麼能撤下來去跳什麼舞?現在想來,一個人一輩子連舞都不會跳,不能不是個遺憾。解放後有一陣兒青年團組織跳交誼舞,老潘她什麼工作都積極帶頭,就是不肯去舞會,當然也不許我去……那天晚上總算開了眼界,那種旋轉擺動令人眼花繚亂的迪斯科!藍藍跳得真美,楠楠跳得也美,就衝這兩個孩子,我心裏也不厭惡迪斯科,輕快,活潑,健壯,有力,還……迷人,楠楠說的“節奏感”,我不大懂,但看了叫人血液流動加快,興奮得也想蹦蹦跳跳!不過,為了這個挨了一頓和藹的批評……
不知怎麼,他想起了一種不會挨批評的舞蹈——秧歌,自己當年曾是秧歌舞能手呢!剛參軍時,部隊在開赴朝鮮之前搞了一次軍民聯歡,那個和自己對舞的姑娘,臉兒紅撲撲,眼睛忽閃閃,扭得那麼好看,腰身那麼軟,辮子那麼長……老鄉們和戰友們都盯著我們倆瞧,為我們鼓掌叫好,一個老大娘張著沒了牙的嘴巴笑著說:“瞧這兩個俊孩子,真是天生的一對呀!”她聽了直衝我笑,臉兒更紅了……隻扭了那一次秧歌,我就永遠記住了她,一直到今天,閉上眼睛還能看清她的小模樣: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紅撲撲的臉蛋兒,甩來甩去的大辮子,扭得叫人心裏發酥的細腰兒……柔情蜜意,如果真的有過柔情蜜意,隻有那一次。她叫什麼名字?不知道,部隊有紀律,不敢打聽。部隊開拔時,她追著隊伍跑,塞給我一把棗兒拍拍自己的胸口兒,抽抽搭搭,淚珠兒掛滿雙腮,我點點頭,表示明白了:早點兒回來,我等你唉!哪怕知道她的名字也好,寂寞的時候心裏叫上一聲……那年看了電影《柳堡的故事》,不知為什麼哭得那麼傷心,從此那個心裏的她就有了名字:二妹子,二妹子!可是,那時候已是解放後了,自己已經當了爸爸,藍藍總愛咕嘟著小嘴兒說:“爸爸,唱,九九……”我就抱著藍藍唱起來:“九九那個豔陽天哎嗨喲,十八歲的哥哥坐在河邊……”和“二妹子”扭秧歌那年自己多大年紀?參軍報名說的是十八,其實才十七,還不到“十八歲的哥哥”,真不害臊,那麼個小不點兒就懂得盯住人家大姑娘瞧……
算了!想這些幹什麼,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連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哪怕再扭上那麼一回秧歌,扭一會兒也好。人生許多事情不能重複,楠楠要教我跳迪斯科,我哪裏能像她們那樣盡情地扭來擺去的?其實,秧歌舞不也是全身都在動作,甩臂,扭腰,擺屁股麼?聽說迪斯科起源於黑人土風舞,來自民間,扭秩歌也可以算作是北方民間的土風舞吧?怎麼秧歌舞是健康的,坐在一旁看看年輕人跳迪斯科都要受提醒”呢……他的思緒又回到那件令人煩惱的事情上去了,越是想驅散它,越是來纏繞你,舞會的事,是誰向黨委彙報的呢!這類事情以往都是老潘抓的,這一回卻由黨委書記親自過問了,是他們大驚小怪,還是自己喪失警惕了?原先,我也嚴厲地製止兩個姑娘去跳那種“下流舞”,但被她們拉了去看過以後,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好。當然,這件事始終瞞著她母親。我一向對藍藍百依百順,在許多事情上掩護了女兒,何必讓老太婆發脾氣,鬧得全家不愉快呢!老太婆?從什麼時候開始,我這麼稱呼藍藍她媽媽了,這樣稱呼不好,不應該這麼想,可是難道她不老麼……
想到妻子,他看了看手表,站起身來去廚房熥熱飯菜,又去她的臥室拉上窗簾,檢查了一下房間,整潔,無懈可擊。他並不盼她回來,隻是按照慣例做著各項迎接她回來的準備,不像丈夫等待妻子,倒像旅館服務員在招待客人。他把一切準備就緒以後,又回到電視機前麵的沙發上斜躺著,電視劇演到哪裏了?走私犯捉住了沒有?咦,怎麼到處都是鳥?哦,換了節目了……大雁,丹頂鶴,也都是一夫一妻製?聽說一對雁夫妻中死了一隻,另一隻就不再找了……公雁死去以前怎麼不給自己的母雁找一個丈夫呢?朱營長在犧牲之前就是這麼做的,他流了許多血,拉著我的手吃力地說:“小王,我了解你……我死了,沒什麼放心不下的,隻是老家有個新娶的媳婦……是個黨員,參加了區政府工作……停戰以後,你把她接出來,和她過日子吧!我就把她托給你啦,好好照顧她,別叫她受委屈……”當時我聽了一愣怔,我才十八歲,還不想娶媳婦,何況……還夢想著回國以後去部隊駐紮過的地方找那個扭秧歌的大辮子呢!可是,說這些話時宋營長腹部流著血,我握住了他那沾滿了熱血的手說:“營長,放心吧!我一定好好照顧她……”從朝鮮回國以後,部隊首長很重視烈士的遺願,很快地把她接到部隊來,見了麵一問,才知道比我大八歲……血的誓言,神聖的責任感,樸素的階級感情,軍人的信用,同情,友愛,在所有的這一切麵前,年齡差距又算得了什麼呢!我是宋營長的通信員,照顧好他的妻子是我的義務……是啊,義務,飯蒸熱了,該去關煤氣了……
這時,單元套間的大門有鑰匙開動門鎖的聲音,他便知道是妻子回來了,忙打開了過廳的燈。潘解放提著鼓鼓囊囊的紙包進了屋,見到丈夫,露出少有的笑意問:“吃過了沒有?”
“吃過了。”王榆根一邊回答,一邊從廚房端來飯菜,擺在飯桌上。
潘解放聽了很失望,雖然這已是家裏的慣例,因她常常開會回來得晚,丈夫和女兒從來不等她吃飯的,但是今天她曾那麼強烈地希望和丈夫共進晚餐,他倆已經很久沒有共進晚餐了。剛才,她在樓下的商店裏買了一隻燒雞,還特意買了幾瓶啤酒,想用來緩和一下家裏的空氣。丈夫的一句話,使她頓覺掃興,把雞和酒放在桌上改口道:“不是藍藍和安業今天在家裏吃晚飯嗎?”
“有人送他們幾張電影票,看電影去了。你自己吃吧!”
“不了,留著……給他們明天吃吧!”
王榆根順從地把雞和酒拿到廚房去,放進了冰箱裏。潘解放一個人沒滋沒味地吃晚飯,王榆根在一旁不聲不響地遞菜端湯。
“聽說,你有點血壓高?”她搜尋了半天,終於想了一句表示關切的話。
“沒什麼,老毛病了,不礙事,休息兩天就好了。”他一邊回答,一邊去端廚房裏的開水壺,提到她的臥室裏把保溫瓶灌滿,又給她沏了一杯茶,蓋好蓋,用草墊兒墊著放在她的床頭櫃上。
她從過廳裏瞥見他為自己做的一切,一股暖流湧上心裏,多少年來他都是這麼做的,隻有今天晚上這麼深深地打動了她。她想把他招呼到飯桌上,和他聊聊家常,又不大好意思,隻是說:“你不再吃點兒嗎?”
“吃飽了。”
“你不舒坦,早些睡吧,我給藍藍她們等門。”
“她們帶著鑰匙呢!你看電視嗎?”
“什麼節目?”
“沒什麼好節目。”
“那就算了。”
他應聲關上了電視機,看她已經吃完飯,便過來收拾碗筷。
她注意到,他的眼睛始終沒有注視自己,無聲地歎了口氣,站起身來搶著收拾碗筷。他感到有些詫異,卻也沒有多加推讓,由她自己去幹。
“咱們要不要到路口去接一接藍藍?外麵很黑的。”她從廚房回來,擦著手問。她想,如果他同意,他倆就可以出去散散步。
他注意到她那加重了語氣的“咱們”二字,心中又一陣納罕,猜測她是出於對女兒的關心,便說:“她和楠楠都有男朋友送回來,你就不用操心了。”
“可也是……”她訥訥地說,搜盡枯腸想再說些體貼的話,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
當她還在尋思如何使夫妻關係“解凍”時,他卻已經擺出例行公事的語氣問:“明天的早點,買油條,還是熬粥?要不就煮掛麵甩果兒?”
她一聽這是每天最後的議事日程了,忙把話題攔過來說:“我早起,我來做,你……”
“還是我來吧,我真的沒什麼大毛病。”
“那好,隨便做點兒什麼吧……”
“熱水在煤氣爐上,洗臉盆和洗腳盆都刷過了,鬧鐘上好發條了。”
聽了他這三句話,她心裏徹底涼了。這是他每天的“告別辭”。
她眼睜睜地瞅著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輕輕地帶上了門。他的眼睛始終沒有注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