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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

乞力馬紮羅的雪

乞力馬紮羅山海拔有一萬九千七百一十英尺高。它常年積雪,據說它是非洲最高的山。西高峰被當地的馬塞人稱作“鄂阿奇一鄂阿伊”,即上帝的廟殿。在西高峰的旁邊,有一具豹子的屍體。這隻豹子已經被這惡劣氣候風幹凍僵了。豹子到這樣高寒的地方來尋找什麼,無人知道。

“我奇怪的是它為什麼不痛,”他說,“你知道,從開始它就是這樣。”

“真的嗎?”

“千真萬確。可是非常抱歉,這股氣味一定讓你難受極啦。”

“不!沒有的事。”

“你瞧那些鳥,”他說,“究竟是這裏的景色,還是我這股氣味吸引了它們?”頭頂是濃濃的樹蔭,男人躺在一張帆布床上,他透過樹蔭向那片烈日耀眼的平原上望去,那裏有三隻很大的鳥疲憊地蜷伏在地上,天空中還有十幾隻在展翅翱翔,當它們從附近掠過時,在烈日下投下了飛速移動的影子。

“它們從卡車拋錨那天起,就在那兒了,”他說,“它們今天是第一次落到地上來。剛開始我還很認真地觀察過它們飛翔的姿勢,以後如果我要寫一篇短篇小說的話,也許會用得上它們。現在回想真覺得可笑。”

“我希望你別寫它們。”她說。

“我隻是這麼說說而已,”他說,“我隻要說著話兒,就會感覺舒服一些。但願我沒有讓你心煩。”

“你知道這不會讓我心煩,”她說,“我是因為沒辦法,才被弄得這麼著急的。在飛機到來以前,咱們不妨盡量輕鬆一點兒。”

“或者一直等到飛機根本不可能來的時候。”

“那麼請你告訴我該做些什麼?”

“你能幫我把這條傷腿鋸下來嗎,這樣它就不會蔓延開了,不過,我懷疑這樣恐怕也不成。也許你也可以把我打死。你現在是個好射手啦。我不是教你打過槍嗎?”

“千萬別這麼說,我讀點什麼書給你聽好嗎?”

“讀什麼呢?”

“在書包裏不論哪本,隻要沒有讀過的書都行。”

“我可聽不進,”他說,“隻有聊天是最輕鬆的了。咱們來吵嘴吧,吵吵嘴時間就過得快了。”

“不,我一直就不喜歡吵嘴,咱們也不要吵嘴啦,不管咱們心裏有多煩躁。他們也許今天就會乘另外一輛卡車回來的,或者會派飛機來尋找我們的。”

“我實在不想動了,”男人說,“假如能使我輕鬆些,我才做。”

“這是懦弱的表現。”

“你難道就不能讓一個男人死得輕鬆一點兒,你非得痛罵他一頓不可嗎?我這樣對你有什麼好處呢?”

“你不會死的。”

“別傻啦,我現在就快死了。不信你問問那些討厭的東西。”他朝那三隻大鳥蹲伏的地方望去,它們光禿禿的頭縮在聳起的羽毛裏。又有一隻鳥從天空中飛速落到地上,它在地上奔跑了一會,接著,蹣跚地緩步向那三隻走去。

“每個營地都有這種鳥兒,隻是你從來沒有注意罷了。隻要你不自暴自棄,你就不會死。”

“你這是從哪兒讀到的?你這個小傻瓜。”

“你應該想想除了你還有別人呢。”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說,“我時刻都在想著哩。”

他靜靜地躺了一會兒,目光越過那片耀眼的平原,眺望那灌木叢。有幾隻野羊還有一群斑馬,在黃色的平原上映襯著蔥綠的灌木叢,這是一個舒適宜人的營地,大樹遮蔭,背倚山嶺,還有沁人心脾的水。附近有一個幾乎已經幹涸的水潭,每當清晨時分,沙鬆雞就在那兒跳躍。

“我給你讀點什麼書好嗎?”她問道。她坐在帆布床邊的一張帆布椅上。

“不用,謝謝。”

“也許卡車會來的。”

“我根本不在乎卡車會不會來。”

“可是我在乎。”

“你在乎的東西多著呢,可是我一點也不在乎。”

“並不是很多,哈裏。”

“喝點酒怎麼樣?”

“喝酒對你是有害的。布萊克的書裏說,一滴酒都不能喝。你不能喝酒啦。”

“莫洛!”他叫道。

“是,先生。”

“拿威士忌蘇打來。”

“是,先生。”

“你不能喝酒,”她說,“我說你自暴自棄,就是這個意思。書上說酒是有害的。”

“不,”他說,“酒對我有好處。”

他想一切都完了,以後不會再有為這種小事爭吵的時候了。

自從他的右腿受傷並且開始生壞疽以來,他就不覺得疼。隨著疼痛的消失,恐懼感也逐漸消失了,他現在隻有一種強烈的厭惡和憤怒:這就是我的結局?麵對現在正在來臨的這個結局,他對此並不感到有多大意外。許多年來這個念頭就一直縈繞在他心頭,但是現在它本身並不代表任何意義。真奇怪,隻要你厭倦透了,就能這樣輕鬆地獲得這個結局。

他現在再也不能把原來計劃留到以後寫作的題材先寫出來了,他本打算等到自己有了足夠的了解之後再動筆,這樣一來寫得會好一些。唔,他也不會在寫這些東西的時候遭遇失敗了。你也許永遠不可能把這些東西寫出來了,這就是你一再拖延,遲遲沒有動筆的原因。好了,現在,他永遠不會知道了。

“我希望咱們根本就沒來過這兒,”女人說,她咬著嘴唇望著他手裏的酒杯。“在巴黎你肯定不會出這樣的事兒。你一直說你喜歡巴黎。咱們本來可以待在巴黎或任何別的地方都可以。除了這,我說過你上哪兒我都願意去。如果你想打獵,咱們本來可以上匈牙利去,而且會比這舒服得多。”

“你有的是該死的錢。”他說。

“這麼說是不公平的,”她說,“那一直都是你的,就好像是我的一樣。我放棄了一切,不管去哪兒,隻要你去我就去,你想幹什麼我就幹什麼。可我真希望咱們根本沒來過這兒。”

“可你說過你喜歡這兒。”

“我是說過這番話,可那時你平安無事。現在我憎恨這裏。這是個倒黴的地方。”

“我想我幹的事情就是,我先把腿擦破了,忘記了把碘酒抹上,隨後又沒有去注意它,因為我是從來不感染的。後來嚴重了,別的抗菌藥又都用完了,可能就因為用了藥性很弱的石炭酸溶液,使微血管麻痹了,於是就開始生壞疽了。”

他望著她:“除此以外還有什麼呢?”

“我指的不是這個。”

“如果咱們雇了一個高明的技工,而不是那個半瓶子醋的吉庫尤人司機,他可能就會去檢查機油,而決不會把卡車的軸承燒毀啦。”

“我也不是指這個。”

“如果你沒有離開你自己的人——那該死的威斯特伯裏、薩拉托加和棕櫚灘的老相識——偏偏挑中了我——”

“不,我愛你。你這麼說,是不公平的。我現在也愛你。我永遠愛你。你愛我嗎?”

“不,”男人說,“我不這麼想。我從來也沒有這樣想過。”

“哈裏,你在說些什麼?難道你的頭昏了啦。”

“沒有,我已經沒有頭可以發昏了。”

“你不要再喝酒啦,”她說,“親愛的,我求求你別再喝啦。隻要咱們能辦到的,咱們就得竭力去幹。”

“你去幹吧,”他說,“我可是已經快累死啦。”

此時,在他的腦海裏,他看見了卡拉加奇的一座火車站,他背著背包站在那裏,一列辛普倫一奧連特列車的前燈給黑夜帶來了光明,當時在撤退以後他正準備離開色雷斯。這是他打算留著將來寫的一段情景。接下來還有一段情節:早晨吃早餐的時候,望著窗外保加利亞群山的積雪,南森的女秘書對那個老頭兒說,山上有雪,老頭兒望著窗外說,不,那不是雪,現在還不到下雪的時候。於是那個女秘書把老頭兒的話又講給其他幾個姑娘聽,不,你們看,那不是雪,她們也都說,那不是雪,咱們都看錯了。可是那年冬天等他提出交換居民,把她們送往山裏去的時候,在她們腳下一步步踩著前進的正是積雪,直到她們死去。

那年在高厄塔耳山的那個聖誕節,雪也下了整整一個星期。

那年他們住在伐木工人的屋子裏,正方形的大瓷灶占了半間屋子,他們在裝著山毛櫸樹葉的墊子上睡覺,這時一個逃兵跑了進來,兩隻腳在雪地裏凍得直流鮮血。他說憲兵就在後麵緊緊追趕他,於是他們給他穿上了羊毛襪子,並且拉著憲兵閑扯,直到雪花遮沒了逃兵的足跡。

聖誕節那天,在希倫茲,雪是那麼閃耀,如果你從酒吧間望出去,就會把你的眼睛刺痛,並且你會看見每個人都從教堂往自己的家裏走去。他們背著滑雪板,就是從那兒走上被鬆林覆蓋的、陡峭群山旁的那條給雪橇磨得光溜溜的河濱大道的。那次大滑雪,他們就是從那兒一直滑到“梅德納爾之家”上麵那道冰川的大斜坡的,那雪看來平滑得像蛋糕上的糖霜,輕柔得像粉末似的。他記得那次悄無聲息的滑行,快得像飛鳥從高空墮落。

他們在“梅德納爾之家”被大雪封了一個星期。在那期間,他們圍著燈光,在彌漫著煙霧的房間裏玩牌,倫特先生輸得越多,賭注也跟著下的越大。最後他輸得精光。他可以看到倫特先生的長鼻子,他拿起了牌,接著把牌翻開說:“不看。”

那時候一天到晚賭博。不管下雪與否。他回憶起他這一生消磨在賭博裏的時間。

可是關於這些事情,他連一個字都沒有寫。還有那個凜冽而明朗的聖誕節,平原那邊出現了群山,那天加德納駕機穿越防線去轟炸那列運送奧地利軍官去休假的火車,當軍官們被炸得四散逃跑時,他就用機槍掃射他們。他記得後來加德納走進食堂,同大家談起這件事。大家聽他講完後,都默默不語,緊接著有個人開口說:“你這個可惡的殺人坯子。”

關於這件事,他也一個字沒有寫。

他殺死的那些奧地利人,就是前不久跟他一起滑雪的奧地利人,不,不是那些人。漢斯,那年跟他整個一年都在一起滑雪的奧地利人,是一直住在“國王一獵人客店”裏的,他們一起到那家鋸木廠上麵那個小山穀去獵兔,他們還談起那次在帕蘇比奧的戰鬥和向波蒂卡和阿薩洛納的進攻,這些他連一個字都沒有寫。

關於孟特科爾諾,西特科蒙姆,阿爾西陀,他也一個字都沒有寫。

在福拉爾貝格和阿爾貝格他住過了四個冬天,於是他想起了那個賣狐狸的人,當時他們到布盧登茨去買禮物,他記起甘醇的櫻桃酒特有的櫻桃核味兒,在那結了冰的像粉一般的雪地上的快速滑行,你一邊唱著“嗨!嗬!羅利說!”一邊滑過最後一段坡道,筆直的向那險峻的陡坡飛衝而下,接著轉了三個彎,滑到果園,從果園出來又越過那道溝渠,爬上客店後麵那條光滑的大路。你解鬆縛帶,把滑雪板踢開,把它們靠在客店外麵的木牆上,窗裏的燈光照射著牆角,屋子裏,煙霧繚繞,在冒著新醅的酒香的溫暖中,人們正在拉著手風琴。

“在巴黎咱們住哪兒?”他問女人,女人正坐在他身邊一把帆布椅裏,現在,他們是在非洲。

“在克裏昂。這你是知道的。”

“為什麼我就應該知道是那兒?”

“我們一直住在那兒。”

“不,並不是一直住在那兒。”

“我們在那兒住過,在聖日耳曼區的亨利四世大樓也住過。你說過你愛那個地方。”

“愛是一堆糞便,”哈裏說,“而我就是一隻爬在糞堆上咯咯叫的公雞。”

“如果你一定得離開人間,”她說,“難道你非得把你沒辦法帶走的都趕盡殺絕嗎?我的意思是說,你是不是非得把什麼東西都帶走?你是否一定要把所有東西都毀掉?”

“對,”他說,“你那些該死的錢就是我的盔甲——就是我的馬和我的盔甲。”

“你不要這麼說。”

“好吧,我不說了。其實我不想傷害你。”

“到現在才這麼說,已經有點兒晚啦。”

“那好吧,我就繼續來傷害你。這樣就有趣多啦。我真正惟一喜歡跟你一起幹的一件事,現在我卻不能幹了。”

“不,這絕不是實話。你喜歡幹的事情多得很,而且隻要是你喜歡幹的,我也都幹過。”

“唉,看在上帝的份上,請你不要那麼誇耀啦,好嗎?”

他望著她,看見她哭了。

“你聽我說,”他說,“你以為我這麼說有趣嗎?我不知道我這樣說是為了什麼。我想,這是想用毀滅一切來讓自己活著。咱們剛開始談話的時候,我還是好好的。我並沒有意思要這樣開場,可是現在我蠢得像頭驢似的,對你狠心也真狠到了極點。親愛的,我說什麼,你都不要介意。我愛你,真的。我對你的愛你是知道的。我從來沒有像愛你這樣愛過其他的女人。”

他莫明其妙地說出了他平時用來謀生糊口的那套說習慣的謊話。

“你對我其實挺好。”

“你這個壞女人,”他說,“你這個有錢的壞女人。這是詩。現在我全身到處都是詩,腐爛的詩,腐爛的詩。”

“不要說了,哈裏,為什麼你現在一定要變得這樣狠毒呢?”

“我不願意留下任何東西,”男人說,“我不希望有什麼東西在我死後留下來。”

不久他睡著了。夕陽已落在山後。平原上一片陰影,一些小動物正在營地旁吃東西。它們的頭有節奏地一起一落,擺動著尾巴,醒後的他看著它們從灌木叢那邊跑掉了。那幾隻大鳥不再在地上了。它們在一棵樹上沉重地棲息著。它們還有很多。他那個隨身男仆正站在床邊。

“太太打獵去了,”男仆說,“先生需要什麼嗎?”

“什麼都不需要。”

她打獵去了,想弄一點獸肉,她知道他不喜歡看打獵,有意跑得遠遠的,這樣她就不會驚擾這一小片平原,也不會讓他看到她在打獵了。她從來都是那麼體貼周到,他想。隻要是她知道的或是讀到過的,或是她聽人講過的,她都會考慮得很周到。

這不是她的錯,他來到她身邊時,他已經完了。一個女人怎麼可能知道你說的話都不是真心的呢?怎麼還能知道你說的話,隻不過是出於習慣,而且隻是為了貪圖享受呢?自從他對自己說的話不再當真了以後,他就靠說謊話跟女人相處,比他過去對她們說真心話更加成功。

他撒謊並不都是因為他沒有真話可講。他過去享有過生命,但他的生命已經快結束了,於是他又跟一些新的人,而且有更多錢的人,在從前那些他認為最好的地方,以及另外一些新的地方重新活了下來。

你不允許自己思考,這可真是了不起。你有這樣一副好內臟,所以你沒有那樣垮下去,他們大部分都垮下來了,而你卻沒有垮掉,你抱定一種態度,既然現在你再也不能幹了,你就毫不關心你經常幹的工作了。但在你心裏,你說你要寫這些人,寫這些非常有錢的人,你說你其實並不屬於他們這一類,而隻是他們那個國度裏的一個奸細;你說你會離開這個國度,並且寫這個國度,而且是頭一回由一個了解這個國度的人來寫它。可是他永遠都不會寫了,因為每天什麼都不寫,貪圖享樂,扮演自己所鄙視的角色,已經磨鈍了他的才能,鬆懈了他工作的意誌,最後他幹脆什麼都不幹了。他不工作時,那些他認識的人都感到愜意得多。他一生幸運時期中感到最幸福的地方是在非洲,他之所以到這兒來,主要是要從頭開始。他們這次是以最低水平來非洲作狩獵旅行的。不艱苦,但也不奢華,他曾以為這樣他就能重新生活。這樣也許就能把他心靈洗淨。

她曾經喜歡這次狩獵旅行,她說過她愛這次狩獵旅行。凡是讓人心情激動的事情,能因此變換一下環境,能認識新的人,看到新鮮的事物,她都喜愛。他也曾經感到工作的意誌力重新恢複的幻覺。若是現在就這樣了結,他知道事實就是這樣,他不必變得像一條蛇,由於脊背被打斷了就啃咬自己。這不是她的錯。如果沒有她,也會有別的什麼女人。如果他以說謊為生,他就應該嘗試以謊言而死。他聽到山那邊傳來一聲槍響。

她的槍打得很好,這個善良的,這個有錢的女人,這個他的才能的體貼的守護者和破壞者。廢話,是他自己把自己的才能毀了。他為什麼要責怪這個女人,就因為她好好地供養他?他雖然有才能,卻因棄而不用,出賣了自己,也出賣了自己所信仰的一切,因酗酒過度而磨鈍了敏銳的感覺,因懶散、怠惰、勢利、傲慢和偏見,因為其他種種緣故,他把自己的才能給毀滅了。這算是什麼?一張舊書目錄卡?究竟什麼是他的才能呢?就算是才能吧,可是他沒有充分地利用它,而是把它用來做交易。他從來不是用他的才能去做些有意義的什麼事情,而經常是用它來決定他能做些什麼。他決心不靠鋼筆或鉛筆來謀生,而是靠其他的什麼東西來謀生。說來奇怪,不是嗎?

為什麼每當他愛上另一個女人的時候,這另一個女人總是要比前一個女人更富有?可是當他不再真心戀愛的時候,當他隻是撒謊的時候,就像現在對這個女人這樣,她比他所有愛過的女人都更有錢,她有很多錢,她有過丈夫和孩子,她找過情人,可是她對那些情人並不滿意,她傾心地愛他,把他當做一位作家,當做一個男子漢,當做一個伴侶,當做一份引為驕傲的財產來愛他——說來也真奇怪,但是他一點兒也不愛她,對她撒謊的時候,為了報答她為他花費的錢,他所給予她的,竟然比他過去真心戀愛的時候還要多。

一切都是注定的,他想。無論你是靠什麼過活的,這就是你的才能所在。他的一生都是出賣生命力,無論是以哪種形式。而當你並不十分鐘情的時候,你越是看重金錢。他發現了這一點,可他肯定不會寫這些了,現在也不會寫了。不,他不會寫了,雖然這是很值得寫一寫的東西。

此刻她穿過那片空地向營地這邊走過來了。她穿著馬褲,手裏拿著她的來複槍,兩個男仆扛著一隻野羊跟在她後麵走著。她仍舊是一個漂亮的女人,他想,她的身軀也很動人,她對床第之樂很有才能,也很有領會,她並不美,但是他喜歡她的臉龐,她讀過大量的書,她喜歡騎馬和打槍,當然,她酒喝得太多。她在年輕的時候,丈夫就死了,在一個不很長的時間裏,她把心都放在兩個剛長大的孩子身上,孩子卻並不需要她,她在他們身邊,他們就感到不自在,她還是全心全意地養馬,讀書和喝酒。她總是喜歡在傍晚晚飯前讀書,邊閱讀邊喝威士忌蘇打。到吃晚飯的時候,她就已經喝得醉醺醺的了,要是在晚飯桌旁再喝上一瓶甜酒,就會使她頭腦昏昏呼呼睡著了。

這些都是她在有情人之前的情況。在有了那些情人以後,她就不再喝太多的酒了,因為她沒有必要急著喝醉了酒去睡覺了。可情人使她感到煩悶。她嫁過一個丈夫,他從沒有使她煩悶過,而這些人卻使她感到厭煩極了。

後來,她的一個孩子在一次飛機失事中死去了,事情過去以後,她不再需要情人了,酒也不再是麻醉劑了,她必須建立另一種新的生活。瞬間,孤身獨處使她感到不寒而栗。但是她希望跟一個她所尊敬的人生活在一起。

事情發生得非常簡單。她喜歡他寫的東西,她一直在奢望他過的那種生活。她認為他正是幹他自己想幹的事情。她為了獲得他而采取的種種努力,以及她最後愛上了他的那種方式,都是一個正常過程的正常步驟,在這個過程中她給自己建立起一個新生活,而他則在出售他舊生活的殘餘。

他出售他舊生活的殘餘,是為了安逸享樂,除此之外,還能為了什麼呢?他不知道。他想要什麼,她就會給他買什麼。這個他是知道的。她也是一個非常溫柔的女人。他和其他人一樣,願意馬上和她同床共枕;特別是她,因為她更富有、更有風趣、更有欣賞力,而且她從不大吵大鬧。可是她現在重新建立的這個生活方式即將結束,因為在兩個星期以前,一根荊棘刺破了他的膝蓋,而他又沒有給傷口塗上碘酒。當時他們正接近一群羚羊,想拍下它們的照片,這群羚羊站立著,揚起頭窺視他們,一麵用鼻子嗅著空氣,一麵耳朵向兩邊張開著,隻待一聲響動就準備奔入叢林。他還沒來得急拍下羚羊的照片,它們就已經跑掉了。

現在她到這兒來了。

他在帆布床上轉過頭來看著她,“你好。”他說。

“我打了一隻野羊,”她對他說,“它能給你做一碗味道很好的湯,我還讓他們搞到一些土豆泥拌奶粉。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好多啦。”

“這該有多好?你知道,我就想過你準會好起來的。我離開的時候,你睡熟了。”

“我睡了一個好覺,你跑得遠嗎?”

“我沒有跑遠,就在山後麵。我一槍打中了這隻野羊。”

“你打得很出色,你知道。”

“我愛打槍。我已經愛上非洲了。說真的,如果你平安無事,這可是我玩得最愉快的一次了。你不知道我跟你一起射獵是多麼有趣。我已經愛上這個地方了。”

“我也愛上這個地方了。”

“親愛的,你不知道看到你剛才那樣我有多難受。你不要再那樣跟我說話了,好嗎?你答應我嗎?”

“不會,”他說,“我記不起我剛才說了些什麼了。”

“你沒必要把我給毀掉,是嗎?我不過是個中年婦女,可是我愛你,你要幹什麼,我都願意幹。我已經被毀了兩三次啦。你不會把我再給毀掉,是嗎?”

“我倒是想在床上再把你毀滅幾次。”他說。

“啊。那可是令人愉快的毀滅。咱們就是命中注定要這樣毀滅的。明天飛機就會來啦。”

“你怎麼知道明天會來?”

“我有把握,飛機一定會來的。仆人已經把木柴都準備好了,還準備了生濃煙的野草。今天我又下去看了一次。那兒足夠讓飛機著陸的,咱們要在空地兩頭準備好兩堆濃煙。”

“你根據什麼認為飛機明天會來呢?”

“我有把握它準會來。現在它已經耽誤的夠久了。這樣,到了城裏,他們就會把你的腿治好,然後我們就可以搞點兒愉快的毀滅,而不是那種令人討厭的談話。”

“我們喝點酒好嗎?太陽快落山啦。”

“你想喝嗎?”

“我想喝一杯。”

“那咱們就一起喝一杯吧。莫洛,去拿兩杯威士忌蘇打來!”她叫道。

“你最好穿上防蚊靴。”他告訴她。

“我洗過澡以後再穿……”

他們喝酒的時候,天色漸漸暗下來,在這暮色蒼茫沒有辦法瞄準打槍的時刻,一隻鬣狗穿過那片空地往山那邊跑去了。

“那個雜種每天晚上都從那兒跑過,”男人說,“兩個星期以來,每晚都是這樣。”

“它每天晚上發出那種聲音來。雖然這是一種討厭的野獸,但是我並不在乎。”

他們一起喝著酒,沒有痛的感覺,隻是因為一直躺著不能翻身而感到不舒服,兩個仆人生起了一堆篝火,火苗在帳篷上跳躍著,他感到自己對這種愉快的投降生活所懷有的那種默認的心情,現在又油然而生了。她確實對他很好。今天下午他對她太狠心了,也太不公平了。她是個好女人,確實是個了不起的好女人。可是就在這時,他卻忽然想起他快要死了。

這個念頭像一種驟然而來的衝擊;不是流水或者疾風那樣的衝擊,而是一股渺無蹤影的臭氣的衝擊,令人奇怪的是,那隻鬣狗卻沿著這股渺無蹤影的臭氣的邊緣偷偷地溜了過來。

“怎麼啦,哈裏?”她問他。

“沒有什麼,”他說,“你最好挪到那一邊去坐。坐到上風的那一邊去。”

“莫洛給你換藥了嗎?”

“換過了,我剛敷上硼酸膏。”

“你感覺怎麼樣?”

“有點發抖。”

“我要進去洗澡了,”她說,“我馬上就會回來的。我跟你一起吃晚飯,然後再把帆布床抬進去。”

“咱們結束吵嘴,是對的。”他自言自語地說。他跟這個女人一直都沒有大吵大鬧過,而他跟他愛上的那些女人卻吵得很厲害,最後由於吵嘴的腐蝕作用,總是毀了他們共同懷有的感情。他愛得太深,要求得也太多了,這樣就把一切感情全部都耗盡了。

他想起那次他單身一個人在君士坦丁堡的情景,從巴黎出走之前,他吵了一場。那些日子他每晚都在外麵找妓女睡覺,而事後他仍然無法消除內心的寂寞,相反更加感到難以忍受的寂寞,於是他給她——他的第一個情婦,那個離開了他的女人寫了一封信,告訴她,他無論如何都割不斷對她的思戀……

他想起有一次在攝政院外麵以為看到她,為了追上她,他跑得暈頭轉向,心裏直想吐,他在林蔭大道跟蹤一個外表有點像她的女人,可就是不願意看清楚那不是她,害怕就此失去了她在他心裏引起的感情。他跟很多女人睡過,可是她們每個人隻能使他更加想念她,他一點兒不介意她幹了些什麼,因為他知道他丟不下對她的愛戀。他在夜裏總會冷靜而清醒地寫這封信,向紐約寄去,哀求她把回信寄到他在巴黎的事務所去。這樣似乎比較安妥。那天晚上他想念她,他覺得心裏空蕩蕩的直惡心,他在街頭躑躅,一直溜過塔克辛姆,遇到了一個女郎,他帶著她一起去吃了晚飯。後來他到了一個跳舞的地方,可是她舞跳得很糟,於是他丟下了她,又搞上了一個風騷的亞美尼亞女郎,她把肚子緊貼著他的身子擺動,擦得把肚子都差點燙壞了。他跟一個少尉頭銜的英國炮手吵了一架,就把她從炮手手裏帶走了。那個炮手把他叫到外麵去,於是他們在背地裏,在大街的圓石地麵上打了起來。他朝他的下巴狠狠地揍了兩拳,但他並沒有倒下去,這一下他知道他躲不過這場廝打了。那個炮手先打了他的身子,接著又把他的眼角打傷。他再一次揮動左手,擊中了那個炮手,炮手向他撲過來,抓住了他的上衣,把他的袖子扯下來,他朝他的耳朵後麵狠狠揍了兩拳,接著在他把他推開的時候,又用右手把他擊倒在地。炮手倒下的時候,頭先著地,於是他馬上帶著女郎跑掉了,因為他們聽見憲兵趕來了。他們乘上一輛出租汽車,沿著博斯普魯斯海峽駛向雷米利希薩,轉了一圈,在凜冽的寒夜回到城裏來睡覺,她給人的感覺就像她的外貌一樣,過於成熟了,但是她的皮膚那麼柔滑如脂,像玫瑰花瓣,像糖漿似的,肚子光滑,胸脯高聳,根本不需要在她的臀部下墊個枕頭,她還沒有醒來時,他就離開了她。在第一線曙光照射下,她的容貌顯得粗俗醜陋,他帶著一隻打得發青的眼圈來到彼拉宮,手裏提著那件上衣,因為沒有袖子已無法再穿了。

就在那天晚上,他離開君士坦丁堡動身到安納托利亞去,後來他回憶起那次旅行,每天都在種著罌粟花的田野裏穿行,那裏的人們種植罌粟花提煉鴉片,這使他感到很新奇,最後——無論往哪個方向走仿佛都不對勁似的——到了他們曾經跟那些剛從君士坦丁堡來的軍官一起發動進攻的地方。那些軍官什麼也不懂,大炮都打到部隊裏去了,那個英國觀察員還像個小孩子似的哭泣著。

那一天,他第一次看見了死人,穿著白色的芭蕾舞裙子和向上翹有絨球的鞋子。土耳其人像波濤般地不斷湧來,他看見那些穿著裙子的男人在拚命奔跑著,軍官們朝他們開槍,接著軍官們自己也逃跑了,他同那個英國觀察員也跑了,跑得他肺都痛了,嘴裏麵都是那股銅腥味,他們躲在岩石後麵停下來休息,土耳其人還在波濤般地湧來。後來他看到了他從來都無法想像到的事情,後來他還看到比這些更糟糕的事情。所以,那次他回到巴黎的時候,這些他都談不出來,甚至隻是提起這些他也受不了。他路過咖啡館的時候,那位美國詩人,一大堆碟子堆放在他的麵前,土豆般的臉上露出一副愚蠢的表情,正在跟一個名叫特裏斯坦·采拉的羅馬尼亞人講達達運動。特裏斯坦·采拉總是戴著單邊眼鏡,經常犯頭痛病。接著,當他回到公寓跟他的妻子在一起的時候,他又愛他的妻子了,吵架是過去發生的事情,氣惱也沒有了,他很高興自己又回到家裏,事務所把他的信件送到了他的公寓。這樣,一天早晨,那封答複他的回信放在一隻盤子裏送了進來,當他看到信封上的筆跡時渾身發冷,打算把那封信塞在另一封信下麵。可是他的妻子卻說:“親愛的,那封信是誰寄來的?”於是那件剛開場的事就這樣結束了。

他想起他同所有這些女人在一起時的歡樂和爭吵。

她們總是在最妙的場合跟他吵架。為什麼她們總是在他心情最愉快的時候跟他吵架呢?對於這些,他一點也沒有寫過,因為最初是他絕不想傷害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人的感情,後來看起來好像就是不寫這些,要寫的東西也已經夠多了。但是他始終認為最後他還是會寫的。要寫的東西太多了。他親眼看見過世界的變化,不單單是那些事件而已。雖然他也曾看見過許多事件,觀察過人們,但是他看見了更微妙的變化,而且把人們在不同的時刻如何表現記得清清楚楚。他自己就曾經置身於這種變化之中,他觀察過這種變化,把這種變化寫出來,正是他的責任,可此時他再也不會寫了。

“你覺得怎麼樣啦?”她說。現在她洗完澡從帳篷裏出來了。

“沒有什麼。”

“現在吃晚飯好嗎?”他看見莫洛在她後麵拿著折疊桌,另一個仆人拿著菜盤子。

“我要寫東西。”他說。

“你應該喝點肉湯恢複一下體力。”

“今天晚上我就要死了,”他說,“我用不著恢複什麼體力啦。”

“請你別那麼誇張,哈裏。”她說。

“你為什麼不用你的鼻子聞一聞?我都已經爛了大半截啦,現正爛到大腿上了。我為什麼還要用肉湯來開玩笑?莫洛,拿威士忌蘇打來。”

“請你喝肉湯吧。”她溫柔地說。

“好的。”

肉湯很熱。他隻好把肉湯倒在杯子裏,等涼到可以喝了,才把肉湯喝下去,一口也沒有哽住過。

“你是一個好女人,”他說,“你再也不用關心我啦。”

她仰起她那張在“激勵”和“城市與鄉村”上人人皆知,人人都愛的臉龐望著他,那張臉因為酗酒狂飲和貪戀床第之樂而稍有遜色,可是“城市與鄉村”從來沒有展示過她那美麗的胸部,她那有用的大腿,她那輕柔地愛撫你的纖巧的小手,當他望著她那著名的動人的微笑的時候,他感到死神又要來臨了。這回不是衝擊。它是一股氣,如一陣使燭光搖曳,使火焰騰起的微風。

“等一下他們可以把我的蚊帳拿出來掛在樹上,生一堆簿火。今天晚上我不想搬到帳篷裏去睡了,再也不值得搬動了。今天是一個晴朗的夜晚,不會下雨。”

“那麼,你就這樣死了,在你聽不見的悄聲低語中死去嗎?”

好吧,這樣就再也不會吵架了。這一點他可以保證。這個他從來沒有經曆過的經驗,他現在不會去破壞它了。但是他也可能會破壞。你已經把一切都毀啦。但是也許他不會。“你會聽寫嗎?”

“我沒有學過。”她對他說。

“好吧。”

沒有時間了,當然,盡管好像經過了壓縮,隻要你能處理得好,你隻需用一段文字就可以把那一切都寫進去。

在湖畔的一座山上,有一所圓木構築的房子,房子的縫隙都用灰泥嵌成白色。有一隻鈴掛在門邊的柱子上,這是通知人們進去吃飯用的。房子後麵是一片田野,田野後麵是一座森林。一排倫巴底白楊樹從房子一直延伸到碼頭。另一排白楊樹沿著這一帶迤邐而去。森林的邊緣有一條通向山巒的小路,他以前在這條小路上采摘過黑莓。後來,那所圓木房子燒坍了,在壁爐上麵的鹿腳架上掛著的獵槍都燒毀了,槍筒和槍托與融化在彈夾裏的鉛彈也都一同燒壞了,擱在那一堆灰上——那堆灰原是給那隻做肥皂的大鐵鍋熬堿水用的,你問祖父能不能拿去玩,祖父說,不行。你知道那些獵槍依然是他的,他從此也再沒買過別的獵槍了。他也不再去打獵了。現在那個地方用木料重新蓋起的那所房子,漆成了白色,從門廊上你可以看見白楊樹和那邊的湖光山色,隻是再也沒有獵槍了。從前掛在圓木房子牆上的鹿腳上的獵槍筒,在那堆灰上放著,再也沒有人去碰過。

戰後,我們在黑森林裏,租了一條釣鮭魚的小溪,到那兒去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條是從特裏貝格走下山穀,然後繞著那條覆蓋在林蔭(靠近那條白色的路)下的山路走上一條山間小道,穿山越嶺,經過許多矗立著高大的黑森林式房子的小農場,一直走到小道和小溪交叉的地方。我們就是在這個地方開始釣魚的。

另一條路是沿著陡直的樹林邊向上,它翻過山巔,穿過鬆林,接著走出林子來到一片草地邊沿,再下山越過這片草地到那座橋邊。小溪邊是一溜樺樹,小溪並不寬闊,是窄小、清澈而湍急的那一種,在樺樹根邊衝出一個個小水潭。

在特裏貝格的客店裏,這一季節的生意很興隆。這是使我們大家非常快活的事,我們都是親密的朋友。第二年通貨膨脹,店主人前一年賺的錢,還不夠買進經營客店的必需物品,於是他便上吊死了。

你能口授這些,但是你沒有辦法口授那個城堡的護牆廣場,那裏的賣花人在大街上給他們的花卉染色,整個路麵都淌滿了顏料,公共汽車都從那兒出發,老頭兒和女人們總是喝甜酒和用果渣釀製的低劣的白蘭地,喝得醉醺醺的;小孩子們在凜冽寒風中淌著鼻涕;那些汗臭和貧窮的氣味,“業餘者咖啡館”裏的醉態,還有“風笛”跳舞廳的妓女們,她們就住在舞廳樓上。那個看門的女人在她的小屋裏款待那個共和國自衛隊員,一張椅子上放著共和國自衛隊員的那頂插著馬鬃的帽子。門廳對麵還有家住戶,她的丈夫是個自行車賽手,那天早晨她在牛奶房打開《機動車》報,看到他在第一次參加盛大的巴黎環城比賽中名列第三時,她是那麼的高興。她漲紅了臉,大聲笑了出來,接著跑到樓上,手裏緊緊地攥著那張淡黃色的體育報放聲痛哭起來。

他——哈裏,有一天淩晨要乘飛機出門,經營“風笛”跳舞廳的那個女人的丈夫駕了一輛出租汽車來叫他起身,動身前他們兩個人在酒吧間的桌邊喝了一杯白葡萄酒。那時,他熟悉那個地區的居民,因為他們都很窮。

在城堡護牆廣場附近有兩種人:酒鬼和運動員。酒鬼以酗酒打發貧困,運動員卻在鍛煉中忘記貧困。他們是巴黎公社的後裔,因此,對於他們來說,搞懂他們的政治很容易。他們知道是誰打死了他們的父老兄弟和親戚朋友的,當凡爾賽的軍隊進入巴黎,繼公社之後而占領了這座城市時,每一個人,隻要是他們摸到手上是有繭的,或者戴著便帽的,或者帶有任何其他標誌說明他是一個勞動者的,都要殺死。就是在這樣的貧困之中,就是在這樣一個地區裏,街對麵是一家賣馬肉的店鋪和一家釀酒合作社,他開始了他那以後的寫作生涯。巴黎再沒有他這樣熱愛的地區了,那蔓生的樹木,那白色的灰泥牆,下麵塗成棕色的老房子,那在圓形廣場上的長長的綠色公共汽車,那路麵上淌著的用來染花的紫色顏料,那從山上向塞納河急轉直下的萊蒙昂紅衣主教大街,還有那另一條狹窄卻很熱鬧的莫菲塔德路。那條通向萬神殿的大街和那另一條他經常騎著自行車經過的大路,那是那個地區惟一的一條鋪著瀝青的大路,車胎駛過,感到光溜平滑,街道兩邊全是高聳而狹小的房子,還有那家高聳的下等客店,保爾·魏爾倫就死在這裏。在他們住的公寓裏,隻有兩間屋子,他在那家客店的頂樓上有一個房間,每月他要付六十法郎的房租,他在這裏寫作,從這間房間裏,他可以看到鱗次櫛比的屋頂和煙囪,還有巴黎所有的山巒。

而你從那幢公寓裏卻隻能看到那個經營木柴和煤炭的人的店鋪,他也賣酒,賣些品質低劣的甜酒。金黃色的馬頭掛在馬肉店鋪外麵,櫥窗裏掛著金黃色和紅色的馬肉,他們就在那塗了金黃色油漆的合作社裏買酒喝,醇美而便宜的甜酒。剩下的就是灰泥的牆壁和鄰居們的窗子了。夜裏,有人喝醉了躺在街上,在那種典型的法國式的酩酊大醉中呻吟著,那些居民會打開窗子,接下來便是一陣喃喃的低語。

“警察到哪兒去了?總是在你不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就會出現。他肯定是跟哪個看門女人在睡覺呢。去找警察。”等到不知是誰從窗口潑下一桶水,那呻吟聲才算停止了。“倒下來的是什麼?水。啊,這可真是聰明的辦法。”

於是窗子都關上了。瑪麗,他的女仆,對一天八小時的工作製抗議說:“要是一個丈夫幹到六點鐘,他在回家的路上就隻能喝得稍微有點醉意,花錢也不會太多。可要是他隻幹到五點鐘就沒活了,那他每天晚上都會喝得酩酊大醉,你也就一分錢也沒有了。受這份縮短工時的罪的隻能是工人的老婆。”

“你要再喝點兒肉湯嗎?”女人此時問他。

“不要了,謝謝你,肉湯的味道好極了。”

“再喝一點兒吧。”

“我想喝威士忌蘇打。”

“酒對你可沒有太多好處。”

“是啊,酒對我有害。柯爾·波特寫過這些歌詞,還作了曲子。正是這種知識使你生我的氣。”

“我是喜歡你喝酒的。”

“啊,是的,不過隻是因為酒對我是有害的。”

等她離開後,他想,我就會得到我所要求的一切了。不是我所要求的一切,而隻是我所有的一切。哎,他累啦。太累啦。他打算睡一會兒。他靜靜地躺著,死神這會兒不在那兒。它準是上另一條街轉悠去了。它成雙結對地騎著自行車,靜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駛。不,他根本就沒有寫過巴黎。沒有寫過他所喜愛的那個巴黎。可是其餘那些他也從來沒有寫過的東西又是怎麼樣呢?

大牧場和那銀灰色的山艾灌木叢,灌溉渠裏湍急而清澈的流水和那濃綠的苜蓿又是怎麼樣呢?那條林蔭小道崎嶇而上,向山裏伸展,而牛群在夏天膽小得像麋鹿一樣。

那吆喝聲和持續不斷的喧嘈聲,那一群行動緩慢的龐然大物,當你在秋天把它們趕下山來的時候,揚起的那一片塵土。群山後麵,嶙峋的山峰在暮色中清晰地顯現,在月光下騎馬沿著那條小道下山,山穀那邊一片皎潔的月光。他記得,當你穿過森林下山時,在黑暗中你是看不見路的,隻能抓住馬尾巴摸索著前進,這些都是他想寫的故事。

還有那個打雜的蠢小子,那次隻留下他一個人在牧場,並且囑咐他不要讓任何人來偷幹草。從福克斯金來的那個老壞蛋,經過牧場停下來時想要點飼料。蠢小子過去幫他幹活的時候,老家夥曾經打過他。孩子不讓他拿,老頭兒說他還要再狠狠地打他一頓。當他想闖進牲口欄去的時候,孩子從廚房裏拿來了槍,打死了那個老頭兒。於是等他們回到牧場的時候,老頭兒已經死了一個星期了,在牲口欄裏凍得直僵僵的,狗已經把他吃掉了一部分。但是你們把殘留的屍體用毯子包起來,捆在一架雪橇上,讓那個孩子幫忙拖著,你們兩個穿著滑雪板,帶著屍體趕路,然後滑行六十英裏,把孩子送到城裏去。他還不知道人家會逮捕他呢。他本以為自己盡了責任,你是他的朋友,他一定會得到酬金呢。他是幫著把這個老家夥拖進城來的,這樣誰都能知道這個老家夥是個多麼壞的人,他又是怎樣想偷飼料,飼料可不是他的啊,等到行政司法官給孩子戴上手銬時,孩子當時都傻眼了,於是他放聲大哭起來。這是他留著準備以後要寫的一個故事。在那兒,他至少知道二十個有趣的故事,可是他一個也沒有寫。為什麼?

“你去告訴他們,那是為什麼。”他說。

“什麼為什麼,親愛的?”

“沒有什麼。”

自從她有了他,現在已經不喝那麼多的酒了。可要是他活著,他決不會寫她。這一點現在他明白了。他也決不寫她們其中的任何一個。有錢的人都是愚蠢的,他們就知道酗酒,或者每天玩巴加門。他們是愚蠢的,而且絮絮叨叨叫人厭煩。他想起可憐的朱利安和他對有錢人懷有的那種羅曼蒂克的敬畏之感,記得他有一次是怎樣動筆寫一篇短篇小說的,他開頭這樣寫道:“豪門巨富是跟你我不同的。”有人曾經對朱利安說,是啊,他們比咱們有錢。但對朱利安來說,這並不是一句幽默的話。

他認為他們是一種特殊的富有魅力的族類,等到他發現他們並非如此,他就毀了,就像其他任何事物把他毀了一樣。

他一點都看不起那些被毀了的人。你根本沒有必要去喜歡這一套,因為這是怎麼回事,你都非常了解了。什麼事情都騙不了他,他想,如果他不在意的話,什麼都傷害不了他,好吧。現在若是死,他也不在意。他一向害怕的惟一一點隻是痛。他跟任何人一樣忍得住痛,除非痛的時間太長,痛得他精疲力竭,可是這兒卻有一種什麼東西,曾經痛得他沒有辦法忍受,但就在他感覺到有這麼一種東西在撕裂他的時候,痛卻已經停止了。

他記得在很久以前,投彈軍官威廉遜在那天晚上,鑽過鐵絲網爬回陣地的時候,被一名德國巡邏兵扔過來的一枚手榴彈打中了,他大聲叫著,央求大家把他打死。他是個胖子,很勇敢。盡管喜歡炫耀自己,有時都叫人無法相信,他還是一個好軍官。可是那天晚上他在鐵絲網裏被打中了,一道閃光突然照亮了他,他的腸子流了出來,被鐵絲網鉤鉤住,所以當他們把他抬進來的時候,他當時還活著,他們沒有辦法隻好把他的腸子割斷。“打死我,哈裏。看在上帝的份上,打死我。”有一回,他們曾經對凡是上帝給你帶來的你都能忍受這句話爭論過。有人的理論是,經過一段時間,痛就會慢慢消失。可是他卻一直沒有忘記威廉遜和那個晚上。在威廉遜身上痛苦並沒有消失,直到他把給自己一直留著的嗎啡片都給吃下以後,疼痛也沒有立刻止住。

可是,現在他感覺到的痛苦卻非常輕鬆,如果就這樣下去而不變得更糟的話,那就用不著擔心了,不過他想,如果能有更好的同伴在一起,那該多好。他想了一下他想要的同伴。

不,他想,你幹什麼事情,總是幹得太久,也幹得太晚了,人家不可能還在那兒。人家全走啦。已經酒闌席散,現在隻留下你和女主人啦。

我對死越來越感到厭倦,就像我對其他一切東西都感到厭倦一樣,他這樣想著。

“真讓人厭倦。”他脫口而出。

“你說什麼,親愛的?”

“你幹什麼事情都幹得太久了。”

他看著她坐在自己和篝火之間。她背靠著坐在椅子裏,火光在她那線條動人的臉上閃爍著,他看得出她想睡覺了。他聽見那隻鬣狗就在那一圈火光外發出一聲嗥叫。

“我一直在寫東西,”他說,“我累了。”

“你想你能夠睡得著嗎?”

“一定能睡著。為什麼你還不去睡覺呢?”

“我喜歡跟你一起坐在這裏。”

“這很奇怪吧?”他問她。

“沒有,隻是我有點困了。”

“我也感覺到了。”

就在這時,他感到死神又一次臨近了。

“你知道,我惟一沒有失去的東西,隻剩好奇心了。”他對她說。

“你什麼東西也沒有失去。你是我所認識的一個最最完美的人。”

“天哪,”他說,“女人知道的東西實在太少啦。你依據什麼這麼說?難道是直覺嗎?”

“因為正是這個時候死神來了,死神的頭靠在帆布床的腳上,我聞得出它的呼吸。”

“你可千萬別相信死神是鐮刀和骷髏,”他告訴她,“它很可能是兩個自自然然騎著自行車的警察或者是一隻鳥兒。或者是像鬣狗一樣有一隻大鼻子。”

現在死神已經接近他的身上來了,可是它已不再具有任何形狀了。它隻是占有著空間。

“告訴它走開。”

它沒有走,相反挨得更近了。

“你呼哧呼哧地直喘氣,”他對它說,“你這個臭雜種。”

它還是在向他一步步挨近,現在他不能對它說話了,當它發現他不能說話的時候,又向他挨近了一點。現在他想默默地把它趕走,但是它爬到他的身上來了。這樣,它的重量就全壓到他的胸口了,它趴在那兒,他不能動彈也說不出話來,他聽見女人說:“先生睡著了,把床輕輕地抬起來,抬到帳篷裏去吧。”

它沉重的趴在他身上,他想把它趕走,但是當他們抬起帆布床的時候,忽然一切又正常了,重壓從他胸前全部都消失了。

清晨來臨了,他聽見了飛機聲。

飛機顯得很小,接著飛了一大圈,兩個男仆跑出來用汽油點燃了火,堆上野草,這樣在平地兩端就冒起了兩股濃煙,晨風把濃煙吹向帳篷,飛機又繞了兩圈,這次是低飛了,接著往下滑翔,拉平,平穩地著陸了,老康普頓穿著寬大的便褲,上身穿一件花呢茄克,頭上戴著一頂棕色氈帽,朝著他走來。

“怎麼回事啊,老夥計?”康普頓說。

“腿壞了,”他告訴他,“你要吃點兒早飯嗎?”

“謝謝。我隻要喝點茶就行啦,你知道這是一架‘天社蛾’,我沒能搞到那架‘夫人’。隻能坐一個人。你的卡車正在路上。”

海倫把康普頓拉到旁邊去,正在給他說著什麼話。康普頓顯得更興高采烈地走回來。“我們得馬上把你抬進飛機去,”他說,“我還要回來接你太太。現在我想我得在阿魯沙停一下加油。咱們最好馬上就走。”

“喝點茶怎麼樣?”

“你知道,我實在不想喝。”

兩個男仆抬起了帆布床,繞著那些綠色的帳篷兜了一圈,然後沿著岩石走到那片平地上,走過那兩股濃煙——現在正亮晃晃地燃燒著,風吹旺了火,野草都燒光了。他們來到那架小飛機前。好不容易把他抬進飛機,一進飛機他就躺在皮椅子裏,那條腿直挺挺地伸到康普頓的座位旁邊。康普頓發動了馬達,便上了飛機。他向海倫和兩個男仆揚手告別,馬達的哢噠聲變成熟悉的吼聲,他們搖搖擺擺地打著轉兒,康普頓留神看著那些野豬的洞穴,飛機在兩堆火光之間的平地上怒吼著,顛簸著,隨著最後一次顛簸,起飛了,而他看見他們都站在下麵揚手,山邊的那個帳篷現在顯得扁扁的,平原展開著,一簇簇的樹林,那片灌木叢也顯得扁扁的,那一條條野獸出沒的小道,現在似乎都平坦坦地通向那些幹涸的水穴,有一處新發現的水,這是他過去從來不知道的。斑馬,現在隻看到它們那圓圓的隆起的脊背了。大羚羊像大拇指那麼大,它們越過平原時,仿佛是大頭的黑點在地上爬行,現在當飛機的影子向它們逼近時,都四處跑散了,它們現在顯得更小了,動作也看不出是在奔馳了。你放眼望去,現在是一片灰黃平原,前麵是老康普頓身著的花呢茄克的背影和那頂棕色的氈帽。接著他們飛過了第一批群山,大羚羊正在山上奔跑,然後他們又飛過一片高峻的山嶺。在那陡峭的深穀裏生長著濃綠的森林,還有那生長著茁壯的竹林的山坡,接著又是一大片茂密的森林,他們穿越一座座尖峰和山穀。山嶺漸漸低斜,接著又是一片平原。這時候天熱起來了,大地顯出一片紫棕色,飛機裏顯得有點悶熱,康普頓不時地回過頭來看看他在飛行中的情況怎麼樣。飛機前麵又是黑壓壓的崇山峻嶺。

飛機沒有往阿魯沙方向飛,而是轉向左方,很顯然,他認為他們的燃料足夠了,往下看,他看見一片像從篩子裏篩落下來的粉紅色的雲,正掠過大地,他知道那是從南方飛來的蝗蟲。忽然他們爬高,似乎他們是往東方飛,接著天色晦暗,他們碰上了一場暴風雨,大雨如注,仿佛像穿過一道瀑布似的,當他們穿出水簾時,康普頓轉過頭來,一麵咧嘴笑著,一麵用手比劃著,於是在前方,他看到一個像宇宙那樣寬廣無垠,在陽光中顯得那麼高聳、宏大,而且白得令人不可置信的山峰,那是乞力馬紮羅山的方形的山巔。這時他明白,那兒就是他要去的目的地。

正在這時,鬣狗在夜裏停止了嗚咽,開始發出一種奇怪的幾乎像人那樣的哭聲。女人聽到了這種聲音後,在床上不斷的輾轉反側著。她正夢見她在長島的家裏,那情景好像是她女兒第一次參加社交的前夜,似乎她的父親也來了,他看上去顯得很粗暴。接著鬣狗的大聲哭叫把她吵醒了,她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她感到很恐懼。接著她拿起手電朝另一張帆布床照去,哈裏睡著以後,他們把床抬進來了。在蚊帳裏,隱約可見他的身軀,他把那條傷腿伸出來了,在帆布床沿耷拉著,敷著藥的紗布也都掉落了下來,她不忍再看這副景象。

“莫洛,”她喊道,“莫洛!莫洛!”

接著她又說:“哈裏,哈裏!”一點動靜也沒有,於是她提高了嗓子,“哈裏!請你醒醒,啊,哈裏!”

他沒有呼吸了,也回答不出話來了。

帳篷外,鬣狗還在尖聲怪叫著,她就是被這種叫聲驚醒的。可是因為她的心在猛烈地跳動著,所以她沒有聽見鬣狗的哭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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