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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匣

堂弟從北京趕來,報告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我們的祖母去世了!

親愛的奶奶一直和我們朝夕相處,一個星期之前去北京看望叔叔,沒想到竟成永訣!全家痛哭了一場,爸爸媽媽找來祖母藏在角落裏的鑰匙,打開樟木箱,拿出祖母自己縫好多年的壽衣,隨堂弟匆匆地奔喪去了。

堂弟曾轉達了祖母的臨終遺言,那是兩句互不相關的,令人費解的話:“總算看見了……把龍匣裏的東西騰出來吧,匣子給大寶。”

大寶,是哥哥的乳名。連哥哥自己也不清楚奶奶臨終為什麼單單惦記他,並把一個無關緊要的小匣子傳給他。

晚上,我和哥哥、弟弟三個人默默地坐著,苦苦思索著奶奶的遺言的含義:總算看見了……看見了什麼呢?“龍匣”,為什麼在奶奶心目中占有那麼重要的位置……所謂“龍匣”,是奶奶當年陪嫁的一隻蟒皮小箱,沒聽說過裏麵有什麼金銀首飾。既然不會有什麼傳世之寶,奶奶臨終為什麼諸多事項都不叮囑,卻隻叮囑把它傳給長孫呢?

出於好奇,我打開樟木箱,翻開一層又一層衣服,從最下麵的角落裏拿出“龍匣”。奶奶在世時,從來不當著人打開它。當家裏有急需之用時,她就會掏出叮當作響的銅鑰匙,摸摸索索地從小匣裏取出一些錢來給媽媽,但那蟒皮小箱就像個取之不盡的,誰都無法知道裏麵珍藏著多少東西。

“龍匣”,擺在台燈亮處,由於在樟木箱裏收藏年代太久,冒著刺鼻的樟腦味兒。我們圍著它左端詳,右打量,敲一敲,沒有空音兒,搖一搖,沒有響動,說明裏麵裝得滿滿的,但掂一掂份量又很輕,絕非金銀首飾的重量,到底是什麼呢?我把上下兩層樟木箱都翻遍了,也沒有找到小匣子的鑰匙。奶奶把樟木箱的鑰匙放在全家皆知的角落,卻把小匣子的鑰匙一直拴在身上,就連去北京也沒有放下。

我們隻好“望匣生歎”了!匣子有枕頭般大小,蟒皮的花紋在燈光下閃閃發光。皮革雖然很舊了,但黃銅雲頭包角兒,雲頭鎖鼻兒,荷包型老式銅鎖,仍然金燦燦的,顯得富麗堂皇,略帶一種使人畏懼的色彩,真像有一條大蟒在守衛著匣中的寶物。

它明明是用蟒皮做的,但當我們管它叫蛇皮匣時,奶奶就不高興,糾正道“是龍匣”。

在我國的年齡屬相中,屬蛇的被說成屬小龍,民間也一向敬蛇為龍,何況大蟒蛇呢!龍的名字,為這個小匣又增添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我著急地問哥哥:“匣子是給你的,你總該知道!”

哥哥托肘思索,回憶了好久,仍然摸不著頭緒。但他說他曾經找奶奶要過這個小匣子,奶奶沒有給。我叫道:“或許從這裏能找到線索,說說看!”

哥哥說:“我有個收集各種商標圖案的愛好,這你們知道。有一次我看見奶奶打開樟木箱,掏出這個小匣來,我很喜歡蛇皮的花紋,就問奶奶要,想用來存放我收集的精品。奶奶不但不給,還急忙放回去了。這件小事我自已早忘了,難道還值得奶奶為此留下遺囑麼?”

哥哥收集紀念品的愛好,是自少年時代就形成的,不但集郵成癖,就連香煙盒呀,火柴盒的圖案呀,美術展覽的門票、請柬呀,自行車的商標呀,各劇團在本城演出的節目單呀,每年的賀年片,袖珍日曆呀,甚至包糖果的花紙呀什麼的,他都視如珍寶,精心地展平貼好,分門別類地搜集。我曾經譏笑他這個怪毛病:“撿這些亂七八糟的紙片有什麼用?”

哥哥正色說道:“你不懂,這是曆史!”

怪不得他曾經垂涎奶奶的龍匣,用這件古董裝他的“曆史”,是再合適不過了,現在他如願以償了。

但是,奶奶為什麼當初不給他,直到臨死才又特意留給他呢?

“龍匣”的秘密,隻好等爸爸媽媽帶回奶奶的銅鑰匙才能揭曉了。我們在急切的期待中,每天晚上下班回來都把它擺在台燈下,一麵觀賞,一麵揣測著各種可能性,同時以深厚的感情談論著奶奶生前的各種故事:

奶奶真是個有意思的老太太,她那些令人發笑,又令人歎息的趣事,幾天幾夜也講不完。她從年輕時就脾氣固執,歲數大了更越來越固執了,要是認準了一條死理兒,九頭牛也拉不回來。就拿吃餃子來說吧,她包餃子從來不把數量包夠,一盤一盤端上來,讓著孫子孫女吃,讓著兒子媳婦吃,你要是請她先吃,她總是說:“還多著呢,俺願意後頭吃,吃著消停。”

可是,我多少次發現飯後她自己躲在廚房裏,喝煮破了的餃子皮湯,啃著幹饅頭。為這事我們發了多少次火,以後再包餃子時,由媽媽做餡和麵,把數量打得富富餘餘的。但是你猜怎麼著?奶奶還是偷偷地喝煮破了的餃子皮湯,啃著幹饅頭。第二天,我們帶飯的飯盒裏,就會發現滿滿一盒餃子!

為了做衣服的事,我們也常和奶奶吵鬧。媽媽買好了布料給她,明明尺寸足夠,可她做出來的衣服卻總是又瘦又小,緊箍在身上十分難看。一問她,總是省出一塊布來留著縫補丁用。我們不厭其煩地大聲對奶奶說:“現在沒有人穿帶補丁的衣裳了,化纖衣料非常結實,穿不壞的!”

任你說什麼也不管用,奶奶仍然認準她的死理兒。這種節約精神使哥哥受害最深,因為他的身材又高又大,穿著小衣裳出去常常受人奚落。他一賭氣買來了縫紉機,叫嫂子學起做衣服來了。奶奶眼看自己的一手好針線無用武之地了,遺憾了好幾年哩!

還有一件事就更加叫人無法忍受了:每年春節前奶奶都吵著要我們上街買雞鴨魚肉,要的數量大得嚇人,買少了她就不高興,吵著要你再去買,這會兒她可不講節約了。從臘月二十三開始,她就手腳不停地忙碌起來了,嚴格地遵照過年的舊例兒行事,什麼“二十六,燉大肉,二十七,宰公雞,二十八,白麵發……”她做的菜會把家裏的鍋碗盆罐全占滿,蒸的饅頭、豆餡包有幾竹筐。這些東西讓人一直吃過了正月十五,直到肉有了怪味兒,經過幾番又蒸又熱,變成黑糊糊的爛肉泥,饅頭幹裂得像山石,豆焰長了黴絲兒,吃得人人倒了胃口。

來年年底,任你一再抗議,她老人家仍然照章辦事。媽媽是個孝順媳婦,總是滿足婆婆的一切願望。我們隻好央求爸爸去勸奶奶,要她少做一些,吃完了再去買。但她一聽這“吃完”二字,先就皺了眉頭,說:“年飯剩餘了才好,圖個吉利,會有好日子過……”

奶奶的固執,使我們一想到過年就頭疼!

奶奶對八十年代興起的家用電器,說什麼也不肯給予“外交承認”。爸爸強著她買了洗衣機,總算把我們從搓板上解放出來了。但是奶奶拒不把自己的衣裳放進洗衣機裏去洗,說是“不延年”。她還對爸爸說:“俺打年輕就靠給人家做針線、洗衣裳養活你們,也沒見累死,倒活了八十多!”

今年夏季天氣酷熱,爸爸買來了電扇。奶奶隻在電扇附近坐了一會兒,就說吹得渾身骨頭疼,以後就叫搬到爸爸屋裏去了。電扇到了爸爸屋裏,她還是不讓吹,怕把爸爸吹病了。結果,電扇成了擺設。

因為奶奶耳朵聾,跟她交談非常吃力,有許多事情說不清楚,她也就長年過著與外界半隔絕狀態的生活。如果說她近兩年來還有了一點靈活性兒,那還得感謝電視機呢!

前幾年,她也不許買電視機,說是怕費電。後來到鄰居家看了幾次電視,逐漸有了興趣,晚上常常去看電視解悶兒。我們便乘機攛掇去買,奶奶居然沒有投反對票。但在買什麼樣的電視機的問題上,爸爸和哥哥卻發生了衝突。爸爸主張先買個黑白的,哥哥說不久就會被淘汰,要買彩色的,爸爸說沒有那麼多錢。起先爺兒倆爭執不休,奶奶聽不清,後來他們爭吵得聲音大了,奶奶聽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顛著小腳進了臥室,隻聽一陣叮叮當當的鑰匙響,我跑進屋裏一看,奶奶正從“龍匣”裏摸索出什麼來,“哢嚓”一聲把銅鎖鎖上了,然後把一疊鈔票遞給我:“給你爸爸送去,俺也稀罕個五彩的!”

爸爸一看竟有一千多元,知道這是叔叔每月給奶奶寄的零用費,奶奶舍不得花,存下來的體己錢,說什麼也不肯要。奶奶笑道:“俺死了也不能把錢帶走,還不如置了家當,享享眼福!”

沒想到一向省吃儉用的奶奶這回如此慷慨,也許是現代文明的代表——電視,開闊了她的腦筋吧!

彩色電視機買回來了,又出現了新的矛盾,奶奶耳朵聾,聲音小了聽不見。爸爸為了讓她聽清楚,打開最大的音量。這麼一來我們可受不了啦,一個個捂著耳朵逃之夭夭。奶奶製止道:“別為了俺一個,俺隻看個人影兒就行了。”

於是,奶奶天天晚上看“啞劇”但還是張開沒牙的嘴巴樂著,樂著……

奶奶對於“龍匣”的奇特遺囑,使我們總是談起她老人家的突然去世,一致認為兩者之間一定有某種內在的聯係。按理說,一位八十三歲高齡的老人,年邁辭世本為意料之事,舉家皆驚的原因是奶奶一點生病的征兆都沒有,七天以前樂嗬嗬地登程進京的。況且,她最近的變化太大,太突然了。

別看奶奶身材矮小清瘦,卻一直腰板挺直,動作利索。終生勤勞,給了她健康長壽。除了耳朵聾,在腦筋方麵有難免的老年固執症之外,身子骨是那樣結實,大家都以為她能活到九十多歲呢!在生活習慣上,除了諸如包餃子,做衣裳,準備年飯之類的小事外,老年性固執症在她身上最突出的表現還得說是懼怕出門。說起來人們會不相信,她已經有二十多年沒有走出院門了。任你怎麼勸說,攙扶也罷,用自行車馱也罷,用汽車接也罷,她也萬不肯到街上去看看的。糧食、蔬菜、油鹽醬醋,都是我們負責買回來,她成了名副其實的“鍋台轉”。幸虧她從來不生大病,有個頭疼腦熱的,也斷然拒絕去醫院,都是請爸爸單位裏醫務室的大夫來家裏診治。

我曾經以為奶奶懼怕出門是因為耳聾和腳小,爸爸怕她被車撞倒,摔跤或迷路,也不主張她出去。她的腳實在小得可憐,記得我七八歲時,有一次和奶奶在一個盆裏洗腳,比比她的腳還不如我的腳大,便輕輕摸著她那折彎在一起的腳趾問:“疼嗎?”

奶奶說:“這會兒不疼了,俺像你這麼大剛裹腳時,才叫疼呢!疼得睡不著覺,光是哭,夜裏偷偷解開。俺娘見了拿條帚疙瘩打俺,逼著又裹上,把俺的腳揣在她老人家的懷裏,摟著俺哭。”

我奇怪地問:“那為啥非要裹腳?”

“娘是為了俺好哇!”說著,她上了床,撫著我的頭發,津津有味地講起久遠年代的故事:“當年,俺坐著花轎被抬到你爺爺家時,老家時興先把轎簾撩起一半兒,讓族裏的小叔子們排隊走過轎前看腳。要是腳小,沒揭紅蓋頭就會聽到‘俊!’‘俊!’的誇獎聲。要是雙大腳片兒,你就是臉兒美過天仙,也會招人笑話:‘誰誰娶來個大腳醜媳婦!’俺長得不好看,就因為有雙‘俊腳’,為娘家、婆家都爭了光呢!”

我見奶奶說得眉眼都在笑,便問:“那為啥現在不興裹腳了?”

她一聽,抻出一塊毛巾就往我腳上勒:“死丫頭,你要裹,疼煞你!”

我嚇得往床裏頭爬,奶奶又摟著我笑道:“解放了,你媽媽都不受這份罪了,還叫你受?”

我追問:“那到底是小腳俊,還是大腳俊?”

奶奶說:“解放了,說大腳俊,就俊!”

媽媽偷偷告訴我:原先,“解放了”三個字是奶奶的口頭禪,自從一九六一年以後,才不大提了。那年春節前,奶奶上街買年貨,被擁擠的人群擠倒了,摔折了一條腿,躺了半年多。

她排隊買肉時被擠倒以後,手裏的肉票和錢失落了。奇怪的是,錢,有人幫助撿回來了,肉票卻再也沒有找到,饑餓的人們竟然從一個摔倒的老婆婆身邊搶走了肉票。在那個年頭,丟了錢還可以借,丟了配給的肉票就毫無辦法了。那年春節,別人家裏都吃上了少量的肉,而我們家一星兒肉末末也沒有。那時我們兄妹還小,平時因糧食定量不夠,肚子裏又沒有油水,早就盼望著過年了,吃年夜飯時吵著要吃肉。三十晚上,奶奶躺在床上,拍著打上石膏夾板的腿,整整哭到大年初一。

從那次遭遇以後,奶奶就再也不敢邁出院門一步了,並且平添了許多怪癖,例如:每天家裏人不管誰回來,什麼鐘點回來,吃過飯沒有,她都要熱一回飯菜端上來,不看著你吃幾口不罷休,經常搞得人哭笑不得。她那春節前囤積雞鴨魚肉的毛病,大概也和受了那次刺激有關係。

就是這樣一位久居深巷不見世麵的老婆婆,最近忽然上了一趟街。這件事連同她登程進京的消息,飛快地在胡同裏傳開了,街坊鄰居們無不瞠目結舌,猶如聽說了奶奶駕著多桅船去發現新大陸。

奶奶上街的奇事,和本院鄰居趙姥姥有關係。趙姥姥早先住在這裏和閨女一起生活,後來兒媳婦生了孩子,接她去照顧孫子。現在孫子孫女都長大了,她也年邁了,兒子兒媳婦竟然招不得老娘了,她隻好又回閨女這兒來住了。她天性樂觀,盡管遇到這種不平之事,仍然心寬體胖,愛說愛笑,成為奶奶的良伴。八天前,兩位老婆婆又湊到一處閑聊,不知趙姥姥講了些什麼,竟然把奶奶“劫持”到大街上直逛到天黑才回來。

那天傍晚,我們和趙家全體出動,到處尋找兩位老人。正在焦急,倆人顫顫巍巍地回來了。兩個人各提菜籃子的一個提手,吃力地進了胡同,爸爸忙迎上去接過來,卻是滿滿一籃子肥皂。爸爸一看奶奶竟提回這麼多不急用的東西,又心疼又著急地說:“看把您二老累的,可以隨用隨買的,再說洗衣機用洗衣粉,買這麼多肥皂幹什麼?”

奶奶並不加以解釋,於疲憊之色中又滿麵春風,任憑我們怎麼埋怨,仍然笑眯眯地不惱也不氣。我問:“這麼大半天,您到什麼地方去了?”

她竟顯示兒童般天真的保密心理,隻是說:“興你們見天兒不著家兒,就不興俺出去開開心?”

那天晚上,奶奶打開樟木箱,取出“龍匣”來,卻並不打開,隻是久久地撫摸著它,陷入沉思。當她把匣子重新放回原處,鎖好箱櫃時,忽然扭過頭來,大聲發布了一項“爆炸性新聞”:“給俺買張明天的火車票,俺要上北京看看你叔叔嬸兒。”

我們三個聽了為之歡呼,因為奶奶還從來沒有坐過火車呢!對於她老人家來說,火車,北京,還真的都是“新大陸”呢!

那天正好是周末,爸爸星期日休班,決定護送奶奶進京。

說起奶奶進京的“提案”,可不是一年兩年了。奶奶隻有爸爸和叔叔這兩個兒子,年輕守寡,靠給人洗衣服、縫衣服帶大了孩子。雖說早該算作城裏人了,但自從她早年隨丈夫逃難到這裏,就定居在這個平民聚集的胡同裏,卻不認識幾條街的。叔叔錯劃為右派落實了政策、返回北京工作以後,叔叔和嬸嬸多次來信請奶奶去他們家住些日子,逛逛北京城。每次奶奶都說:“過過兒吧!”每年春節叔叔來看望奶奶,也都力促奶奶跟他去,可是奶奶還是笑著說:“過過兒吧!”原來我們以為她老人家今生今世也不會離開本城、本胡同、本院兒一步了,沒想到她就這樣一溜煙地走了。

一個八十多歲的人第一次進京,這可是件大事。那天天不亮,奶奶就起床忙著梳洗,往雪白的疏發上搽了許多頭油,盤髻上扣了一個鬆鼠葡萄鏤花的橢圓型黑發卡,換了一身冒著樟腦味兒的黑色團花緞背縐褲褂,新鞋新襪。這身衣服幾乎是頭一次上身,走起路來刷刷作響。幾乎每年春節前媽媽都給奶奶做一身新衣服,但她老人家總是舍不得穿,壓了箱底。隻有這一身衣裳,終於盼來了見天日的機會。

當一輛亮閃閃的出租小汽車停在我家胡同口時,吸引了許多街坊鄰居來送行。人們簇擁著奶奶出了胡同,真像簇擁一位出嫁的新娘子。不知為什麼,我心裏一個勁兒地直想哭。

奶奶一見這輛小轎車,布滿皺紋的臉上忽然顯示出慌亂的神色,忙低頭掀開衣襟,掏出包錢的手帕就要打開。爸爸一見忙替她掖回去說:“到地方才算賬呢!”

我們把奶奶攙扶上車,她嘴裏不住地嘮叨著:“坐公共汽車還不行麼?我上得去的……”

想起奶奶上火車時的樣子,真是叫人又好笑又心酸:

她站在月台上,望著車廂門口的鐵梯,說什麼也不敢邁腳,竟又決定不走了。我們又哄又勸,哥哥要背奶奶上車,她還是不答應,說是摔傷過的腳踝骨又疼了。她的骨傷已經二十多年了,恢複得很好,這種謊話誰能相信?真像個老小孩!後來,列車員指給她看車窗裏麵小桌上的玻璃杯,笑道:“您看,火車開動時穩極了,連茶杯裏的水都撒不出來呢!”

奶奶這才心驚膽戰地同意了,被我們前拉後擁地架上了火車。

火車開動了,我的淚水再也抑製不住了,追著火車喊:“奶奶——”

唉,久居大城市的奶奶呀!操勞一世的奶奶呀!活了八十多歲的奶奶呀……

萬萬沒想到,僅僅時隔七天,她老人家竟溘然長逝了!

爸爸媽媽終於回來了,在我們迫不及待地詢問下,講了奶奶漫長的一生中最後七天的情況:

奶奶到了北京以後,叔叔、嬸嬸和堂弟妹們都特意請假或倒休,陪她老人家逛城。第一天,她就提出去看看王府井,百貨大樓,又看了一家菜市場。叔叔以為她要買什麼東西,但她隻是看看,一件東西也沒有買,看後笑道俺還買了一籃子胰子!”

後來,她不顧年事已高,不停歇地看了天安門、故宮、北海、天壇……堂弟為了使奶奶不疲勞,借了一輛殘廢人乘坐的折疊輪椅,下了汽車就推著奶奶。當親人們扶著她踏上金鑾殿的石階時,她竟有些懼意地說:“就在這兒瞅瞅吧!”

是叔叔硬把她拖進大殿的。在龍椅跟前,她怔怔地看了好一會兒,連鬆垂的眼瞼都睜大了,忽然對叔叔說:“趕明兒到萬裏長城去!”

叔叔本來要奶奶歇息一下的,想告訴她:“長城太高,您爬不上去。”但他看到老母親興致勃勃的樣子,這句勸阻的話沒有說出口。

第二天租了汽車,全家人陪著到長城去了。當奶奶坐在輪椅上,被兒孫們前呼後擁地推到長城上的時候,她四顧遠望,長長地“喲”了一聲,就落起淚了。親人們左勸右勸,她還是哭個不住,誰也不知道她為何傷感。問她,又不肯講。

晚上回家,她又變得興致勃勃的了,反反複複叨咕:“敢情天地真大喲!”

然後,她就香甜地睡了。

轉天上午,她遲遲沒有起床。嬸嬸以為她幾天來玩累了,沒有打擾她。誰知到了下午,她仍然昏睡不醒,這才急忙打電話通知叔叔和堂弟妹們,張羅救護車去醫院。醫生們經過仔細檢查,沒有發現任何生病跡象,但奶奶就這麼昏睡了。臨終時,她忽然清醒過來,留下了那兩句遺言。

醫生在診斷書上寫的是:“年事太高,神經興奮致死。”

我們聽了媽媽介紹的情況,禁不住又傷心起來。爸爸打開了樟木箱,莊重地捧出“龍匣”,把它輕輕地放在寫字台上。全家人都湊了上來,看裏麵到底有什麼東西。爸爸把鑰匙交給哥哥說:“奶奶是留給你的,你來開吧!”

哥哥接過亮晃晃的銅鑰匙,小心翼翼地打開了荷包型老式銅鎖,但沒有馬上打開匣蓋。大家都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望著,猜著。那美麗而古老的蟒皮花紋顯得嚴厲而憤怒,為它封存了多年的秘密即將泄露發出威嚇的閃光。

弟弟性急地把箱蓋打開,拿出裏麵的東西一看,全家人都目瞪口呆。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裏麵竟然滿滿地塞了一匣子紙片,都是各種票證!

哥哥在震驚之後,把票證一張張擺在桌上來看。桌上擺不開,又擺到了床上。呀,真可以開個票證展覽了!光全國糧票就有一千多斤,布票達五十丈,棉花票二十多斤。除了糧食還有用處以外,幾乎都是廢紙了。自六十年代以來的肉票、糖票、香煙票、麻醬票、青菜票、肥皂票、皮鞋票、床單票、臉盆票、暖水瓶票、電燈泡票、茶葉票、工業品購買證、紡織品購買證,還有好多冊過期的副食品購貨本……五花八門,應有盡有。望著這些花花綠綠的廢紙片,我想起來奶奶一貫對票證的崇拜,幾乎達到視如神物的地步,怪不得把它放在“龍匣”裏!她常說:“居家過日子,這是比錢財更要緊的東西!”

平時她舍不得多用布票棉花票,每年年底都催著媽媽找熟人去兌換新布票棉花票,說:“孩子們大了,哪個結婚都得用布票、棉花票,不積攢怎麼行?”

現在化纖衣料多了,棉布、棉花已經不收票證了,但奶奶還是視如珍寶地收藏著,對於缺糧的擔心也仍然不減當年。每月月底,她都逼著我們去糧店把糧本上的糧票全部取出來,又嘮叨著讓媽媽去找熟人兌換成全國糧票,說:“這個不作廢,備個荒年……”

後來,奶奶的歲數大了,記憶力不大好了,但唯獨對票證問題記得很牢,從來不肯亂丟的。哪怕是過期票證,你湊到她耳根大聲喊:“做廢啦,扔了吧!”她仍然舍不得扔,叨咕著:“說不定日後還有用呢,放起來又不占地方!”

啊,看起來,奶奶集存票證的狂熱勝於哥哥集郵的狂熱呢!

全家人圍著這些“寶貝”唏噓著,想想奶奶省吃儉用的一生,想想困難時期年三十晚上奶奶痛哭一夜的情景,還有奶奶在七天以前費了那麼大力氣提回來的一籃子肥皂,怎能不叫人辛酸?媽媽流著淚說:“一九六一年丟肉票的事,給她老人家的刺激太大了!”

哥哥長歎一聲,忽然咚咚地敲起空匣來了。那蟒皮原來能發出這響亮的聲音,就像擊鼓一樣,震撼著人的心靈。哥哥一邊敲一邊喊,唉,貧窮的恐怖,饑餓的陰影!總算過去了!過去了!”

我聽了這話,似有所悟,破涕而笑說:“那麼,奶奶現在是得到解放了!她老人家上了街,去了北京,看了金鑾殿,還到了長城!所以,她老人家說:‘總算看見了’……可是,這麼一點小小的歡樂,奶奶就受不了了……”

媽媽擦著淚花笑道:“奶奶是香甜地睡去的……”

弟弟默默地拿來畚箕,要把廢票證扔到垃圾箱裏去。哥哥接過他手中的畚箕放回原處,隻把全國糧票交給媽媽,其他票證一張不丟地重新裝入“龍匣”說:“寶貴的紀念品,奶奶真是一位高級收藏家!”

弟弟問:“要這些廢紙片有什麼用?”

我不假思索地替哥哥回答:“這就是曆史!”

哥哥說:“是的,我的孩子就沒有見過這些票證,他們長大了將不知道什麼叫證券配給。”

當我看到媽媽像奶奶一樣珍重地把全國糧票收藏起來的時候,我品味著哥哥的話,從心底發出祝願:人們的生活徹底擺脫證券配給的日子為期不遠了!

爸爸一直沒有參加我們的談話,此時才問:“奶奶怎麼會突然決定去北京了呢?”

大家都不知如何解釋。

弟弟想了一下,說:“事情是因為奶奶去趙姥姥家串門兒,趙姥姥領奶奶上街引起的。”

對!奶奶的突然變化,都是在那次上街以後發生的。趙姥姥究竟對她講了些什麼?兩個老太太在大街上究竟看到了什麼?

我們急忙去問趙姥姥,趙姥姥費力地想了又想,說:“那天沒說什麼呀?我隻說大街上可熱鬧呢,有一家新蓋的百貨大樓開張了……還不趁著腿腳能走得動瞧瞧去!”

我們又請趙姥姥好好回憶一下在街上遇見了什麼新鮮事,趙姥姥還是說:“沒有呀!就是轉了一家又一家店鋪,看了一個又一個貨攤,臨回來時你奶奶要多買點肥皂,說:‘多存點吧,回頭又要票兒了!’”

天啊!難道隻因逛了幾家店鋪,看了幾個貨攤,就能改變一個人幾十年的生活方式麼?這裏頭肯定有趙姥姥說不清楚或沒有發現的事情,我們決定根據趙姥姥提供的路線,上街去觀察一番。

在蒼茫的暮色中,我們全家踏著奶奶走過的路慢慢地走著,仔細地觀看著,試圖發現足以使人神經興奮的東西。

喧鬧的城市,繁華的街道,一明一滅的霓虹燈,鱗次櫛比的商店,高搭彩棚的個體戶貨攤,人流,車流,生活的熱流……一切令人目不暇接。奶奶,您看見了什麼?留下那句欣慰的遺言:總算看見了……

(原載1984年第4期《現代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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