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要召開發獎大會了,唯獨金鹿兒還沒有寫講話稿。按照以往的慣例,為了做到心中有數,我決定晚上搞一次預習發言會,審查一下政治內容。
開會通知發下去之後,金鹿兒匆匆地來找我,抱歉地說王大姐:“我不能參加今天晚上的會了,我有事情。”
我一聽,眉毛都立起來了:“什麼?這麼重要的會你要請假?”
她解釋說:“我得參加文化宮話劇隊的彩排,就不能參加您的彩排了。”
“彩排?”把這麼嚴肅的會也叫彩排?我斬釘截鐵地說,“不行!”
她有些發急了:“發言內容我現在可以彙報。可是我在劇中扮演重要角色,我不去,戲就無法演出。”
我不耐煩地問:“什麼離不了的角色?”
“一個迷失了生活方向的姑娘,用打扮和跳舞消磨時光……”
我忽然想起了屋頂怪舞的事,似乎領悟到什麼,就背誦那天聽到的話:“……我知道皺紋很快就要爬上我的額頭和眼角,滿頭美發也將不辭而別……”
她一把握住我的手,眼睛炯炯發光地問:“你看過我們的排練?”
“我……聽說過。”我支吾著回答,一陣驚喜湧上心頭,原來那天清晨她是在準備角色、背台詞啊!我親熱地撫著她的手心說:“今晚你就去吧!”
她高興地摟著我轉了兩圈快步舞,搞得我頭都暈了。我氣喘籲籲地拉住她說:“以後就不要參加這種活動了。”
她一下子跳起來問:“為什麼?”
我對她的激動感到不解,語重心長地說:“你現在是勞動模範了,凡事都應嚴格要求自己,不光是勞動態度好,生活小節也要檢點。”說著,我意味深長地瞥了她的服飾一眼。
她全然沒有領會我的暗示,仍然激動地質問:“難道勞動模範不能有業餘愛好?”
我說:“當然可以有。不過,相比起來,政治榮譽是寶貴的。如果你不努力保持它,它就隻能曇花一現。”
她嚴肅地回答:“我討厭有的人為了換取榮譽,虛假地表現自己。原先,我並沒有想到要當勞模,而且,勞模不應該是終身製的……當然,我要努力保持榮譽……可,可你如果認為在勞模和排演之間必須選擇一個的話,我寧可選擇後一個。”
“啊?”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可我又不好發作,隻好緩解地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的臉色重新晴朗了,坐到我身邊恭敬地問:“領導上還有什麼要求?”
看到她變得這麼溫順,我心中的火氣馬上消散了,順手摘下她的金發卡,以老大姐的口吻叮囑:“就說打扮吧,發獎大會領導和來賓很多,最好別戴它……”
她挑戰似地問:“為什麼?”
我盡量地笑著問:“幹嘛非戴它不可呢?”
“我一方麵是為了漂亮。另一方麵是因為我對抬頭賣貨不大適應,顧客一多就顧不過來了。頭一低,金鏈子就打著耳朵,提醒我把頭抬起來。”
我聽了喜出望外,看來她的事跡中還有不少寶貝可掏呢!忙改口說:“行,戴上吧!就講抬頭賣貨,金鏈不打耳朵,可別提什麼漂亮不漂亮。”
“可我主要是喜歡漂亮……”她強調地重複。
我戳了她腦門一下,嗔怪地說:“小傻子,這是自己心裏的話,怎麼好到大會上說出去?”
她一聽這話,又響起了震動人的心靈的笑聲:“為什麼不能說?我要向所有的人說,我愛美!愛美的人才愛生活!”
我想,這也許是業餘話劇演員的藝術家氣質,不必在這類小事上糾纏了。就說:“快說說你要講些什麼內容吧!”我見她低頭沉思,就熱情地提示,“就講講你是如何愛上商業工作的吧!”
她抿嘴兒笑道:“要說建立起對這行的感情,是經過一段過程的。”停頓了一下,她不無遺憾地歎著氣說:“我熱愛藝術,想當演員。但是我失去了機會,年齡也大了……”
我不解地問:“可是,你的工作幹得不錯呀!”
“我明白,別說咱們國家還這麼困難,就是在發達的國家,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使職業和興趣統一的。”
“那麼,感情是怎麼建立起來的呢?”
她的回答又不是我所期望的,隻聽她拉家常似地說:“攥塊石頭長了還能焐熱了呢,養隻小貓兒小狗,日子長了還有感情呢!幹什麼也是一樣,隻要掌握了要領,熟能生巧,幹順了手,心也就順了。”
我搖搖頭說:“並不是所有的青年都像你這樣的。你應該具體講講,為什麼能夠那樣熱情地為顧客服務?”
她想了想,直率地表示:“我想,還是應該先說說顧客給了我什麼。”
“顧客?給你……”我迷茫地問。
“就從一些常來買糖的老顧客說起吧!有一位麵色蒼白的中年女教師,每月發薪那天總是來買少量的糖果帶回家去。有一個月她沒有來,而是她的小女兒領著奶奶來的。老太太擦著眼淚告訴我:‘她工資低、教課重,每天在八平方米的住室裏備課到深夜。買點糖回家也是上敬老、下顧小的,一塊也舍不得往自己嘴裏擱。現在因為低血糖住了院,這糖是給她買的。’……有一位老工人常領著孫子來買糖,那孩子除了巧克力什麼糖也不吃。爺爺歎著氣說:‘唉!你算是一生下來就紮進蜜罐裏啦!爺爺小時候長到二十多,還不知糖是什麼滋味呢!別說是巧克力!’還有七八個自修的學生,每年大學發榜後來買糖。總是由考取的學生請客,而未被錄取的人說:‘明年由我來請客。’今年,我又送走了兩位大學生,隻剩下一位自修生了,但他還是對朋友們說:‘明年,你們一定回來吃我的糖。’……”
她說到這裏,長睫毛掛起晶瑩的淚珠兒,她並不去擦,而是盡力收進眼睛中去,說:“他們教我看懂了生活的過去、現在和將來。為這些普通的人服務,是我的快樂。”
她幾乎不是在和我講話,而是在和自己的心靈侃侃而談。她把臉兒朝向窗外,晚霞便在她那飽含熱淚的眼晴裏映出火紅的光點。她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我從她那燃燒的目光中看到了她將在大會上的講話內容,那就是熱愛人民,愛生活愛美……我的臉頰熱起來,我感到我誤解了她,也從她的言行中看到了我身上的僵硬的症結……
“你說得很好,謝謝你!”我說話的嗓音有些發哽。
她受了誇獎,不好意思地從桌上取過一張紙,提筆在上麵畫著什麼。我想,談話到這裏該收尾了,便主動催促她:“你該去彩排了。”
她聽了,送我一個感激的笑容。我問:“能夠讓我看看你們的戲嗎?”
她驚喜地格格笑起來,遞給我兩張戲票說:“明天首場演出,請你去提提意見。”
“我一定去。”說著,我送她到門口,言猶未盡,想再說句心裏話,但不知為什麼,我竟問了那麼一句:“你為什麼總是那麼快樂?”
她怔了怔,又響起了銀鈴般的笑聲:“這我也說不好。反正我覺得,生活挺有意思!”
她走了,不知在樓道裏遇見什麼人,又朗聲大笑起來。我好奇地看了看她剛才畫的畫,隻見一隻用圖案的筆法誇張得可笑的小鹿,犄角上頂著一朵玫瑰花。我不由得重複了一句她的話:“生活挺有意思!”
心裏盛開著玫瑰花的金鹿兒,是會以騰越的姿態投身到生活的綠野中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