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你三拜九叩!”
河沿街辦事處的院子不大,卻有個很大的葡萄架,從大門入口一直通向辦公樓,濃密的枝葉組成了綠色傘篷。架下有兩排長椅,多年來千人倚萬人坐的,漆皮兒早已經磨掉,露出油光鋥亮的木紋。河沿街的居民從來不愛去接待室,五冬六夏都是在兩排長椅上坐等“街頭兒”的接待,多少雙眼睛盯著錢高升。
尤其是這二三年,從早到晚長椅上都是坐無虛席。有來彙報街辦工廠資金困難的,有來催“文革產”占領者搬家的,有反映某家養雞養鴿騷擾四鄰的,還有刑滿釋放或“少管”到期回來報到的,甚至凶殺服毒、離婚案件、婆媳不和、鄰裏相毆……五花八門,無奇不有。
這些,錢高升都不為難。多年來,他習慣了處理各種繁雜的事兒,也聽慣了街道代表老大娘們羅哩羅嗦的車軲轆話。就是最棘手的落實政策、平反冤假錯案上訪高潮也已過去,隻剩下掃尾工作了。
可是,長椅上的來訪者不但沒有減少,反而愈來愈多。而且客人的平均年齡愈來愈年輕——年年的初、高中畢業生如開閘的洪水湧到他這裏,是叫他最頭疼的事情。這些學生,由於“十年”的學業荒疏,能考進大學的隻占一少部分。結果,葡萄架下剛剛走了幾個“小馬”(屬馬,生在下半年),又多上幾十個“大羊”(屬羊,生在上半年)。再加上“老三屆”、“新三屆”知識青年大批回城,出現了“大虎”與“小虎”(同是屬虎相差十二歲)都張著嘴向他要飯吃……
長椅上的客人,老遠地見到錢高升,眼睛就迸出驚喜的光芒。好像他就是希望,就是曙光,就是一份職業。青年們像小雞追隨端著食盆的主婦那樣圍上了他:
“主任,我們來聽聽信兒。”
“工作的事,有信兒了沒有?”
他呢,總是笑嗬嗬地答複:“我們正在想法子!”
有一個與新中國同齡的,名叫劉五星的二十九歲的青年,用哀求的語氣說:“還沒準信兒?我和愛人一起從邊疆回來,有兩個孩子了。家裏生活不寬裕。突然增加我們四口白吃飯,怎麼咽得下去?我挺高的個子,出來進去抬不起頭來……”
“知道,”老錢聽了與五星紅旗同時誕生的青年這一席話,難過地打斷他,“……都知道,請容我……容我……”
“容我”什麼呢……
這一天,他送走了最後一位客人,雙手捧著腦袋,嘴裏喃喃地念叨著:“三千,除去八百零一,還有兩千一百九十九……”
山牆外傳來了六弦琴的“嘭嘭”聲,那是隔院王家小二子和他的“哥們”在聚會;胡同燈杆下響著“啪啪”聲,那是李家三寶一夥,他們與其說玩撲克,還不如說在耍貧鬥嘴;左邊鄰屋有縫紉機的“嘎嘎”聲和姑娘們的笑鬧聲,那是顧家老閨女在為一群“花蝴蝶”縫製各式各樣的怪衣服;右邊鄰屋卻有嗚嗚的哭聲,那是二十九歲尚未找上對象的大閨女趙蕊珠在進行馬拉鬆式的抽泣……錢高升聽著這些“蓬蓮”、“啪啪”、“嘎嘎”、“嗚嗚”的聲音,像有百爪撓心。
“兩千一百九十九……”他依然喃喃念著,“唉,誰有法子,我給他三拜九叩!”他站起來,拖著疲憊的步子推車走出街辦事處,加入了下班自行車的洪流。
盡管汽車喇叭剌耳地鳴叫,過往行人熙熙攘攘,他卻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忘記了自己的雙腳在蹬車,繼續由思緒的翅膀帶著他在無邊的愁雲中翻飛。他不知道自己騎過了幾條街道,幾個路口,單憑習慣朝家裏的方向奔去。
他想到自己對群眾那些一推再推的許願,心情很沉重。雖然那些話決不是官僚主義的遁詞,他還是不能原諒自己。他和街黨委的同誌們確實想了許多法子,到上級機關跑斷了腿,到勞動局、市安置辦公室磨幹了舌頭。可是怎麼樣呢?街辦事處還是像海河的入海口,上遊衝來九河之水,出處卻隻有一條半關閘的細流……
黑壓壓的自行車長龍磕磕撞撞,人們挨肩擦背地走走停停,誰也休想快,誰也休想慢。但是,總歸是在前進呀……這不正是幾年來自己走過的道路嗎……兩千一百九十九個待業青年啊,他不想靠在上級身上消極等待,但就像這騎車一樣,路窄車多,大家必須是一個速度……
前麵有輛車倒了,於是跟著倒了一大片。後麵的人隻得下車推著走,長龍在緩緩地蠕動……他曾經派人四處奔走,和一些國營百貨商場、副食商店、早點鋪、果品店取得聯係。開辦了一些代營代銷點,雖然收入微薄,也可以先穩住部分青年的心……
可以騎上車走了,好慢呀……可是,國民經濟剛從崩潰的邊緣回轉,畢竟是“僧多粥少”,國營商店指望多賣“快貨”,對街道去“搶飯碗”的人越來越冷淡了……
紅燈、堵塞……代營代銷的小本經營隻能賣貨,資金無法周轉。
紅燈,堵塞……能想到的法子,都想到了。動員老職工退休由子女頂替,國家下達的少量就業指標,再加上新兵入伍,滿打滿算,終於解決了八百零一個人的問題……
又是紅燈,又是堵塞!為什麼有這麼多堵塞的路口呢……待業青年這座“山”擋在“四化”路上已經幾年了,哪裏是通途呢……好了,車龍又起步了……解決了八百零一,還有兩千一百九十九呢!誰有高招,我給你三拜九叩!
“啊——”馬路上的人們驚呼起來。發生了什麼事情?人們為什麼這樣驚慌?他的思緒被打斷了,奇怪地望望周圍,覺得人們的眼睛都餘悸未定地望著他,這才發現自己的衣服被什麼東西掛住了。仔細一看,呀!原來是小轎車的電鍍旗杆!
司機跳到他跟前,剛要開口罵,卻被眼前這個口中念著“我給你三拜九叩”的紫膛臉孔老漢那副茫然失措的樣子惹得笑起來。
交通民警生氣地跑過來了,不由分說扣了他的自行車,讓他一周以後帶檢討書去龍潭湖交通隊。
他隻好步行回家了。
“再駕轅拉套跑它幾年?”
波光粼粼,遊船蕩漾,金亭朱閣掩映在花樹叢中,回廊石橋飛在湖心之上。綠的樹,綠的草,綠的水,猶如上好的澄清劑,淨化了錢高升的頭腦和眼目。他是來取車的,推著車,他忽然感覺到自己太缺乏大自然的愛撫了。他歎口氣,把外衣脫下鋪在草地上,躺了下去。這個人跡稀少的郊外樹林是多麼好呀!樹冠交錯,像一把碩大無比的綠傘。陽光穿過葉隙射下一道道光束,照在草地上形成無數鵝卵石般的光點,斑駁跳躍,像是一池飄散著霧氣的綠水。而他就在這綠色的海洋中仰泳著,仰泳著……他望著葉隙中的光點,忽然覺得那也很像許多青年找他“聽信兒”時期待的眼神兒,高高低低,遠遠近近,包圍著他。他的心一下子縮緊了,翻身坐起,拿出一疊剪報。
那是辦事員小劉搜集的。不論大小報紙,凡是有關待業青年問題的,他都讓小劉剪貼下來:活躍市場,展開競爭,自采自銷,廣開服務項目,解放思想,破除迷信,體製改革……他一直看到頭昏眼花,便又躺了下去。靜靜的林中晌午,要是能睡上一覺該多好呀……
自遠而近傳來兩個男人的談笑聲,打破了這寶貴的寂靜。他惱怒地翻了個身,不友好地瞪了他們一眼。這兩個人都是年近六旬,一個紅圓臉魁梧老頭提著鳥籠,一個黃瘦臉幹巴老頭扛著兩根魚竿,提著魚簍,兩人晃著膀子徑直朝他走來。他厭煩地用報紙覆住眼睛,巴不得他們快些走遠。
忽然,他覺察出隔著報紙有什麼東西落在鼻子上,移開報紙一看,原來是個魚鉤。要不是提得快,險些釣著他的鼻孔。
“哈哈哈!”
魁梧老頭和幹巴老頭前仰後合地大笑。
他一骨碌坐起來,定睛一看,也咧開嘴笑起來。原來,這兩個人都是街辦代銷業務的老關係,魁梧老頭叫何泉,是區副食品公司的業務科長。批判“資本主義生意經”那年拿他當了典型,落下個綽號叫“生意經”。幹巴老頭名叫馬錫恩,是區糖果糕點公司的會計主任。他打算盤的速度能趕得上電子計算機,美稱“電子算盤”。他倆向來都是忙得四腳朝天的人物,不知怎麼今天有了一副仙風道骨的飄逸神采。
錢高升忙站起來問:“科長,主任,怎麼這麼閑在?”
何泉敞開亮嗓門兒說:“往後叫我老何,叫他老馬吧!咱不當那份受罪的科長、主任啦!”
馬錫恩擠著尖窄聲兒說:“馬老啦,卸載兒啦!”
“退休啦?”錢高升詢問。
二人點點頭。
“二位都不過六十吧?身子骨又好,怎麼說退就退啦?”
何泉一邊給鳥兒撥食,一邊說:“國家這一允許商品競爭,國營買賣鐵飯碗大夥端,大鍋飯少了誰的也不行。可又讓我管業務,經濟指標完不成,我是頭一個挨罵的。體製不改革,我有嘛絕招兒?不如大撒手。”
發起牢騷,馬錫恩也有一大串兒:“成本、盈利一筆糊塗賬,貨物積壓的積壓,爛的爛,誰都是掰著不疼的牙!都是一個簍子裏的螃蟹,哪個爪兒動一動也會夾著別人。咱有管的心,沒管的力。幹脆,借著子女頂替的階兒,我們倆就下台兒啦!”
何泉又不無惋惜地說:“要是給自個幹買賣,能這麼糟蹋?”
錢高升深有同感地點點頭。馬錫恩翻著地上的剪報問:“逛公園還學習?還頂班呢?”
錢高升苦笑著點點頭。何泉笑道:“我們打老遠的看見你躺著,尋思你也退休了,找你到草塘那邊釣魚去呢!”
錢高升搖搖頭:“我哪有你們這份福氣?兩千二百名待業青年,這麼多孩子沒著落,退了休也不安心……”
兩人聽到“待業青年”四個字,伸了伸舌頭,表示愛莫能助,就提起鳥籠,扛起魚竿,道了別,說笑著走了。
錢高升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回味著剛才的談話。不知為什麼,有一句話總是響在耳邊:“要是給自個幹買賣……”
他忽然眼睛一亮,拍拍腦門兒喊了出來:
“街裏不能幹一個自個的買賣嗎?”
他急切地又翻開剪報,茅塞頓開地想:對!自由市場允許個體攤販,我們就不能把待業青年組織起來集體幹嗎?街道可以辦工業,就不能辦一個自采自銷、自負盈虧的大商場嗎……興奮之後,他又給難住了:自己辦商業是外行,得有會做買賣的“蟲子”才行啊!到哪裏去找這種“蟲子”呢……嗨!“生意經”和“電子算盤”,不可多得的行家!想到這裏,他翻身跳起推上自行車,一溜煙朝蘆葦塘追去。
何泉和馬錫恩聽完他氣喘籲籲的懇求,都沒有說話,仍舊望著魚竿出神兒。他急了,雙手作揖央求道:“二位都為了自己的孩子頂班退休,可是更多的青年沒有頂替機會,你們就行好積德,再辛苦幾年吧!”
何泉望了望馬錫恩,試探地問我說老馬,要不再駕轅拉套跑它幾年?”
馬錫恩驚異地望望同伴。何泉正色說:“老錢苦成這樣,又為了什麼?還不是為給國家減輕負擔,為了一代人的前途?隻要找上幾個行家,大夥摽上膀兒幹,準能幹出個樣兒來。”
馬錫恩聽了把魚竿一扔,說:“要是真能像自個的買賣那樣幹,咱就試把試把!”
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一直談到天黑,給未來的綜合商場畫出了粗線條兒。
當他們踏上歸途時,何泉邊走邊說::“要緊的是廣求賢才。比如經營水產品和鮮貨,沒有行家裏手,就沒法子采購和保存。”
錢高升點頭:“你們多推薦點人才,先戳個業務班子。”
馬錫恩掐算了一下:“兩人不成一伍,三條腿兒不能見方,四隻簷兒蝠(蝙蝠)湊不成‘五福捧壽’,少說也得有五條幹這行的‘蟲子’支撐這份家業。”
何泉一麵附和,一麵推薦了兩個人。一個是果品公司倉庫退休保管員常仲奎,保管水果經驗豐富,外號“百日鮮”。另一個是某廠退休工人劉玉瓚,年輕時開過鮮貨鋪子,對水果的采購和經營有絕招兒,曾被譽為“百果神仙”。而且,這兩個人都住在河沿街。
聽說本街藏龍臥虎,錢高升樂得連嘴都合不上了。動員常仲奎的工作,何、馬二人滿口包下。但是去勸說劉玉瓚做買賣,兩人都麵有難色。馬錫恩“嘖”著嘴兒說:“這人是個原工商業者,一九五八年就轉到工廠做工去了,可還是背了一輩子資本家包袱。一聽說又拉他來做買賣,魂兒都要嚇掉的!”
錢高升聽了沉思片刻,堅毅地說:“那好,我去拜這位‘百果神仙’。場地、經費都由我去辦,商場就由你們二位負責。”
何泉卻攔住他的話頭,誠懇地表示:“不是我們推脫,圖心靜兒,實在是我們倆歲數都大了,須得找個年富力壯的人來扛大梁,也好多頂幾年班,帶起一茬人來。”
錢高升聽他說得句句在理,也就不再客氣,隻是一下子想不出這樣一個人來。但他還是在告別時表示:“二位放心,我去找這根大梁。”
“黨相信我能為國分憂?”
錢高升按照何泉開的地址,隨著來開門的小男孩繞過影壁,進了院子,他驚奇地睜大了眼睛:除了老遠就能看見的那棵高過屋頂的大棗樹外,天井正中還有兩棵海棠樹。影壁後麵搭著葡萄架,北屋門前兩盆石榴,西屋門前兩盆金桔,東屋門前兩盆無花果。廊廈底下有一層層花架,上麵擺滿各類花盆,姹紫嫣紅、爭香鬥妍。院子角落,搭著葫蘆架、豆角架,連房頂上都爬滿了淩霄……這個小小的院落,竟是一派繁茂蔥蘢的花果世界!
隨著男孩的喊聲,花架後麵走出個手拿噴水壺的矮胖老頭,看見來客,滿臉堆笑迎了上來:“喲!錢主任,哪陣風兒把您老吹來啦?”
錢高升不知道他是怎麼認識自己的,揣度河沿街的居民大都認識自己吧?不管怎樣,他對能越過生人見麵時的局促,心裏很高興。嘖嘖稱讚:“老劉啊,想不到你這裏像仙境一般呀!”
主人聽了謙恭地說:“還不都虧了黨給我落實了政策,退還了住房!要不,我全家老小還得擠在那間小東屋裏呢!您老請進屋坐。”
錢高升一時不知如何說明來意,尋思在這個環境裏更容易談到正題,便笑著說:“就在這兒吧,看看花兒。”
主人忙吆喝孩子搬來兩個小竹凳,一個矮木桌。自己進屋端來茶和煙,又從身旁一盆三尺多高的茉莉枝上摘下幾朵白花,用清水衝了撒到茶杯裏,雙手捧給客人。
錢高升頓時感到香氣撲鼻,極口稱讚:“都說茉莉不好養,你卻養得這麼壯,真是好把式呀!”
劉玉瓚又欠了欠腰說:“您老過獎了!有了閑空兒,又拾起年輕時的喜好來了,不過解解悶兒。”
錢高升抓住話題問:“你年輕時侍弄花果是行家吧?”
劉玉瓚臉紅了紅,點頭歎道:“是啊,不瞞您老,現在敢說了,我早年端的是鮮貨行的飯碗,也因為這個倒的楣……”
錢高升有意避開不愉快的話題,滿有興趣地問:“這麼說,你對市場什麼時候上什麼水果,一定很內行嘍?”
“這個,不敢說都知道,明白個八九。從早說:小滿見青杏,桃是五月鮮。陽曆四月二來了南方枇杷果,五月底見鮮荔枝。河北保定摘西瓜最早,是陽曆六月十五,今年春寒推遲了,七月三才摘瓜。七月底黃梨上市,是鮮貨旺季。隻要運輸及時,勤拾掇,香蕉一年四季不斷,旺季在九、十、十一三個月……”錢高升聽得津津有味,他卻又苦著臉兒說,“不過這都是老皇曆了,現在誰去搶那個鮮兒?大筐堆,路邊垜,還不得糟蹋一半兒?多年斷檔的東西也太多了!”他摸著孫子的頭問,“甭說別的,寶貝兒,你知道菱角,烏菱是什麼嗎?”小孫子瞪著大眼睛搖搖頭。這時,主人以為自己把話題扯遠了,溜眼兒瞅著客人問,“您老今天親自光臨寒舍,有事情……”
錢高升乘勢說:“久仰‘百果神仙’,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街裏希望你退而不休,發揮鮮貨行的專長,出來幹個買賣,帶幾名徒弟。”
劉玉瓚正在吹那杯中的茉莉花兒,聽了這話,一杯水竟撒了一半兒,險些燙著手:“什麼?您老是說……”
錢高升笑著重複:“請你和幾位老師傅合力給咱街裏辦個綜合商場。”
他這才不再懷疑自己的耳朵了,臉上浮現出一種極其複雜的表情,讓人弄不清那是驚愕,羞慚,慍怒,還是傷感。多少往事湧上心頭……他自小喪父,十二歲進城學做小生意,由擺地攤賣水果,發展到有了一間門臉兒的鮮貨鋪。夫妻忙不過來,收了本家侄兒當學徒,後來又雇了一個夥計……一九五六年公私合營後,他就轉到工廠去當工人,戴著資本家帽子改造了二十年。現在,好容易改造成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一聽說“幹買賣”三個字,頓時像三九天吞冰塊似地打起寒戰。呆了片晌,他才喃喃地說:“街裏有用我的事,掃馬路、掏茅房都行,隻是這幹買賣,不是我駁您老的麵子……”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偷眼兒瞧著客人的臉色,一味幹笑著,不說話了。
為了打破冷場,錢高升耐心地開導:“劉玉瓚同誌,現在黨和國家宣布作為階級的資本家階級已經不再存在……”
“是,您老。廠裏給我改了成分,通知了子女,退回了房子,和職工一樣領取退休金。您老稱我為同誌,我這心裏甭提多暖和了……”
錢高升懇切地表示:“街裏是請你出來幫助解決困難。知道你當然不需要那點補差額的工資,但是也得付點……就叫做操心費吧,表示酬謝。”
他聽了又是擺手又是搖頭,忙不迭地說:“您老說遠了,街裏這麼瞧得起我,按理說我應該幫忙。家裏夠吃夠花的了,隻補發十年工資一項,就一萬多塊呢!還不都是國家給的,甭提報酬,除了做買賣這一件,讓我幹什麼活兒,我都願盡義務。”
錢高升聽了哈哈笑道:“老劉師傅呀,論賣力氣的活,街裏有的是人。請你出來,就是要你發揮一技之長,帶著他們幹。放心吧!打棍子、扣帽子、抓辮子的事,不會再發生了。何況商場是由街辦事處主管的集體經濟,大家不是為了謀私利。”
他聽了這一席話,深受感動地說:“這我相信。隻是……幹嘛非得幹買賣呢?”
錢高升一麵品茶,一麵說:“我是想,借衣不如織布,等糧不如種糧。請出咱們本街的能人,辦上它幾個工廠:工藝品、草製品、服裝加工、噴漆電鍍、水暖白鐵,再開上幾個旅館飯鋪、綜合商場,五行八作一齊來擴大就業途徑。為國家分憂,為青年們造福,也為了社會安定。”
劉玉瓚聽到“社會安定”四個字,頗有同感地歎道:“唉!無事要生非,閑逛出浪子。孩子們有了事做,教育再跟上,就沒那麼多小流氓了。”
錢高升一聽話漸投機,高興地說誰說不是呢!我把這個想法向區委彙報了,趙書記很是讚成。他特意讓我來請你這位‘百果神仙’下山。”
他聽了這話,眼晴一亮,追問了一句:“黨相信我能為國分憂?”
錢高升握著他的手說:“相信。‘生意經’老何、‘電子算盤’老馬推薦了你,還動員‘百日鮮’來管庫。他們都說,沒有你這位神仙,買賣無法興隆。”
“他們老幾位也閑不住了?”他麵露喜色地搓著手說,“這幾個老人兒搭上手,倒是挺順的。”
錢高升趁熱打鐵地攛掇:“怎麼樣,要不我讓他們三位來和你合計合計?”
他一揚脖喝光杯裏的茶水,擦擦嘴說:“還合計什麼?恭敬不如從命。您老說吧,幾時報到?”
第二天,錢高升和四個老頭召開了籌備會。這個會兒隻開了半個鐘頭,幾個人就去看地方。街辦事處撥給商場的地方是一間地處繁華的小禮堂,其實就是一間大倉庫。黨委還決定,優先照顧年齡較大的待業青年,於是先找了劉五星、趙蕊珠等三十幾個人籌備開業。青年們歡歡喜喜地跟著四位師傅打掃衛生,建賬,分組,熱熱鬧鬧地幹了起來。
可是,鳥無頭不飛,人無頭不走。商場的“大梁”由誰來扛,還是一件舉足輕重的大事。
“犯法的事,咱不幹!”
錢高升正在焦急,這天下午在黨委會談落實政策掃尾工作時,有人彙報說“老大難”人物白海龍的問題至今仍僵持著。錢高升一聽心裏打了個盤旋兒:白海龍?這個人他太熟悉了……
白海龍原是錢高升隨“四清工作隊”進駐的某軸承廠廠長。提起這個人的經曆,真是曲折起伏。他是漁民出身,自小在海邊流浪的孤兒。偷鹽販魚,拾零打短,到處為家。十幾歲時當了鹽民遊擊隊的通訊員,常常勇敢地潛入敵占區送信。但是,有一次組織上派他和另外一個同誌護送一名日本反戰同盟的士兵去解放區,途中他卻不聽勸阻,把日本朋友當作敵人打傷了。為此,險些被我軍法處槍斃,念其年幼無知,改為遣返回鄉。他回海邊捕了幾年魚,解放初報名參加誌願軍赴朝作戰,立過戰功,受過傷。一九五三年帶著亮閃閃的獎章轉業回國,當一家做軸承的小廠廠長。他極聰明,上了幾年夜校學習企業管理,一個不起眼的小廠,在他的調理下,十來年就在同行業中名列前茅了。不過,他那流氓無產者的散漫作風卻沒有改掉,脾氣暴躁,不服管束,公司裏的幹部都很怵頭他,送他一個“海龍王”的綽號。
早在六十年代初,他就堅持任命行家裏手當業務骨幹,宣稱:“我這裏不要‘左撇子’和‘牛皮匠’”。前者指“反右”時靠整人爬上去的,後者指“大躍進”時靠說大話紅起來的人。但這些人在局裏、公司裏都有根子,調到上級機關工作後,成了他的冤家對頭。“四清”運動一來,由一位姓康的公司副書記帶著這些人組成了工作隊開進軸承廠,運動的火勢越燒越猛,要給白海龍定為“爛掉了的四類幹部”。當時,錢高升出任工作隊副隊長,多次指出證據不足,定性為時過早。因此,他被調回街道工作。當他背著行李卷離開時,正碰上白海龍在廠門口掃地,不由分說奪過行李扛在肩上,一直送他上了汽車……
白海龍經曆了多少批判會,硬是不承認走資本主義道路,廠裏的幹部也站在他一邊。於是,工作隊又揪“白海龍反黨集團”,這下子惹惱了“海龍王”。他往康隊長懷裏摔了立功獎狀和轉業軍人證書,亮了大腿上的傷疤。康隊長拍案喝道:“你就是反黨集團頭目,反革命!”
“海龍王”狂怒了,一躍上去抽了康隊長一個耳光……結果呢?定性為現行反革命分子,開除公職,勞教二年。那位康隊長留任廠長。
他被釋放時,文化大革命已經開始了。但頭腦清醒的他沒有去“造反”,獨自到海邊親友處販來鮮魚暗中出賣,隻為養家糊口,並不牟取暴利。
去年落實政策時,他原來所屬公司黨委為他恢複了名譽,答應補發工資,適當安排職務。但是他卻提出了條件:他必須回原廠當廠長,康廠長不得調走,任他的副手。勸說了多少次,他仍固執地堅持:“依了這一條,不必開平反大會,不要補發工資。不依,堅決不歸隊,仍以販魚為生。”上級機關當然不能這樣處理問題,事情就一直僵持著。
錢高升聽說了白海龍的現狀,心裏有了打算。
可是,要想找到“海龍王”,卻非容易之事。錢高升去他家拜訪幾次,他愛人都推說不知他每天出去幹什麼。
錢高升隻好到自由市場上去找,筋疲力盡地東張西望,他這是走了第三個自由市場了。忽然,他眼睛一亮,高聲地向一個賣魚的人喊:“白廠長!白廠長!”
這一喊,買主和賣主們一齊朝白海龍望去,小販裏竟然有被稱作廠長的人物,引起人們驚怪的竊竊私語。
此時,白海龍正蹲在修有水池的水泥櫃台上忙於成交。
他的海貨品種齊全,價錢也較低廉,收拾得又鮮亮,因此顧客們都擠在他周圍。
他聽見有人喊他的舊職稱,奇怪地抬起頭來。認出錢高升以後,驚喜地把秤杆一扔,跳下櫃台:“錢隊長!一向可好?”
錢高升聽到他仍然稱呼他在“四清工作隊”時的職稱,眼睛和聲音裏充滿了感激,知道他把那一段的友情看得很重。心裏便也湧上一股感情的熱流,細細地打量起這個闊別十幾年的老朋友了。
白海龍雖然五十開外了,滿頭黑發卻還烏亮烏亮的,顯得很年輕。但他那一雙鈴鐺眼不像先前那樣澄澈了,眼白布滿了血絲,眼角堆滿了皺褶。不過,他的五短身材卻比先前更加墩實了。他本來是個膚色極白的人,經曆了多年的風吹日曬,麵龐、脖子和胳臂都變成像炒蝦仁般地透紅,但敞開衣襟露出的胸脯卻還是雪白雪白的,像是熊貓身上的“白圍裙”。他因為雙手沾上魚腥,隻用兩隻手腕抱了抱老朋友的雙肩表示熱情。
“來蹓蹓市場?”白海龍一麵問,一麵順手提起兩條瓶子魚、一對比目魚、幾條鮐魚,用繩子穿過魚嘴拴了遞給錢高升:“我請老朋友嘗嘗鮮兒,今兒天不亮才出海的!”
錢高升搖搖頭,推回魚說:“我是專門來找你的!”
“找我?!”他聽了把臉一沉,“噢,我倒忘了,您是街道大主任。還是為落實政策的事?那就大駕請回!慈禧太後從墳裏爬出來找我,也得依我的條件兒!”
錢高升一看他忽然變了臉,知道不能單刀直入,笑著說:“我在街裏分工不管落實政策。到你家找不著你,走遍了全城的自由市場。”
“什麼事?”
“我有點難處,想找你幫個忙。”
他聽了錢高升這話,抽身跳上水泥櫃台,吆喝起來:“魚來也!賤賣啦!”
他把所有的海貨三毛不值兩毛地大甩賣。別的小販一看,幹脆收起秤杆瞧熱鬧,等他走後再恢複原價。顧客擁擠著把魚一搶而空,他收拾起籮筐家什挎到自行車後架上,把送給錢高升的魚往他手裏一塞,就跟著他走出了自由市場。
錢高升正尋思如何開口,白海龍性急地問:“有什麼用得著我的,你隻要說一句話。”
錢高升一笑,睨視著他問:“這麼夠朋友?”
他用手捂著胸口說:“士為知己者死。你能在那個時候為我講句公道話,現在你有了難處,要我的腦袋,決不給胳膊!”說著把自行車立在一旁。
錢高升裝作不相信的神氣勸道:“先別把弓拉得那麼滿吧!”
他聽了急得直跺腳,罵起粗話來:“隻要我能做得到的事情,含糊一點兒是大閨女養的!好了,你就甭羅嗦了!咱倆雖然沒什麼私人來往,但是我最佩服耿直人,心裏從來沒有忘了你。你的難處就是我的難處,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錢高升一聽趁勢雙手打恭:“好!那我先代表河沿街兩千名待業青年謝謝你了!”
“什麼?!待業青年?我能為他們做什麼事?”
於是,錢高升掰開揉碎地把曾對“生意經”、“電子算盤”和“百果神仙”講過的一番話,又向他傾吐一番。哪知道,他聽了瞪起鈴鐺眼,一腳踹起自行車支架,撥頭就走。錢高升一把抓住車把喝道:“留下腦袋再走!”
他停下腳步,冷笑道:“原來,你拐彎抹角地為軸承公司當說客來了!你告訴他們,不讓我回本廠,另給頂烏紗帽,或讓那個姓康的升任到別處去繼續坑害人,我死也不答應!”
錢高升正色說:“多年來你整我、我整你,傷害了許多同誌,這我們的黨中央已經擔了責任。要是都像你這樣和下麵的同誌結死疙瘩,不還是打不完的冤家嗎?”
他聽了,撇撇嘴回敬:“大主任,甭給我上大道理!要是‘這幫靠整人上去的奸臣還當頭兒,我寧可解甲歸田!他們把我打成階下囚,這麼多年我還是活下來了,連根兒白發都沒長!本來是打魚的,還找魚要糧。自食其力,掙的是素淨錢,日子過得更舒心!”
不待說完,他已騎上車子躥出二、三十步遠了。
錢高升氣得手直打顫,大吼一聲:“站住!拿著國家工資,不上班來販賣,還有臉說掙的是素淨錢?”
他一聽,身子搖晃了一下,從車上摔了下來。他也不管車子,雙手插腰嚷道:“誰說我拿雙份的?他們要補給我工資,我一分錢也沒接!”
錢高升尖刻地指責他:“你心裏有數。那錢,國家早晚會給你的!”
“海龍王”聽了這話,鈴鐺眼瞪得血紅,但隻是張了張嘴,“台風”的風力卻減弱了,竟未能答上一句話來。錢高升一改以往寬厚忍讓的脾氣,寸步不讓地說下去:“先不說當初你自己有許多授人以柄的毛病,就算你全都是對的,現在黨給你恢複名譽,你倒咬住理兒不撒口,事兒辦得亮堂嗎?‘四化’大業當前,計較個人恩怨、哭哭啼啼掉委屈淚兒的、懷疑社會主義大廈要塌的、退隱甩耙子不幹的,全都是孬種!隻要歲數許可,精力還旺,就一撲心地為國家複興報效盡力的,才稱得上是好漢!你是經營企業的幹才,有力不出,卻拿著陳芝麻、爛穀子作盾牌,隻為自家經營,圖過舒心日子,不肯為‘四化’流汗,稱什麼英雄?我個人有天大的難處,也不拜到你這種人的門下來!我是為了那些無辜受到大劫之害的孩子們,為了他們的爹娘,他們日後的子孫,才舍下老臉,求你這位‘海龍王’屈尊大駕到我們街辦小店兒來扛大梁。你不應,就算了!中國有十億多人,光我的管界就十幾萬,不愁找不著能人!”
一股怒氣頂著錢高升,不打磕絆地講完這一大套話,把魚扔回籮筐裏,頭也不回地走了。
白海龍自打當了“散兵遊勇”,從未受過這樣的搶白,聽了耳熱心跳,怒火上湧。但仔細一琢磨,人家的話義正辭嚴,句句站在理上,竟一時找不出話來辯駁。雖說他是個順毛驢脾氣,同時又長了條服理不服人的直腸子,剛要服軟認錯,看到錢高升如此輕慢他,臊得有個地縫都恨不能鑽進去。忙扯開嗓子叫:“喂——別走哇!”
聽他呼喚,錢高升心頭一喜。沒想到自己一氣之下,無意中來了個“豬八戒智激美猴王”,看來馬上就要奏效了,但他沉住氣,故意走得更快了。
白海龍騎車追上他,把車一橫攔住去路。
錢高升忍住笑,板緊麵孔掏出錢夾,冷冷地問:“追我做什麼?剛才你為我賠了買賣,魚多少錢一斤,我給你補上!”
在白海龍聽來,這分明是隻把他當成一個小販,而不承認他是革命隊伍中的戰友了。他的臉一下子漲得像塊紅布,卻忍住了沒有發作。忽然,他咧開嘴,靦腆地一笑:“走吧!你說上哪兒去吧,我這二百來斤,到咽氣之前,算交給你啦!”
錢高升聽了這話,再也繃不住了。一時動情,竟緊緊地抱住白海龍那寬厚的脊梁,眼圈兒都紅了。白海龍卻推開他,乜斜著大眼說:“別這麼婆婆媽媽的,還有條件兒要講呢!”
“好!你說吧!”錢高升忙不迭地催道。
“現在雖說中央的政策再明白不過了,可是有些榆木腦袋做了多年糊塗夢,還撒著囈怔呢!咱這可是件冒險的營生。反正我已經坐過一回班房了,日後要是坐二回,你得陪著我!”
錢高升一拍胸脯答應:“不用你陪著,我一個人去!隻要你不違犯政策,不裝腰包,不搞投機倒把,有了好兒,是你們的;出了偏差,我兜著!”
“此話當真?”
“‘約法三章’第一條!”
可他還是不放鬆:“這話得當著大夥說。”
“立字據都行。第二條呢?”
“海龍王”神氣十足地挺了挺胸脯:“咱可把醜話說在頭裏,我的店不要三爺。”
錢高升不解地問:“三爺?怎麼講?”
“日後我這兒有了油水兒,你不得往我這兒塞那些親爹上司的少爺、姑爺、舅爺,連同什麼七姑八嬸、三姨六舅母,都給我撅回去!”
“哈哈哈……”錢高升聽得笑出了眼淚:“你的口氣倒不小,還沒開張,就說有油水兒!”
他卻嚴肅地追問:“這第二條,依不依?”
“咱倆想得完全一樣。第三?”
他伸出手來問:“你給我多少經費?”
錢高升急忙掏出一個銀行儲蓄存折遞給他:“你看夠不?”
他接過存折翻了翻,調皮地問:“老嫂子不知道吧?從家裏偷出來的?”
錢高升開心地告訴他:“她知道。不過,支持的條件兒是我戒酒。”
他同情地伸伸舌頭:“好大的犧牲!這麼著吧,你取出五百元給我,剩下的用不著。”
錢高升驚異地問:“辦一個綜合性商場,五百塊錢夠幹什麼?”
“足夠。你擎好兒吧!”
錢高升仍不放心地叮囑:“可別忘了咱們‘約法三章’第一條,不搞投機倒把,牟取暴利……”
“海龍王”不待他說完,吊下臉兒來說:“你放心,犯法的事,咱不幹!”
“榴開百子”
金風送爽,綜合商場要開市了。
開市之前,錢高升召集了個“神仙會”。分工不費口舌,自然是觀音羅漢各主其事:“海龍王”任經理兼管水產品,“生意經”管業務,“電子算盤”管財務,百果神仙”負責幹鮮貨,“百日鮮”負責倉庫保管。由他們各自物色幾名助手。
“海龍王”經理走馬上任,“龍宮”就設在大倉庫角落一間六平米小屋裏。六七個人開會坐在一起已經很擠了,偏巧個個都是煙鬼。不消一刻鐘,小屋裏便雲霧彌漫,真如“仙境”一般了。
白海龍元帥升帳般神氣地踏上椅子麵兒,屁股坐在椅子背兒上,發問起“眾將官”來:“何師傅,你說咱這業務經營最要緊的是什麼?”
何泉不加思索地回答:“買貨賣貨,得抓早、抓鮮、抓缺、抓賤。咱們小本經營,就得盯住冷門兒,針對市場斷檔商品,來個拾遺補缺,薄利多銷。”
白海龍聽了點點頭,轉臉問馬錫恩:
“我說財神爺,國營商店的資金周轉,一個月來回幾個圈兒?”
“好樣的兩三圈兒,一般門市部轉一圈兒就不錯了。”
白經理又問:“我可隻有五百塊錢給你,你看咱們得轉……”
“好說。咱一個月先轉它十圈兒八圈兒的,待有了積累就可打十五個來回。”
錢高升不相信地問:“平均兩天轉一次?”
馬錫恩翻白著眼珠兒說:“不然靠什麼發家呀?”他下意識地飛快地撥拉著算盤說,“不過,這要看老白,老劉你們會采,老何你們會賣,老常你庫裏沒有積壓了。”
四位異口同聲地說沒問題。
於是,大夥商量做什麼買賣來開張呢?這時,一直未多說話的劉玉瓚開腔了:“眾位,不是我老例兒多,我們那時候開市圖個吉利,頭天賣什麼得有個講頭。”
大夥一聽興趣來了,一齊發問:“有什麼講頭?聽你的!”
“我說嘛,頭宗兒少不了魚,吉慶有餘。”
白海龍聽了一拍大腿叫道:“這宗買賣包給我。二宗兒呢?”
劉玉瓚慢條斯理地說:“鮮貨石榴,幹貨栗子、小棗。”
錢高升忙往他跟前湊了湊,催問:“這三樣兒有什麼道道兒?講講!”
“是,您老。我拿眼溜了溜,市上多年未見石榴了,大栗子和上好的小棗也不多,我進山采購些來,一準兒是快貨。”
何泉不解地問:“山貨有的是,怎麼非得這三樣兒呢?”
劉玉瓚嘿嘿笑了:“您老還是個老人兒,這裏麵的講頭還不知道?取個‘榴開百子’,‘早立子’(棗栗子)的吉利嘛!”
大夥聽了一陣哄堂大笑。常仲奎戳著劉玉瓚的胖腦門兒說:“此言差矣!咱們是買賣開張,不是娶媳婦。現在講計劃生育,你還來個‘榴開百子’?”
大家笑得更厲害了,白海龍笑岔了氣兒,從椅子背兒跌下來。劉玉瓚卻正著臉兒說:“你們知道什麼?咱們店兒的編製不是要一百多個小青年兒嗎?我說的‘榴開百子’,就是指他們。咱出來辛苦,不就是為了這些孩子嗎?‘早立子’,也不是你們那些老娘們例兒,是盼著這些青年早些自食其力、安家立業,變成‘四化’的動力……”
聽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新的含義,人們止住笑,臉上露出感動的神色,拍手叫好。
白海龍唰地一聲把五百元錢拍在劉玉瓚手心裏:“這些本錢,你就去采購這三樣兒吧!”
劉玉瓚問:“那你買魚的錢呢?”
“海邊是我的老窩,靠名聲信譽辦事,從來都是頭趟取貨,二趟送款。”
他說罷就要散會,何泉按住他的肩膀說:“幹買賣都得有個字號,咱也得起個名兒呀!”
這下子可熱鬧嘍!七嘴八舌,名字起了一大串,什麼“春華”、“秋實”、“宏業”、“大展”……說來說去都不滿意。於是,大夥一齊轉向錢高升:“你為商店費了心,名字該由你來起。”
錢高升本來不是個舞文弄墨的人,剛才被“百果神仙”一席話激起了詩情畫意,即興取一名字:“‘榴花’好不?咱取劉師傅說的吉利,石榴開花又是火紅火紅的,盼著大夥把商店辦得紅紅火火。”
“霹啪!”“砰嘭!”
鞭炮聲中,“榴花綜合商場”的牌匾掛起來了。“百日鮮”常仲奎有一手好毛筆字,他不顧同事們的勸阻,執意寫了一幅大紅橫額“”貼在門梁上。惹得馬路斜對門兒國營副食商店的洪經理走到跟前,把這幾個字瞧了半天,然後繃著臉,倒背著手走了。
也許是這四個字的威力吧!不到晌午,水產品就銷售一空。白海龍又帶著劉五星趕回海邊,準備星夜運回魚來趕第二天的早市。幹鮮果品櫃上,顧客們看見多年不見的大石榴,忽拉一下子排起長龍。何泉則帶著青年們支起大鍋炒栗子,糖炒栗子的香味兒,吸引了饞嘴兒的孩子們……
青年采購員們隨著“百果神仙”走遍了大江南北的花山果鄉。他們不像國營公司的采購員,住在旅館用電話聯係業務,而是深入果林,指樹看貨,驗看包裝,親督運輸。這樣,他們能及時采購來物美價廉的寧波金桔、浙江烏菱、福建香蕉、汕頭蜜柑、溫州南薺、北京脆柿子、煙台大鴨梨……均能在市場上暢銷。
“電子算盤”收了趙蕊珠為徒弟,姑娘臉上的淚痕消失了,露出一對深深的笑靨,春節她就要做新娘子了。師徒二人的算盤打得山響,不到一個月,資金周轉真的達到十幾圈兒,五百塊錢基金變成了幾千元。
不管街道工作多忙,錢高升總是一天跑一趟“榴花”。白海龍知道他的心思,隻有三十名參加籌建的青年有活幹,遠遠沒有達到目的。可是,隻有一間倉庫式的門臉兒,如何擴大營業規模呢?白海龍到底是幹了幾年小販的,他找到馬錫恩要了五千塊錢支票,給錢高升說:“街裏不是有個木器加工廠嗎?請他們給我做三十輛雙輪送貨車,錢數多退少補。”
錢高升驚喜地問:“你是說,把買賣撒到大街上去做?”
“對!咱不能像國營的大爺買賣當坐商。一輛車由三人負責,一下子就能收進九十名青年來,再加上采購、內勤、後庫還得添人手。大主任,您看怎麼樣?”
錢高升幾乎歡呼起來:“海龍王呀海龍王,你可真能掀起大浪呀!”
白海龍卻揪住他的衣袖說:“進貨額猛增,運輸成了大問題。”
錢高升忙不迭地答應把街辦事處的那輛“嘎斯”連同司機撥給他。他卻撇撇嘴說:“暫借一年。一年以後我就能有兩輛新的,還你那輛老爺車。”
這回,錢高升沒有懷疑他是吹牛。
“榴花”結實“開百子”了。河沿街一百多個待業青年到“龍宮”來報到了。不過,這支隊伍裏有“六弦琴手”和“K歌唱家”們,撲克迷們和“花蝴蝶”們,還有歪毛淘氣兒、外婆的心肝、爹娘的寶貝兒……頭一天來,店裏就又成了夏天的池塘,百蛙吵坑。
白海龍這陣兒忽然來了當過誌願軍的勁頭,一聲口令,命令他們雙排列隊。然後挨個走到跟前,問了名字,打量了個頭模樣兒。青年們根本不把他看在眼裏,嘻嘻哈哈,貧嘴油舌,不大會兒便根據年齡給五位師傅排了輩份,稱馬錫恩為“大爺”,常仲奎為“二大爺”,何泉為“三大爺”,劉玉瓚為“四大爺”,卻單單稱白海龍為“龍伯伯”。
白海龍聽了卻很高興,雙手抱拳,亮開了大嗓門兒:“小伯伯,小姑姑們——”
這一聲稱呼,全然沒有正式會議的氣氛,卻順應了青年們的頑皮。全場哄堂大笑,隨即靜下來,看他往下說什麼:
“大夥管我們叫大爺、伯伯,我們就討大領了。咱都是一條街上的老街舊鄰,像一家人似的隨便點兒,顯得更親熱。”
這幾句見麵禮,哄得小夥子們十分開心,嘰嘰喳喳議論起來。白海龍一揮手說:“幾位雖說讓‘四人幫’耽誤了學業,也比我喝的墨水兒多,大道理,我講不過你們。咱實打實說吧!咱初開張,頭一年先定基本工資一天一塊五,露天作業補助兩毛,誤餐費三毛五。此外月獎金二十到四十塊不等。全加起來,壯勞力能拿百十來塊,女勞力平均六七十塊,也頂上個畢業十幾年的大學生收入了。不過幾位先別高興,我這兒沒有鐵飯碗。幹得好,虧待不了你們,好好跟老師傅學業務,幹哪行都有出息。不好好幹,請!攀高枝兒去!貪汙盜竊,絕不寬恕,兩個字:開除!和顧客吵嘴打架,也甭開會兒,兩個字:免獎!自己打架鬥毆,甭對付,小哥幾個回家尋思去,多晚尋思明白了,集體寫保證書:下不為例,違者開除。尋思自個改不了,就請家裏蹲著吧!”
聽了這頓“訓話”,全場鴉雀無聲。小夥子們互相伸著舌頭,姑娘們心裏算開了收入賬。個個瞠目結舌,睜大眼睛靜聽下文。
白海龍迅速地給他們分成三人一組,兩男一女,交給每組一輛車、一杆秤、一個收款盒,像下達作戰命令似地脆巴巴地說:“女的收錢,男的倒替拉車和賣貨,回家趕緊補習數學。不管貨多貨少,早賣完早散,晚賣完晚散。你就是早晨十點鐘賣完,也算上全天班,不耽誤你們溫功課考大學。超額多發獎,完不成任務罰錢。賬目日清日結,每天交櫃。地方嘛,偌大個城市,由各位自選,哪兒賣得快到哪兒去。”
這時,劉五星、趙蕊珠他們捧來雪白的圍裙、套袖和帽子分發給大家。有人卻不願意穿,尤其是白帽子,幾乎都揣進了口袋。白海龍一見,揪著一個小夥子的“矢村式”卷發說:“你們留什麼頭我不管,哪怕是獅子狗兒式,也是你自個覺著美,但上班時間得給我戴帽子。還有姑姑們,不論頭燙得多高,衣裳穿得多洋氣,不穿齊工作服別上班。還有這喇叭褲什麼的,搞對象時再穿。幹活礙事兒,看讓車輪子掛扯了!”
青年們安靜而迅速地裝好車,由五位師傅帶隊,出發了……他們沒有辜負“大爺”“伯伯”們的一番苦心,像燕子一樣飛到城市的各個角落,營業額相當於幾個大商店。由於收入穩定,工作時間靈活,又守家在地的,許多抱有“臨時工”思想的人不再想走了。青年們以商店為家,把個人的前途寄托在商店的興旺上。
半年的時間過去了。“榴花”營業的純利潤賺了六萬多元,有了自己的卡車、鮮貨庫、水產品庫、淋浴間……建立了牢固的采、供、銷營業網。並且,很快就要起下來集體經濟的營業執照,青年們將享受正式職工的福利待遇。
“榴花”紅火起來了,結出了水晶般的甜子……
春天,來到了孩子們身上,蝴蝶,飛到了女孩子們的發辮上;百花,開在姑娘們的衣衫上;春風,洋溢在每個人的臉上。
錢高升也換了一身嶄新的滌卡製服,理了發,剃了胡須,顯得分外年輕,踏著落花似的鞭炮紅屑上了路……
雖然他的足跡隻是往返於街頭巷尾,可也是艱難的長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