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女性》姊妹篇
牆外話
“第四堵牆”是什麼?舞台上演戲用的術語,導演們常常說:“打開第四堵牆”。是了,劇中人住的房間隻有三麵牆,或兩麵,一麵,乃至沒有牆。
舞台,向來有兩種含義:劇場裏演戲的舞台;社會,人生,家庭的生活舞台。人們所以喜歡湧向劇場去看戲,皆因小舞台是大舞台的縮影,而這“縮影”展覽在觀眾麵前,又多虧了戲台上沒有第四堵牆。
沒有牆的阻隔,人們才能夠坐在劇場舒適的座椅上,一目了然地飽覽一幕幕人生的悲歡離合,一個個家庭的幸福或不幸,一場場社會前進與停滯的拚殺……讓你如臨其境,為之忘情,或頷首深思,生發種種聯想;或義憤填膺,激起揚善懲惡的俠肝義膽,或忍俊不住,捧腹大笑;或傷心共鳴,一灑同情之淚……如此感人肺腑的藝術效果,皆因劇中人與觀眾之間沒有牆!劇中的“好人”當然是光明磊落的,不必隱瞞什麼;“壞人”或“不大光彩”的人,也大都傻子似的對千百名觀眾毫無戒心,或幹脆不知道有這麼多雙眼睛瞧著自己,有這麼多雙耳朵傾聽自己的心聲。他們毫無遮掩,赤裸裸地暴露著自己的靈魂:謙恭下麵的野心,仁愛下麵的報複心,友誼下麵的嫉妒心,幸災樂禍,嫁禍於人,陷害,謀殺,卑鄙,齷齪,怯弱,恐懼,庸俗……如果演出的是家庭劇,那就更熱鬧了:高雅外衣下麵的通奸,忠貞麵紗下麵的背叛,詩書世家的勾心鬥角,模範夫妻雙方各自的婚外戀,懷念昔日的情人,厭倦現在的家庭,道德與感情的衝突,理智與欲望的碰撞……他們毫不知羞恥,如入無人之境(劇中假說無人之境,其實是眾目睽睽呀!)的幽會,情殺,戀愛,擁抱,接吻,乃至……做出種種不堪入目(其實大都沒能“入目”,可眾目又是多麼想看下去呀!可惜劇情演到此處往往適可而止, 留給你自己去想象)的舉動。
真實生活中的人們卻不是這樣的,他們住的房間是封閉式的。天花板、地板和四堵牆,把一個個家庭、個人彼此隔離開來。尤其在經曆了多年的政治運動,而竊聽器還不發達的神州大地,人們習慣了在四堵牆裏關嚴了門窗低聲交談,更沒有舞台上劇中人的“獨白”。既然是必須獨思默想的事情,怎麼還能“白”呢?深得“家醜不可外揚”、“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等處世真傳的炎黃子孫們,不但在住室築起了四堵牆,在心室也築起了四堵牆。不幸的是,隨著那防範工事的日益加固,民族劣根生出的探聽別人隱私的藤蔓觸須越發旺盛,總想攀簷走壁,隔牆生耳。不過,既然人們都有防人之心,縱然你練就一身福爾摩斯的本事,對於別人家裏發生的事情,尤其是感情深處的潛流暗河,充其量隻能打聽到些一鱗半爪,很不解渴的。
舞台上的家庭打開第四堵牆,是很精采的戲劇場麵。
現實中的家庭一旦被推倒“第四堵牆”,把室內的一切暴露在眾人麵前,將是極為尷尬、極為難堪的局麵。倘若這個家庭的主要成員是一位領導幹部,他(她)的處境就更……那個了!
色織廠黨委副書記潘解放,是位過去使人們聽到她的名寧都會肅然起敬的老幹部,和她的丈夫王榆根,女兒王者藍——曾被評為“五好家庭”的三口之家,自打來了那個……唉,一時不好直呼其名的姑娘,就像是被推上了幾十盞聚光燈照得雪亮的舞台上,成為全廠職工及家屬們議論的中心……
“喂,聽說了沒有?新鮮事兒!爆炸性新聞!潘書記和王科長鬧起了感情危機!”
“胡說!潘書記那麼嚴肅正派的一個人,怎麼會鬧這種事情?”
“真的!騙你是小狗!不過,不是潘書記和王科長鬧感情危機,是王科長和潘書記鬧感情危機!”
“那也不可能。老王的脾氣兒那麼隨和,一向對潘書記百依百順,跟她的勤務員似的!”
“現在可跟從前不一樣啦!聽說連飯也不做了,兩口子都吃食堂了,各拿各的飯盒,各買各的,各吃各的。”
“那是怎麼一回事?”
“你可別張揚出去。”
“我的嘴貼了封條了,保證爛在肚子裏。”
“上一個星期六晚上……”
“那也不可能!你們吃飽了沒事兒幹瞎編派人!編派誰不行,編派到潘大姐頭上來了!人家老夫老妻的,又都是老革命,兩口子多少年沒有紅過臉兒!”
“潘書記那臉子要是能紅一紅,熱一熱,兩口子有個抬杠拌嘴的,還算好呢!虧了老王能受著!一天到晚總跟個冰鎮生柿子似的!”
“怎麼講?”
“又冷又澀呀!”
“哈哈哈……”
“擰你這刻薄嘴巴!不管怎麼說,這麼多年都過來了,潘書記都是五十八歲的人了,未婚姑爺都上門兒了,還有閑心鬧感情危機?”
“嘖嘖,你真是個木頭!全廠老少都知道啦,隻有你這麼閉塞!那天晚上……不跟你說了,潘書記待你不錯,不知你怎麼哄的,她那階級鬥爭臉兒,隻有見了你才有點兒晴天兒!”
“我才不巴結頭兒呢!隻是因為我幹活好,她喜歡埋頭苦幹的人。快告訴我,把人憋悶死了!”
“你要是給她打小報告去,往後就沒我的好果子吃了……”
“告訴不告訴我?不說,不給你織毛衣了!”
“你起個誓,連你們那口子也不告訴她!”
“對天起誓,我的嘴貼了封條了,保證爛在肚子裏!”
“上一個星期六晚上……”
“……問題就出在這五十八上,知道王榆根的歲數不?才五十!男的比女的小八歲!”
“那又怎麼啦?周瑜打黃蓋,願打願挨,我們街坊男的還比女的小十二歲呢!不是照樣兒過日子?”
“人家關起門兒來感情好不好,你知道?快,把門兒關上……可別跟別人說去呀!”
“放心吧?保證爛在肚子裏!”
“潘書記兩口子……嘻嘻嘻!”
“說呀,隻顧自個兒笑什麼?”
“潘書記住一間屋兒,王科長住一間屋兒,白天在一個鍋裏吃飯,晚上各自把門一關,有十年啦!不是一兩年,三五年,十年啊!”
“怎麼可能?那還叫什麼兩口子?”
“他們家對門的林大娘說的,還有錯兒?”
“嘻嘻!嘻嘻嘻……”
“上一個星期六晚上……”
“跟誰?!你們這些缺德老娘兒們!她和他閨女同歲!”兩個閨女都是我看著長大的,那丫頭就那麼瘋瘋癲癲的,別看穿戴紮眼,心裏傻乎乎的。小模樣兒長得俊,就容易招人議論,不定是哪個壞小子追人家追不上,這麼敗壞人家!”
“哎喲,我的老姐姐,快別替人家打圓場!咱這老腦筋跟不上時興派兒啦!現在的大閨女,歡喜找個老頭子!說是外國都興個老夫少妻!”
“別的大閨女好不好找老頭子,我不知道。可她是我抱大的,小時候放在我家裏寄托,我最知道她了。白白長了一雙二毛子似的滴溜溜的大眼兒,心裏可跟一汪清水兒似的,一眼望得見底。心眼兒又軟,心腸又熱,手頭兒又大方,到現在見了我還親親熱熱的,那可是個好孩子!”
“人大心大,女大十八變麼!有的人在別的上頭還不錯,一沾這……‘愛情’二字,就花哨得很呢!沒見她穿的那些怪衣裳?還有老王那寶貝閨女,兩個姑娘家走在大街上,穿奇戴俏,招得千人瞧萬人看的,就不是好兆!”
“可她倆都有了對象了呀?”
“說你是老腦筋不是?現在的年輕人兒,心眼兒活泛臉皮子厚!別說是有了對象,就是跟人家過了幾年日子,有了孩子,說一聲沒有‘愛情’,嘎崩,就離婚啦!我活了七十多,到底兒也沒見過這‘愛情’是什麼物件兒!當吃當喝?居家過日子,少一把掃炕的條帚都不行,可這‘愛情’能派個什麼用場?”
“你們說了半天,見著人家什麼啦?”
“嘖嘖嘖,又犯傻了不是?誰又不能變成一隻耗子鑽到人家屋裏去!無風不起浪,千層籬笆沒有不透風的牆,眾人的舌頭怎麼不說別人,單說他們家?不信問問街道主任趙娘去!”
“陶奶奶說得有道理!我們二兒媳婦在廠保健站藥房上班,說是這幾天潘書記去要安眠藥,王科長也去要安眠藥。這還不算,金家那丫頭也去要安眠藥,藍藍那丫頭這兩天也是小臉兒蠟黃蠟黃的,這不奇了?”
“這可真真奇了……”
“還有呢!王科長雖說有點血壓高,可多年來沒歇過病假,今天拿了假條兒,悶在家裏不見人兒啦!”
“怪不得這兩天沒見著他呢!那……金家丫頭還敢住在他家嗎?”
“照住不誤,藍藍那傻丫頭護著她,說是給自己作伴兒。再說,金家也沒房子,叫她住在哪兒?”
“不會去住單身宿舍?當初去借宿就沒安好心!”
“往後還有熱鬧好瞧!”
“上一個禮拜六晚上,到底是怎麼檔子事兒?”
“噓——潘書記回來了,瞧那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