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老頭獨自在灣流裏的一條小船上打魚,至今他到那兒已去了八十四天,他連一條魚也沒捉到。開始四十天裏,有個小男孩跟他在一起。可是,過了四十天還沒捉到一條魚,孩子的父母就對他說,老頭現在準是十足地“倒了血黴”,這是形容倒黴的最壞的字眼,於是他們吩咐孩子,上了另外一條船,在那條船上頭一個禮拜就捕到了三條大魚。孩子看見老人每天回來時船總是空蕩蕩的,感到心裏非常難受,他總是走下岸去,幫老人拿卷起的釣索,或者魚鉤和魚叉,以及繞在桅杆上的帆。那帆上用一些麵粉袋布打了些補丁,當它收攏時看起來就像是一麵破敗的旗幟。
老人消瘦而憔悴,脖頸後凝聚了很深的皺紋。腮幫上長了些褐斑,那是太陽在熱帶海麵上反射的光線曬成的良性皮膚癌變。褐斑從他臉的兩側一直蔓延下去,因為老用雙手拉繩索拉大魚,兩隻手上都留下了刻得很深的傷疤。但是這些傷疤中沒有一塊是新的。那些疤痕年深月久像沙漠中被侵蝕的地方一般古老。他身上的每一部分都顯得年邁,除了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像海水一般藍,是愉快而決不肯認輸的。
“聖地亞哥,”他們倆從小船停泊的地方爬上岸的時候,孩子對他說,“我又能陪你一道出海了。我家裏已經攢了一點兒錢。”
以前是老人教會了這孩子捕魚,所以孩子很愛他。
“不,”老人說,“你遇上了一條運氣好的船,還是跟他們待下去吧。”
“可是你該記得,你有一回是怎樣接連八十七天一條魚也沒捉到,隨後接連三個禮拜,我們每天都逮住了大魚。”
“我記得,”老人說,“我知道你不是因為不相信才離開我的。”
“是爸爸叫我離開的。我是他的兒子,不能不聽從他的話。”
“我明白,”老人說,“這是理所當然的。”
“他沒多大的信心。”
“是啊,”老人說,“可是我們有。你說是不是?”
“是的,”孩子說,“我請你在飯店的陽台上喝杯啤酒,然後我們一起把打魚的家什帶回去。”
“那敢情好,”老人說,“打魚的都是一家人。”
他們坐在飯店的陽台上,很多打魚的人愛拿老人開玩笑,老人一點也不生氣。另外一些上了年紀的漁夫都用眼睛望著他,心裏替他感到難受。不過他們並不流露出來,隻是斯文地談起海流,談起他們把釣索送到海麵下有多深,講起久久不變的好天氣,談起他們看到的一切。當天打魚交了好運的漁夫都已回來,把他們捕到的大馬哈魚剖開,整片兒排在兩塊木板上,每塊木板的一端由兩個人抬著,搖搖晃晃地送到收魚站,在那兒等著冷藏車來把它們運往哈瓦那的市場。逮到鯊魚的人們已把鯊魚扛到海灣另一邊的鯊魚加工廠去,吊在帶鉤的滑車上,除去肝臟,割掉魚鰭,剝去外皮,把魚肉切成一片片,以備醃製。
刮東風的時候,從海灣那邊的鯊魚加工廠飄來了一股氣味;但今天隻送來淡淡的一絲氣息,因為風轉向了北方,這會兒已經逐漸平息了,飯店陽台上陽光明媚,天氣可愛極了。
“聖地亞哥。”孩子說。
“哦。”老人說。他正握著酒杯,想著好多年以前的事情。
“我去替你弄點沙丁魚來明天用好不好?”
“不。打棒球去吧。我劃船還行,何況還有羅赫略給我撒網。”
“我還是很想去。即使不能跟你一道打魚,我也很想替你做點兒別的事。”
“你已經請我喝了杯啤酒,”老人說,“你現在是個大人啦。”
“你第一次帶我上船,那時我有多大?”
“五歲,那天我把一條亂蹦亂跳的魚拖上船的時候,那家夥險些把船撞破了,你也差一點給送了命。還記得嗎?”
“我記得魚尾巴叭噠叭噠地直撲打,船上的座板也裂開了縫,還有你用棍子打魚的聲音。我記得你把我推到船頭上,那兒擱著濕漉漉的釣索卷兒,我覺得整條船在顫抖,聽到你啪啪地用棍子打魚的聲音,像在砍一棵樹,我還記得當時我渾身上下都是甜絲絲的新鮮血腥味兒。”
“你當真記得那回事兒,還是不久前我剛跟你說過?”
“自從我們頭一趟一同出海的時候起,什麼事兒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老人用他那雙常遭日曬風吹的堅定的眼睛愛憐地望著他。
“你要是我自己的孩子,我準會帶你去冒一冒險,”他說,“可你是你爸爸和你媽媽的孩子,你搭的又是一隻交上了好運的船。”
“現在我去弄沙丁魚來好嗎?我還曉得從什麼地方去弄四條魚餌來。”
“今天我自己還有剩下的。我把它們放在盒子裏醃了。”
“那麼讓我給你弄四條新鮮的來吧。”
“一條。”老人說。他的希望和信心從來沒消失過,現在又像微風初起時那麼清新了。
“兩條。”孩子說。
“一條。”老人說。他的希望和信心從來沒消失過。現在又像微風初起時那麼清新了。
“兩條。”孩子說。
“那麼就兩條吧,”老人同意了,“可不能是偷來的。”
“去偷我也願意,”孩子說,“不過這些是買來的。”
“謝謝你了。”老人說。他心地單純,不去捉摸自己什麼時候達到這樣謙卑的地步。可是他知道這時他正達到了這個地步,他知道這並不丟臉,而且也無損於真正的自尊心。
“看這海流,明天會是個好日子。”他說。
“你打算上哪兒?”孩子問。
“去得遠遠的,風向一轉就順著風回來。我想天亮前就出發。”
“我有個想法,叫船主人也駛得遠遠的,”孩子說,“這樣,如果你當真釣到了大魚,我們可以趕去幫助你了。”
“他才不會願意把船駛到很遠的地方。”
“是啊,”孩子說,“可是我會看見一些他看不見的東西,像覓食的鳥兒在空中盤旋,我看見了就會叫他趕去追海豚的。”
“他眼睛那麼不中用嗎?”
“簡直是個瞎子。”
“這倒奇怪了,”老人說,“他從沒捕過海龜。捉海龜才傷眼睛哪。”
“你可在莫斯基托海岸外捕了好多年海龜,你的眼力還是很好的嘛。”
“我是個與眾不同的老頭兒。”
“可是你現在的力氣還足夠對付一條真正的大魚嗎?”
“我想還可以。何況還有不少竅門可用呢。”
“我們把漁具拿回家去吧,”孩子說,“這樣我才可以拿了魚網去逮沙丁魚。”
他們從船上拿起打魚的漁具。老人肩扛著桅杆,孩子抱著裏麵盛著編得很緊密的褐色釣索卷兒的木箱、魚鉤和帶杆子的魚叉。盛魚餌的匣子連同一根棍子藏在小船的船梢下麵,那根棍子是在大魚被拖到船邊時用來對付它們的,沒有人會來偷老人的東西,不過還是把桅杆和那些粗釣索帶回家去妥當些,因為露水對這些東西不利,再說,盡管老人深信當地不會有人來偷他的東西,但他覺得,把一把魚叉和一支魚鉤留在船上實在是不必要的誘惑。
他們順著大路一起走到老人的窩棚前麵,從敞開的門走進去。老人把桅杆連同卷起的帆靠在牆上,孩子把木箱和其他別的漁具擱在桅杆旁邊。桅杆差不多有一間屋子那麼長。窩棚用大椰子樹的那種叫做“海鳥糞”的堅韌的苞殼做成,屋裏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泥地上一處用木炭燒飯的地方。
在褐色牆壁上,有一幅彩色的耶穌聖心圖和另一幅科布萊聖母圖。這是他妻子的遺物。過去牆上曾經掛著一幅他妻子的彩色照片,但他把它取下來了,因為看見了就覺得自己太孤單,這張照片如今在屋角擱板上,在他的一件幹淨襯衫下麵。
“有什麼吃的東西?”
“有鍋魚煮黃米飯。你也吃點好嗎?”
“不。我回家去吃。要我給你生火嗎?”
“不用。過一會兒我自己會生的。不然就吃冷飯算了。”
“我去拿魚網好嗎?”
“當然好。”
事實上並沒有魚網,孩子還記得他們是什麼時候已經把它賣掉了。然而他們每天要扯一套這種謊話。也沒有什麼魚煮黃米飯,這一點孩子也是知道的。
“八十五是個吉利的數目,”老人說,“你想看見我逮住一條去掉了下腳還有一千多磅重的魚嗎?”
“我拿魚網撈沙丁魚去。你坐在門口曬曬太陽好不好?”
“好吧。我有張昨天的報紙,我來看看棒球消息。”孩子不知道昨天的報紙是不是真的有。但是老人還是把那張報紙從床下取出來了。
“佩裏科在雜貨鋪裏給我的。”他解釋說。
“我弄到了沙丁魚就回來。我打算把你的魚跟我的一起用冰鎮著,到明天早上我倆就可以分著用了。等我回來的時候,你告訴我棒球消息。”
“揚基隊不會輸。”
“可是我怕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隊會贏。”
“好孩子,相信揚基隊吧。別忘了那個了不起的迪馬吉奧。”
“我還擔心底特律老虎隊,也擔心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隊。”
“小心點,要不然連辛辛那提紅隊和芝加哥白短襪隊,你都要擔心啦。”
“你把報紙好好看一看,等我回來了講給我聽聽。”
“你看我們該去買張末尾是八五的彩票嗎?明兒是第八十五天。”
“可以的,”孩子說,“不過你上次那張末尾是八十七的彩票,怎麼樣了?”
“倒黴的事兒不會碰上第二次。你看你能弄到一張末尾是八五的嗎?”
“我可以去訂一張。”
“訂一張。這得兩塊半。我們向誰去借這筆錢呢?”
“那倒不難。我總能借到兩塊半的。”
“我看沒準兒我也借得到。不過我盡量不去借錢。頭一次是借錢。下一次就要討飯。”
“穿得暖和點,老大爺,”孩子說,“別忘了,我們這是在九月天裏。”
“這個月正是大魚出來的月份,”老人說,“在五月裏,人人都能當個好漁夫的。”
“我現在去撈沙丁魚啦。”孩子說。
孩子回來的時候,老人已在椅子上熟睡了,太陽已經西沉。孩子從床上拿起一條舊軍毯,搭在椅背上,蓋住了老人的肩膀。這兩個肩膀真奇怪,人盡管年邁了,肩膀卻依然結實,脖子也一樣,而且當老人睡著了,腦袋向前耷拉著的時候,皺紋也不大看得出來了。他的襯衫上不知打了多少次補丁,弄得像他那張帆一樣,這些補丁被太陽曬得褪成了各種深淺不同的顏色。老人的頭非常蒼老,閉上眼睛後,臉上一點生氣也沒有。報紙平放在他膝蓋上,靠他一條胳臂壓著才沒被晚風吹走。他的腳是光著的。
孩子撇下老人走了,等他回來時,老人還在那兒熟睡著。
“醒醒吧,老大爺。”孩子喊了一聲,一手放在老人的膝頭上。老人張開眼睛,這一會兒他的神誌仿佛正在從老遠的路上走回來似的。隨後他微笑了。
“你把什麼拿來了?”他問。
“晚飯,”孩子說,“我們吃晚飯吧。”
“我肚子不大餓。”
“得了,吃吧。你不能隻打魚,不吃飯。”
“我平常就是不吃飯,先去打魚的。”老人說著,站起身來,把報紙拿起來折好。然後他又動手折疊毯子。
“把毯子披在身上吧,”孩子說,“隻要我活著,就決不能讓你不吃飯就去打魚。”
“這麼說,祝你長命百歲,多保重自己吧,”老人說,“我們吃什麼?”
“黑豆飯、油炸香蕉,還有一些燉菜。”
孩子是把這些飯菜放在雙層飯匣裏從露台飯店拿來的。他的衣袋裏放著兩副刀叉和湯匙,每一副都用一塊餐紙巾包著。
“這是誰給你的。”
“馬丁,船老板。”
“我得去謝謝他。”
“我已經向他表示過謝意啦,”孩子說,“你用不著再去謝他了。”
“我以後要給他一塊大魚肚子上的肉,”老人說,“他這樣幫助我們不止一次了吧?”
“我想是的。”
“這樣的話,我應該再送他一些更好的東西。他對我們真的很關心。”
“他還送了我們兩瓶啤酒。”
“我頂喜歡罐裝的啤酒。”
“我知道。不過這是瓶裝的,阿圖埃牌啤酒,我還得把瓶子送回去。”
“你考慮的真周到,”老人說,“我們現在就吃好嗎?”
“我已經問過你啦,”孩子親切地對他說,“你沒準備好之前,我是不願打開飯匣子的。”
“我準備好啦,”老人說,“我隻稍花一點時間洗洗手和臉就行。”孩子想,你到哪兒去洗呢?村裏的水龍頭在大路那邊,有兩條街那麼遠呢。我應該把水提到這兒來讓他用的,還要帶塊肥皂和一條幹淨毛巾來。為什麼我這樣粗心大意?該再弄件襯衫和一件茄克衫來讓他過冬,此外給他一雙鞋子,並且再給他弄條毯子來。
“燉菜味道真絕了。”老人說。
“給我講講棒球賽吧。”孩子請求他說。
“在美國聯賽中,總是揚基隊的天下,我跟你說過啦。”老人眉開眼笑地說。
“他們今天可輸了。”孩子告訴他。
“這算不上什麼,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又恢複了生龍活虎的本色了。”
“他們隊裏還有別的好手哪。”
“當然,不過他的地位很重要。在另一個聯賽中,拿布魯克林隊和費拉德爾菲亞隊來說,我認為布魯克林隊一定會贏。不過話得說回來,我沒有忘記迪克·西斯勒和他在那老公園裏打出的凶猛的好球。”
“那幾個球誰也比不上。像他打得那麼遠的,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呢。”“你可記得他過去常來露台飯店嗎?我曾經想帶他出海釣魚,可是不好意思對他說。所以我要你去說,可你也不敢開口。”
“我記得。我們真是大錯而特錯了。他很可能跟我們一起出海的。那樣一來,我們可以一輩子回味這件事了。”
“我很想帶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去釣魚,”老人說,“人家說他父親也是個打魚的。也許他當初也跟我們一樣窮,會領會我們的好意的。”
“西斯勒的爸爸可真了不起,他可沒過過窮日子,他爸爸像我這麼大年紀的時候就在一個很大的聯賽裏打球了。”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正在一條去非洲的帆船上當普通水手,我還見過傍晚到海灘上來的獅子呢。”
“我知道。你跟我談起過。”
“我們來講一講非洲還是講一講棒球?”
“我看講棒球的好,”孩子說,“給我談談那個了不起的約翰·J·麥格勞的情況。”他把這個J念成了“何塔”。
“從前,他也常常到露台飯店來。可是他一喝了酒,就非常粗暴,出口傷人,性子真夠暴烈的。他腦子裏想著棒球,還想著賽馬。至少不管什麼時候他口袋裏老是揣著賽馬的花名冊子,常在電話裏提到一些馬兒的名字。”
“他是個偉大的經理,”孩子說,“我爸爸認為他是最偉大的經理。”
“這是因為他來這兒的次數最多,”老人說,“要是多羅徹也每年不斷地來這兒,你爸爸也會當他是最偉大的經理了。”
“說真的,誰是最偉大的經理呢,盧克還是邁克·岡薩雷斯?”
“我想他們不相上下。”
“不過要說打魚人中最好的漁夫就是你。”
“不。比我強的多著呢!”
“哪裏!”孩子說,“會打魚的人很多,打魚的能手也不少。不過頂呱呱的隻有你。”
“謝謝你。你的話叫我聽了真高興。我希望不要來一條太大的魚,叫我對付不了,否則就說明我們講錯啦。”
“不會有這樣的魚,隻要你還像你說的那樣強壯有力。”
“我也許不像我自以為的那樣強壯了,”老人說,“可是我懂得許多竅門,而且有決心。”
“你應該上床去睡了,這樣明天早上你才能精神飽滿。我要把這些東西送回露台飯店去了。”
“那麼祝你晚安。明早我去叫醒你。”
“你是我的鬧鐘。”孩子說。
“年紀是我的鬧鐘,”老人說,“為什麼上了年紀的人醒得這麼早?大概是想讓白天長些吧?”
“我說不上來,”孩子說,“我隻知道孩子們愛睡懶覺,起得晚。”
“我會記得的,”老人說,“到時候我去叫醒你。”
“我不樂意讓船主人來叫醒我,這樣仿佛他倒比我強似的。”
“我懂。”
“好好睡吧,老大爺。”
孩子走出屋去。他們剛才吃飯的時候,桌子上連個燈也沒有,老人就脫了長褲,摸黑上了床。他把長褲卷起來當枕頭,把那張報紙塞在裏頭。然後用毯子裹住了身子,在彈簧墊上鋪著的其他舊報紙上睡下了。
他不多久就睡熟了,夢見了他兒時看到的非洲,長長的金色海灘和白色海灘,白得刺眼,還有高聳的海岸和褐色的大山。如今他每晚住在海邊,在夢中聽見海潮的拍岸聲,看見土著人駕船從海浪中穿梭往來。他睡著時聞到甲板上柏油和填絮的氣味,還聞到早晨陸地上刮來的風帶來的非洲氣息。
通常一聞到陸地上刮來的風,他就醒來,穿上衣裳前去叫醒孩子。但是今夜陸地上刮來的風的氣息來得很早,他在夢中知道時間尚早,因此繼續把夢做下去,夢見從海麵上升起的白茫茫的島嶼,隨後夢見了加那利群島的各個港口和拋錨的地方。
他不再夢見風暴,不再夢見婦女們,不再夢見驚人的遭遇,不再夢見大魚,不再夢見搏鬥,不再夢見角力,不再夢見他的妻子。他現在隻夢見一些地方和海灘上的獅子。它們在昏暗的暮色中像小貓一般嬉戲著,他愛它們,如同愛那個孩子一樣。他從沒夢見過這孩子。他就這麼醒過來,望望敞開的門外邊的月亮,把當枕頭的長褲打開穿上。他在窩棚外撒了尿,然後順著大路走去把孩子叫醒。清晨的寒氣使他冷得發抖。但他知道哆嗦了一陣後會感到暖和,而且要不了多久他就要去劃船下海了。
孩子住的那所房子的門沒有上鎖,他推開了門,光著腳悄悄地走進去。孩子在外間的一張帆布床上熟睡著,老人靠著外麵射進來的暗淡的月光,可以清楚地看見他。他輕輕握住孩子的一隻腳,直到孩子給弄醒了,轉過臉來望著他。老人點點頭,孩子便從床邊椅子上拿起他的長褲,坐在床沿把褲子穿上。老人走出門去,孩子跟在他後麵。他還是昏昏欲睡,老人伸出胳臂摟住他的肩膀說:“真抱歉。”
“哪裏!”孩子說,“男子漢就該這樣。”
他們順著大路朝老人的窩棚走去,一路上,黑暗中有些光著腳的男人,扛著他們船上的桅杆在走動。
他們走進老人的窩棚以後,孩子拿起裝在籃子裏的釣索卷兒,還有魚叉和魚鉤,老人把桅杆連同收起的那麵帆扛在肩上。
“想喝咖啡嗎?”孩子問。
“我們先把要用的魚具放到船裏,然後再喝一點吧。”
他們在一家賣東西給漁夫吃的清早就營業的小吃館裏,喝著盛在煉乳聽裏的咖啡。
“你睡得好嗎,老大爺?”孩子問。他現在已清醒過來了,盡管要他完全驅走睡魔還不大容易。
“睡得很好,馬諾林,”老人說,“我覺得今天很有把握。”
“我也這樣想,”孩子說,“現在我得去拿你用的沙丁魚了,還有給你的新鮮魚餌。我現在呆的那條船上的魚具總是船主人自己去拿,他從來不要誰幫他拿東西。”
“我跟他兩樣,”老人說,“你還隻五歲時我就讓你扛東西了。”
“我記得,”孩子說,“我一會兒就回來。您再喝杯咖啡吧。我們在這兒可以記賬。”
他走了,光著腳在珊瑚石鋪的走道上向保存魚鉺的冷藏庫走去。
老人慢騰騰地喝著咖啡。這是他今天一整天的飲食,他知道他應該把它喝下去。好久以來,吃飯一直是他厭煩的事,因此他從來沒有攜帶過食品。他在小船的船頭上放著一瓶水,這就是他一整天需要的東西。
孩子帶著沙丁魚和兩份包在報紙裏的魚餌回來了,於是他們順著小徑走向小船,感到腳下踩著的沙地裏嵌著鵝卵石,他們把小船解開,讓它輕輕地溜進水裏。
“祝你好運,老大爺。”
“祝你好運。”老人說。他把槳上的繩結套在槳座的釘子上,然後躬身下去,以抵消槳片在水中所遇到的阻力,在黑暗中開始動手劃出港去。另外海灘上也有其他一些船隻在出海,老人聽到他們的槳落水和劃動的聲音,盡管這時月亮已經落山了,他還看不清那些船。
偶爾有條船上有人在說話。但是除了槳聲外,大多數船隻都是靜悄悄的。它們一出港口就分散開來,每一條船各自駛向指望能找到魚的那片海麵。老人知道自己要駛向遠方,所以把陸地的氣息拋在後方,劃進了黎明時分的海洋的清新氣息中。在劃過海裏的某一片水域的時候,他看見果囊馬尾藻閃出的磷光,漁夫們管這片水域叫“大井”,因為那兒有一個水深突然達到七百英尺的深淵,海流衝擊在海底深淵的峭壁上,造成的旋渦,各種魚兒都聚集在那兒。在深不可測的水底洞穴裏集中著海蝦和作魚餌用的小魚,有時還有成群的柔魚,它們在夜間浮到靠近海麵的地方,所有大魚轉遊到那兒就把它們當食物。
老人在黑暗中感覺到早晨在來臨,他一麵搖槳,一麵聽見飛魚出水時的顫抖聲,還有它們在黑暗中淩空飛翔時挺直的翅膀所發出的噝噝聲。他非常喜愛飛魚,因為它們是他在海洋上的主要朋友。他替鳥兒傷心,特別是那些弱不禁風的黑色小燕鷗,它們永遠在飛翔,永遠在張望,但幾乎從沒找到任何東西,於是他想,鳥兒的生活過得比我們的還要苦,除了那些猛禽和強有力的大鳥。為什麼海洋這樣殘忍,為什麼像這些海燕那樣的鳥兒生來就如此柔弱和纖巧?海洋是仁慈並十分美麗的。然而她有時竟變得這樣殘暴,又來得這樣突然,而這些飛翔的鳥兒,從空中落下覓食,發出細微而淒慘的哀鳴,這種鳥啊生來就柔弱得不適宜在海上生活。
他想把海叫做1amar,這是人們愛海的時候用西班牙語稱呼她的一個字眼。有時候,愛海的人們也說些對海不滿的話,不過說起來總是拿她當女性看待的。他們提起她時,拿她當做一個競爭者或是一個去處,甚至當做一個敵人。可是這老人總是把海洋當做女性,她給人或者不願給人施恩,如果她做出了任性或頑皮的事兒來,那是因為她情不自禁。月亮對她起著影響,如同對一個女人那樣,他想。
這時他從容地劃著,也不需要使出多大的力氣,海麵是一平如鏡的。他正讓海流幫他出三分之一的力氣,天快亮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劃到比預期要到的地方更遠了。
我在這海底的深淵上轉遊了一個禮拜,可是一點兒收獲沒有,他想,今天,我定要找到那些鰹魚和長鰭金槍魚群在什麼地方,也許還有條大魚跟它們在一起呢。
天沒有大亮的時候,他已經送出了一個個魚餌,讓船隨著海流漂去。有個魚餌下沉到四十英尺的深處,第二個在七十五英裏的深處,第三個和第四個分別在藍色海水中一百英尺和一百二十五英尺的深處。每個魚餌都是由新鮮沙丁魚做的頭朝下懸著的,釣鉤的鉤身穿進小魚的身子,係得緊緊的,縫得牢牢的,釣鉤的所有突出部分,彎鉤和尖端,都給新鮮的沙丁魚遮住了。每條沙丁魚都是穿過眼睛掛在鉤子上的,這樣魚的身子在突出的鋼鉤上構成了半個花環的模樣。不管一條大魚接觸到釣鉤的哪一部分,都是噴香而美味的。
孩子給了他兩條新鮮的小金槍魚,或者叫做長鰭金槍魚,它們正像鉛垂一樣掛在那兩根送得最深的釣索上,在另外兩根上,他掛上了一條藍色大魚和一條黃色金銀魚,它們雖說已被使用過,但依然保存完好,而且還有出色的沙丁魚給它們添上香味使它們具有吸引力。每根釣索都像一支大鉛筆那麼粗,一端給纏在一根青皮釣竿上,這樣,隻要大魚朝魚餌上一拉或一碰,就會使那根釣竿浸在水裏,而每根釣索有兩個四十英尺長的卷兒,它們可以接在其他備用的卷兒上,這一來,必要的時候,一條魚可以拉出三百多英尺長的釣索。
這時老人注視著那三根挑出在小船一邊的都浸在水裏的釣竿,看看有沒有動靜,一邊緩緩地劃著,使釣索保持上下筆直,停留在適當的水底深處。天已大亮了,過不多久太陽會升起來。
淡淡的太陽從海上升起,老人看見別的船隻,低低地浮在水麵上,船頭都對著海岸,和海流的方向垂直地展開著。接著太陽越來越明亮了,耀眼的陽光射在水麵上,隨後太陽從地平線上完全升起,平坦的海麵把太陽的光芒反射到他眼睛裏,使眼睛劇烈地刺痛,因此他把眼光移到一邊看,隻管劃下去。他俯視水中,注視著那幾根一直下垂到黑魆魆的深水裏的釣索。他把釣索垂得比任何人更直些,這樣,在黑魆魆的灣流深處的幾個不同的深度,都會有一個魚餌剛好在他所希望的地方等待著在那兒遊動的魚來吃。別的漁夫讓釣索隨著海流漂去,有時候釣索在六十英尺的深處,他們卻自以為在一百英尺的深處呢。
他想,我總是把釣索精確地放在十拿九穩的地方。問題隻在於我不再走好運。可是誰知道呢?說不定今天就要走運。每一天都是一個新的日子。走運當然是好。但我寧肯把什麼都安排得分毫不差。這樣,運氣來的時候,你也就有所準備了。
又過了兩個鐘頭,太陽升得更高了,他朝東望時不再感到像先前那麼刺眼了。眼前隻看得見三條船,它們顯得特別低矮,遠遠地靠在海岸旁邊。
我這一輩子,初升的太陽老是刺痛我的眼睛,他想。不過我的眼睛還是好好的。傍晚時分,我可以直瞪著太陽,不會有眼前發黑的感覺。太陽的力量在傍晚更要強一些。可是在早上它叫人感到眼痛。
就在這時,他看見一隻黑色軍艦鳥鼓著長長的翅膀在他前方的天空中盤旋飛翔。它疾速地斜著雙翅俯衝,然後又盤旋起來。
“它準是逮住了什麼東西啦,”老人提高嗓子說,“它不光是找找罷了。”
他慢慢劃著,一直朝鳥兒盤旋的地方劃去。他一點也不匆忙,把他那些釣索保持著上下筆直的位置。但他還是挨近了海流一會兒,這樣,他依然在用正確的方式捕魚,盡管他的速度要比他不打算利用鳥兒來指路時來得快。
軍艦鳥在空中越飛越高了,又盤旋起來,雙翅紋絲不動。它隨即猛然俯衝下來,老人看見一條飛魚從海裏躍出,在海麵上拚命地飛過去。
“海豚,”老人說出聲來,“大海豚。”
他把雙槳從槳架上取下,從船頭下麵拿出一根細小的釣絲。釣絲上係著一段鐵絲導線和一隻中等大小的釣鉤,他把一條沙丁魚掛在釣鉤上麵。他把釣絲從船舷邊上放下水去,將上端緊係在船梢一隻拳頭似的螺栓上。跟著他在另一根釣絲上安上了魚餌,把它盤繞著擱在船頭的陰影裏。他又劃起船來,注視著那隻此刻正在水麵上低低地飛來飛去的長翅膀黑鳥。
他正在凝神注視的時候,那鳥兒又忽然往下衝,把翅膀朝後掠著俯衝下去,然後猛地展開,追在飛魚後麵,瘋狂地但是徒勞無功地抖著它的翅膀。老人看見那些大海豚跟在那脫逃的魚後麵,把海麵弄得微微隆起。海豚在飛掠的魚下麵破水而行,隻等飛魚一掉下,就飛快地鑽進水裏。這有一大群海豚啊,他想。它們分布得很廣,飛魚很少有脫逃的機會。那隻鳥也不會占到什麼便宜。飛魚對它來說個頭太大了,何況它又飛得太快。
他看著飛魚一再地從海裏冒出來,看著那隻鳥兒的行動。那群魚已經跑開了,他想。它們逃得太快,遊得太遠啦。不過說不定我能逮住一條掉隊迷路的魚,說不定我向往的大魚就在它們周圍轉遊著。我的大魚總該在一個地方啊。
陸地上麵的雲塊這時像巍峨的山巒似的升到上空去,海岸隻剩下一長條綠色的線,背後是些灰青色的小山。此刻海水呈深藍色,深得簡直發紫了。他低下頭朝水裏望去時,隻見深藍色的水中穿梭地閃出點點紅色的浮遊生物,陽光這時在水中變幻出奇異的光輝。他凝神地望著那幾根釣索,看見它們一直朝下沒入水中看不見的地方,他很高興看到這麼多遊走的小生物,因為這說明那兒有魚。太陽此刻已經升得更高了,陽光在水中變幻出奇異的光彩,說明今天天氣晴朗,陸地上空的雲塊的形狀也說明了這一點。隻是那隻鳥兒這時幾乎連影兒也看不見了,水麵上沒什麼東西了,隻有幾攤被太陽曬得發白的黃色馬尾藻和一隻緊靠著船舷浮動的僧帽水母,它那膠質的浮囊呈紫色,具有一定的外形,閃現出彩虹般燦爛的顏色。它先把身子歪到一邊去,然後又恢複原狀。它像個大氣泡般興高采烈地浮動著,那些厲害的紫色長觸須在水中拖在身後。
“海水給敗壞啦,”老人說,“你這婊子養的。”他從坐著輕輕蕩槳的地方低頭朝水中望去,看見一些顏色跟那些拖在水中的觸須一樣的小魚,它們在觸須和觸須之間以及漂浮的浮囊邊所投下的一小攤陰影,氣囊上的毒傷不了它們,可是人就不同了,當老人把一條魚拉回船來時,有些觸須會纏在釣絲上,黏糊糊、紫微微的液體附在上麵,他的胳臂和手上就會出現傷痕和瘡腫,就像被毒漆樹或櫟葉毒漆樹感染時一樣。不同的是這水母的毒素發作得更快,而且痛得像挨鞭子抽一般。
這些閃著彩虹般顏色的大氣泡很美。然而它們正是海裏最欺詐成性的生物,老人喜歡看見巨大的海龜去吃它們。海龜看見它們以後,就從正麵爬到它們跟前,然後閉上了眼睛,這樣,身子完全縮在龜甲裏,把它們連同觸須一並吃掉。老人喜歡觀看海龜把它們吃掉,喜歡在風暴過後的海灘上踩在它們身上,喜歡聽到自己用長著老繭的硬腳掌踩在上麵時它們啪地爆裂的聲音。
他喜歡綠色的海龜和玳瑁,它們動作優雅,遊水迅速,價值很高,他還對那碩大無比的笨拙的紅海龜抱著不懷惡意的輕蔑,它們的甲殼是黃色的,做愛的方式也是奇特的,而且還閉上眼睛興致勃勃地吞食僧帽水母。
他對海龜並不抱著神秘的看法,盡管他曾多年乘小船去捕海龜。他替所有的海龜感動傷心,甚至包括那些跟小船一般長、稱起來有一噸重的大梭龜。很多人對海龜都是殘酷無情,因為一隻海龜給剖開、殺死之後,它的心臟還要跳動好幾個鐘點。但老人卻在想,我也有這樣一顆心臟,我的手腳也跟它們的一樣。為了使身子長力氣他吃白色的海龜蛋。他在五月份連吃了整整一個月,這樣到九、十月份他就會身強力壯,去逮地道的大魚。
他每天還從不少漁夫存放漁具的棚屋中的一隻大圓桶裏舀一杯鯊魚肝油喝。這桶就放在那兒,凡是想喝的漁夫都可以去喝一杯。大多數漁夫都厭惡這種油的味道。但是喝這種油也並不比摸黑早起更叫人受不了,而且喝下去對防治一切傷風流感都非常有效,對眼睛也有好處。
老人此刻抬眼望去,看見那隻鳥兒又在盤旋了。
“它找到魚啦。”他說出聲來,可是沒有一條飛魚到海麵上來,也沒有小魚紛紛四處逃竄。然而老人正在望著的時候,隻見一條小金槍魚衝到水麵上來,一個轉身,頭朝下掉進水裏。這條金槍魚在陽光中閃出銀白色的光,回到了水裏以後,又有些別的金槍魚一條接著一條躍出水麵,它們是朝四麵八方跳的,攪得水花四濺,跳出幾丈遠地追捕小魚。繞著小魚轉,驅趕著小魚。
要不是它們跑得太快,我會捉住它們的,老人想,他注視著這群魚把海水翻騰的白色水沫,還注視著那鳥兒這時正俯衝下來,紮進在驚慌中被迫浮上海麵的小魚群裏去。
“這隻鳥真是個得力的幫手。”老人說。就在這當兒,船梢的那根細釣絲在他腳下突然繃緊了,原來他把釣絲在腳上繞了一圈,於是他放下雙槳,緊緊抓住細釣絲,動手往回拉,他感覺到繩被小金槍魚拉得直抖,還真有點兒分量。他越把繩往回拉,釣絲就抖得越厲害,他看見水裏藍色的魚背和金光燦爛的兩側,然後把釣絲呼的一甩,使魚越過船舷,掉在船裏。魚躺在船梢的陽光裏,身子結實,形狀像顆子彈,直瞪著一雙癡呆的大眼睛,它動作靈巧敏捷、迅速抖動的尾巴劈劈啪啪地拍打著船板,砰砰有聲,逐漸耗盡了力氣。老人出於好意,猛擊了一下它的頭,一腳把它那還在抖動的身子踢到船梢的陰暗處。
“長鰭金槍魚,”他說出聲來,“拿來釣大魚倒滿好。稱起來怕十磅重呢。”
他記不起他是在什麼時候第一次開始自言自語的了。往年他獨自待著時曾經常唱歌,有時候在夜裏唱,那是在小漁船或捕海龜的小艇上值班掌舵時的事。他大概是在那孩子不跟他在一塊、他孤孤單單的時候開始自言自語的。不過他記不清了。他跟孩子一塊兒捕魚的日子,他們一般隻在有必要時才交談幾句。他們在更深夜靜時交談著,要不,碰到壞天氣,被暴風雨困在海上的時候。除非有必要一般不在海上交談,被認為是種好規矩,老人一向認為的確如此,始終遵守它。可是這會兒他把心裏想說的話說出聲來有好幾次了,因為沒有一個旁人會受到他說話的打擾。
“要是別人聽到我在自言自語,一定當我發瘋了,”他提高嗓門說,“不過既然我沒有發瘋,我就毫不在乎,還是要說。有錢人在船上有收音機跟他們談話,還把棒球賽的消息告訴他們。”現在可不是思量棒球賽的時刻,他想。現在隻應該思量一樁事。就是我生來要幹的那樁事。那個魚群周圍很可能有一條大的,他想。我逮住了的也隻不過是正在喂大魚的那些大青魚中間失散的一條。可是它們正遊向遠方,遊得太快。今天凡是在海麵上露出來的都遊得很快,向著東北方向。難道一天的這個時辰該如此嗎?要不,這是不是我不懂的一種天氣征兆?
他眼下已看不見海岸的那一道綠色了,他所看到的隻是那些仿佛積著白雪的山峰,以及山峰上空像是高聳的雪山般的雲。海水顏色深極了,陽光在海水上映出五彩斑斕的光柱。那數不清的浮遊生物所幻成的萬點霞光,已經被高空的太陽所淹沒,眼下老人看得見的僅僅是深邃的蔚藍的海水裏映出的輝煌奪目的光柱,還有他那幾根筆直地插在有一英裏深的水中的釣索。
漁夫們管所有這種魚都叫金槍魚,隻有在把它們賣出,或者拿來換魚餌時,才分別叫它們各自的正式名字。這時它們又沉到海底深處去了。現在太陽灼熱起來,老人感到脖頸上熱辣辣的,劃船的時候,覺得汗水一滴滴地從脊背上流下來。
我大可隨波逐流,他想,自管睡去,預先把釣索在腳趾上繞上一圈,有動靜時可以隨時把我弄醒。不過今天是第八十五天,我一整天該在這兒好好釣魚才成。就在這時,正當他目不轉睛地望著釣索的時候,他看見其中有一根挑出在水麵上的綠色釣竿猛地沉到水裏去了。
“來啦,”他說,“來啦。”說著把槳放在槳架上,沒有讓船顛簸一下。他伸手去拉釣索,把它輕輕地夾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間。他感到釣索並不抽緊,也沒什麼分量,輕輕地握著。跟著釣絲又動了一下。這回是試探性的一拉,拉得既不緊又不猛,他就完全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在一百英尺的深處有條大馬哈魚正在吃包住釣鉤尖端和鉤身的沙丁魚,這個手工製的釣鉤是從那些小金槍魚的頭部穿出來的。
老人輕巧地攥著釣索,同時用左手把它從竿子上輕輕地解下來。他現在可以讓它穿過他手指間滑動,不會讓魚感到絲毫的拉力。
躲在離岸這麼遠的地方,它長到本月份,個頭一定挺大了,他想。吃魚餌吧,魚啊。吃吧。請你吃吧。這些魚餌多新鮮,可你偏要躲,待在這六百英尺的深處,在這漆黑黑的冷水裏。在黑暗裏再繞個彎子,拐回來把它們吃了吧。
他感到微弱而輕巧地一拉,接著又是猛烈地一拉,這時準是有一條沙丁魚的頭很難從釣鉤上扯下來。然後沒有一絲動靜了。
“來吧,”老人說出聲來,“來一次吧,聞聞這些小魚。它們不是挺美味嗎?趁它們還新鮮的時候把它們吃下去,回頭還有那條金槍魚呢。又結實,又涼快,又鮮美。別怕難為情,魚兒,把它們吃下去吧。”
他把釣索夾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間等待著。同時盯著它和其他那幾根釣索,因為魚可能一會遊上來,一會又遊下去。跟著又是那麼輕巧地一拉。
“它會咬餌的,”老人放大了聲音說,“求天主幫助它咬餌吧。”然而它沒有咬餌。它遊走了,老人沒感到什麼動靜。
“它不可能遊走的,”他說,“天知道它是不可能遊走的。它正在繞彎子罷了。也許它以前上過鉤,現在還有些記得。”
跟著他感到釣索輕輕地動了一下,他高興了。
“它剛才不過是在轉身,”他說,“它會上鉤的。”
感到這輕微的一拉,他很開心,接著他感到有些猛拉的感覺,重得叫人難以相信。這分明是魚本身的重量造成的,他就鬆手讓釣索滑下去,一直朝下,朝下溜,從那兩卷備用釣索中也鬆了一卷。它從老人的指間輕輕地滑下去的時候,他依舊感到很重的分量,盡管他的大拇指和食指施加的壓力幾乎已經覺察不到了。
“多棒的魚啊,”他說,“它正把魚餌斜叼在嘴裏,帶著它一道兒遊走呐。”
它就會掉過頭來把餌吞下去的,他想。他嘴裏沒有把這句話說出聲來,因為他知道,一樁好事情說破了,恐怕就不會發生了。他知道這條魚有多大,他想像到它嘴裏正橫銜著金槍魚,在黑暗裏遊開去。這時他覺得這條魚突然停止不動了,可是分量依舊沉甸甸沒變。跟著分量越來越重了,他就再鬆下一點釣索。他一時使足了大拇指和食指上的勁兒,於是釣索上的分量增加了,一直傳到水中深處。
“它上鉤啦,”他說,“現在我來讓它美美地吃一頓。”
他讓釣索在指間朝下溜,一麵伸出左手,把兩卷備用釣索的一端緊係在旁邊那根釣索的兩卷備用釣索上。現在他一切都準備好了。他眼下除了正在使用的那卷兒釣索,還有三個四十英尺長的釣索卷兒可供備用。
“再吃一些吧,”他說,“美美地吃吧。”
把它吃了吧,這樣可以讓釣鉤的尖端紮進你的心臟,把你弄死,他想。輕鬆愉快地浮上來吧,讓我把魚叉刺進你的身上去。得了。你準備好了嗎?你飽餐的時間夠長了嗎?
“得!”他說出聲來,同時用雙手使勁猛拉釣索,收進了一碼長,然後連連猛拉,使出胳膊上的全副力氣,拿身子的重量作為支撐,兩隻胳膊,輪換地把釣索往回拉。
大魚隻顧慢慢地遊開去,一點影兒也沒有,老人無法把它往上拉一英寸。他這釣索很結實,是專門用來釣大魚的,他把它套在背上猛拉,由於釣索給繃得太緊,上麵竟濺出水珠來。
隨後釣索在水裏開始慢慢發出一陣拖長的噝噝聲,但他依舊把釣索攥緊在手裏,在座板上死勁撐住了自己的身子,仰著上半身來抵抗魚的拉力。船兒慢慢地向西北方向飄去。
大魚不慌不忙地遊著,魚和船在平靜無波的水麵上慢慢地飄流。另外那幾個魚餌還在水裏,可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但願那孩子在這兒就好了,”老人說出聲來,“我正被一條魚拖著走,倒成了一根係牽繩的短柱啦。我可以把釣索係在船舷上。不過這一來魚兒會把釣索扯斷的。我一定得拚命牽住它,必要的時候把釣索放長些。謝謝老天,它還在朝前遊,沒有鑽進海底去。”
如果它決意鑽下去,我該怎麼辦?我不知道。如果它潛入海底,死在那兒,我該怎麼辦?我不知道。可是我必須想點辦法出來。我能做的事情還多著呢。
他攥住了勒在背脊上的釣索,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直往水中斜去,小船呢,一直朝西北方飄去。
這就會送他的命啦,老人想。它不能一直這樣幹下去。但是過了四個鐘點,那魚照舊拖著這條小船,不慌不忙地向浩渺無邊的大海遊去,老人呢,照舊毫不鬆勁地攥著勒在背脊上的釣索。“我是中午把它釣上的,”他說,“可我始終還沒見過它。”
他在釣上這魚以前,就把草帽拉下,緊扣在腦瓜上,這時腦門都被草帽勒痛了。他還覺得口渴的要命,就雙膝跪下,小心地不扯動釣索,盡量朝船頭爬去,伸手去把那個水瓶拿過來。他打開瓶蓋,喝了一點兒,然後靠在船頭上休息。他坐在從桅座上拔下的繞著帆的桅杆上,竭力不去想什麼,隻顧忍耐下去。
等他再回過頭去看時,陸地已沒有一絲蹤影了。這沒有關係,他想。我總可以靠著哈瓦那的燈火回港的。還有兩個鐘點太陽就要落下去了,也許不到那時魚就會浮上來。要不然,它也許會隨著月出浮上來。再不然,會在月亮出現時浮上來。我手腳不會抽筋,我有的是力氣。是它的嘴給釣住了啊。它能這樣的拉釣索,該是條多大的魚啊。它的嘴準是死死地咬住了鋼絲釣鉤。真想能看到它。要是能知道我這對手是什麼樣兒的就好了,哪怕隻看一眼也好。
老人憑著觀察天上的星鬥,看出那魚整整一夜始終沒有改變路線和方向。太陽落下去後,天氣變冷了,老人的脊背、胳膊和衰老的腿上的汗水都幹了,感到冰冷冷的。白天裏,他曾把蓋在魚餌匣上的麻袋取下,攤在陽光裏曬幹。太陽下去以後,他把麻袋裹在脖子上,好讓它披在背上,然後他再小心地把它塞在如今正壓在肩上的釣索下麵。有麻袋墊著釣索,他就可以彎下腰去倚在船頭上,這樣他就差不多很舒服了。他這種姿勢實際上隻能說是多少叫人勉強好受一點兒,可是他自以為簡直可算得上很舒服了。
我拿它沒有辦法,它也拿我沒辦法,他想。隻要它老是這樣幹下去,大家都沒一點辦法。
他有一回站起身來,隔著船舷撒尿,然後抬眼望著星鬥,核對航行的方向。釣索從他肩上一直鑽進水裏,看來像一道磷火似的閃出光來。魚和船此刻飄動得更放慢了。哈瓦那的燈火也不那麼輝煌了,他於是明白,海流準是正在載著他們往東方飄去。如果我就此看不見哈瓦那炫目的燈光,我們一定是到了更東的地方,他想。因為,如果這魚的路線沒有變的話,我一定還有好幾個鐘點看得見燈光。不知道今天的棒球大聯賽結果如何,他想。幹這行當有台收音機聽聽才美哪。於是他想,心裏老是惦記著這玩意兒。想想你自己正在幹的事情吧。切不要幹蠢事啊。
然後他又說出聲來:“如果孩子在這兒就好了。可以幫我一把,也讓他見識見識這種情況。”
誰也不該上了年紀獨個兒待著,他想。不過這也是避免不了的事。為了保養體力,我一定要記住趁金槍魚還沒有腐爛時就把它吃掉。記住了,不管你吃得下多少,也必須在明早把它吃掉。記住了,他自言自語說。
夜間,一對海豚遊到小船附近,他聽見它們翻騰和噴水的聲音。他能辨別出那雄的發出的喧鬧的噴水聲和那雌的發出的喘息般的噴水聲。
“它們都很和氣,”他說,“它們在一道玩耍,尋開心,相親相愛。它們都是我們的兄弟,就像飛魚一樣。”
接著他憐憫起這條被他釣住的大魚來了。它真了不起,真奇特,而且有誰知道它有多大年齡呢,他想。我從沒釣到過這樣強大的魚,也沒見過行動這樣奇特的魚。也許它太狡猾,不肯跳出水來。它隻消一跳,或者來個猛衝,就可以要了我的命。不過,也許它曾上鉤過好多次,所以它知道這是頂好的一個跟我搏鬥的方法。它哪會知道它的對手隻有孤零零一個人,而且是個老頭兒。不過它是條多大的魚啊,如果魚肉良好的話,在市場上能賣多大一筆錢啊,它咬起餌來像條雄魚,拉起釣索來也像雄魚,搏鬥起來不慌不忙。不知道它有沒有什麼打算,還是就跟我一樣沒有辦法呢?
他想起有一回釣到了一對大馬哈魚中的一條。雄魚總是讓雌的先吃東西,那條上了鉤的正是雌魚,它瘋狂的,驚慌失措沒命地掙紮著,不久就筋疲力盡了,那條雄魚始終跟在它身邊,在釣索旁竄來竄去,陪著它在水麵上一起打轉。這雄魚緊跟在釣索旁邊,老人生怕它會用它的尾巴把釣索劈斷,這尾巴像大鐮刀般鋒利,大小和形狀都和大鐮刀差不多。老人用魚叉把雌魚叉上來,用棍子揍它,抓住了那邊緣如沙紙似的長劍般的嘴,又迎麵朝它頭頂打去,直打得它身上的顏色變成和鏡子背麵的紅色差不多,然後他才和孩子一起,把它拖上船來,這當兒,雄魚一直待在船舷邊。跟著,當老人忙著收拾釣索、整理魚叉的時候,雄魚在船邊一縱身高高地跳到空中,看看雌魚在哪裏,然後掉下去,鑽進深水裏,它那淡紫色的翅膀,實際正是它的胸鰭,大大地張開來,於是它身上所有的淡紫色的寬條紋都露出來了。它真美,老人想起,它始終待在那兒不走。
這是我平生看到的最傷心的事兒了,老人想。孩子也很傷心,因此我們請求這條雌魚的寬恕,馬上動手宰了她。
“但願孩子在這兒就好了。”他又大聲說,把身子安靠在船頭邊緣已被磨圓的木板上,通過勒在肩上的釣索,感覺到這條大魚的力量,它正朝著它所選擇的方向穩穩地緩緩遊去。
由於我幹下了對不起它的事,它也不得不作出選擇了,老人想。
它選擇的是待在黑暗的深水裏,一切圈套、引誘和詭計都奈何不了它。我選擇的是到那誰也沒到過的地方去把它找回來。到世界上什麼人也沒去過的地方。現在我跟它拴在一起了,從中午起就是如此。而且我和它誰都沒有一個幫手。
也許我不該幹打魚這一行,他想。然而我生來就是幹這一行。我一定要記住,不等到天亮就把那金槍魚吃掉。
離天亮還有點時候,有什麼東西咬住了他背後的一個魚餌。他聽見釣竿啪的折斷了的聲音,於是那根釣索越過船舷朝外直溜。他摸黑拔出鞘中的刀子,用左肩承擔著大魚的全部重量,身子往後一仰,抵著木頭的船舷,把那根釣索割斷了。然後又去把離他最近的另一根釣索也割斷了,摸黑把這兩個沒有放出去的釣索卷兒的斷頭係在一起。他用一隻手熟練地打著結兒,一隻腳踩住了釣索卷兒,把結兒拉得緊緊的。他現在有六卷備用釣索了。他剛才割斷的那兩根有魚餌的釣索各有兩卷備用釣索,加上被大魚咬住魚餌的那根上的兩卷,現在它們全都連在一起了。
等天亮了,他想,我再回來對付那根把魚餌放在水下四十英尺深處的釣索,把它也割斷了,連結在那些備用釣索卷兒上。我將丟掉兩百英尺長的出色的卡塔盧尼亞釣索,還有釣鉤和導線。這些東西都還可以再置備的。但是萬一釣上了別的魚,把這條大魚倒搞丟了,那再往哪兒去找這條大魚呢?我不知道剛才咬餌的是什麼魚。很可能是條大馬哈魚,或者劍魚,或者鯊魚。我根本來不及弄清楚它。我不得不趕快把它擺脫掉。
他拉開嗓子喊到:“但願那孩子在這裏。”
可是孩子並不在這裏,他想。這兒隻有你孤零零一個人,你最好還是去收拾那最後一根釣索吧,不管天黑不黑,把它割斷了,再係上那兩卷備用釣索。
他就這樣做了。摸黑幹很困難,有一回,那條大魚掀動了一下,把他拖倒在地,臉朝下,眼睛下劃破了一道口子。鮮血從他臉頰上淌下來。但還沒流到下巴上就凝固了,於是他硬撐著走回船頭那邊兒,靠在木船舷上歇息。他把麻袋拉平,把釣索小心地挪到肩上另一個地方,用肩膀把它固定住,握住了,小心地探試那魚的動靜,然後伸手到水裏測量船在水裏航行的速度。
不知道這魚為什麼剛才突然搖晃一下,他想。敢情是釣索在它高高隆起的背脊上滑動了一下。當然它的背脊不會像我痛得這樣厲害。但不管它力氣多大,總不能永遠拖著這條小船跑吧。眼下凡是會惹出麻煩來的東西都除掉了,我還有了好多備用的釣索,一個人所能得到的也無非如此吧。
“魚啊,”他溫和地輕輕地說出聲來,“我跟你奉陪到死。”依我看,它也要跟我奉陪到死的,老人想,他等待著天明。眼下正當快要破曉的時分,天氣冷颼颼的,他把身子緊貼著木船舷來取暖。它能支撐多久,我也能支撐多久,他想。天剛蒙蒙亮時,釣索伸展著,鑽進水裏去。小船平穩地移動著,初升的太陽一露邊兒,陽光直射在老人的右肩上。
“它往北遊去啦。”老人說。海流會把我們遠遠地向東方送去,他想。但願它會隨著海流拐彎,那就說明它越來越疲乏了。
等太陽升得更高了,老人才知道魚並沒有疲倦。隻有一個有利的征兆,那就是釣索的斜度說明它正在較淺的地方遊著。這不一定表示它會躍出水來,但它有可能會這樣。
“天主啊,叫它跳起來吧,”老人說,“我有足夠的釣索,可以對付它。”
也許我把釣索稍微拉緊一點兒,就會惹得它跳起來,他想。既然天已亮了,就讓它跳躍吧,這樣它會把沿著脊背的那些液囊裝滿了空氣,它就沒法鑽到海底死去了。
他動手拉緊釣索,可是自從這條魚上鉤以來,釣索已經繃緊到快要扯斷的地步了,他向後仰著身子來拉的時候,感到它硬邦邦的動也不能動,就知道沒法拉得更緊了。我千萬不能那麼猛地一拉,他想。每猛拉一次,就會把釣鉤劃出的口子弄得更寬些,那樣等它當真跳躍起來,它就會把釣鉤甩掉。管它呢,反正太陽已經不那麼刺眼了,我覺得好過些,這一回我不瞪著它就得啦。
釣索上粘著黃色的海藻,老人知道這隻會給魚增加一些拉力,所以他很高興。正是這種黃色的果囊馬尾藻,在夜間發出那麼強的磷光。
“魚啊,”他說,“我愛你,而且十分尊敬你。不過今天無論如何要把你殺死。”
但願能夠這樣吧,他想。一隻小鳥從北方朝小船飛來。那是隻鳴禽,在水麵上飛得很低。老人看得出它是非常疲倦了。
鳥兒飛到船梢上,在那兒歇一口氣。然後它在老人的頭上飛了一圈,最後落在那根釣索上,在那兒它顯得更舒服些。“你多大了?”老人問鳥兒,“你這是第一次出門嗎?”
他說話的時候,鳥兒望著他。它太疲乏了,釣索穩當不穩當,它連看也不看一下,就用小巧的雙腳抓住了釣索,在上麵搖啊晃的。“這釣索很穩當,”老人對它說,“太穩當啦。昨晚上沒有風,你怎麼會這樣疲乏啊。真奇怪鳥兒都怎麼啦?”
因為有老鷹,他想,飛到海上來追捕它們。但是這話他沒跟這鳥兒說出來,因為反正它也不會懂他的話,而且很快就會知道老鷹的厲害。
“好好兒歇歇吧,小鳥,”他說,“然後投身進去,碰碰運氣,像任何人或者鳥或者魚不都是這樣的嗎。”
他靠說話來鼓勁,因為他的背脊在夜裏變得僵直,眼下真痛得厲害。
“鳥兒,樂意的話就住在我家裏吧,”他說,“真的很抱歉,我不能趁眼下刮起小風的時候,扯起帆來把你帶回去。可是我總算有個朋友在一起了。”
就在這當兒,那魚陡地一歪,把老人拖倒在船頭上,要不是他撐住一股勁兒,放出一段釣索,他準給拖到海裏去了。釣索猛地一抽時,鳥兒飛走了,老人甚至連看也沒有看到它飛走。
他用右手小心地摸摸釣索,發現手上正在淌血。
“這麼說這魚一定給什麼東西弄傷了。”他說出聲來,一麵把釣索往回拉,看能不能叫魚轉個彎兒。但是拉到快繃斷的當兒,他就拉住了不動,然後身子朝後倒,來抵消釣索上的那股張力。
“你現在覺得痛了吧,魚,”他說,“老實說,我也是如此啊。”
他朝四下裏張望尋找那隻小鳥,因為他很盼望有它來作伴。可是鳥兒已經飛走了。
你沒有在這待多久啊,老人想。但是你去的地方風浪太大,要飛到了岸上才平安。我怎麼會讓那魚猛地一拉,就把手劃破了呢?我一定是越來越笨了。要不,也許是因為隻顧望著那隻小鳥,想著它的緣故。現在我得當心自己的活兒,過後還得把那金槍魚吃下去,這樣才不致沒力氣。
“要是那孩子在這兒多好啊,並且我手邊有點兒鹽就好了。”他說出聲來。
他把沉甸甸的釣索挪到左肩上,小心地跪下,在海水裏洗手,把手在水裏浸了一分多鐘的工夫,望著一縷縷血液在水中漂散開去,望著海水隨著船的前進在他手上平穩地拍打著。
“它遊得慢多了。”他說。
老人巴不得把那隻手在這鹽水中多浸一會兒,但害怕那魚又陡地一歪,於是他站起身,抖起精神,舉起那隻手,放到太陽下麵去曬一曬。隻不過被釣索勒了一下,割破了肉。可是割破的正是手上最得用的地方。他知道他還需要這雙手來完成這樁事,所以不願意還沒動手就把手給割破了。
“現在,”等手曬幹了,他說,“我非吃小金槍魚不可了。我可以用魚鉤把它釣過來,在這兒舒舒服服地吃掉它。”
他跪下來,用魚鉤在船梢下找到了那條金槍魚,留心不讓它碰著那幾卷釣索,把它鉤到自己身邊來。他仍舊用左肩挎住釣索,把左手和胳臂使足了勁撐在座板上,然後從魚鉤上取下金槍魚,再把魚鉤放回原處。他用一隻膝頭壓在魚身上,從魚的脖頸豎割到尾部,割下一條條深紅色的魚肉。這些肉條的斷麵都是楔形的,他從脊骨邊開始割,直割到肚子邊,總共割下了六條,把它們攤在船頭的木板上,在褲子上擦擦刀子,提起魚尾巴,把骨頭扔到海裏去。
“我看我是吃不下整整一條魚的。”說著他拔出刀子把魚肉一切為二。他感到那釣索一直緊拉著動也不能動,他的左手忽然抽起筋來。這左手緊緊握住了粗釣索,他厭惡地朝它看著。
“這算什麼手啊,”他說,“想抽筋就抽筋,變成一隻鳥爪子了吧。這對你可不會有什麼好處。”
快點,他想,望著斜向黑暗的深水裏的釣索。馬上把它吃了,手上的力氣就會大起來。也不能怪這隻手不好,你跟這魚已經打了好幾個鐘點的交道啦。而且你還會跟它周旋到底的。馬上把金槍魚吃了。
他拿起半條魚肉,放在嘴裏,慢慢地咀嚼。味道挺不錯的。好好兒咀嚼,他想,把汁水都咽下去。如果加上一點兒酸橙或者檸檬或者鹽,味道就更不錯了。
“手啊,你感覺怎麼樣?”他問那隻抽筋的手,它僵直得幾乎跟死屍一般。“我要替你多吃一點兒。”他吃著他切成兩段的那條魚肉的另外一半。他細細地咀嚼,然後把魚皮吐出來。
“覺得怎麼樣,手?是不是現在還答不上來?”他拿起一整條魚肉,咀嚼起來。
“這是條壯實而血氣旺盛的魚。”他想,“我幸而捉到的是它,而不是條海豚。海豚太甜了。這魚簡直一點也不甜,元氣還都保存著。”
然而話又說回來,最有道理的還是講究實用,他想。但願我能有點兒鹽。我還不知道太陽會不會把剩下的魚肉給曬壞或者曬幹,所以倒不如把它們統統都吃下去,雖然我並不餓。那魚現在又平靜又安穩。我一定要把這些魚肉統統吃了,然後我就有力氣對付它了。
“耐心點吧,手,”他說,“我這樣吃東西全是為了你啊。”我巴望著也能喂喂那條大魚,他想。它是我的兄弟啊。可是我一定得把它弄死,而且我得保持精力來做這件事。他認真地心安理得地把那些楔形的魚肉條全都吃了下去。
他直起腰來,在褲子上擦了擦。
“行了,”他說,“你別管釣索了,手啊,我會單單用右臂來對付它,直到你不再胡鬧。”他用左腳踩住剛才用左手攥著的粗釣索,把身子仰到後麵去,用背部來承受那股拉力。“天主幫助我,讓這抽筋快好吧,”他說,“因為我不知道這條魚還要幹些什麼。”
不過它似乎鎮靜而從容不迫,他想,而且還在按著它的計劃行動。可是它的計劃是什麼,他想。我的計劃又是什麼?我必須隨機應變,拿出我的計劃來對付它的,因為它個頭兒太大。如果它跳出水麵來,我就能弄死它。可是看光景它會永遠待在下麵不上來。那我也就隻好跟它奉陪到底。
他把那隻抽筋的手在褲子上擦擦,想使手指活動活動。可是它還不能伸開。也許太陽升出來的時候它能張開,他想。也許要等那些養人的生金槍魚肉消化了以後,才能張開。如果我非靠這隻手不可,我要不惜任何代價把它張開。但是我眼下不願硬把它張開。讓它自行張開,心甘情願地恢複過來吧。我畢竟在昨夜把它使用得過度了,可那時候不得不把各條釣索解開,再係在一起。
他朝海麵眺望著,他知道他此刻是多麼孤單。但是他可以看見漆黑的海水深處的燦爛的光輝,望見麵前伸展著的釣索和那平靜的海麵上的微妙的波動。這時雲塊正在積聚起來,等待風的到來,他朝前望去,見到一群野鴨在水麵上飛,在天空的襯托下,身影刻劃得很清楚,隨後他們一會兒消失了,然後又一會兒清楚地刻劃出來,於是他知道,一個人在海上是永遠不會感到孤單的。
他想到有些人乘小船駛到了望不見陸地的海上去,就會覺得害怕,他明白在天氣會突然變壞的那幾個月份裏,他們是有理由害怕的。可是如今正當刮颶風的月份,而在不刮颶風的時候,這些月份正是一年中天氣最佳的時候。
要是颶風即將來到,而你正在海上的話,你就能在好幾天前就看見天上有種種跡象。他們在岸上可看不見,因為他們不知道該看什麼,他想。陸地對雲彩的形狀是有一定影響的,那就是雲的式樣不同。但是眼前不會刮颶風。
他望望天空,看見一堆堆白色的積雲,形狀像一堆堆可人心意的冰淇淋,而在高高的上空,映在高爽的九月的天空上的是一團團羽毛般的薄薄的卷雲。
“輕風,”他說,“這天氣對我比對你更有利,魚啊。”他的左手依然在抽筋,但他正在慢慢地把它張開。
我恨抽筋,他想。這是對自己身體的背叛行為。由食物中毒而引起腹瀉或者嘔吐,是在別人麵前丟臉。但是抽筋,在西班牙語中叫calambre,是自己丟自己的臉,特別是在孤單單一個人待著的時候。
要是那孩子在這兒,他會替我揉揉胳臂,從前臂一直往下揉,他想。不過這手總會鬆過來的。
隨後,他用右手去摸釣索,感到上麵的拉勁跟以前不同,這才看見釣索在水裏的斜度也變了。跟著,當他彎著身子扳住釣索,把左手按在大腿上不停地拍打的時候,他看見傾斜的釣索在慢慢地向上升起。“它上來啦,”他說,“手啊,快點。請快一些吧。”
釣索慢慢地穩穩上升,接著小船前麵的海麵上鼓起來一塊,魚露出水麵了。它不停地往上冒,水從它身上向四下裏直湧。它在陽光裏顯得渾身明亮耀眼,腦袋和背部呈深紫色,身段兩側的條紋在陽光裏顯得寬闊,帶著淡紫色。它的嘴像棒球棒那樣長,逐漸變細,尖得像把細長的劍,它把全身從頭到尾都露出水麵,然後像潛水員般滑溜溜地又鑽進水裏去,老人看見它那大鐮刀般的尾巴沒入水裏,釣索開始飛速溜下去。
“它比這小船還長兩英尺。”老人說。釣索飛快地但是穩穩當當地滑下去,說明這魚並沒有受驚。老人現在盡力用雙手拉住釣索,用的力氣剛好使釣絲不致被魚扯斷。他明白,要是他不能使出一定的勁兒使魚慢下來,它就會把釣索統統拖走,並且繃斷。
它是條大魚,我一定要叫它服服貼貼的,他想。我一定不能讓它明白它有多大的力氣,也不能讓它明白如果飛逃的話,它能幹出什麼來。我要是它,我眼下就要使出渾身的力氣,一直飛逃到把它繃斷為止。但是感謝上帝它們沒有我們這些要殺害它們的人聰明,盡管它們比我們高尚,更有能耐。
老人見過許多大魚。他看見過許多超過一千磅的,前半輩子也曾逮住過兩條這麼大的,不過不是他一個人逮住的。現在他正是孤孤單單一個人,而且看不見陸地的影子,卻在跟一條比他所見過、所聽說過的魚都要大的魚緊拴在一起,而他的左手依舊蜷曲著,像縮在一起的鷹爪。
可是它就會複原的,他想。它當然會複原,好來幫助我的右手。有三樣東西是親兄弟:那條魚和我的兩隻手。這手一定會複原的。真可恥,它竟會抽筋。魚遊得又慢下來了,正用它平常的速度遊著。
弄不懂它為什麼要跳出水來,老人想。簡直像是為了讓我看看它個兒有多大才跳的。反正我現在是知道了,他想。我希望我也能讓它看看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不過這一來它會看到這隻抽筋的手了。讓它以為我是個比現在的我更富有男子漢氣概的人吧,事實上我就能做到這一點。但願我就是這條魚,他想,使出它所有的力量,來對抗我的意誌和我的智慧。
他舒舒服服地靠在木船舷上,忍受著襲來的痛楚,那魚不慌不忙地往前遊去,小船穿過深色的海水緩緩前進。隨著東方吹來的風,海上起了一道小浪,到中午時分,老人那抽筋的左手複原了。
“這對你是壞消息,魚啊。”他說著,把釣索從披在他肩上的麻袋上換了一下位置。
他感到舒服,但也很痛苦,雖然他壓根兒不承認那是痛苦。
“我並不虔誠,”他說,“但是我願意念十遍《天主經》和十遍《聖母經》,如果能讓我逮住這條魚,我還許下心願,如果逮住了它,一定去朝拜科布萊的聖母。這就是我許下的心願。”他機械地念起祈禱文來。有些時候他太疲倦了,竟背不出祈禱文,於是他就飛快地說下去,使字句能順口念出來。《聖母經》要比《天主經》容易念,他想。
“萬福瑪利亞,滿被聖寵者,主與爾偕焉。女中爾為讚美,爾胎子耶穌,並為讚美。天主聖母瑪利亞,為我等罪人,今祈天主,及我等死候。阿們。”然後他又加上了兩句:“萬福童貞聖母,請祈禱這條魚死去吧。雖然它是那麼了不起。”
念完了祈禱文,他覺得心裏舒暢得多,但依舊像剛才一樣地痛,也許還要痛得厲害一點兒,於是他背靠在船頭的木舷上,開始機械地活動起左手的手指來。
此刻陽光已經灼熱了,盡管微風正在柔和地吹起。
“我還是把挑出在船梢的細釣絲重新裝上釣餌的好,”他說,“如果那魚決定在這裏再過上一夜,我就需要再吃點東西,再說,水瓶裏的水也不多了。我看這兒除了一隻海豚以外,也逮不到什麼別的東西。但是,如果我趁著很新鮮的時候去吃,味道一定不會差。我希望今夜能有條飛魚跳到船上來,可惜我沒有燈光去吸引它們。飛魚生吃味道是頂呱呱,而且不用把它切成小塊。我眼下必須得節省精力了。天啊,我當初沒有想到這魚竟這麼大。”“可是我要把它宰了,”他說,“不管它多麼了不起,多麼神氣。”
盡管這是不仁不義的事兒,他想。不過我要讓它知道什麼是一個人能辦得到的,什麼是一個人能忍受得住的。
“我跟那孩子說過來著,我是個不同尋常的老頭兒,”他說,“現在是證實這話的時候了。”
他已經證實過上千回了,這算不上什麼。眼下他正要再證實一回。每一回都是一個新的開端,他這樣做的時候,從來不想過去。
但願它睡去,這樣我也能睡去,夢見獅子了,他想。為什麼如今夢中隻剩下了獅子?別想了,老家夥,他自言自語。眼下且輕輕地靠著木船舷歇息,什麼都別去想它。它正忙著幹活呢。你力氣花得越少越好。
時間已是下午,船依舊緩慢而穩定地移動著。不過這時東風給船增加了一份阻力,老人聽憑不大的海浪把他的船輕輕地飄走,釣索勒在他背上的感覺變得舒適而溫和些了。
下午有一回,釣索又冒上來了。然而那魚隻是在稍微高一點的平麵上繼續向前遊著。太陽曬在老人的左胳臂和左肩的背脊上。他知道這魚已經轉向東北方了。
既然這魚他看見過一回,他就能想像出此刻它在水裏遊的情形,它那翅膀般的胸鰭張大著,一條直豎的大尾巴劃破黝黑的海水。不知道它在那樣深的海裏能看見多少東西,老人想。它的眼睛真大,比起來,馬的眼睛要小得多,而且在黑暗裏看得見東西。從前我在黑暗裏看東西也挺不錯。可不是在烏漆麻黑的地方。不過那時候簡直能像貓一樣看東西。
陽光和他手指不斷的活動,使他那抽筋的左手這時完全複原了,他開始在左手上多用了一些力氣,並且聳聳背上的肌肉,把釣索挪開一點兒,把痛處換個地方。
“你要是沒累壞的話,魚啊,”他高聲說,“那你真是不可思議啦。”
他現在感到非常疲乏,他知道夜色馬上就要降臨,所以他竭力想些別的事兒。他想到棒球的兩大聯賽,就是他用西班牙語所說的GranLigas,他知道紐約市的揚基隊正在迎戰底特律的老虎隊。
聯賽已經舉行兩天了,可我還不知道比賽的結果如何呢。但是我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對得起那了不起的老迪馬吉奧,他即使腳後跟長了骨刺,那麼地疼,他也能把一切做得漂漂亮亮的。骨刺是什麼玩意兒?他自問自答。西班牙語叫做unespuela—dehueso。我們沒有這玩意兒。它痛起來跟鬥雞腳上裝的距鐵刺紮進人的腳後跟時一樣厲害嗎?我想我是忍受不了這種痛苦的,鬥雞,一隻眼睛甚至兩隻眼睛都被啄瞎後仍舊戰鬥下去這個我也忍受不了。人跟偉大的野鳥野獸比起來,真算不上什麼。我還是情願做那條待在黑魆魆的深水裏的動物。
“除非有鯊魚來,”他敞開了嗓門說,“如果有鯊魚遊來,那就願天主憐憫它和我吧。”
你以為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能守著一條魚,像我守的時間一樣守這麼長久嗎?他想。我相信他會的,而且會比我時間更長些,因為他年輕力壯。再加上他父親當過漁夫。不過骨刺會不會使他痛得太厲害?
“我說不上來,”他高聲說,“我從來沒有長過骨刺。”
太陽落下去的時候,為了替自己增強信心,他回想起那回在卡薩布蘭卡的一家酒店裏,跟那個碼頭上力氣最大的人,從西恩富戈斯來的大個子黑人碼頭腳夫比手勁的光景。整整一天一夜,他們把胳膊肘兒擱在桌麵一道粉筆線上,前臂向上伸直,兩隻手緊握著。每一方都竭力將對方的手使勁朝下逼到桌麵上。好多人在賭誰勝誰負,人們在室內的煤油燈光下走出走進,他望著那個黑人的胳膊和手,還有這黑人的臉。最初的八小時過後,他們每隔四個小時換一個裁判員,好讓裁判員能夠輪流睡覺。他和黑人手上的指甲縫裏都滲出血來,兩個人,彼此望著對方的眼睛、手和胳膊,打賭的人從屋裏走出走進,坐在靠牆的高椅子上目不轉睛的望著。四壁漆著亮晶晶的藍顏色,是木製的板壁,燈光把他們的影子投射在牆上。黑人的影子龐大無比,隨著微風吹動掛燈,這影子也在牆上移來擺去。
兩個人你來我去地打了一整夜平手,賭注的比例來回變換著,人們把朗姆酒送到黑人嘴邊,還替他點燃香煙。黑人喝了朗姆酒,就拚命地使出勁兒來,有一回竟把老人的手(他當時還不是個老人,而是“冠軍”聖地亞哥)扳下去將近三英寸。但老人又把手扳回到原來的位置,恢複勢均力敵的局麵。他當時確信自己能戰勝這黑人,到了天亮時,打賭的人們要求當和局算了,裁判員搖頭不同意,老人使出渾身的力氣來,硬是逼著把黑人的手一點點朝下壓,直到壓在桌麵上。這場比賽是在一個禮拜天的早上開始的,直到禮拜一早上才結束。好多打賭的人要求算是和局,因為他們得上碼頭去幹活,把麻袋包的糖裝上船,或者上哈瓦那煤行去幹活。要不然人人都會想看個分曉。但是他反正把它結束了,而且趕在任何人上工之前。
此後好一陣子,人人都管他叫“冠軍”,第二年春天又舉行了一場比賽。但這次沒有賭很多錢,他很容易就贏了,因為他在第一場比賽中打垮了那個西恩富戈斯來的黑人的自信心。此後,他又比賽過幾次,再往後就不比了。他斷定隻要他願意,他能夠把任何人打的一敗塗地,他還認為,這對他要用來釣魚的右手有害。他曾嘗試用左手作了幾次練習賽。但是他的左手一向背叛他,不願聽他的支配,因此他也信不過它。
過會兒太陽就會把手好好曬幹的,他想。假如夜裏不是太冷它就不會再抽筋了,我真不知道這一夜會發生什麼事情。
一架飛機從他頭上飛過,正循著航線飛向邁阿密,他望著飛機的影子把成群成群的飛魚驚得飛了起來。
“既然有這麼多的飛魚,這裏一定會有海豚。”他說,帶著釣索倒身向後靠,看能不能把那魚拉過來一點兒。但是他辦不到,釣索照樣緊繃著,上麵水珠跟著釣索顫動起來,釣索都快繃斷了。船緩緩地前進,他緊盯著飛機,直到看不見的時候為止。
坐在飛機裏一定感覺很稀奇,他想。不知道從那麼高的地方朝下望,海會像什麼樣子?坐在飛機上的人如果不是飛得太高,一定能清楚地看到這條魚。我倒想在兩百英尺的高度飛得極慢極慢,從上麵看一看魚。在捕海龜的船上,我曾經坐在桅頂橫桁上,即使從那樣的高度也能看到得很清楚。從那裏朝下望,海豚的顏色更綠,你能看清它們身上的條紋和紫色斑點,你可以看見它們整整一大群在遊水。怎麼搞的,為什麼凡是在深暗的水流中遊得很快的魚都有紫色的背脊,而且往往都還有紫色條紋或斑點?海豚在水裏當然看上去是綠色的,因為它們是真正的金黃色的。但是當它們真正餓得慌,想吃東西的時候,身子兩側就會出現紫色條紋,像大馬哈魚那樣。是因為憤怒,還是它遊得太快,它才把那些條紋顯露出來的呢?
天快黑的時候,老人和船從好大一堆馬尾藻邊經過,它在輕柔的海波中忽上忽下地搖曳著,仿佛海洋正在一條黃色的毯子下愛撫著什麼東西,這時候,他那根細釣絲給一條海豚咬住了。他第一次看見它是在它躍出水麵的當兒,在夕陽的陽光中確實像金子一般,在空中扭來扭去,瘋狂地撲打著。它驚慌得一次次躍出水麵,像在做雜技表演,他呢,歪歪倒倒地挪動身子,回到船梢蹲下,用右手和右胳臂攥住那根粗釣索,用左手把海豚往回拉,每收回一段釣絲,就用光著的左腳踩住。等到這條帶紫色斑點的金光燦爛的魚給拉到了船梢邊,絕望地左右亂竄亂跳時,老人的身子探出船梢,把它拎到船上來。它那被釣鉤掛住了的嘴,抽搐地一張一合,急促地連連咬著釣鉤,還用它那長而扁的身體、尾巴和腦袋拍打著船底,直到他用木棍打了一下它的金光閃亮的腦袋,它才渾身抖了一下,最後一動也不動了。
老人把釣鉤從魚嘴裏拔出來,重新安上一條沙丁魚作餌,把它甩進海裏。然後他又一歪一倒地慢慢地回到船頭。他洗了左手,在褲腿上擦幹。然後他把那根沉甸甸的粗釣索從右手挪到左手,又把右手放在海裏洗了洗,同時望著沉到海裏的太陽,還望著那根斜入水中的粗釣索。
“那魚還是老樣子,一點兒也沒變。”他說。但是他注視著海水衝擊他的手時,發覺船走得顯然慢些了。
“我來把這兩支槳交叉綁在船梢,這樣在夜裏能用了,”他說,“它能熬夜,我也能。”
最好遲一會兒再把這海豚開腸剖肚,這樣可以讓鮮血留在魚肉裏,他想。我可以遲一會兒再幹,眼下姑且先把槳綁起來,增加阻力讓它拖著船走得慢些。眼下還是讓魚安靜些的好,在日落時分別去過分驚動它。對所有的魚來說,太陽落下去的當兒正是最難對付的時候。
他把手舉起來晾幹了,然後攥住釣索,可以使自己舒暢一下,聽任自己被拖向前去,身子靠在木船舷上,這樣船承擔的拉力和他自己承擔的一樣大,或者比他的還要大些。
我漸漸學會該怎麼去做了,他想。反正至少在這一方麵是如此。再說,別忘了它咬餌以來還沒吃過東西,而且它身子龐大,需要吃很多的食物。我已經把這整條金槍魚一股腦吃下肚去,明天我就要吃那條海豚了。他管它叫“黃金魚”。也許我該在把它洗幹淨時吃上一點兒。它比金槍魚要難吃些。不過話得說回來,這件事要算難,那就沒有一樁事是容易的。
“你覺得怎麼樣,魚?”他敞開嗓門問,“我覺得很不錯,我左手已經好轉了,我有足夠一夜和一個白天吃的食物。你就拖著這船吧,魚。”
他並不真的覺得好過,因為釣索勒在背上的疼痛幾乎超出了他能忍痛的極限,變成了他所不敢信任的麻木狀態。比這更糟的事兒我也曾碰到過,他想。我的一隻手僅僅割破了一點兒,另一隻手已經不再抽筋了。我的兩腿都很管用。更何況眼下在食物方麵我也比它占優勢。
在九月裏,太陽一落,天馬上就黑下來。他背靠著船頭的破木板上,把身子盡量攤在上麵。第一批星星露麵了,他不知道獵戶座左腳那顆星的名字,但是他看到了它,就知道其他星星馬上都要露麵,他又有這麼多遙遠的朋友來做伴了。
“這條魚也是我的朋友,”他高聲說,“我從沒看見過或聽說過這樣的一條魚。不過我必須把它弄死。幸而,我們不必去弄死那些星星。”
想想看,如果人必須每天去弄死月亮,情形會怎麼樣呢?他想。月亮會逃走的。再想想看,如果人必須每天去弄死太陽,情形又怎麼樣?我們總算生來是幸運的,他想。
於是他替這條沒東西吃的大魚傷心起來,但是要殺死它的決心絕對沒有因為替它傷心而鬆懈下去。它的肉能供多少人吃啊,他想。不過他們配吃它嗎?不配,當然不配。憑它的舉止風度和它高貴的尊嚴來看,誰也不配吃它。
我不懂這些事兒,他想。可是我們不必打算去弄死太陽或月亮或星星,這總是好事。在海上過日子,殺死我們自己的親兄弟,已經夠我們受的了。
現在,他想,我該考慮考慮那在水裏拖著的障礙物了。這件事有它的危險,也有它的好處。如果魚拚命拉扯,造成阻力的那兩把槳在原處不動,船不像從前那樣輕飄飄的話,我可能會被魚拖走好些的釣索,結果讓它跑了。保持船身輕,會延長我和它的痛苦,但這又是我的安全所在,因為這魚能遊得很快,這本領它至今尚未使出過。不管遇到什麼,我必須把這海豚開膛剖肚,不讓它腐爛,並且吃一點給自己添把勁。
現在我要再歇一個鐘點,等我感到魚穩定下來了,然後再回到船梢去幹這事,並決定下一步對策。這會兒,我可以看它怎樣行動,有沒有什麼變化。把那兩把槳放在那兒倒是個好竅門,不過已經到了把性命當兒戲的時候。這魚依舊很厲害。我看見過釣鉤掛在它的嘴角,它把嘴閉得緊緊的。釣鉤的折磨算不上什麼。饑餓的折磨,加上還得對付它那莫名其妙的對手,才是天大的麻煩。歇歇吧,老家夥,讓它去幹它的事,等輪到該你幹的時候再說。
他相信自己已經歇了兩個鐘點。月亮要等到很晚才爬上來,他沒法判斷現在是什麼時候。他也並沒有真正好好休息,隻能說是多少歇了一會兒。他肩上依舊忍受著魚的拉力,不過他把左手按在船頭的舷上,把對抗魚的拉力的任務越來越讓小船本身來承擔了。
要是能把釣索係緊,那事情會變得多簡單啊,他想。可是隻消魚稍一側身,就能把釣索繃斷。我必須用自己的身子來緩衝這釣索的拉力,隨時準備用雙手把釣索鬆下去。
“不過你還得睡覺呢,老頭兒,”他又嚷起來,“已經熬過了半個白天和一夜,現在是第二天了,可你一直沒睡覺。你必須想個辦法,趁魚安安靜靜的時候睡上一會兒。如果你不睡覺,腦筋就會糊塗起來。”
我腦筋夠清醒的,他想。太清醒啦。我跟星星兄弟們一樣清醒。不過我還是必須睡覺。星星要睡覺,月亮和太陽都睡覺,甚至連海洋有時候也睡覺,在那些沒有激浪,平靜無波的日子裏。
可別忘了睡覺呀,他想。強迫你自己去睡,想出一個簡單而穩妥的辦法來安排那根釣索。現在回到船梢去處理那條海豚吧。如果你一定要睡覺的話,把槳綁起來拖在水裏可就太危險啦。
我不睡覺也能行,他自言自語說。不過這太危險啦。他用雙手雙膝爬回船梢,提心吊膽地不去驚動那條魚。它也許正半睡半醒的,他想。可是我不能讓它休息。必須要它拖曳著一直到死去。
回到了船梢以後,他轉身用左手攥住緊勒在肩上的釣索,用右手從刀鞘中拔出刀子。這時星星很明亮,他清楚地看見那條海豚,他把刀刃紮進它的頭部,把它從船梢下拉出來。他用一隻腳踩在魚身上,從肛門,倏的一刀直剖到它下唇的尖端。然後他放下刀子,用右手掏出腸肚,掏幹淨了,把鰓也幹脆統統去掉。他覺得魚胃在手裏沉甸甸、滑溜溜的,就把它剖開來。裏麵有兩條小飛魚。它們還很新鮮、堅實,他把它們並排放下,把腸肚和魚鰓從船梢扔進水中。那些東西沉下去時,在水中留下一道鱗光。海豚是冰冷的,這時在星光下現出像麻風病患者般的灰白顏色,老人用右腳踩住魚頭,剝下魚身上一邊的皮。然後把魚翻轉過來,剝去另一邊的皮,再把魚身兩邊的肉從頭到尾割下來。
他把魚骨輕輕地扔到船外的水裏去,注意看它是不是在水裏打轉。可是看到的隻是它慢慢沉下時的鱗光。跟著他轉過身來,把兩條飛魚夾在那兩片魚肉中間,又把刀子插進刀鞘,這才慢慢兒挪動身子,回到船頭。他的脊背被釣索上的分量壓得彎彎的,他把魚肉拿在右手裏。
回到船頭後,他把兩片魚肉攤在船板上,旁邊擱著飛魚。然後他把勒在肩上的釣索換一個新位置,又用左手攥住了釣索,手擱在船舷上。接著他靠在船舷上彎下身去,把飛魚在水裏洗洗,留意著水衝擊在他手上的速度。他的手在剝魚皮時沾上了鱗光,他又凝視著看水流怎樣衝擊他的手。水流已經弱些了,當他把手的側麵在小船船板上擦著的時候,水上浮起了萬點鱗光,慢慢朝船梢漂去。
“它越來越累了,要不就是它在休息,”老人說,“現在我來把這海豚全吃了,休息一下,睡一會兒吧。”
在星光下,在越來越冷的夜色裏,他把一片魚肉吃了一半,還吃了一條已經挖去了內臟、切掉了腦袋的飛魚。“海豚煮熟了吃味道多鮮美啊,”他說,“生吃可難吃死了。以後沒帶鹽或酸橙,我絕對不再出海了。”
如果我有頭腦,我就會整天把海水潑在船頭上,等它幹了就會有鹽了,他想。不過話得說回來,我是直到太陽快落山時才釣到這條海豚的。但畢竟是準備工作做得不足。不過我總算把它津津有味地全部吃下去了,一點也沒有惡心作嘔。
烏雲往東邊擴散開去,他所認識的星星一顆接著一顆地消失了。眼下仿佛他正駛進一個雲的深穀,風已經停下來。
“三四天內會有壞天氣,”他說,“可不是今晚也不是明晚,馬上把事情安排妥當。趁這魚正安靜而穩定的時候,睡它一會兒。”
他把釣索緊握在右手裏,然後拿大腿抵住了右手,把全身的重量靠在船頭的木板上。接著他把勒在肩上的釣索稍微放低一點兒,再用左手去撐住它。
隻要釣索撐緊著,我的右手就能握住它,他想。如果我睡著時它鬆了的話,我的左手就會喊醒我。右手是很吃力的,但是它是吃慣了苦的。哪怕我能睡上二十分鐘或者半個鐘點,這也是好的。他弓著腰用整個身子夾住釣索,把全身的重量放在右手上,接著他睡著了。
他沒有夢見獅子,卻夢見了一大群海豚,伸展到八到十英裏以外,這時正是它們交配的日子,它們會高高地跳到半空中,然後掉回到它們跳起時攪成的那個水渦裏。接著他夢見他在村子裏,躺在自己的床上,北風刮得正緊,他感到很冷,他的右臂麻木了,因為他的頭把它當作枕頭枕在上麵。
在這以後,他夢見那道長長的黃色海灘,看見第一頭獅子在傍晚時分來到海灘上,接著別的獅子也出現了,於是他把下巴擱在船頭的木板上,船在海麵停泊,海風吹過海麵,他等著瞧一瞧有沒有更多的獅子來,感到很快樂。
月亮升起有好久了,可他隻顧睡覺,魚平穩地向前拖著,把船拖進漩渦裏去了。
他的右拳猛地朝他的臉撞去,釣索火辣辣地從他右手裏溜出去,最後他驚醒過來了。他的左手失去了知覺,他就用右手拚命拉住了釣索,但它還是一個勁兒地朝外溜。他的左手終於抓住了釣索,他仰著身子把釣索朝後拉,這一來釣索又火辣辣地勒著他的脊背和左手,左手承擔了全部的拉力,給釣索勒得好痛。他回頭望望那些釣索卷兒,它們正在順溜溜地把釣索伸進水裏。正在這當兒,那條魚猛的一跳,使海麵大大地迸裂開來,然後沉重地掉下去。接著它一次又一次在跳,然而雖說釣索依舊飛也似地向外溜,但船還是走的飛快,老人一而再,再而三把它拉緊到就快繃斷的程度。他被拉得緊靠在船頭上,臉龐貼在那片切下的海豚肉上,他沒法動彈。我們等著的事兒發生啦,他想。讓我們來對付它吧。
讓它為了拖釣索付出代價吧,他想。讓它為了這個付出代價吧。
他看不見魚的跳躍,隻聽得見海麵的迸裂聲和魚落下去時沉重的水花飛濺聲。飛快地朝外溜的釣索把他的手勒得痛極了,但是他早就知道這樣的事遲早會發生,他隻是想方設法讓釣索勒在起老繭的部位,不讓它滑到掌心或者勒在手指頭上。
要是那孩子在這兒,他會用水把這些釣索卷兒潤一潤的,他想,是啊,如果孩子在這兒就好了。
釣索朝外溜著,溜著,溜著,不過已經慢些了,他正在讓魚為每拖走一英寸都得付出代價。現在他已經從木船板上慢慢抬起頭來,不再貼在那片被他臉頰壓爛的魚肉上了。然後他跪著,慢慢站起身來。他還是在放出釣索,可是越來越慢了。於是他掙紮著把身子慢慢挪到可以用腳碰到那一卷卷他看不見的釣索的地方。釣索還有很多,現在這魚不得不在水裏拖著這許多摩擦力大的新釣索了。
得,他想現在它已經跳了不止十二次,把沿著脊背的那些液囊灌滿了空氣,所以沒法沉到深水裏,死在我沒法把它拖上來的地方。馬上它就會轉起圈子來,那時我一定要好好對付它。不知道它怎麼會這麼突然地跳起來的。敢情饑餓使它不顧死活了,還是有什麼東西在夜間驚憂了它?也許它突然感到害怕了。但它是一條那樣沉著、健壯的魚,似乎是毫無畏懼而信心十足的。這真是奇怪。
“你最好自己也毫無畏懼而信心十足,老家夥。”他說。
“你又把它牽住了,可是你沒法收回釣索。不過它馬上就得打轉了。”
老人現在用他的左手和肩膀拽住了它,彎下身去,用右手舀了一把水洗掉粘在臉上的壓爛的海豚肉。他怕這肉會弄得他嘔吐,喪失了氣力。擦幹淨了臉,他又把右手在船舷外的水裏洗洗,然後把它放在海水裏浸著,一麵凝視著日出前的第一線曙光。它幾乎是朝正東方走的,他想。那就是說它疲乏了,隨著水流漂走。它馬上就得打轉了。那時我們真正的較量才算開始。等他覺得把右手在水裏泡的時間夠長了,他把它拿出水來,朝它望了一望。
“情況不壞,”他說,“疼痛對一個男子漢來說,算不上什麼。”
他小心翼翼地攥著釣索,使它不致嵌進新勒破的任何一道傷痕,他又把壓在身上的重量換了一個地方,把左手伸進海裏。
“你這沒用的東西,總算幹得還不壞。”他對他的左手說。
“可是曾經有一會兒,簡直找不到你。”
為什麼我不生下來就有兩隻好手呢?他想。也許是我自己的過錯,沒有把那隻手好好訓練一下。可是天知道它有的是學習機會。話又說回來它今天夜裏幹得還不錯,僅僅抽了一回筋。它要是再抽筋的話,就讓這釣索把它勒斷吧。
他想到這裏的時候,明白自己的頭腦這會兒不怎麼清醒了,他覺得他應該再吃一點海豚肉。可是我不能,他對自己說。情願頭昏目眩,也不能因惡心作嘔而喪失力氣。我知道吃了胃裏也擱不住,因為我的臉曾經粘在它上麵。我要把它留下來應急,直到它腐臭了為止。不過要想靠營養來增強力氣,現在已經太遲了。你真蠢,他對自己說,把另外那條飛魚吃下去不就得了。
飛魚又幹淨又現成地放在那兒,他就用左手把它撿起,吃起來,細細咀嚼著魚骨,從頭到尾一股腦地全都吃了。
它幾乎比什麼魚都更富有營養,他想。至少能給我所需要的力氣。我如今已經盡我所能做到一切了,他想。讓這魚打起轉來,我倆鬥一鬥。
這是他出海以來,第三次出太陽,這時魚打起轉來了。
他從釣索的斜度還看不出魚在打轉。現在還為時尚早。他僅僅感覺到釣索上的拉力微微減少了一些,於是他開始用右手輕輕朝裏拉。釣索像往常那樣繃緊了,可是拉到快迸斷的當兒,卻漸漸可以回收了。他把釣索從肩膀和頭上卸下來,一把接著一把地去拉釣索。他用兩隻手大幅度地一把把拉著,盡量使出全身和雙腿的力氣來拉。他一把把地拉著,兩條老邁的腿兒和肩膀隨著拉釣索時的擺動前後左右地晃蕩著。
“這圈子可真大,”他說,“可是它總算在打轉啦。”
過不多久,釣索再也不上來了,他緊緊拉著,竟看見水珠兒在陽光裏從釣索上迸出來。隨後釣索開始往外溜了,老人隻好跪下了,好不甘心地讓它又漸漸回進深暗的水中。
“它正繞到圈子的對麵去了。”他說。我一定要拚命撐住,他想。釣索一拉緊了,它兜的圈子就會一次比一次小。也許一個鐘點內我就能見到它。眼下我一定要穩住它,過後再把它弄死。
可是這魚隻顧慢慢地打著轉,兩小時後,老人渾身給汗濕透,累得連骨頭也酸了。不過這時圈子已經小得多了,而且根據釣索的斜度,他能看出魚一邊遊一邊在不斷地往上升。
老人看見眼前有些黑點子在晃動,已經有一個鐘點了,汗水中的鹽分在晃動他的眼睛,漬痛了他眼皮上和腦門上的傷口。他不怕那些黑點子。他緊張地拉著釣索,出現黑點子是正常的現象。但是他已有兩回感到頭昏目眩,這是叫他擔心的事。
“我不能讓自己垮下去,就這樣死在一條魚的手裏,”他說,“既然我已經叫它漂漂亮亮地冒上來了,求天主幫助我熬下去吧。我要念一百遍《天主經》和一百遍《聖母經》。不過眼下還不能念。”
就當我已經念過了吧,他想。我過後會念的。
就在這當兒,他覺得自己雙手攥住的釣索突然給撞擊、拉扯了一下。來勢很猛,有一種強勁的感覺,猛地沉甸甸的。
它正在用它的長嘴撞擊著鐵絲導線,他想。這是免不了的。它勢必要這樣幹。可是這一來也許會使它跳起來,我倒寧願它眼下繼續打轉的。它必須跳出水麵來呼吸空氣。但是每跳一次,就會把釣鉤造成的傷口裂得大一些,最後它就可以把釣鉤甩掉。“別跳,魚啊,”他說,“別跳啦。”
每撞一次鐵絲導線老頭兒就搖一下頭,放出短短的一段釣索。
我必須讓它的疼痛不擴大到別的地方去,他想。我的疼痛不要緊。我能忍得住。但是它的疼痛能使它發瘋。
過了片刻,魚不再撞擊鐵絲,又慢慢地打起轉來。老人這時正不停地收進釣索。可是他又感到了眩昏。他用左手舀了些海水,把它灑在腦袋上。然後他又灑了些上去,擦一擦他的後脖頸。
“我沒抽筋,”他說,“它馬上就會冒出水麵來,我熬得住。你非熬下去不可。連提也別再提了吧。”
他靠著船頭跪下,暫時又把釣索拉上他的脊背。我眼下要趁它朝外兜圈子的時候歇一歇,等它兜回來的時候再站起身來對付它,他這樣下了決心。
他想在船頭上歇一下,就讓魚自顧自的兜一個圈子,並不去回收一點釣索。但是等到釣索鬆動了一點,表明魚已經轉身在朝小船這邊遊回來的時候,老人就站起身來,開始那種左右轉動交替拉曳的動作,他的釣索全是這樣收回來的。
我比什麼時候都累,他想,而現在又刮起風來了。不過正好靠它來把這魚拖回去。我多需要這風啊。
“等它下一趟朝外兜圈子的時候,我還要歇一下。”他說。
“我現在覺得好過多了。再兜兩三圈,我就能把它捉住了。”他的草帽被推到後腦勺上去了,他一感到魚在轉身,就隨著釣索一扯,在船頭上一屁股坐下了。
你現在忙你的吧,魚啊,他想。你轉身時我再來對付你。海浪漲得很高。不過現在刮著的風是晴天吹的微風,他把船開回去的時候就需要這樣的風。
“我隻消朝西南航行就得啦,”他說,“一個人在海上是決不會迷路的,何況這是個長長的島嶼。”
魚兜到第三圈時,他才再一次看見它。
他首先看見的是一個黑乎乎的影子,那個影子需要那麼長的時間從船底下過去,他簡直不相信它有這麼長。
“不會的,”他說,“它哪能這麼大啊。”
但是它真的很大,這一圈兜到末了,它在三十碼遠開外的水麵上出現,老人看見它的尾巴從水裏出來。這尾巴比一把大鐮刀的刀刃更高,是極淡的淺紫色,豎在深藍色的海麵上。尾巴朝後傾斜著,魚在水麵下遊的時候,老人看得見它龐大的身軀和周身的紫色條紋。它的脊鰭朝下耷拉著,巨大的胸鰭擴張開來。
這一次魚兜圈子回來時,老人看得見它的眼睛和在它身旁遊泳的兩條灰色的小乳魚。它們有時候戀戀不舍地跟著它,有時候又倏地遊開去,有時候還會在它的陰影裏自在地遊來遊去。它們每條都有三英尺多長,遊得快時全身猛烈地甩動著,像鰻魚一般。
老人這時流出汗來,但不光是因為太陽的原因,還有別的原因。魚每次從從容容、平靜地拐回來時,他總收回一點釣索,所以他深信再兜上兩個圈子,他就能有機會把魚叉紮在它身上了。
可是我必須把它拉得極近,極近,極近,他想。切不可紮它的腦袋。該紮它的心臟。
“要沉著,要有力,老頭兒。”他說。
又兜了一圈,魚的背脊露出來了,但它離得太遠了。再兜了一圈,還是太遠,但是它已經高高地突出在水麵上,老人深信,隻要再收回一些釣索,就可以把它拉到船邊來。
他早就準備好了他的魚叉,叉上的那卷細繩子給擱在一隻圓筐裏,一端緊係在船頭的係纜柱上。
這時魚正兜了一個圈子轉到麵前來,既沉著又美麗,隻有那條大尾巴在擺動。老人竭盡全力把它拉得近些。有那麼一會兒,魚的身子稍稍傾斜了一點兒。然後它又豎直了身子,開始兜起圈子來。
“我把它拉動了,”老人說,“我剛才把它拉動了。”
他又感到眩昏起來,可是他依舊竭盡全力拽住了那條大魚。我把它拉動了,他想。也許這一回我能把它拉到跟前來。拉呀,手啊,他想。站穩了,腿兒。替我撐下去吧,頭。替我撐下去,決不要昏過去。這一回我要把它拉過來。
但是,他使出吃奶的力氣,把一切都安排妥當,那魚卻側過一半身子,然後豎直了身子遊開去。
“魚啊,”老人說,“魚,你遲早是免不了一死。難道你非得和我同歸於盡嗎?”
照這樣下去必定一事無成的,他想。他嘴裏幹得說不出話來,但是此刻他不能伸手去拿水來喝。我這一次必須把它拉到跟前來,他想。它再多兜幾圈,我就不行了。不,你是行的,他對自己說。你是永遠不會垮的。在兜下一圈時,他差一點把它拉了過來。可是這魚又擺正了身子,慢慢地遊開去。
你要把我害死啦,魚啊,老人想。不過話又說回來你有權利這樣做。我從沒見過比你更龐大、更美麗、更沉著或更崇高的東西,老弟。來,把我害死吧。我不在乎誰害死誰。
你現在頭腦糊塗起來啦,他想。你應該讓頭腦清醒。保持頭腦清醒,像個男子漢,懂得怎樣忍受痛苦。或者像一條魚那樣,他想。
“清醒過來吧,頭,”他說話的聲音幾乎連自己也聽不出來,“清醒過來吧。”
魚又兜了兩圈,還是那個老樣子。
我弄不懂,老人想。每一回他都覺得自己快要垮下來了。我弄不懂。但我還要試一下。
他又試了一下,等他把魚拉得轉過來時,他感到自己真的要垮了。那魚擺正了身子,又慢慢地遊開去,大尾巴在海麵上擺來擺去。
我還要試它一試,老人對自己許願,盡管他的雙手這時已經軟弱無力,眼睛也不好使,看見的隻是一眨眼就過去的閃光。
他又試了一遍,還是跟先前一樣。那麼,他想,還沒動手就感到要垮下來了,我還要再試一下。
他忍住了一切痛楚,拿出剩餘的力氣和喪失已久的威風,用來對付這魚在死亡之前的掙紮,於是那魚朝他的身邊遊來了,在他身邊斯文地遊著,它的嘴幾乎碰著了小船的船殼板,它開始在船邊遊過去,身子又長,又高,又寬,銀光閃閃的圍著紫色條紋,在水裏長得無窮無盡。
老人放下釣索,把它踩在腳底下,然後把魚叉舉得盡可能地高,使出全身的力氣,加上他剛才鼓起的力氣,把它朝下直紮進魚身的一邊,就在大胸鰭後麵一點兒的魚腰裏,這胸鰭高高地豎立著,高齊老人的胸膛。他感到那鐵叉已經紮進了魚身子,就把身子倚在上麵,把它紮得更深一點,再用全身的重量把它壓下去。
於是那魚鬧騰起來,盡管死到臨頭了,它仍從水中高高跳起,把它那驚人的長度和寬度,它的力量和美,全都暴露無遺。它仿佛懸在空中,懸在小船中老人的頭頂上空。然後,它轟隆的一聲掉在水裏,浪花濺了老人一身,濺滿了整條船。
老人感到頭暈,眼花,看不清楚東西。但他放鬆了魚叉上的繩子,讓它從他劃破了皮的雙手之間慢慢地溜出去,當他看得清楚的時候,他看見那魚仰天躺著,銀色的肚皮翻到上麵來。魚叉的柄從魚的肩部斜截出來,海水被它心臟裏流出的鮮血染紅了。起先,這攤血黑魆魆的,一動不動地隨著波浪漂來漂去。
老人用他偶爾看得清的眼睛仔細望了一眼。接著他把魚叉上的繩子在船頭的係纜柱上繞了兩圈,然後用雙手捧著腦袋。
“讓我的頭腦保持清醒吧,”他靠在船頭的木板上說,“我是個累乏了的老頭兒。但我已經殺死了這條魚兄弟,它是我的兄弟,現在我得去幹辛苦的活兒了。”
現在我得準備好套索和繩子,把它綁在船旁邊,他想。即使我這裏有兩個人,即使把船裝滿了水,來把它拉上船,然後把水舀掉,這條小船也絕對容不下它。我得做好一切準備,然後把它拖過來,好好綁住,豎起桅杆,張起帆把船開回去。
他動手想把魚拖到船邊,好用一根繩子穿進它的鰓,從嘴裏拉出來,把它的腦袋緊綁在船頭邊。我想看看它,他想,碰碰它,摸摸它。它是我的財產,他想。然而我想摸摸它倒不是為了這個。我以為剛才已經碰到了它的心臟了,他想。那是在我第二次握著魚叉的柄往裏推的時候。現在得把它拖過來,牢牢綁住,用一根套索拴住它的尾巴,另一根拴住它的腰部,把它牢牢綁在這小船上。
“動手幹活吧,老頭兒。”他說。他喝了一口水。
“戰鬥既然結束了,就有好多辛苦的活兒要幹呢。”
他抬頭望望天空,然後又去看一看他的魚。他仔細望望太陽。晌午才過了沒多久,他想。貿易風也正在刮起來了。這些釣索現在都用不著了。回家以後,我要跟孩子一起把它們撚接起來。
“過來吧,魚。”他說。可是這魚偏不到他跟前來。它反而躺在海麵上翻滾,老人隻得把小船劃到它的身邊。
等他劃到魚的旁邊,並把魚的頭靠在船頭邊的時候,他簡直無法相信它竟這麼大。他從係纜柱上解下魚叉柄上的繩子,從魚鰓穿進去,再從嘴裏拉出來,在它那劍似的長上顎上繞了一道,然後再從另一個魚鰓穿進去,再在劍嘴上繞了一圈,把這雙股繩子挽了個結,緊係在船頭的係纜柱上。然後他割下一截繩子,走到船梢去套住魚尾巴。魚已經從原來的紫銀兩色變成了純銀色,條紋和尾巴一樣顯出淡紫色。這些條紋比一個人摣開五指的手還要寬些,它的眼睛看上去冷漠得像潛望鏡裏的反射鏡,或者迎神行列中的聖徒。
“要殺死它隻能用這個辦法。”老人說。他喝了水以後,覺得好過些了,知道自己不會垮下去,頭腦也很清醒了。看它那副樣子足有一千五百磅重,他想。也許還要重得多。如果去掉了頭尾和下腳,肉還剩下重量的三分之二,照三角錢一磅計算,該賺多少錢啊?
“我需要一枝鉛筆來算一算,”他說,“我的頭腦還沒清醒到這個程度啊。不過,我想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今天會替我感到驕傲。我沒有長骨刺,可是我的雙手和背脊實在痛得夠受了。”不知道骨刺是什麼玩意兒,他想。也許我們都長著它,自己不知道。
他把魚緊係在船頭、船梢和中央的座板上。那條魚可真大,簡直像在船邊綁上了另一隻大得多的船。他割下一段釣索,又把魚的下頜和它的長上顎綁在一起,使它的嘴不會張開,船就可以盡可能幹淨利落地行駛了。然後他豎起桅杆,裝上那根當魚鉤用的棍子和下桁,掛起帶補丁的帆,船開始移動了,他半躺在船梢,向西南方駛去。
他不需要羅盤來告訴他西南方在哪裏。他隻憑風吹在身上的感覺和帆的動向就能知道。我倒不如放一根係著匙形假餌的細釣絲到水裏去,釣些什麼東西來吃吃喝喝,也好潤潤嘴。可是他找不到匙形假餌,他的沙丁魚也都腐臭了。所以他趁船經過的時候用魚叉鉤上了一塊黃色的馬尾藻,把它裏麵的小蝦抖落在小船船板上。小蝦總共有十來多個,跳來撞去,甩著腳,像沙蚤一般。老人用拇指和食指掐去它們的頭,然後連殼帶尾巴送進嘴裏嚼著吃下去。它們雖然小的可憐,可是他知道它們都很滋養,而且味道也好。
老人瓶中還有兩口水,他吃了蝦以後,喝了半口。考慮到這小船的旁邊的那條魚給的不少累贅,它行駛得可算好了,他把舵柄挾在胳肢窩裏,掌著舵。他看得見魚,他隻消看看自己的雙手,把背脊在船梢上碰一碰,就能知道這是千真萬確發生的事兒,不是一場夢。有一個時期,眼看事情要告吹時,他心情壞極了,他也以為這也許是一場夢。等他後來看到魚躍出水麵,在落下前一動不動地懸在半空中的那一刹那,他確信此中準有什麼莫大的奧秘,使他無法相信。當時他是看不大清楚的,盡管眼下他又跟往常那樣看得很清楚了。
現在他知道這魚確實存在,他的雙手和背脊的疼痛都證明這不是夢中的東西。這雙手很快就會痊愈的,他想。我已經把手上的血止住了,海水會把它們治好的。這真正的海灣中的水是世上最佳的治療劑。我現在隻消保持頭腦清醒就行。這兩隻手已經盡了自己的本份,我們的船航行得很好。魚閉著嘴,尾巴直上直下地豎著,我們像親兄弟一樣在大海裏航行著。接著他的頭腦有點兒不糊塗了,他竟然想起,是它在帶我回家,還是我在帶它回家呢?如果我把它拖在船後,那就毫無疑問了。如果這魚丟盡了麵子,給放在這小船上,那麼也不會有什麼疑問。可是他們是並排地拴在一起漂在海上的,所以老人想,隻要它高興,讓它把我帶回家去得了。它對我並無惡意,更何況我手段比它高明。
他們航行得很順當,老人把手浸在鹹鹹的海水裏,努力保持頭腦清醒。積雲堆聚得很高,上空還有很多的卷雲,因此老人看得出會刮整整一夜的小風。老人時常對魚望望,好確定真有這麼回事。這時候是第一條鯊魚來襲擊它的前一個鐘點。
這條鯊魚的出現不是偶然的。當那一大片暗紅的血朝一英裏深的海裏下沉並擴散的時候,它就從水底深處竄上來了。它遊得飛快,竟然衝破了藍色的水麵,來到了陽光裏。跟著它又鑽進水裏去,嗅到了血腥氣的蹤跡,就順著小船和那魚所走的路線遊來。
偶爾它會失去氣味的蹤跡。但是它總很快會重新嗅到,或者就嗅到那麼一點影兒,它就飛快地使勁跟上。這是一條巨大的灰鯖鯊,生就一副好體格,能遊得跟海裏最快的魚一般快,它周身的一切都很美,除了它的上下顎。它的脊背部和劍魚的一般藍,肚子是銀白色的,皮光滑而漂亮。它生得和劍魚一般,除了它那張正緊閉著的大嘴,它眼下就在水麵下迅速地遊著,高聳的脊鰭象刀子般劃破水麵,一點也不抖動。在它這緊閉著的雙唇裏麵,它的八排牙齒全都朝裏傾斜著。跟大多數鯊魚不同,它的牙齒不是一般的金字塔形的。它們像爪子般蜷曲起來的時候形狀就如同人的手指頭。那些牙齒幾乎跟這老人的手指頭一般長,兩邊都有刀片般鋒利的快口。這種魚生來就拿海裏的一切魚當食料,它們遊得那麼快,那麼壯健,武器齊備,以致所向無敵。現在當它聞到了這新鮮的血腥氣時,它正加快了速度遊起來,藍色的脊鰭劃破了水麵。老人看見它來了,看出這是條毫無畏懼而且堅決為所欲為的鯊魚。他準備好了魚叉,係緊了繩子,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鯊魚向前遊來。繩子短了,缺了他割下用來綁魚的那一截。老人此刻頭腦清醒,正常,他有堅強的決心,但並不抱著多少希望。光景太好了,不可能持久的,他想。他注視著鯊魚越來越近,抽空朝那條大魚望上一眼。這簡直等於是一場夢,他想。我沒法阻止它來襲擊我,但是也許我能弄死它。登多索鯊,他想。去你媽的吧。
鯊魚飛速地逼近船梢,它去咬那魚的時候,老人看見它嘴巴大張著,看見它那雙奇異的眼睛,它咬住魚尾巴上麵肉的時候,牙齒咬得嘎吱嘎吱地響。鯊魚的頭伸出在水麵上,背部也正在出水,老人聽見那條大魚皮開肉綻的聲音,這時候,他用魚叉朝下猛地紮進鯊魚的腦袋,正紮在它兩眼之間的那條線和從鼻子一直往上伸到腦後的那條線的交叉點上。這兩條線實際是並不存在的。有的隻是那沉重、尖銳的藍色腦袋,兩隻大眼睛和那嘎吱作響、吞噬一切的突出的兩顎。可是那兒正是腦子的所在,老人就朝那一個地方紮進去了。他使出全身的力氣,用他染了鮮血的雙手,把一支鋒利無比的魚叉向它紮去。他紮它,並不抱著希望,但是帶著堅決的意誌和狠毒無比的心腸。
鯊魚翻了個身,老人看出它已經不行了,跟著它又翻了個身,自行纏上了兩道繩子。老人知道這鯊魚死定了,但它還是不肯認輸。它這時肚皮朝上,尾巴猛烈地撲打著水麵,兩顎嘎吱作響,像一條快艇一樣在水麵上破浪而去。它的尾巴把水拍打得白浪滔天,四分之三的身體露出在水麵上,這時繩子給繃緊了,抖了一下,啪地斷了。鯊魚在水麵上靜靜地躺了片刻,老人緊盯著它。然後它慢慢地沉下去了。
“它咬去了約莫四十磅肉。”老人高聲說。它把我的魚叉也帶走了,還有那麼許多繩子,他想,而且現在我這條魚又在淌血,恐怕其他鯊魚還會來的。
他不忍心再朝這死魚多看上一眼,因為它已經被咬得殘缺不全了。魚給咬住的時候,他感到就像自己給咬住了一樣。可是我已經殺死了這條咬我的魚的鯊魚,他想。而它是我見到過的最大的登多索鯊。天知道,我見過一些大的。
好景不長,他想。這是一場夢多好,但願我根本沒有釣到這條魚,正獨自躺在床上鋪蓋的舊報紙上。
“不過人並不是生來要給打敗的,”他說,“一個人你盡可把他消滅掉,可就是打不敗他。”不過我很痛心,把這魚給殺了,他想。現在倒黴的時刻要來了,可我連魚叉也給丟了。這條登多索鯊是殘忍、能幹、強壯而聰明的。但是我比它更聰明。也許並不,他想。也許我僅僅是比它多了個武器吧。
“別想啦,老家夥,”他說出聲來,“還是順著這航線行駛,事到臨頭就擔當下來。”但是我一定要想,他想。因為我剩下的隻有想想了。除了這個,還有棒球。不知道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樂不樂意我那樣擊中它的腦子?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兒,他想。任何人都做得到。但是,你是不是認為,我這雙受傷的手跟骨刺一樣是個很大的不利條件?我沒法知道。我的腳後跟從沒出過任何毛病,除了有一次在遊水時一腳踩在一條海鰩魚上麵,被它紮了一下,小腿麻痹了,痛得真受不了。
“想點開心的事兒吧,老家夥,”他說,“時間過得很快,你離家越來越近了。丟了四十磅魚肉,船走起來更輕快一些。”他很清楚,等他駛進了海流的中部,會發生什麼事。可是眼下一點辦法也沒有。
“對,有辦法了,”他說出聲來,“我可以把刀子綁在一支槳的把子上。”
於是他把舵柄挾在胳肢窩裏,用一隻腳踩住了帆腳索,就這樣辦了。
“行了,”他說,“我照舊是個老頭兒。不過我不赤手空拳的了。”
風愈刮愈大,他的船順利地往前駛去。他隻看了看魚的上半身,恢複了一點兒希望。
不抱希望才蠢哪,他想。再說,我認為這樣做是一樁罪過。別想罪過了,他想。麻煩已經夠多了,還想什麼罪過。何況我根本不懂這種事。
也許殺死這條魚就是一樁罪過。我看該是的,盡管我是為了養活我自己並且給許多人吃用才這樣幹的。不過話得說回來,那樣一來什麼事都成了罪過啊。別想罪過了吧。現在想它也實在太遲了,而且有些人是專門來考慮犯罪的事兒的。讓他們去考慮吧。你生來是個漁夫,正如那魚天生就是一條魚一樣。聖彼德羅是個漁夫,跟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的父親一樣。
他總喜歡去想一切跟他有關的事,而且因為沒有書報可看,又沒有收音機,他就想得很多,尤其是不住地在想著罪過。你不光是為了養活自己、把魚賣了買食品才殺死它的,他想。你殺死它是為了自尊心,因為你是個漁夫。它活著的時候你愛它,它死了你還是愛它。你既然愛它,殺死它就不是罪過,不然的話或許是更大的罪過吧?
“你想得太多了,老家夥。”他說出聲來。你倒很樂意殺死那條登多索鯊,他想。它跟你一樣,靠吃活魚過日子。它不是食腐動物,也不像有些鯊魚那樣,隻知道遊來遊去滿足食欲。它是美麗而崇高的,什麼也不害怕。“我殺死它是為了自衛,”老人又說出聲來,“殺得也很利索。”
況且,他想,凡事都有定律。捕魚養活了我,同樣也快把我害死了。隻有那孩子使我活得下去,他想。我不能過分地欺騙自己了。
他把身子探出船舷,從魚身上被鯊魚咬過的地方撕下一塊肉。他嘗了嘗,覺得肉質很好,味道也鮮美。又堅實又多汁,像牲口的肉,不過不是紅色的。一點筋也沒有,他知道可以在市場上賣大價錢。可是沒有辦法讓它的氣味不散布到水裏去,老人知道倒黴透頂的時刻就快來到了。
風向東北方繼續吹著,他知道這表明它不會減退了。老人朝前方望去,看不見一絲帆影,也看不見任何一隻船的船身或冒出來的煙。隻有飛魚從船頭那邊飛出來,向兩邊倉皇飛去,還有一攤攤黃色的馬尾藻。他連一隻鳥也看不見。他已經在海裏走了兩個鐘點,在船梢歇著,有時候從大馬哈魚身上撕下一點肉來咀嚼著,盡量使自己好好休息一下,保持精力,這時他看到了兩條鯊魚中首先露麵的那一條。
“Ay。”他說出口。這個詞兒是沒法翻譯的,也許不過是一聲叫喊,就像一個人覺得釘子穿過他的雙手,釘進木頭時不由自主地發出的聲音。
“加拉諾鯊,”他高聲說。他看見另一個鯊魚的鰭在第一個的背後冒出水來,根據這褐色的三角形鰭和甩來甩去的尾巴,他認出這是兩條鏟鼻鯊。它們嗅到了血腥味以後,就興奮起來,因為餓昏了頭,它們激動得一會兒迷失了嗅跡,一會兒又找到了嗅跡。可是它們卻始終在逼近。
老人係緊帆腳索,卡住了舵柄。然後他拿起上麵綁著刀子的槳。他盡量輕地把槳舉起來,因為他那雙手痛得不聽使喚了。然後他又把手張開,再輕輕把槳攥住,讓雙手鬆弛下來。這一次他把手緊緊地合攏,讓它們忍住了痛楚而不致縮回去,一麵注視著鯊魚的到來。他這時看得見它們那又寬又扁的鏟子形的頭,和尖端呈白色的寬闊的胸鰭。這是兩條可惡的鯊魚,氣味難聞,既凶殘嗜殺,也吃腐爛的死魚,饑餓的時候,它們會去咬船上的槳或者舵。就是這些鯊魚,會趁海龜在水麵上睡覺的時候咬掉它們的腳和鰭狀肢,如果碰到饑餓的時候,還會襲擊在水裏遊泳的人,即使這人身上並沒有魚血或黏液的腥味。
“Ay,”老人說,“加拉諾鯊。來吧,加拉諾鯊。”
它們來啦。但是它們來的方式和那條灰鯖鯊的不同。一條鯊魚轉了個身,鑽到小船底下看不見的地方,它用嘴拉扯著死魚,老人感覺到小船在晃動。另一條用它一條縫似的黃眼睛注視著老人,然後飛快地到船跟前,張開半圓形的大嘴,朝魚身上被咬過的地方咬去。在它褐色的頭頂以及腦子跟脊髓相連處的脊背上有道清清楚楚的紋路,老人用綁在槳上的刀子朝那交叉點紮進去,又抽出來再紮進這鯊魚的貓似的黃眼睛裏。鯊魚放開了咬住的魚,身子朝下溜,臨死時還把咬下的魚肉吞了下去。
另一條鯊魚正在咬啃那條魚,弄得船身還在搖晃,老人就鬆開了帆腳索,讓小船橫過來,使鯊魚從船底下暴露出來。他一看見鯊魚,就從船舷上探出身子,一槳朝它戳去。他隻為了戳在肉上,可是鯊魚的皮很結實,刀子幾乎戳不進去。這一戳不僅震痛了他那雙手,也震痛了他的肩膀。鯊魚又迅速地浮上水麵,露出了腦袋,老人趁它的鼻子伸出水麵靠上那條魚的時候,對準它扁平的腦袋頂中央紮去。老人拔出刀刃,朝同一地方又紮了一下。它依舊緊閉著嘴巴,咬住了魚不放,於是老人再從它的左眼上戳進去。但鯊魚還是纏住他的魚不放。
“還不夠嗎?”老人說著,把刀刃戳進它的脊骨和腦子之間。這一次戳進去很容易,他感到它的軟骨折斷了。老人又把槳倒過來,把刀刃插進鯊魚的兩顎之間,想把它的嘴撬開。他把刀刃絞了又絞,當鯊魚嘴一鬆滑下去的時候,他說:“去去,加拉諾鯊,溜到一英裏深的水裏去吧。去找你的朋友,也許那是你的媽媽吧。”
老人擦了擦刀刃,把槳放下。然後他係上了帆腳索,張起帆來,使小船順著原來的航線走。
“它們準是把這魚吃掉了四分之一,而且吃的淨是好肉,”他說出聲來,“我真希望這是一場夢,我壓根兒沒有釣到它。魚啊,這件事兒可真叫我不好受。這把一切都搞糟啦。”他不再說下去了,此刻不想朝魚看一眼了。它的血已經流盡了,被海水衝刷著,看上去像鏡子背麵鍍的銀色,身上的條紋依舊看得出來。“我原不該出海這麼遠的,魚啊,”他說,“對你對我都不好。我很抱歉,魚啊。”
得了,他對自己說。去看看綁刀子的繩子,看看斷了沒有。然後把你的手弄好,因為還有麻煩的事沒有來到呢。
“有塊石頭可以磨磨刀該多好,”老人檢查了綁在槳把子上的刀子後說,“我原該帶一塊磨石來的。”好多東西都是應該帶來的,他想。但是你沒有帶來,老家夥啊。眼下可不是想你什麼東西沒有帶的時候,想想你用現在手頭有的東西能做些什麼事兒吧。
“你給了我多少忠告啊,”他說出聲來,“可是我懶得聽下去了。”他把舵柄夾在胳肢窩裏,雙手泡在水裏,小船朝前駛去。“天知道最後那條鯊魚咬掉了多少魚肉,”他說,“船現在可輕得多了。”他不願去想那魚給撕得殘缺不全的肚子。他知道鯊魚每次衝上去猛扯一下,總要撕去好多魚肉,還知道魚此刻給所有的鯊魚留下了一道嗅跡,寬得像海麵上的一條公路一樣。
它是條大魚,可以供養一個人整整一冬,他想。別想這個啦。還是歇一歇,把你的手弄弄好,好守住這剩下的魚肉吧。水裏的血腥氣這樣濃,我手上的血腥氣就算不上什麼了。何況,這雙手上出的血也不多。給割破的地方都算不上什麼。出血也許能叫我的左手不再抽筋。
我現在還有什麼事可想?他想。什麼都別去想它。我必須什麼也不想,隻等著下一條鯊魚來吧。但願這真是一場夢,他想。不過誰說得準呢?也許結果會是好的。
下一個來的鯊魚是條單獨的鏟鼻鯊。看它的來勢,就像一頭奔向飼料槽的豬,如果豬能有這麼大的嘴,大到你可以把腦袋伸進去的話。老人先讓它咬住了魚,然後才把槳上綁著的刀子紮進它的腦子裏去。但是鯊魚朝後猛地一掐,打了個滾,刀刃啪地一聲斷了。
老人隻管坐定下來掌舵。連看也不看看那條大鯊魚在水裏慢慢地下沉,起先很大一圈,最後隻剩一丁點兒了。這種情景總叫老人看得入迷。可是這次他卻連看也不看一眼。
“我現在還有那根魚鉤,”他說,“不過它沒什麼用處。我還有兩把槳和一個舵把和那根短棍。”
我被它們打敗了,他想。我已經上了年紀了,不可能用棍子打死鯊魚了。但是隻要我有槳有短棍和舵把,我一定要試試。他又把雙手浸在水裏泡著。這時天色漸漸地向晚,除了海洋和天空,他什麼也看不見。空中的風比剛才大了,他指望不久就能看到陸地。
“你累壞了,老家夥,”他說,“裏裏外外都累壞了。”
直到太陽快落下去的時候,鯊魚才再來襲擊它。
老人看見兩片褐色的鰭正順著那魚不得不在水裏留下的很寬的嗅跡遊來。它們甚至不用到處來回搜索這嗅跡。就筆直地並肩朝小船撲來。
他扭緊了舵把,係緊帆腳索,伸手到船梢下去拿那根棍子。它原是個槳把,是從一支斷槳上鋸下的,大約兩英尺半長。因為它上麵有個把手,他隻用一隻手攥起來才覺得方便於是他就用右手穩穩地攥住了它,彎著手按在上麵,一麵望著鯊魚的到來。兩條都是加拉諾鯊。
我必須讓第一條鯊魚把那魚咬緊了才打它的鼻尖,或者照直朝它頭頂正中劈去,他想。
兩條鯊魚一起緊逼過來,他一看到離他較近的那條張開嘴插進那魚的銀色肚皮時,就高高舉起棍子,重重地打下的當兒,砰的一聲打在鯊魚寬闊的頭頂上。棍子落下去,他覺得好像打在堅韌的橡膠上。同時他也感覺到打在堅硬的骨頭上,他就趁鯊魚從那魚身上朝下溜的當兒再朝它鼻尖上狠狠地打了一下。
另一條鯊魚原是忽隱忽現的,這時又張大了嘴撲上來。它咬住了魚身,閉緊了嘴的時候,老人看見一塊塊白花花的魚肉從它嘴角漏出來。他掄起棍子朝它打去,隻打中了它的頭部,鯊魚朝他望了一眼,把咬在嘴裏的那塊肉一口撕下來。老人趁它銜著魚肉溜走的時候,又掄起棍子朝它打下去,但是隻打中了那厚實而堅韌的橡膠般的地方。
“來吧,加拉諾鯊,”老人說,“再過來吧。”
鯊魚衝上前來,閉住嘴就給老頭揍了一棍。他結結實實地打中了它,是把棍子舉得不能再高才打下去的。這一回他感到他已經打中了腦子後部的骨頭,於是又朝同一部位打下去,鯊魚呆滯地撕下嘴裏咬著的魚肉,從魚身邊溜下去了。
老人守望著,等它再回來,可是兩條鯊魚都沒有露麵。接著他看見其中的一條在海麵上打著轉兒遊來遊去。他卻沒有看見另外一條的鰭。
我沒法指望打死它們了,他想。我年輕力壯時能行。不過我已經叫它們倆都受了重傷,它們中哪一條都不會覺得好過。要是我能用雙手掄起一根棒球棒去打它們,我準能把第一條打死。即使現在也能行,他想。
他不願再朝那條魚看一眼。他知道它的半個身子已經被咬爛了。他剛才跟鯊魚搏鬥的時候,太陽已經落下去了。
“馬上就要全黑了,”他說,“一會我將看見哈瓦那的燈火了。如果我往東走得太遠了,我會看見一個新開辟的海灘上的燈光。”
我現在離陸地不會太遠了,他想。我希望沒人替我擔心。當然啦,那孩子一定會擔心我的。可是我相信他一定有信心。好多老漁夫也會替我擔心的。還有好多別的人,他想。我真是住在一個好鎮子裏啊。
他不能再跟這條大魚說話了,因為它給糟蹋得太慘了。這時他腦子裏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半條魚,”他說,“你原來是條完整的。我很抱歉,我出海太遠了。我把你和我都給毀了。可是我們已經殺死了不少鯊魚,你和我,還打傷了好多條。你究竟殺死過多少啊,老魚?你頭上長著那隻長嘴,可不是白長的啊。”
他總喜歡想到這條魚,想到如果它能夠隨意地遊來遊去,會怎樣去對付一條鯊魚。我應該砍下它這張嘴,用它去跟那些鯊魚鬥,他想。可是船上沒有斧頭,後來又弄丟了那把刀子。
但是,如果我能把它砍下了,把它綁在槳把上,那該是多好的武器啊。這樣一來,我們就能一起跟它們鬥啦。要是它們夜裏來,你該怎麼辦?你又有什麼辦法?
“跟它們鬥,”他說,“我要跟它們鬥到死。”
但是,在眼下的黑暗裏,看不見天邊的紅光,也看不見燈火,有的隻是風和那拉得緊緊的帆,他感到說不定自己已經死了。他合上雙手,摸摸掌心。這兩隻手沒有死,他隻消把它們開合一下,就能感到生之痛楚。他把脊背靠在船梢上,知道自己沒有死。這是他的肩膀告訴他的。
我許過願,要是我逮住了這條魚,要念多少遍祈禱文,但是我現在累得說不出來了。倒不如把麻袋拿來披在肩上。
他躺在船梢一麵掌著舵,一麵注視著天空,等著天際的反光出現。我還有半條魚,他想。也許我運氣好,能把前半條帶回去。我總該多少有點運氣吧。不,他說。你走得太遠了,把好運給敗壞啦。
“別胡說八道啦,”他說出聲來,“保持清醒,掌好舵。也許你的運氣還有不少呢。”
“假如運氣可以買就好了。”他說。我能拿什麼來買運氣呢?他問自己。能用一支弄丟了的魚叉、一把折斷的刀子或者一雙受了傷的手嗎?
“也許能,”他說,“你曾想拿在海上的八十四天來買它。人家也幾乎把它賣給了你。”
別再胡思亂想了吧,他想。好運這玩意兒,來的時候有許多不同的方式,誰認得出啊?可是不管什麼樣的好運,我都要一點兒,要什麼報酬我就給什麼。但願我能看到燈火的反光,他想。我想要的東西太多了。但眼下的願望就隻有這個了。他竭力坐得舒服些,好好掌舵,因為感到疼痛,他知道自己並沒有死。
大約夜裏十點的時候。他看見了城市的燈火映在天際的反光。起初隻能依稀看出,就像月亮升起前天上的微光。然後一步步地清楚了,在海洋被這漸漸猛烈的風刮得波濤洶湧的時候。他已經駛進了紅光裏麵了,他想,要不了多久就能駛到灣流的邊緣了。
現在一切都過去了,他想。它們也許還會再來襲擊我。不過,一個人在黑夜裏,沒有一件武器,怎麼去對付它們呢?他這時身子僵硬、疼痛,在夜晚的寒氣裏,他的傷口和身體上一切有用力過度的地方都痛得厲害。我希望不必再鬥了,他想。我多麼希望我不必再跟它們鬥呀。
但是到了午夜,他又搏鬥了,而這一回他知道搏鬥也是徒勞。它們是成群結隊來的,朝那魚直撲,他隻看見它們的鰭在水麵上劃出的紋路,還有它們的鱗光。他用棍子朝它們的頭打去,聽到上下顎啪地咬住的聲音,還有它們在船底下咬住了魚使船搖晃的聲音。他看不清目標,凡是他能感覺到,聽到的,就不顧一切地揮棍劈去,他感到什麼東西攫住了他的那根棍子,就此丟掉了。
他把舵把從舵上猛地扭下,用它去打去砍,兩隻手攥住了一次次朝下戳去。可是它們此刻都已經竄到船頭邊,一條接一條地竄上來,一擁而上,咬下一塊塊魚肉,當它們轉身再來時,把這些在水麵下發亮的魚肉一塊塊全撕去了。
最後,有條鯊魚朝魚頭撲上來,他知道這下子一切都完了。他把舵把朝鯊魚的腦袋掄去,打在它咬住的厚實的魚頭的兩顎上,那兒的肉咬不下來。他迎麵劈去一次,兩次,又一次。他聽見舵把折斷的聲音了,就把斷下的把手向鯊魚身上紮去。他感到它紮了進去,知道它很尖利,因此就再使勁往裏麵紮。鯊魚鬆了嘴,沉下去了。這是前來的這群鯊魚中最末的一條。它們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吃的了。
老人累壞了,同時覺得嘴裏有股怪味兒。這味兒帶著銅腥氣,甜滋滋的,他一時害怕起來。不過這味兒並不太濃。
他朝海裏啐了一口說:“把它吃了,加拉諾鯊。做你們的夢去,夢見你們殺死了一個人。”
他知道被打敗了,而且一塌糊塗,就回到船梢,發現舵把那鋸齒形的斷頭還可以安在舵的狹槽裏,讓他用來掌舵。他把麻袋在肩頭圍好,然後按照原來路線把船駛回去。航行得很輕鬆,他什麼念頭都沒有,什麼感覺也沒有。他此刻超脫了這一切,現在隻要盡可能出色而明智地把小船駛回他家鄉的港口。夜裏有些鯊魚來咬這死魚的殘骸,就像人從飯桌上撿麵包屑吃一樣。老人理也不理它們,除了掌舵以外他什麼都不理睬。他隻留意到船舷邊沒有什麼無比沉重的東西,在旁邊拖累了,小船這時駛來多麼輕鬆,多麼順當。
船還是好好的,他想。完完整整,沒受一點兒損傷,除了那個舵把。那是容易更換的。
船駛進灣流了,看得見沿岸那些海濱住宅區的燈光了。他知道他此刻到了什麼地方,回家是不算一回事兒了。不管怎麼樣,風總是我們的朋友,他想。然後他加上一句:不過也隻是有時候是。還有大海,那兒有我們的朋友,也有我們的敵人。還有床,他又想。床是我的朋友。正是床啊,他想。床真是一樣了不起的東西。吃了敗仗,上床是很舒服的,他想。我從來不知道竟然這麼舒服。可是是什麼把你打敗的,他想。“什麼也不是,”他提高嗓子說,“隻怪我出海太遠了。”
等他駛進小港的時候,露台飯店的燈光全熄滅了,他知道人們都上床了。海風越刮越大,此刻刮得更是狂猖。然而港灣裏靜悄悄的,他直駛到岩石下一小片卵石灘前。沒人來幫他的忙,他隻好一個人盡自己的力量把船劃得緊靠岸邊。然後他跨出船來,把它係在一塊岩石上。
他放下桅杆,把帆卷起,捆上。然後他把桅杆扛在肩上往岸上爬。這時候他才知道自己疲乏到什麼程度。他在半路上歇了一會兒,回頭一望,在街燈的反光中,看見那魚的大尾巴直豎在小船船梢後邊。他看清它赤露的脊骨像一條白線,看清那帶著突出的長嘴的黑糊糊一團的腦袋,而在這頭尾之間卻一無所有。
他再往上爬去,到了杆頂上,他就摔倒在地,桅杆還是橫在肩上,躺了一會兒。他想法爬起身來。可是太困難了,於是他就扛著桅杆坐在那兒,一麵望著大路。一隻貓從路對麵走過,去幹它自己的事,老人直望著它。過一會兒才轉過神兒來望著大路。
最後,他放下桅杆,站起身來。他再一次舉起桅杆,扛在肩上,順著大路走去。他不得不坐下歇了五次,才走到他的窩棚裏。
進了窩棚,他把桅杆靠在牆上。他摸黑找到一隻水瓶,喝了一口水。就躺到床上去。他拉起毯子,蓋住兩肩,然後又裹住了脊背和雙腿,他臉朝下躺在報紙上,兩條胳膊伸得筆直,手心向上。
第二天早上,孩子朝門內張望,他睡得正沉。這一天風刮得正猛,那些漁船不會出海了,所以孩子睡了個懶覺,跟每天早上一樣,他一起身就到老人的窩棚來。孩子看見老人在喘氣,接著看見老人的那雙手,就哭起來了。他趕忙一聲不響地走出來,去拿點咖啡,一路上邊走邊哭。
許多漁夫站在那隻小船周圍,看著綁在船旁的東西,有一名漁夫卷起了褲腿站在水裏,用一根釣索在量那死魚的骨骼。
孩子沒有走下坡去。他早已到那兒去過了,其中有個漁夫正在替他看管這條小船。
“他怎麼啦?”一名漁夫大聲叫道。
“睡著呢,”孩子喊著說,他不在乎人家看見他在哭,“誰都別去打擾他。”
“它從鼻子到尾巴有十八英尺長。”那量魚的漁夫叫道。
“我相信。”孩子說。
他走進露台飯店,去要了一罐咖啡。
“要滾燙的,多加些牛奶和糖在裏頭。”
“還要別的嗎?”
“不要了。過後我再看他想吃些什麼。”
“多大的魚呀,”飯店老板說,“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魚。你昨天捉到的那兩條也滿不錯。”
“讓我的魚都見鬼去吧。”孩子說,又哭起來了。
“你想喝點什麼嗎?”老板問。
“不要,”孩子說,“叫他們別去打擾聖地亞哥。我就回來。”
“告訴他我很掛念他。”
“謝謝你。”孩子說。
孩子拿著那罐熱咖啡徑直走到老人的窩棚,在他身邊坐下,等他醒來。有一回眼看他快醒過來了。可是他又死沉沉地睡過去,孩子不得不跨過大路去借些木柴來把咖啡再熱一熱。
老人終於醒了。
“別坐起來,”孩子說,“把這個喝了。”他倒了些咖啡在一隻玻璃杯裏。
老人把它接過去一口喝幹了。
“它們把我打敗了,馬諾林,”他說,“它們確實把我打敗了。”
“它沒有打敗你。那條魚並沒有打敗你。”
“是的。真的沒有。隻是後來鯊魚打敗了我。”
“佩德裏科在看守小船和打魚的漁具。你打算把那魚頭怎麼處理?”
“讓佩德裏科把它切碎了,做魚食吧。”
“那張長嘴呢?”
“你要你就拿去。”
“我要,”孩子說,“現在我們得來安排安排別的事情。”
“他們來找過我嗎?”
“當然找過。派出了海岸警衛隊和飛機。”
“海洋太大了,小船又小,不容易看見。”老人說。他感到多麼愉快,可以對一個人說話,而不再是自言自語,也不再對著海說話了。“我很想念你,”他說,“你們捉到了幾條魚?”
“頭一天一條,第二天一條,第三天兩條。”
“太好了。”
“我們現在又可以一道打魚了。”
“不。我沒有運氣。我再也不會交好運了。”
“去它媽的好運,”孩子說,“我會給你帶來好運的。”
“你家裏人該怎麼說呢?”
“誰管它。我昨天已經捉住了兩條。不過我們現在一定要一起打魚,因為我還有好多東西要跟你學。”
“我們得弄一支能紮死魚的好長矛,經常放在船上。你可以從舊福特牌汽車上弄來一塊鋼板做矛頭。我們可以拿到瓜納巴科亞去磨一磨。應該把它磨得很鋒利,同時不要回火鍛造,免得它會斷裂。我的刀子已經斷了。”
“我再去弄把刀子來,把鋼板也磨快。這大風要刮多少天?”
“大概三天。也許還要久些。”
“那麼我要把什麼事情都安排好,”孩子說,“你也要把你的手養好,老大爺。”
“我知道怎樣調理這雙手的。夜裏,我吐出了一些奇怪的東西,感到胸膛裏有什麼東西碎了。”
“把這個也養好,”孩子說,“躺下吧,老大爺,我去給你拿件幹淨襯衫來。還帶點什麼吃的來。”
“我不在家時候的報紙,不管哪一天的隨便帶一份來。”老人說。
“你得趕快好起來,我還有很多要跟你學。你吃了多少苦?”
“一言難盡。”老人說。
“我去把報紙和吃的東西拿來,”孩子說,“你好好休息吧,老大爺。我到藥房去給你弄點搽手的藥來。”
“別忘了告訴佩德裏科說那魚頭給他了。”
“不會。我會記得。”
孩子出了門,當他順著那磨損的珊瑚石路走去的時候,他又放聲大哭起來。
那天下午,露台飯店來了一群旅遊者,其中一個女人朝下麵的海水望去,看見在一堆空的汽酒聽和死梭子魚之間,有一條又粗又長的雪白的脊骨,最後端有條巨大無比的尾巴,當東風在港口外不斷地掀起大浪的時候,這尾巴隨著潮水一上一下地擺來擺去。
“那是什麼?”她問一名侍者,指著那條大魚的長長的脊骨,它如今已經僅僅是垃圾,隻等著潮水來把它帶走了。
“Tiburon,”侍者說,“Es。”他想對她解釋這事情的經過。
“我還不知道鯊魚有這樣漂亮的尾巴,形狀這樣美觀。”
“我也不知道。”她的男朋友說。
在大路另一頭的窩棚裏,老人又睡著了。他依舊臉朝下睡著,孩子坐在他身邊,守護著他。老人正在夢見獅子。
弗朗西斯·麥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
在吃午飯的時候,他們全都圍坐在雙層綠帆布帳篷底下用餐,佯裝出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的樣子。
“你想要酸橙汁,還是檸檬汽水?”麥康伯問。
“我要一杯兌酸橙汁的杜鬆子酒。”羅伯特·威爾遜說。
“我也要一杯兌酸橙汁的杜鬆子酒,我需要喝點兒酒。”麥康伯的妻子說。
“我想現在正是需要這玩意兒的時候,”麥康伯同意地說,“告訴他調三杯兌酸橙汁的杜鬆子酒。”侍候吃飯的那個仆人已經開始調了,隻見他從帆布冷藏袋裏掏出一個個酒瓶,風從覆蓋著帳篷的樹林子裏吹過,瓶子在風中滴滴答答地淌出液體來。
“我得付給他們多少錢?”麥康伯問。
“最多一英鎊,”威爾遜告訴他,“你沒必要慣壞他們。”
“頭人會把錢分配給他們嗎?”
“當然會啦。”
弗朗西斯·麥康伯在半個鐘頭以前,被廚子、侍候的仆人們、剝野獸皮的、搬運工人們,用胳膊和肩膀得意洋洋地從營地的邊緣抬到他的帳篷跟前。扛槍的人沒有參加這場遊行,土著的仆人們在他的帳篷門口把他放下來。他同他們一一握手,接受他們的祝賀,緊接著走進帳篷,坐在床上,直到他的妻子走進來。她進來時,沒有同他說話。他馬上走到外麵,在旅行用的洗臉盆裏洗了臉和手,然後走進就餐帳篷,坐在微風習習的樹蔭下的一張舒適的帆布椅子上。
“你打著了一頭獅子,”羅伯特·威爾遜說,“而且還是一頭呱呱叫的獅子。”麥康伯太太迅速瞟了威爾遜一眼。她是一位相貌很好看、保養得很好的美人兒,就憑著她的美貌和社會地位,在五年以前,她用幾張相片為一種她從來沒有用過的美容品做廣告,得到了五千元酬金。她嫁給弗朗西斯·麥康伯已經十一年了。
“那是一頭頂好的獅子,是不是?”麥康伯說。這會兒他的妻子注視著他,她也注視著這兩個男人,好像她以前從來沒有見到過他們。
這一位是威爾遜,是個打獵的白人,在這之前她確實不認識他。他中等身材,頭發黃裏透著紅,參差不齊的胡子,臉色很紅,有一雙表情淡漠的藍眼睛,眼角上布滿細小的白皺紋,他微笑的時候,這些皺紋就有趣地變深了。現在他在向她微笑,她的眼光從他的臉上移到他那件寬大的短上衣覆蓋著的溜肩膀上。那件短上衣沒有左胸袋,在左胸袋的位置上做了四個帶圈,帶圈裏插著四顆大子彈;她的眼光移到他那棕色的雙手上、舊長褲上、很臟的皮靴上,最後重新回到他的紅臉上。她注意到他那張被陽光烤紅了的臉的前額上有一圈白色的紋兒,那是他的斯坦遜氈帽留下的痕跡,現在這頂帽子就掛在帳篷支柱的一個木釘子上。
“唔,為打到了獅子幹杯吧。”羅伯特·威爾遜說。他又向她微笑;她沒有一點笑意,驚奇地望著她的丈夫。
弗朗西斯·麥康伯個子很高,要是你不計較他骨架的長短,他還算得上身材勻稱,他皮膚黑黝黝,頭發剪得跟一個水手一樣短,嘴唇特別薄;大家都認為他長得漂亮。他穿著同威爾遜一樣的打獵服裝,不過他的衣服是嶄新的。他大約三十五歲,身體非常結實,精通場地球類運動,還釣到過許多大魚。剛才當著那麼多人的麵,卻顯露出他原來是個膽小鬼。
“為打到獅子幹杯,”他說,“我一定永遠感謝你剛才做的那件事情。”
瑪格麗特,他的妻子,把眼光從他身上移回到威爾遜身上。
“咱們別再談起那頭獅子了。”她說。
威爾遜打量著她,一絲笑意也沒有,現在她倒向他微笑了。
“這是個非常特殊的日子,”她說,“即使是中午待在帆布帳篷裏,你不是也應該戴著帽子嗎?你知道,你和我講過。”
“是應該戴帽子。”
“你知道,你有一張很紅的臉,威爾遜先生。”她微笑著對他說。
“那是喝酒的緣故。”威爾遜說。
“我看不是這樣吧,”她說,“弗朗西斯酒喝得也挺厲害,可是他的臉一直都沒有紅。”
“今天不就紅啦。”麥康伯試著能不能說笑話。
“沒有,”瑪格麗特說,“今天臉紅的人是我。不過威爾遜先生一直是臉紅的。”
“肯定是血統關係,”威爾遜說,“嗨,你不至於喜歡拿我的美貌做話題吧。”
“我隻不過是剛剛提了一下。”
“咱們別談這個。”威爾遜說。
“談話也變得這麼困難了。”瑪格麗特說。
“別傻了,瑪戈。”她的丈夫說。
“根本沒什麼困難,”威爾遜說,“打到了一頭呱呱叫的獅子。”
瑪戈望著他們兩個人,他們倆看出她快要哭了。這種情況威爾遜已經發現了很長一段時間了,他有些擔心。麥康伯已經不害怕了。
“發生這種事情並不是我所希望的。唉,我不希望發生這種事情。”
她邊說邊向她自己的帳篷走去。她沒有發出哭聲,但是在她穿著的那件玫瑰紅的防曬襯衫下,她的肩膀在顫顫發抖。
“女人經常使性子,”威爾遜對高個子說,“搞不明白是什麼原因。神經緊張,或者加上這樣那樣的原因。”
“沒什麼,”麥康伯說,“隻怕我得為這件事忍受到咽氣那一天了。”
“別說廢話了。咱們來點烈酒,”威爾遜說,“把一切都忘掉吧。反正也沒出什麼事情。”
“咱們可以試試,”麥康伯說,“可是我不會忘掉你為我做的事情。”
“那算不了什麼,”威爾遜說,“別盡說廢話了。”
他們坐在樹蔭裏,營房就安紮在幾棵枝葉繁茂的刺槐樹底下。樹林後麵是一座懸崖,還有一片一直延伸到一條小河旁的草地,河底都是圓石,河對岸就是森林,他們喝著冰得非常可口的兌了酸橙汁的杜鬆子酒。仆人們在布置餐桌,他們兩個人的眼光互相避免接觸。威爾遜心裏很清楚,那幫仆人現在已經知道了一切,當他看到那個侍候麥康伯的仆人一邊把盆子放在桌上,一邊用異樣的眼光望著他的主人的時候,他就用斯瓦希裏語聲色俱厲地責備他。那個仆人立刻臉色大變,轉過身去。
“你在跟他說什麼?”麥康伯問。
“沒什麼,告訴他幹活麻利點,要不,我會讓他狠狠地挨上十五下。”
“挨十五下什麼呢?是鞭打嗎?”
“這樣做根本不合法,”威爾遜說,“扣他們的工錢倒是允許的。”
“那你還照樣鞭打他們嗎?”
“啊,當然了。他們要是去控告的話,就免不了要鬧出一場風波。當然他們從來也不去。他們情願挨打,也不願意扣錢。”
“真奇怪!”麥康伯說。
“說真的,一點也不奇怪,”威爾遜說,“你願意選擇哪一件?是被人用樺樹條狠狠揍一頓呢,還是拿不到工錢?”
他一說出這種話,馬上感到有點不妥當,沒有等麥康伯回答,就接著說:“咱們全都天天在挨揍,你知道,不是因為這件事,就是因為另一件事。”
“越說越不像話了,我的老天啊,”他想,“我成了一個外交家啦,是不是?”
“是啊,咱們都在挨揍,”麥康伯說,目光始終不去望他,“我為那件獅子的事非常難為情。不應該再傳出去了。我的意思是說,別讓任何人聽說這件事了,好不好?”
“你的意思是說,我會在馬撒加俱樂部裏談起這件事嗎?”威爾遜此時冷冷地望著他。他沒有想到麥康伯會這麼說。
他原來不但是個膽小鬼,而且是個下流胚,威爾遜想。直到今天,我還非常喜歡他哪。但誰能摸得透一個美國佬呢?
“那是不會發生的事,”威爾遜說,“我是一個職業獵人,我們從來不談論主顧。這件事你完全可以放心。不過,由你來要求我們別談論,這是不成體統的。”
他覺得和這位主顧鬧翻要自在得多。那樣他就可以獨自一人吃飯,可以一邊吃飯,一邊看書。那些獵物歸他們吃。他是在出去打獵的時候遇到他們的,隻有在正規場合的接觸——法國人管這叫什麼來著?崇高的敬意——這樣做比不得不應付這種無聊的感情糾紛要自在得多。他想要侮辱他,幹脆就此鬧翻算了。
那麼,他就可以一邊吃飯,一邊看書,同時他仍然可以喝他們的威士忌。這是表示打獵的主顧和陪打的獵人關係鬧翻的一種習慣做法。如果你偶然遇到另一個白種獵人,問他:“情況如何啊?”如果他回答:“啊,我仍然在喝他們的威士忌。”那麼你就可以知道情況準是糟糕透頂了。
“對不起。”麥康伯說,一邊抬起那張美國人的臉望著威爾遜,那張臉即使是在中年也還會是孩兒臉;威爾遜注意到他水手似的短發、俊俏的眼睛,隻是眼光有點兒躲躲閃閃,端正的鼻子、薄嘴唇和漂亮的下巴。“對不起,我不知道這樣會傷害你。有許多事情我還不懂得。”
那麼,我該怎麼辦呢,威爾遜問自己。他已經完全決定馬上同他幹脆鬧翻,但是這個無賴的家夥在侮辱了他後又在向他賠禮道歉啦。他又試了一下。“不要擔心我會說出去,”他說,“我還得混飯吃哪。你知道,在非洲沒有一個女人打不中獅子,沒有一個白種男人會逃跑。”
“我就像一隻兔子似的逃跑啦。”麥康伯說。
唉,遇到一個這麼說話的男人,還能有什麼辦法呢,威爾遜想不出任何辦法了。
威爾遜用他那雙機關槍手的冷漠的藍眼睛望著麥康伯,麥康伯用微笑回答他。如果你沒有注意到他的自尊心受損以後眼睛裏是什麼表情,他的微笑卻是很可愛的。
“也許我能在獵野牛上補回來,”他說,“咱們下一次去獵野牛,好不好?”
“你如果喜歡的話,明天早晨就去吧。”威爾遜告訴他。
也許他剛才真不是故意的,隻有這樣想了。對於一個美國人,你根本拿不準他要做的任何事情。他又開始完全同情麥康伯了。如果你能忘掉這個早晨,那就最好啦。不過,你當然是忘不了的囉。這個早晨簡直糟透了。
“你太太來了。”他說。她正在從她的帳篷那往這邊走,看上去精神抖擻、興高采烈,可愛極了。她有一張很特別的鵝蛋臉,特別得讓你以為她是個蠢貨。但是她不蠢,威爾遜想,不,一點兒也不蠢。
“漂亮的紅臉威爾遜先生,你好啊。弗朗西斯,你感到好點兒了嗎,我的寶貝?”
“啊,好多啦。”麥康伯說。
“我已經把這件事完全丟開了,”她一邊說,一邊在桌子旁邊坐下,“弗朗西斯會不會打獅子,那又有什麼關係呢?那不是他的本來行當。那是威爾遜先生的老本行。威爾遜先生打獵的本領真叫人難以忘懷。你什麼都打嗎?”
“啊,什麼都打,”威爾遜說,“確實是什麼都打。”他想她們是世界上最冷酷的,最冷酷、最狠心、最掠奪成性和最迷人的。一旦她們變得冷酷了,她們的男人就要軟弱下來,要不然,就會精神崩潰。難道她們挑中的都是任由她們控製的男人嗎?她們在結婚時的年紀,不可能懂得這麼多啊,他想。他一想到自己從前已經有過同美國女人打交道的經曆,就感到興奮,因為這一個更迷人一些。
“明天早晨我們要去打野牛。”威爾遜對她說。
“我也去。”她說。
“得了,你不要去啦。”
“啊,不行,我要去。我可以去嗎,弗朗西斯?”
“為什麼不待在營房裏?”
“不管怎麼樣我也要去,”她說,“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再錯過一次像今天的這種場麵。”
她剛才離開的時候,威爾遜在想,她剛才離開去哭的時候,看上去是一個最最好的女人。她看上去通情達理。她隻不過離開了二十分鐘,現在又回來了,而且還塗上了一層美國女人那種狠心的油彩。她們是最該死的女人。確實是最該死的。
“我們明天為你另外表演一次。”弗朗西斯·麥康伯說。
“你不要去了。”威爾遜說。
“你這話說得很不對勁,”她告訴他,“我多麼想看到你的表演啊。今天早晨,你那麼可愛。就是說,如果把野獸的腦袋打得稀巴爛是可愛的話。”
“吃午飯啦,”威爾遜說,“你很高興,是不是?”
“為什麼不高興呢?我到這兒來不是要自找煩悶的。”
“唔,過得還不煩悶吧。”威爾遜說。他能夠看見河裏的那些圓石和河對麵那長著樹的高高的岸,他想起了今天早晨發生的事來。
“啊,一點也不煩悶,”她說,“真有意思,還有明天。你不知道我多麼盼望明天的到來啊。”
“他們在給你上旋角羚羊肉。”威爾遜說。
“就是跳起來像兔子、模樣兒像母牛的那種大玩意兒,對不對?”
“我想你說的就是它們。”威爾遜說。
“味道很好。”麥康伯說。
“是你打到的嗎,弗朗西斯?”她問。
“是的。”
“它們是不是沒有危險性。”
“就怕它們撲到你身上。”威爾遜告訴她。
“我真高興。”
“為什麼不把那股潑婦勁兒收斂一點兒,瑪戈。”麥康伯一邊說,一邊在叉著羚羊肉片的弧形叉上加一點兒土豆泥、肉汁,還有胡蘿卜。
“我想我能做得到,”她說,“因為你把話說得這麼漂亮。”
“今天晚上,咱們要喝香檳酒,慶祝打到這頭獅子,”威爾遜說,“中午喝香檳酒太熱了。”
“啊,獅子,”瑪戈說,“我已經把它給忘啦!”
原來,羅伯特·威爾遜暗暗思考,她在作弄他,不是嗎?要不然,你會以為她想要演一場好戲嗎?一個女人發現了她的丈夫是個令人討厭的膽小鬼,會做出些什麼舉動來呢?她心狠得要命,但是她們全都心狠。她們控製著一切,那還用說,要想控製一切有時候就不得不狠下心來。不過,我對她們那套毒辣的手段已經看夠啦。
“再來點羚羊肉。”他很有禮貌地對她說。
那天下午,時間已經很晚了,威爾遜和麥康伯帶著那個開汽車的土著人和另外兩個扛槍的人,坐著汽車出去了。麥康伯太太待在營房裏。現在出去太熱啦,她說,明天一大早她會跟他們一起去。汽車出發的時候,威爾遜看到她站在一棵大樹底下,穿著淡玫瑰紅的卡其衫,她那副模樣兒與其說她長得美麗,倒不如說她漂亮更恰如其分,她的黑頭發從腦門上梳到後邊,挽成一個髻,低低的垂在脖頸上,她的臉色滋潤,他想,跟她原來在英國時沒什麼變化吧。她在向他們揮手,這時,汽車已經一路穿過野草長得很高的窪地,拐一個彎,又穿過樹林,開進一座座長著果樹的小山中間去了。
他們發現果樹叢中有一群羚羊立即從汽車上跳下來,他們輕手輕腳地走近一隻老公羊,它那一對長角叉得很開;隔開足足有兩百碼那麼遠,麥康伯開了非常漂亮的一槍,把那隻公羊撂倒了,嚇得其他那些羚羊發瘋似的逃跑,它們蜷著腿一跳就跳得老遠,互相從別的羚羊背上跳過去,像是在水上漂似的,簡直叫人難以置信,隻有在夢中,人才可能會這麼跳。
“這一槍打得妙極了,”威爾遜說,“它們是很小的目標。”
“羚羊的腦袋值得要嗎?”麥康伯問。
“很名貴,”威爾遜告訴他,“你槍法這麼準,還愁會遇上什麼麻煩嗎?”
“你覺得咱們明天找得到野牛嗎?”
“好機會多的很。它們一大清早總要出來吃東西,如果運氣好,咱們會在原野上碰到它們的。”
“我想把那件獅子的事情擺脫掉,”麥康伯說,“讓妻子看到你幹出這樣的事來,可真不怎麼令人愉快。”
我卻認為,更不愉快的是不管妻子看沒看到,你居然幹出了這樣的事情,而且幹了這種事情還要談起,威爾遜想。但是他說:“我永遠不會再想這件事啦。無論是誰,第一次遇到獅子,總要心慌的。這件事已經完全結束了。”
但是,就在那天夜晚,在篝火旁吃完晚飯,他在上床以前又喝了一杯威士忌蘇打。弗朗西斯·麥康伯躺在罩著蚊帳的帆布床上,傾聽著夜晚的喧鬧聲,這件事還沒有完全結束。它不但沒有完全結束,而且正在開始。它就同發生的時候一樣確確實實存在著,不但沒有絲毫磨滅,有些部分反而更突出了,他感到羞恥得很。但是比羞恥更厲害的是,他心裏有種寒冷、空洞的恐懼。這種恐懼始終存在著,像一個冷冰冰、粘糊糊的空洞,占據了他內心的所有空間,把他的信心從身體裏完全排擠出去了,這叫他感到異常難受。這件事現在仍然同他在一起。
這種情形是昨天夜晚開始發生的,那時候他醒過來,聽到河的上遊不知什麼地方有獅子的吼叫聲。吼聲深沉,結尾有點像咕嚕咕嚕的咳嗽聲,聽起來好像它就在帳篷外麵。弗朗西斯·麥康伯聽到這聲音,他感到害怕。他能夠聽到他妻子的平靜勻稱的呼吸聲,她睡得很熟。他沒有人可以傾訴,他感到害怕極了,也沒有人同他一起害怕。他獨自一人躺著,不知道索馬裏有一句成語,一個勇敢的人總是被獅子嚇三次。他第一次看到它的腳印的時候,他第一次聽到它的吼叫的時候和他第一次麵對著它的時候。到後來,在太陽升起來以前,他們正在就餐帳篷裏就著馬燈的亮光吃早飯,那頭獅子又吼了,弗朗西斯總覺得它就在營房旁邊。
“聽起來像頭老家夥,”羅伯特·威爾遜說,從他的鯡魚和咖啡上抬起眼睛來,“聽它那咳嗽似的聲音。”
“它離得很近嗎?”
“在河的上遊,大約有一英裏。”
“咱們能遇到它嗎?”
“咱們會去瞧一瞧。”
“它的吼叫聲怎麼傳得這麼遠?聽起來好像它就在帳篷裏。”
“聲音傳得可遠哪,”羅伯特·威爾遜說,“它的吼叫能傳得這麼遠,確是叫人奇怪。但願那是一頭適合獵殺的畜生。那幫手下人說,這兒附近有一頭挺大的家夥呢。”
“如果我開槍,應該打它哪兒,”麥康伯問,“才能把它打得動不了?”
“打它兩個肩膀中間,”威爾遜說,“打它的脖子,要是打得準的話。往它的骨頭裏打,就能把它撂倒。”
“但願我能夠瞄得準。”麥康伯說。
“你的槍法很好,”威爾遜告訴他,“要把握好開槍的時間,瞄得準確無誤。頭一顆子彈是最重要的。”
“距離多遠合適呢?”
“說不準。倒不如說距離多遠由獅子來決定。千萬別開槍,除非它走得相當近,你已經能瞄準它了。”
“不到一百碼嗎?”麥康伯問。
威爾遜瞟了他一眼。
“一百碼差不多啦。也許不得不在比這個距離更近一點兒的地方開槍。可千萬別在超過這個距離的地方沒有把握的亂開槍。一百碼是個很合適的距離。這樣,你想要打它哪兒,就能打它哪兒。你的太太來了。”
“你們好,”她說,“咱們要什麼時候去找那頭獅子呢?”
“等你吃完了早飯就去,”威爾遜說,“你感覺怎麼樣?”
“挺好啊,”她說,“我興奮極了。”
“我正要去查看一下,是不是每種東西都已經準備妥當了。”威爾遜剛要走開時。獅子又吼了。
“吵吵嚷嚷的家夥,”威爾遜說,“我們會叫你吼不出來的。”
“你怎麼啦,弗朗西斯?”他的妻子問他。
“沒什麼。”麥康伯說。
“得了,你瞞不住我,”她說,“你為什麼心煩?”
“沒什麼。”他說。
“告訴我,”她望著他,“你感到不舒服嗎?”
“是那該死的吼叫聲,”他說道,“它吵了整整一晚上,你知道嗎。”
“你為什麼不把我叫醒,”她說,“我倒是喜歡聽這聲音。”
“我得去幹掉這隻該死的畜生。”麥康伯可憐巴巴地說。
“唔,你上這兒來,就是為了幹這個,是不是?”
“可不是。不過我神經老是緊張,一聽到這畜生的吼叫聲,我的神經就緊張。”
“那麼,好吧,按照威爾遜說的去幹吧,幹掉它,叫它吼不出來。”
“你說得不錯,親愛的,”弗朗西斯·麥康伯說,“聽起來倒很容易,不是嗎?”
“你不是害怕它,是嗎?”
“當然不怕。隻是我聽它吼了整整一宿,感到神經緊張。”
“你會很麻利地幹掉它,”她說,“我知道你一定會的。我巴不得馬上就能看到它。”
“你吃完早飯,咱們就出發。”
“天還沒有亮哪,”她說,“這不是個恰當的時刻。”
就在這個時候,那頭獅子吼出一聲發自胸腔深處的悲歎,聲音一下子變成了喉音,而且越來越高的振動性好像叫空氣也跟著震動了,最後是一聲歎息和發自胸腔深處的、沉重的咕嚕聲。
“它聽上去好像就在這兒。”麥康伯的妻子說。
“我的老天,”麥康伯說,“我討厭這該死的吼叫聲。”
“給人印象深刻。”
“印象深刻,簡直可怕。”
這時候,羅伯特·威爾遜帶著他那枝短短的、樣子難看、槍口大得嚇人的505吉布斯走來,正張著嘴笑著。
“來吧,”他說,“你的扛槍人把你那枝斯普林菲爾德和那枝大槍都帶上了。每一樣都在汽車裏了。你有實心彈嗎?”
“有。”
“我也準備好了。”麥康伯太太說。
“我們就要阻止它亂吼亂叫了,”威爾遜說,“你坐在前麵吧,你太太不妨跟我一起坐在後麵。”
他們上了汽車,在灰蒙蒙的晨曦中,穿越樹林,向河的上遊駛去。麥康伯拉開槍栓,看了看他的金屬鑄的子彈,推上槍栓,又給來複槍上了保險。他感覺到他的手在發抖。他把手伸進口袋去摸了摸那裏的子彈,又用手指頭摸摸他短上衣胸前帶圈裏的子彈。他向那輛沒有門的、車身像個盒子似的汽車的後座轉過臉去,威爾遜同麥康伯太太就坐在那裏,兩個人都興奮地咧開了嘴在笑,接著威爾遜向前探出身子,低聲說:“瞧,鳥兒都飛下去了。這就是說,那頭老家夥已經離開了被它咬死的那隻獵物。”
麥康伯看到,在小河的對岸,樹梢的上空,有些禿鷲在盤旋,有些則一下子垂直降落。
“它會到這一帶來喝水的,”威爾遜壓低聲音說,“在它去睡覺之前。留神注意著點兒。”他們沿著高高的小河岸慢騰騰向前駛去。小河在這一帶把它的盡是圓石的河床衝得很深,他們的汽車在那些大樹之間彎彎曲曲地穿梭著。麥康伯正凝神望著對岸,他突然感到威爾遜抓住他的胳膊,汽車立刻停下來。
“它在那兒,”麥康伯聽到低低的說話聲,“在前麵右方。下車去,把它打倒。它是一頭呱呱叫的獅子。”
麥康伯現在才看到那頭獅子。它正側身站著,抬起它的那顆大腦袋正向他們扭過來。向他們迎麵吹來的清晨的微風,吹動了它深色的鬃毛。這頭獅子看上去身體巨大,在灰蒙蒙的晨曦中,站在岸邊高地上,高地上顯出一個同樣巨大的側影,它的肩膀渾厚,大圓桶似的龐大的身子顯得油膩光滑。
“要離它多遠?”麥康伯一邊問,一邊舉起槍。
“大約七十五碼。下車去,把它打倒。”
“為什麼不讓我在這兒開槍。”
“你不可以在汽車上開槍打它們,”他聽到威爾遜在他耳邊低聲說,“下車去,它不會總待在那兒。”
麥康伯從前排座邊上的半圓形的缺口裏跨出來,站在踏級上,然後跨到地麵上。那頭獅子依舊站著不動,威武而沉著地向它隻能側麵用眼睛看到的那個東西望過來,它覺得這東西模樣兒有點兒像一頭特別大的犀牛。不會有人味兒吹到它那兒去。它望著這件東西,大腦袋一會兒向這麵轉一下,一會兒向那麵轉一下。接著,它盯住這東西,它並不害怕,但是有這樣一個東西麵對著它,是否要走下河岸去喝水,它感到猶豫不決;它看到一個人影兒從那個東西中出來了,就扭過它那顆沉重的大腦袋,大搖大擺地向長著樹的地方走去了,這時,隻聽到砰的一聲,它感到一顆30—06—220穀的實心子彈打進它的肋腹,打穿了它的胃,使它突然感到火燒似的疼痛,胃裏直想嘔吐。它邁開粗壯的腿,沉重地小跑起來。由於肚子受了重傷,身子有點搖晃,它穿過樹叢,向高高的野草叢和更能隱蔽的地方跑去。緊接著,又是砰的一響,什麼東西從它身旁擦過,撕裂了空氣。接著,又是砰的一響,它感到子彈打中了它的下肋,而且一直穿進去,嘴裏突然湧出熱呼呼的、盡是泡沫狀的血。它發瘋似的向高高的野草叢跑去,因為在那它可以蹲下來,不被人發現,讓他們帶著那砰砰會響的東西走近來,隻要一夠得上,它就可以向帶著那個東西的人撲過去,把他結果掉。
獅子也會有這麼多感覺,這是麥康伯想不到的,他跨下汽車時,他隻知道自己的手在不住地顫抖,兩條腿僵直著幾乎挪不動了。他的大腿痙攣了,但是他感覺得到肌肉在顫動。他舉起來複槍,瞄準獅子的腦袋和肩膀連接的地方,扳動槍機。盡管他扳得自己感到手指頭都要弄破了,但是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來。他這才想到槍還上著保險,於是放下槍,拉開保險,直僵僵地向前邁了一步。現在那頭獅子看到他的側影從汽車的側影裏呈現出來,已經轉過身去,開始邁開大步走開了。麥康伯開槍的時候,他聽到砰的一響,這就說明,子彈打中了,但是獅子還在奔跑。麥康伯接著開一槍,每個人都看到那顆子彈在小跑的獅子前麵揚起一陣塵土。他記起應該槍口向下瞄準目標,又開了一槍,他們都聽到子彈打中的聲音。但那頭獅子飛似的跑起來,在他推上槍栓以前,就鑽進了高高的野草叢中。
麥康伯站在那兒,感到胃裏不舒服,他握著斯普林菲爾德槍的雙手仍然不住地顫抖。他的妻子和羅伯特·威爾遜站在他身旁。在他旁邊的還有兩個扛槍的人,他們正在用瓦卡姆巴語說著什麼。
“我打中它了,”麥康伯說,“我打中它兩槍。”
“你打中了它的胃,還打中了它前身的什麼地方。”威爾遜不以為然地說。兩個扛槍人臉色顯得非常陰沉。他們現在一句話也沒有說。
“你本可能打死它的,”威爾遜接著說,“現在咱們隻能待一會兒,才能進去把它找出來。”
“你這是什麼意思?”
“咱們得等它不行了,才能順著它的血跡一路走去找到它。”
“啊!”麥康伯說。
“它是一頭呱呱叫的獅子,”威爾遜高興地說,“可是它跑進了一個很糟糕的地方。”
“為什麼說糟糕呢?”
“你隻有走到它身旁才能夠看得到它。”
“啊!”麥康伯說。
“走吧,”威爾遜說,“你太太可以坐在汽車裏。咱們得去看一看血跡。”
“待在這兒,瑪戈。”麥康伯對他的妻子說。他的嘴裏幹極了,說話都感到困難。
“為什麼?”
“威爾遜說的。”
“我們得去看一下,”威爾遜說,“你待在這兒。你在這兒甚至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那好吧。”
威爾遜用斯瓦希裏語對駕駛員說了幾句話。他點點頭,說:“是,先生。”
接著,他們從陡峭的岸上走下去,穿過小河。在圓石上彎彎曲曲地往上走,來到對岸,一路上拉住突出的樹根往上爬,直到他們找到麥康伯開頭一槍、那頭獅子開始逃跑的地方。扛槍的人用草莖指出長著矮矮的青草的地麵上深紅的血跡,血跡一直伸展到沿河岸的樹林裏去。
“咱們現在該怎麼辦?”麥康伯問。
“沒有別的辦法,”威爾遜說,“咱們沒法把汽車弄過來。河岸太陡了。咱們隻得等它變得僵硬一點,然後你跟我一同進去看一看它。”
“咱們可不可以放火燒草呢?”麥康伯問。
“草太青燒不著。”
“咱們能不能派趕獸的人去呢?”
威爾遜帶著猜疑的眼光望著他。“咱們當然能了,”他說,“可是這就像叫人去送命。你瞧,咱們明知道這頭獅子是受了傷的。你可以去攆一頭沒受傷的獅子——它一聽到鬧聲,就會往前跑——可是一頭受了傷的獅子就會向你撲上來。你根本看不到它,除非你走到了它的身旁。它會煞平地趴著,把自己隱蔽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你會認為那兒連一隻兔子也藏不下去。你怎麼能派那些手下人到那兒去冒這種險呢。他們肯定會受傷。”
“那麼,扛槍的人呢?”
“啊,他們要跟咱倆一起去。合同上寫明他們該幹這件事。所以他們看上去不太高興,你看是不是?”
“我可不想到那兒去。”麥康伯說。他自己還沒覺察,話就已經說出口了。
“我也不想去,”威爾遜非常幹脆地說,“可是真的沒有其他的辦法了。”接著,他想到了一個主意,他向麥康伯看了一眼,突然發現他在哆哆嗦嗦地顫抖,臉上還露出一副可憐的表情。“當然啦,你不一定非得進去,”他說,“你知道,雇我來就是幹這種事的,所以我的價錢這麼貴。”
“你是說,你要獨自一人進去嗎?難道不能把它撂在那兒不管嗎?”
羅伯特·威爾遜的整個頭腦就是在考慮獅子和有關獅子的問題。他一直沒有去想麥康伯有什麼不對勁,隻是注意到這個人好像有點心神不寧,他突然感到自己好像在旅館裏開錯了一扇房門,看到了一件醜事似的。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把它撂下不管不行嗎?”
“你是說,咱們裝作沒有打中它嗎?”
“不,隻是撇下別去管它。”
“這可不行。”
“為什麼不行?”
“第一,它得忍受痛苦。第二,還有別人也許會碰到它。”
“我明白了。”
“不過你不一定要跟它打交道。”
“我倒很樂意跟它打交道,”麥康伯說,“我就是有點兒緊張,這一點你知道。”
“咱倆進去,我在前麵走,”威爾遜說,“讓康戈佬跟著。你跟在我後麵,靠邊上一點兒。或許碰巧咱們會聽到它吼叫。咱們如果看到它的話,兩個人就一起開槍。什麼也不必擔心。我會給你撐腰的。事實上,你知道,也許你不去的好,不去會好得多。為什麼你不過河去跟你太太待在一起,讓我去解決這件事?”
“不,我要去。”
“好吧,”威爾遜說,“不過,你如果是不想去的話,就不要去了。現在我是在做我應該做的事了,你知道。”
“我要去。”麥康伯說。
他們坐在一棵樹底下抽煙。
“要先回去,跟你太太說一聲嗎?反正咱們得等一會兒才能去找它。”威爾遜問。
“不要。”
“那麼,我先回去,告訴她耐心點兒等著。”
“行。”麥康伯說。他坐在那裏,感到非常緊張。他想找到勇氣去告訴威爾遜,不要和他一起去幹掉那頭獅子。他沒法知道,威爾遜已經發火,因為他沒有早一點兒注意到他的處境,所以才打發他回到他的妻子那兒去。他坐在那裏,威爾遜回來了。“我把你的大槍帶來了,”他說,“拿著,咱們已經讓它等了一段時間了,我想咱們該走了吧。”
麥康伯接過那枝大槍,威爾遜說:“走在我後麵,約摸偏右五碼,我叫你怎麼做你就怎麼做。”
接著他用斯瓦希裏語同那兩個扛槍的人說了幾句,他們的臉色陰鬱難看。
“咱們走吧。”他說。
“我能喝一點水嗎?”麥康伯問。威爾遜跟那個皮帶上掛著一個水壺、年紀大一點兒的扛槍的人說了幾句,那個人解下水壺,擰開蓋子,遞給麥康伯,他接過去,覺得水壺特別沉重,那個氈製的水壺套在他手裏是那麼的毛茸茸和粗糙。
他舉起水壺喝水,望著前麵高高的野草叢和草叢後麵的平頂的樹叢。一陣微風向他們吹過來,野草在風中輕輕搖動。他向那個扛槍的人望了一眼,他看得出扛槍的人也在經受恐懼的折磨。
野草叢裏大約三十五碼地方,那頭大獅子煞平地趴在地麵上。
它的耳朵向後,惟一的動作就是微微地上下搖動它那條長著黑毛的長尾巴。它一躲到這個隱蔽的處所,就已經準備好要拚一個你死我活了。打穿它圓滾滾的肚子的那一處槍傷使它很難受,穿透它肺的那一處槍傷使它每呼吸一次,嘴裏就冒出稀薄的、有泡沫的血,它越來越衰弱了。它的兩肋濕漉漉、熱呼呼的,蒼蠅停落在實心子彈在它褐色的皮毛上打開的小窟窿上。它那雙黃色的大眼睛帶著仇恨眯成了一條縫,向前望著,它隻是在呼吸的時候感到痛苦,才眨巴一下眼睛,它的爪子刨進鬆軟的幹土裏。
它全身疼痛、難受,心中充滿了仇恨,它把全身殘餘的體力都調動起來了,完全集中著準備發動突然襲擊。它能夠聽到那幾個人在說話。它等著,積聚全身力量準備著,隻等那些人走進野草叢,走到它身邊就拚命一撲。它聽著他們說話,它那條尾巴僵硬起來,上下搖動。他們一走進野草叢邊緣,它就發出一聲咳嗽似的咕嚕,猛撲了上去。
康戈人,那個上了年紀的扛槍的人,正在前麵查看血跡。威爾遜注意著野草叢中的每一絲動靜,他那枝大槍時刻準備著。另一個扛槍的人眼睛向前望,注意聽著。麥康伯靠近威爾遜,他那枝來複槍也準備著射擊。他們剛跨進野草叢,麥康伯就聽到那被血哽住的咳嗽似的咕嚕,看到野草叢裏有東西呼的撲過來。
接下來,他知道的就隻是,他逃跑啦,發瘋似的慌慌張張跑到空地上,向小河邊逃去。
他聽到威爾遜的大來複槍卡—拉—轟!接著又是一聲響得震耳欲聾的卡拉轟!他轉過身去,看到了那頭獅子,現在它那副模樣兒才真叫可怕,半個腦袋幾乎沒有了,向站在高高的野草叢邊緣的威爾遜慢騰騰地爬過去。那個紅臉漢呢,推上他那枝難看的短槍的槍栓,仔細瞄著準,接著槍口裏又發出一下震耳的卡拉轟,那隻拖著沉重、龐大的黃身子慢騰騰在爬的獅子這才僵硬下來,那顆巨大的、殘缺不全的腦袋向前倒了下去。麥康伯獨自一人站在他剛才逃到的空地上,拿著一枝裝滿了子彈的來複槍。兩個黑人和一個白人輕蔑地回頭看他,他知道獅子死了。他向威爾遜走去,他的高個兒好像對他也是一種赤裸裸的譴責,威爾遜望著他,說:“要照相嗎?”
“不要。”他說。
直到來到車前。他們一共才說了這兩句話,接著,威爾遜說:“一頭呱呱叫的獅子。手下人會把它的皮剝下來。咱們還是待在這兒蔭涼的地方乘涼的好。”
麥康伯的妻子沒有看他,他也沒有看她,他坐在後麵的座位在她的身旁。威爾遜呢,坐在前麵的座位上。有一次,他伸出手去,握住他妻子的一隻手,眼睛沒有去看她,她把手從他的手心裏抽了出來。望著河對岸扛槍的人在剝獅子皮,他知道,她是看得到事情的全部經過的。他們坐在那兒,他的妻子向前湊出去,把手放在威爾遜的肩膀上。他扭過頭來,她從低矮的座位上向前探出身子,親了親他的嘴。
“唷,啊呀!”威爾遜說,他那張天然的紅臉紅透了。
“羅伯特·威爾遜先生,”她說,“美麗的紅臉兒羅伯特·威爾遜先生。”
接著她又在麥康伯身旁坐了下來,扭頭望著對岸獅子躺著的地方。它的兩條前腿朝天伸著,皮已經被剝掉了,露出雪白的肌肉和腱子瓣兒,還有鼓起來的白肚子,黑人們正在刮掉皮上的肉。扛槍的人終於帶著又濕又沉的獅子皮走了過來,在上車以前他們把皮卷好,爬上了車以後又把皮拉上來,汽車啟動了。沒有人說一句話,他們一路回轉營房一聲不吭。
這就是獅子的故事。麥康伯他並不知道,那頭獅子在發動突然襲擊前有什麼感覺;也不知道,它在襲擊的時候,當一顆初速每小時兩百英裏的505子彈難以置信的凶猛擊打在它的嘴上時,它有什麼感覺;更不知道,後來,它挨了第二下非常厲害的打擊,後半身已經被打爛,還向那個發出砰砰的爆炸聲、把它毀了的東西爬去,究竟是何種力量在支撐它這麼做。威爾遜確實知道一點兒,他隻用一句話來說明:“呱呱叫的獅子。”當然麥康伯也不知道,威爾遜對這些事有什麼感覺。他不知道,他的妻子有什麼感覺,隻知道她跟他現在鬧翻了。
他的妻子以前也同他鬧翻過,但是從來沒有鬧到無法收拾的地步。他很有錢,而且還會更有錢,他知道,即使現在她也不可能離開他。這是他惟一真正知道的幾件事情中的一件。他知道這件事,知道摩托車——這是最早的事——知道汽車,知道打野鴨、釣魚、鱒魚啊、鮭魚啊、大海魚啊,知道書上的性愛故事,知道許多書,特別多的書,知道所有的球場運動,知道狗,馬卻不怎麼知道,知道緊緊抓著他的錢不放,知道他那個圈子裏的人幹的大多數事情,還知道他的妻子不會離他而去。
他的妻子一直是個漂亮的女人,她在非洲當然是一位大美人兒,但是在美國,如果她想離開他,過更闊綽的日子,她這位大美人也就不夠大了,她知道這個情形,他也知道。她已經沒有離開他的機會了,他知道。如果他比較有辦法同女人打交道,她也許會開始擔心,怕他另外去娶一個漂亮的妻子,但是她對他知道得也太清楚了,她根本用不著為這事擔心。再說,他寬宏大量,如果說,這不是他的致命的弱點,那麼,也許就是他最大的優點了。
總而言之,他們被看成是一對比較幸福的夫妻,他們就是屬於那種盡管經常謠傳要散夥、但是從未讓謠言成真的那種人;正如有一個社交生活專欄的作者所寫的:不是僅僅為了要給他們的非常受人羨慕和始終經得起考驗的愛情添上一層驚險色彩,他們才來到被稱為最黑暗的非洲的那一部分地方來打獵,這是一片黑暗的大陸,直到馬丁·約翰遜夫婦在許多銀幕上把它放映出來。他們在那裏獵取獅子、野牛、象,還給自然史博物館收集標本。同一個專欄作者過去至少有三次報道過,他們麵臨著分離,他們也確實是這樣。
但他們總是又重歸於好。他們有健全的結合基礎。瑪戈長得太漂亮了,麥康伯舍不得同她離婚;麥康伯太有錢了,瑪戈也不願和他分開。
弗朗西斯·麥康伯不去再想那頭獅子以後,睡了一小會兒,醒了一陣,接著又睡著了,這時大約清晨三點鐘了,他在夢中突然被那頭腦袋血淋淋的、站在他麵前的獅子驚醒,他的心怦怦地亂跳,他躺著全神貫注地聽了一會;他發現他的妻子不在帳篷裏另一張帆布床上。他躺在床上,醒了兩個鐘頭,再也放不開這件事。
兩個鐘頭以後,他的妻子走進帳篷,撩起蚊帳,爬上床舒適地躺下。
“你到哪兒去了?”麥康伯在黑暗中問。
“唷,”她說,“你醒了嗎?”
“你到哪兒去了?”
“我剛才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你幹的好事,真該死。”
“你要我說什麼呢,親愛的?”
“你到哪兒去了?”
“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這倒是這種事情的一個新鮮名稱,你這條騷母狗。”
“唔,你這個膽小鬼。”
“就算是吧,”他說,“那又怎麼樣呢?”
“對我來說,沒什麼。但請不要再跟我說話,親愛的,因為我很困了。”
“你覺得,我什麼都能忍受嗎?”
“我知道你會的,親人兒。”
“嘿,我忍受不了了。”
“親愛的,請別再跟我說話了,我太困了。”
“不能再幹這種事啦,你答應過不會再做了。”
“唔,現在又開始幹了。”她柔情蜜意地說。
“你說過,如果咱們這次出來旅行的話,絕不會有這種事情發生。你答應過。”
“不錯,親愛的。我是這麼說過的。不過,這次旅行在昨天就被毀滅了。咱們別再談它了,好不好?”
“你隻要有機可乘,真是一刻也不耽誤。”
“請別再跟我說啦。我太困了,親愛的。”
“我要說。”
“那麼,別纏著我,因為我快要睡著了。”接著,她確實睡著了。
他們三個人天還沒亮就全都坐在桌子旁吃早飯了,弗朗西斯·麥康伯發現,在他憎恨的許多人之中,他最最憎恨的竟然是羅伯特·威爾遜。
“睡得好嗎?”威爾遜一邊在煙鬥裏裝煙絲,一邊低著嗓音問。
“你睡得好嗎?”
“好極啦!”這個白種獵人回答他。
你這畜生,麥康伯想,你這種神氣隻有畜生才會有。
原來她回去的時候把他吵醒了,威爾遜想,他用沒有表情的、冷漠的眼光望著他們兩個人。唔,他為什麼不讓他的妻子待在她應該待的地方呢?他把我當成什麼了,是該死的石膏聖徒像嗎?誰叫他沒看好她呢。這是他自己的過錯。
“你覺得咱們能找得到野牛嗎?”瑪戈一邊用手推開一盆杏兒,一邊問道。
“碰得巧的話就能遇上,”威爾遜一邊說,一邊對她微笑,“你為什麼不待在營房裏呢?”
“我才不呢。”她說。
“為什麼不吩咐她待在營房裏?”威爾遜對麥康伯說。
“難道你不會吩咐她嗎。”麥康伯冷冷地說。
“咱們不需要什麼吩咐,”瑪戈轉過臉去,非常高興地對麥康伯說,“也不需要呆頭呆腦,弗朗西斯。”
“你做好出發前的準備了嗎?”麥康伯問。
“隨時都可以,”威爾遜說,“你要你太太去嗎?”
“我要不要有什麼關係嗎?”
真糟糕,羅伯特·威爾遜想。真是一團糟。唉,事情總是會鬧成這個樣子。到頭來,事情總是會鬧成這個樣子。
“沒什麼關係。”他說。
“你能肯定,你不喜歡跟她一起待在營房裏,讓我一個人出去打野牛嗎?”麥康伯問。
“這怎麼能行,”威爾遜說,“我如果是你的話,就不會說這種胡話。”
“我沒有說胡話,我隻是感到厭惡。”
“厭惡,這不是個好詞兒。”
“弗朗西斯,請你說話最好通情達理些,行嗎?”他的妻子說。
“我說話總他媽的太通情達理啦,”麥康伯說,“你吃過這麼臟的東西嗎?”
“吃的東西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威爾遜穩重地問。
“當然不會比別的更不對勁。”
“我會叫你安下心的,小夥子,”威爾遜非常冷靜地說,“桌子旁侍候吃飯的仆人有一個懂一點兒英語。”
“叫他見鬼去吧。”
威爾遜站起身來,一邊抽煙,一邊走過去,用斯瓦希裏語對一個站著等他的扛槍的人說了幾句。麥康伯盯著咖啡杯,和妻子坐在桌子旁。
“你如果再大吵大鬧,我就離開你,親愛的。”瑪戈一字一句地說。
“不,你不會。”
“你不妨試一試,結果如何你就會知道。”
“你不會離開我。”
“對,”她說,“我不會離開你,可你得規矩點。”
“我規矩點?說得真好。我規矩點。”
“是的,你給我規矩點。”
“你為什麼不試著叫你自己規矩點?”
“我已經試了這麼久啦,已經很久很久啦。”
“我討厭那個紅臉畜生,”麥康伯說,“我一看見他的人影兒就惱火。”
“他是個很可愛的人。”
“啊,別說啦。”麥康伯幾乎叫嚷起來。這時,汽車開過來了,停在就餐帳篷前不遠的地方。駕駛員和兩個扛槍的人下車。威爾遜走過來,望著坐在桌旁的這對夫妻。
“去打獵嗎?”他問。
“去,”麥康伯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當然去。”
“帶一件毛線衣比較好,汽車一開會很涼的。”威爾遜說。
“我會穿上皮上衣的。”瑪戈說。
“那個仆人取來了。”威爾遜告訴她。他上車,坐在駕駛員身旁;弗朗西斯·麥康伯和他的妻子一聲不響,坐在後麵的座位上。
但願這個蠢貨沒有在想從背後把我的腦袋打爛,威爾遜暗自想著。女人夾在打獵隊裏真是麻煩。
汽車在灰蒙蒙的晨曦裏,吱吱嘎嘎地向下開,從一個盡是卵石的淺灘上渡過河,接著再往上開,盤上陡岸。威爾遜前一天就吩咐把那裏開出一條路,所以他們可以開到對岸這個像守獵場似的長著樹的、地麵突起的地方來。
這樣的早晨是多麼美好啊,威爾遜想。露水很多;汽車輪在野草和矮樹叢上滾過去的時候,他能夠聞到碾碎了的蕨薇的氣味。其實這更像是馬鞭草的氣味,汽車開過這片人跡罕至的、守獵場似的地方,他喜歡這種清晨露水的氣味、碾碎了的蕨薇氣味和在晨霧中顯得黑乎乎的樹幹。他現在不再去想後麵座位上的那對夫婦,想的隻有野牛了。他要找的野牛白天待在全是泥漿的沼澤裏,在那裏是不可能打到它的,但是在夜晚它們會在這一帶的空地上來找東西吃。他若是能夠用汽車把它們同沼澤隔開,麥康伯就會有一個很好的機會在空曠的地方打到它們。他不願意跟麥康伯一起打獵,但是他是一個職業獵人,他這一輩子就是要同一些難得遇到的人一起打獵。
如果他們今天打到了野牛,那麼就隻差犀牛了。這樣,這個可憐的家夥就會結束他的危險的遊戲,事情就可能好辦些了。他跟那個女人不會再有什麼交往。麥康伯呢,也會把這件事忘掉。看情形,他以前一定經受過許多次這類事情。可憐的家夥。他一定有辦法把它全部都忘掉。唉,這是這個可憐的孱頭自己不可挽救的過錯。
羅伯特·威爾遜,帶著一張雙人帆布床來到打獵隊,用來應付他可能碰到的豔遇。他曾經陪過一些顧客打獵,那是一些生活放蕩、花天酒地的不同國籍的人,那一夥人中的女人如果不同這個白種獵人在這一張帆布床上睡過覺,就會感到她們花的錢很不值得。他同她們分手以後,就瞧不起她們,盡管她們當中有幾個他當時還算喜歡的,不過他是靠這種人過活的:隻要他們雇了他,他們的標準就是他的標準。
但另一方麵,他們就是他的標準,隻有槍法不包括在內。對於打獵,他有他自己的標準,他們如果不遵守這些標準,完全可以另外雇人去陪他們打獵。他也清楚,他們全都因為他的這種態度才尊重他。不過,這個麥康伯是個性格古怪的家夥。他不怪才見鬼哪。再說,他的妻子。得了,他已經把這一切全部拋開了。他瞟了他們一眼,麥康伯坐著,繃緊了臉,一副氣衝衝的模樣。
瑪戈呢,對著他微笑。她今天看上去好像更年輕、更天真、更嬌嫩,不像平時那樣總顯露出一種做作的美。隻有天才知道她心裏在想著什麼,威爾遜想。昨天夜晚,她說話不多。一想到這件事,看見她就讓他高興。
汽車爬上一個斜坡,一路穿過樹林,隨後開進一片長著野草的、像草原似的空地上,沿著空地邊緣,在樹蔭下向前駛著,車速慢慢放慢,威爾遜仔細地察看這片草原和它最遠的邊緣。
他吩咐駕駛員停車,用雙筒望遠鏡觀察這片空地。然後他向駕駛員示意繼續開車,汽車緩慢地開起來,駕駛員避開一個個疣豬洞,繞過一座座蟻山。接著,越過空地望去,威爾遜突然轉過頭來,說:“我的天啊,它們在那兒!”
汽車迅速向前駛去,威爾遜用說得很快的斯瓦希裏語在對駕駛員說話,麥康伯隨他手指的地方望過去,看到三條龐大的黑野獸,又長又笨重,幾乎是圓柱形的,就像是黑的大油槽車,在飛快地穿越開闊的草原的另一頭的邊緣。它們飛快地跑著,脖子直僵僵的,身子也直僵僵的;它們伸直腦袋飛奔的時候,他可以看到它們的腦袋上那一對向上翹的、寬闊的黑犄角;它們的腦袋一動也不動。
“那是三頭老公牛,”威爾遜說,“咱們得把它們的去路截斷,不讓它們跑進沼澤裏。”汽車以每小時四十五英裏的速度瘋狂地穿過空地。麥康伯聚精會神地看著,野牛越來越大了,他終於看清楚一頭巨大的公牛,它那灰色的、沒有毛的、長滿痂癬的軀體。它的脖子屬於肩膀的一部分,還有閃閃發亮的黑犄角,它跑在其他兩頭後麵一點點,它們邁著固定不變的、永往直前的步子,排成一行直奔。接著,汽車搖晃了一下,好像跳過了一條路似的,他們快要趕上了。他可以看到那條公牛的龐大的向前直衝的身子和它那長著稀稀拉拉長毛的牛皮上的塵土、犄角突出的部分和很大鼻孔的鼻子;他正要舉起來複槍,威爾遜大聲叫道:“別在車上開槍,你這蠢貨!”他並不是害怕,隻是憎恨威爾遜。這時,駕駛員已經踩了刹車,汽車還在滑動,吱吱嘎嘎地向一旁斜過去,汽車還沒有停穩。威爾遜從一邊下了車,麥康伯從另一邊下了車。他的腳踩在好像還在移動的地麵上,他差點摔了一跤。接著,他向那條正在奔跑的野牛開槍,聽到一顆顆子彈砰砰地打進它身子的聲音,對著那條正在用不變的姿態逃跑的野牛把槍膛裏的子彈全都打光了,最後才記起了應該從前麵它的肩膀中間打進去。他正在笨手笨腳地裝子彈,卻看到那條野牛倒下去了。它跪在地上,那顆大腦袋往後仰著。而另外兩條野牛仍然在飛快地奔跑,他向帶頭的那條野牛開了一槍,打中了它。他又開了一槍,沒打中,這時隻聽到轟的一響,威爾遜開槍了,接著他看到那隻帶頭的野牛向前倒了下來,鼻子碰到地麵上。
“把另一頭打倒,”威爾遜說,“嗨,你快點開槍啊!”
剩下的那頭野牛用不變的步子正在飛快地跑著,他沒有打中,子彈揚起一陣塵土。威爾遜也沒有打中,塵土像雲霧似的升起來,接著威爾遜嚷叫:“來吧,它太遠啦!”說罷,抓著他的胳膊,他們又上了汽車,麥康伯和威爾遜站在汽車兩邊的踏板上,在高低不平的路麵上搖搖晃晃地飛駛,緊逼那頭用固定不變的步子、脖子直僵僵、一直向前衝的飛跑著的野牛。
他們追到了它後麵,麥康伯在裝子彈,把子彈殼卸到地上時,不料卻卡住了槍,他排除了故障。這時,眼看他們就要趕上那頭野牛了,威爾遜喊道:“停車。”雖然刹車已經扳住,汽車還在向前滑動,差一點翻倒。麥康伯從車上跳下來,總算站住了腳。他猛地一推槍栓,盡可能向前瞄準那頭飛跑著的、身子圓滾滾的野牛的黑色的背,開了一槍,又瞄準開了一槍,又是一槍,又是一槍,每顆子彈都打中了,但是他看不出對那頭野牛有什麼影響,它仍舊在跑。接著,威爾遜開槍了,聲音響得差一點震聾他的耳朵,他可以看到那頭野牛腳步搖晃了一下。麥康伯仔細瞄準,又開了一槍。接著,它倒下去,跪在地上。
“好,”威爾遜說,“幹得好極了,一共三頭。”
麥康伯像喝醉了酒那樣興奮不已。
“你開了幾槍?”他問。
“隻有三槍,”威爾遜說,“你打死了第一頭公牛,最大的那頭。我幫你幹掉那兩頭,怕它們會逃進隱蔽的地方藏起來。是你打死它們的,我不過幫助補了點空缺,你打得真棒。”
“咱們回到汽車上去吧,”麥康伯說,“我想喝點酒。”
“先把那頭公牛幹掉吧。”威爾遜對他說。那頭牛跪在地上,憤怒地扭動著腦袋,他們走近它的時候,它瞪著那雙陷下去的小眼睛,狂怒地大聲吼叫。
“注意,不要讓它站起來。”威爾遜說。接著,他又說:“站在它側麵,打它的脖子,就是耳朵後麵那個部位。”
麥康伯仔細瞄準它那巨大的、被狂怒折磨得扭曲變形的脖子的正中心,開了一槍。槍聲一響,腦袋就立刻耷拉下來。
“打得好,”威爾遜說,“打中了脊骨。它們長得挺好看,是不是?”
“咱們去喝點酒。”麥康伯說。他這一輩子從來沒有感到這麼痛快過。
麥康伯的妻子坐在汽車裏,臉色慘白。“你幹得真出色,親愛的,”她對麥康伯說,“汽車開得太驚險了。”
“顛得厲害嗎?”威爾遜問。
“太嚇人了,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驚嚇。”
“咱們都來喝點酒。”麥康伯說。
“那太好了,”威爾遜說,“先給你太太喝。”她接過酒瓶喝了一口純威士忌,咽下去的時候,她打了個冷戰。她把瓶子遞給麥康伯,他又隨手遞給了威爾遜。
“真是夠刺激,”她說,“它把我弄得頭痛得都要裂開了,可是我還不知道你們可以從汽車上向它們開槍。”
“沒有人從汽車上開槍。”威爾遜冷靜地說。
“我是說,坐著汽車追趕它們。”
“這不合規矩,”威爾遜說,“可是咱們這麼追趕的時候,我倒是認為很符合運動道德的。坐車越過曠野上的一切窟窿和別的礙手礙腳的東西打獵比步行冒的風險更大一些。野牛如果在咱們每次開槍時,向咱們進攻也是完全可以的,每一次它們都有機會,可是別跟任何人提這件事,這是不合法的,要是你想要搞清楚點兒的話。”
“我覺得,這好像很不公道,”瑪戈說,“坐著汽車去追趕那些走投無路的大牲口。”
“是嗎?”威爾遜說。
“要是他們在內羅畢聽到這種情況,會發生什麼事情?”
“第一,我的執照會被吊銷。第二,鬧得很不愉快,”威爾遜說,舉起扁酒瓶喝了一口,“然後我就會失業。”
“真的嗎?”
“是真的。”
“嘿,”麥康伯說,這一天他頭一回微笑,“她現在抓住你一個把柄啦。”
“你的口才倒真棒,弗朗西斯。”瑪戈·麥康伯說。威爾遜望著他們兩個人,如果一個下流胚娶了一個騷母狗似的女人,他想,他們生的孩子該有多下賤?他嘴裏說的卻是,“咱們丟了一個扛槍的人,你們注意到了嗎?”
“我的天,沒有啊。”麥康伯說。
“他來了,”威爾遜說,“他沒發生什麼事就好。他準是在咱們離開第一頭牛的地方摔下去的。”
那個中年的扛槍的人一瘸一拐地走近他們,他戴著編織的便帽,穿著卡其短上衣、短褲和橡膠涼鞋,臉色陰沉,神情可怕。他走過來,用斯瓦希裏語對威爾遜大聲說著。他們全都看到那個白種獵人臉上的表情一下子改變了。
“他說什麼呢?”瑪戈問。
“他說頭一條牛站起來,走進灌木叢去了。”威爾遜說,聲音裏沒有一點表情。
“啊。”麥康伯輕描淡寫地說。
“這麼說,又要像獅子的事情那樣了。”瑪戈充滿著祈望說。
“跟獅子的事情一點兒也不相象,”威爾遜告訴她,“你還要喝一點嗎,麥康伯?”
“好吧,謝謝。”麥康伯說。他料想自己會重新又有像獵獅子那樣的感覺,想不到卻沒有。他這一輩子頭一回完全沒有恐懼的感覺。他不但不害怕,反而明顯地感到興致勃勃。
“咱們去看看第二頭公牛,”威爾遜說,“我會吩咐駕駛員把車停在樹蔭下的。”
“你們去幹什麼?”瑪格麗特·麥康伯問。
“去看野牛。”威爾遜說。
“我也去。”
“走吧。”
他們三人走到第二頭野牛躺著的空地上,它顯得黑黲黲,身軀龐大,腦袋耷拉在野草上,一對大犄角叉得很開。
“這頭野牛的腦袋很好,”威爾遜說,“兩隻角中間最大的距離大約有五十英寸。”麥康伯興高采烈地望著它。
“它醜死了,”瑪戈說,“咱們不能到樹蔭底下去嗎?”
“當然可以。”威爾遜說。“瞧,”他用手指著,對麥康伯說,“看見那片灌木叢了嗎?”
“看到了。”
“這就是第一頭牛走進去的地方。扛槍的人說,他摔下來的時候,那頭牛躺著。他看到咱們拚命地追趕,而且那兩頭牛飛快地跑。他抬眼一看,那頭牛站了起來,對他望著。扛槍的人嚇得沒命地逃,那頭牛才慢騰騰地走進了灌木叢。”
“咱們現在能進去追它嗎?”麥康伯熱切地問。
威爾遜用猜疑的眼光望著他。這不是個奇怪的家夥才見鬼哪,威爾遜想。昨天,他嚇得不得了;今天,他成了一個什麼都不怕的英雄。
“不行,咱們得讓它再待一會兒。”
“那咱們到樹蔭底下去吧,好嗎?”瑪戈說。她臉色蒼白,神情憔悴。
他們走到一棵孤樹底下,汽車就停在那裏,他們全都上了車。
“也許它死在那兒了,”威爾遜說,“過一會兒,咱們再去瞧瞧。”
麥康伯感到一種他前所未有的興奮。
“我的天哪,那是一場追獵,”他說,“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那不是很精彩嗎,瑪戈?”
“我討厭它。”
“為什麼呢?”
“我討厭它,”她咬牙切齒地說,“我厭惡它。”
“你知道,我現在什麼都不怕了,”麥康伯對威爾遜說,“咱們一看到野牛,就開始追趕它,我的心裏就起了變化,好像是堤壩決口。十足的刺激。”
“你的膽子也大了起來,”威爾遜說,“人什麼奇怪的變化都會發生。”
麥康伯的臉上閃閃發亮。“你知道,我發生了變化,”他說,“我感覺完全不一樣。”
他的妻子一句話也沒有說,神情古怪地盯著他看。她緊靠在座位上,麥康伯則探出身子坐著,在同威爾遜談話。威爾遜斜靠在座位背上,轉過臉來對他說。
“你知道,我想再試一下,打一頭獅子,”麥康伯說,“我現在真的不怕它們了。話說回來,它們能把我怎麼樣呢?”
“說得對,”威爾遜說,“人最狠也隻不過是要你的命。這是誰說的呢?是莎士比亞說的,說得太好啦。不知道我還能不能背得出來。啊,說得太好啦。有一個時期,我經常對自己引用這幾句。咱們不妨聽一聽。‘說實話,我一點也不在乎;人隻能死一次;咱們都欠上帝一條命;不管怎麼樣,反正今年死了的明年就不用再死。’說得真精彩,呃?”
他說出了支撐他生命的看法,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但是他以前也看到過男子長大成人,這總是叫他感動。這跟他們的二十一歲生日可一點關係也沒有。
靠一次偶然的、奇怪的打獵,一次沒有機會事前擔心的、手忙腳亂的突然行動,麥康伯終於長大成人了,反正毫無疑問,變化已經發生了。瞧瞧現在這個家夥,威爾遜想。事實是,有些人在很長的時間裏一直是孩子,有時候,他們一輩子都是。年紀到了五十歲,他們仍然是個孩子氣的人。地地道道的孩子氣的美國人,奇怪得要命的人。但是現在他喜歡這個麥康伯了,這個奇怪得要命的家夥。也許他不會再當王八啦。嘿,這可是一件好得不得了的事情,好得要命的事情,這家夥可能害怕了一輩子。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引起的,但是現在都過去了。剛才是沒有時間去害怕野牛,就這麼回事,加上還在發火,汽車也起了作用,汽車消除了拘束的氣氛。現在他變成一個什麼都不怕的人啦。他在戰爭中也看到過同樣的情形,比喪失童貞變化更大。害怕一下子消失了,像動手術割除了似的。別的東西長出來,代替了它。這是做一個男人的主要東西,有了這東西,他就變成了一個男人,女人也知道這種情況,做男人的根本就是不應該有害怕。
瑪格麗特·麥康伯縮在座位的角落裏,望著他們兩個人。
威爾遜沒有變化。她看著威爾遜,他就像她昨天看到他的時候沒有變化,當時她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本領有多大,但是她現在看到了弗朗西斯·麥康伯身上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你對馬上要去做的事情感到快活嗎?”麥康伯問,仍然在津津樂道他寶貴的新發現。“你不應該提到它,”威爾遜說,盯著另一個人的臉,“還不如說,你感到心慌,這樣要時髦得多。請你注意,你還會心慌的,還要慌好多次呢。”
“可是你對將要采取的行動有一種快活的感覺嗎?”
“有的,”威爾遜說,“說得對,話別重複,談得太多就變得無聊了。無論什麼事情,你要是嘮嘮叨叨地講個沒完沒了的話,就沒有樂趣了。”
“你們倆說的全是廢話,”瑪戈說,“你們隻是坐著汽車去追趕幾頭走投無路的野獸,這樣說起話來就像英雄好漢啦。”
“對不起,”威爾遜說,“我空話說得太多了。”她已經在為這種情況擔心了,他想。
“如果你不懂得我們在談什麼,你為什麼還要插嘴呢?”麥康伯對他的妻子說。
“你變得勇敢多了。突然變得勇敢多了。”他的妻子輕蔑地說,但是她的輕蔑是沒有把握的,她很害怕一件事情。麥康伯哈哈大笑,這是非常自然的衷心大笑。“你知道我變了,”他說,“我真的變了。”
“是不是有些晚了點呢?”瑪戈沉痛地說。因為過去多少年來她是盡了最大的努力的,現在他們兩個人的關係弄成這個樣子。不是其中任何一個人的過錯。
“對我來說,一點兒也不晚。”麥康伯說。
瑪戈一聲不吭,靠在座位的角落裏。
“你覺得咱們已經讓它待了足夠的時間了嗎?”麥康伯愉快地問威爾遜。
“咱們可以去瞧它一下了,”威爾遜說,“你還有實心子彈嗎?”
“扛槍的人有一些。”
威爾遜用斯瓦希裏語叫了一聲,那個正在給一頭野牛的腦袋剝皮的、上了年紀的扛槍人站起來,從他的口袋裏掏出一盒實心子彈,走過來遞給麥康伯。他在那枝槍的子彈倉裏裝滿了子彈,把剩下的放進口袋裏。
“我覺得你還是用斯普林菲爾德射擊比較好,”威爾遜說,“你用慣了。咱們把曼利切留在汽車上,給你太太。你的扛槍人帶著你那枝大槍。我用這枝該死的火銃。現在我來給你談一談野牛。”他把這些話留到最後才說,因為他不想讓麥康伯擔心。
“野牛跑來的時候,總是腦袋抬得老高,筆直地衝過來。它長犄角的突出部分保護著它的腦袋,那個部位是打不進的。子彈隻能從它的鼻子裏直接打進去。另外,子彈還能從它的胸脯打進去,或者你要是在側麵的話,打它的耳朵後麵或者肩膀中間。它們被打中一次以後,要幹掉它們可挺費事。別異想天開地用什麼花樣,向最有把握的部位開槍。他們已經把那頭牛腦袋的皮剝下來了。咱們出發吧,好了嗎?”
他叫來那兩個扛槍的人,他們擦了擦手,走過來,那個年紀比較大的人上了車。
“我隻帶康戈佬,”威爾遜說,“另一個留在這兒趕鳥兒。”
汽車慢騰騰地向那個小島似的灌木叢開去,那是一片長滿草葉的狹長地帶,沿著穿過窪地的幹涸了的河道伸展開去;麥康伯一路上感覺到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他的嘴又幹了,不過這是激動興奮,不是恐懼。
“它就是從這兒進去的。”威爾遜說,接著用斯瓦希裏語對扛槍的人說:“去把血跡找到。”
汽車剛好同那片灌木叢是平行的。麥康伯、威爾遜和那個扛槍的人下了車。麥康伯回過頭來一看,隻看到他的妻子身旁擺著一枝來複槍,正在望著他。他向她揮揮手,她卻沒有揮手回答。
往前走著,灌木叢裏的樹葉長得密密麻麻,地麵是幹枯的。那個中年的扛槍的人熱得滿身是汗;威爾遜把他的帽子壓到眼睛上;他的紅脖子就在麥康伯的前麵。那個扛槍的人突然用斯瓦希裏語對威爾遜說了幾句,向前跑去。
“它已經死在那兒啦,”威爾遜說,“幹得太妙了。”接著他轉過身來,一把抓住麥康伯的手,他們一邊握手,一邊互相望著,咧開嘴大笑,就在這時,那個扛槍的人瘋了似的大叫起來;他們看到他斜著身子從灌木叢裏躥出來,快得像一隻蟹,接著那條公牛出來了,伸直著鼻子,緊閉著嘴,鮮血淋淋,巨大的腦袋筆直向前,一下子猛衝過來!它望著他們,那雙陷下去的小眼睛裏布滿了血絲。威爾遜在它前麵,跪在地上開槍。麥康伯呢,他根本沒有聽到自己的槍聲。因為威爾遜那枝槍的響聲太大了,隻看見那頭長犄角的突出部分爆發出板瓦似的碎片,野牛腦袋向後一仰,他瞄準它那很大的鼻子眼又開了一槍,看到一雙犄角又猛的晃了一下,碎片飛出來。他現在已經看不到威爾遜了,那條野牛的龐大的身子眼看就要撲到他身上。他仔細瞄著準,又開了一槍,他的來複槍差不多同那隻伸出了鼻子衝上來的牛腦袋一樣高低了。他看得見那雙凶狠狠的小眼睛,接著是那顆腦袋開始耷拉下來,他感到突然有一道白熱的、亮得叫人睜不開眼的閃電在他的腦袋裏爆炸,這就是他的一切感覺。
剛才威爾遜低下身子從側麵瞄準野牛的肩膀中間開槍。
麥康伯直挺挺地站著向它的鼻子開槍,每一次都偏高一點,打在那沉重的犄角上,像打中了板瓦屋頂似的飛出許多碎片和碎末。汽車上的麥康伯太太呢,眼看野牛的犄角馬上就要衝到麥康伯的身上了,就用那枝6.5口徑的曼利切向那條野牛開了一槍,沒想到卻打中了她丈夫的顱底骨上麵大約兩英寸高、稍微偏向一邊的地方。
現在弗朗西斯·麥康伯躺在地上,臉朝下,離那條野牛側躺著的地方不到兩碼。他的妻子跪在他身前,威爾遜在她的身邊。
“我不會去給他翻身的。”威爾遜說。
這個女人嚎啕大哭起來。
“我會回到汽車裏來的,”威爾遜說,“那枝來複槍在哪兒?”
她搖了搖頭,她的臉已經變了形。那個扛槍的人撿起那枝來複槍。
“放在老地方。”威爾遜說。接著,他又說:“快去把阿布杜拉找來,讓他親眼看一看出事的現場。”
他跪下去,從口袋裏掏出一條手絹,蓋在弗朗西斯·麥康伯那顆躺著的、頭發剪得像水手一樣短的腦袋上。血不斷滲進幹燥的鬆土裏。
威爾遜站起身來,看著側躺著的野牛,它的四條腿伸得筆直,它那長著稀稀拉拉毛的肚子上爬滿了扁虱。“一頭呱呱叫的野牛,”他不由自主地計算著,“兩支角中間最大的距離足足有五十英寸長,或者還要更多一點兒。更多一點兒呢。”
他叫來了駕駛員,吩咐他給屍體蓋上一張毯子,守在它旁邊。
然後,他走到汽車跟前,那個女人坐在汽車的角落裏哭。
“幹得真漂亮,”他用平淡的聲調說,“他遲早都是要離開你的。”
“不要說啦。”她說。
“當然,你這樣做是無心的,”他說,“我知道。”
“不要說啦。”她說。
“別擔心嘛,”他說,“免不了會有一連串不愉快的事情發生,不過我會照一些相片,在驗屍的時候,這些相片會是非常重要的證據,還有兩個扛槍的人和駕駛員來作證。你完全可以脫掉幹係。”
“不要說啦。”她說。
“還有很多事要料理啊,”他說,“我得派一輛卡車到湖邊去發電報,要一架飛機來把咱們三個人全接到內羅畢去。你為什麼不下毒呢?在英國她們都是這樣幹的。”
“不要說啦,不要說啦,不要說啦。”那個女人叫嚷著。
威爾遜用他那雙沒有任何表情的藍眼睛注視著她。
“我的工作現在總算是結束了,”他說,“我剛才有一點惱火,原來我已經開始喜歡你的丈夫了。”
“啊,請不要說啦,”她說,“請,請不要說啦。”
“這樣比較好,”威爾遜說,“說一聲請,要好聽得多。現在我不會再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