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科這個名字,在馬德裏是許多男孩兒中很常見的。這個名字是“弗朗西斯科”的愛稱。馬德裏流傳著一個笑話:有個父親來到馬德裏,在《自由報》的尋人欄中刊登了一則啟事,“帕科,星期二中午到蒙塔尼亞飯店來見我。往事既往不咎。爸爸。”結果,應召而來的青年竟有八百多人,最後隻得動用一中隊的騎警才把他們驅散。但是,在盧阿卡寄宿公寓裏當餐廳侍者的這個帕科,卻既沒有讓父親原諒他,也沒有做過需要父親原諒的什麼錯事。他的兩個姐姐在盧阿卡做女侍,她們由於跟這家寄宿公寓原先的一個女侍是同鄉才得到這份工作,那個女侍勤快、又誠實,所以給她的村子和同村的人都贏得了好名聲。兩個姐姐出錢讓弟弟乘長途汽車來到馬德裏,而且替他弄到這份當侍者學徒的工作。他從埃斯特雷馬杜拉的一個村莊來,那裏的情況還處於原始狀態,真是讓人無法相信,食物缺少,生活中的舒適更無法談及。從他開始記憶的時候,他就在拚命地幹活。
他是個健壯結實的小夥子,頭發黑黑的,有點兒鬈曲,牙齒潔白,皮膚細膩,連姐姐們也非常羨慕他,臉上常常掛著一絲開朗的微笑。他手腳靈活,活兒幹得很好,他很愛他的姐姐,她們看上去很標致,很世故。他喜歡馬德裏:這是令人費解的地方,他也喜歡他的工作,穿著整潔的亞麻布襯衫和夜禮服在明亮的燈光下工作,廚房裏吃的東西又很豐盛,這工作好像充滿了瑰麗的浪漫色彩一樣。
在盧阿卡住,並在餐廳就餐的還有另外八到十二個人,但是在帕科的眼裏——他是三個侍者中最年輕的一個——實際存在的就隻有那些鬥牛士。
二流的劍刺手之所以住在這家公寓裏,是因為聖赫羅尼莫路地段很好,夥食精美,各項費用又很便宜。對於一個鬥牛士來說,即使不顯得闊氣,至少得顯得體麵些,因為在西班牙,人們最最重視的美德就是體麵和尊嚴,勇敢卻成為了其次。鬥牛士們總住在盧阿卡,直到他們花光了最後幾塊比塞塔。從來沒聽說過有哪個鬥牛士從盧阿卡搬出,住進了一家更高級或者更豪華的旅館,因為二流鬥牛士從來不會成為一流鬥牛士;可是盧阿卡會使人十分迅速的潦倒下去,因為凡是能掙點錢的人,都可以住在這裏;客人不要求,帳單是根本不會拿給他的,除非經營這家膳宿公寓的那個女人知道他已經到了身無分文的地步。
現在,住在盧阿卡公寓的正有三名正式的劍刺手,此外還住著兩名很好的騎馬長矛手和一名出色的短槍手。對於家在塞維利亞,春季要住在馬德裏的騎馬長矛手和短槍手來說,住進盧阿卡是一種奢侈的享受。但是他們收入很好,工作穩定,雇用他們的劍刺手在即將到來的鬥牛季節中簽訂了許多合同,所以這三位副手每一個掙的錢都有可能比那三個劍刺手中的任何一個都多。說到那三個劍刺手,有一個生了病,卻極力裝得跟平常人一樣;另一個是新興的角色,成名沒幾天就成了過眼煙雲;而第三個則是個膽小鬼。
這個膽小鬼曾一度勇猛非凡,技藝高強,到鬥牛季節他第一次作為正式劍刺手出場時,腹部就被牛角狠狠地戳了一下,受了重傷,從此便成了膽小鬼,不過仍然保留著走紅時的許多豪爽的派頭。他一天到晚樂滋滋的,不管有沒有人逗他,他總是麵帶笑容。當年得意的時候,他挺喜歡惡作劇,但現在已經不再玩了。大概沒有心思了吧。這位劍刺手有著一張聰明、坦率的臉龐,舉止文雅氣派。
那位生病的劍刺手處處小心,從不顯出生病的樣子,他把餐桌上擺出來的菜都很細心地每一樣都吃上一點。他有一個手帕,總是親自動手在房間裏洗。最近,他把自己的鬥牛服拿來出售。聖誕節前把它便宜地賣掉了一套,在四月的第一個星期又賣掉了一套。這些服裝都是很值錢的,一直保存得非常好,他身邊現在就剩下一套了。生病以前,他曾是一個大有希望,甚至是轟動一時的鬥牛士。盡管他自己不識字,卻仍然收集了一些剪報,上麵報導說他在馬德裏的首場鬥牛中表現得比貝爾蒙特還要出色。現在他經常獨自一人在一張小桌旁進餐,很少抬頭。
那位曾經曇花一現的劍刺手身材不高,皮膚黝黑,氣派十足。他也是一個人坐在一張桌子旁就餐,臉上很少露出笑容,開懷大笑更不用說了。他來自瓦利阿多裏德,那裏的人都是不苟言笑的。這位劍刺手極有才能,但是他還沒來得及憑著自己臨危不懼、鎮靜自若的長處贏得公眾喜愛時,他的風格就已經過時了,海報的宣傳再也不能把觀眾吸引到鬥牛場去了。他當年的新奇之處在於身材矮小,連公牛的肩隆也看不到,但身材矮小的鬥牛士並不隻他一個,他至始至終沒有能給公眾留下深刻持久的印象。
至於那兩位騎馬長矛手,一個是花白頭發的瘦子,長著一副禿鷲般的麵孔,身體雖然不是健壯,胳膊和腿卻像鐵打的一樣,腳上總是穿一雙牧牛人穿的長筒靴,每天晚上總要喝上很多酒,兩眼色迷迷地盯著公寓裏的女人們。另一位則是一張古銅色的麵孔,身材魁梧,皮膚黝黑,相貌英俊,兩手特別大,頭發像印第安人那樣烏黑。這兩位都是了不起的騎馬長矛手,不過大家都說第一位因為戀於酒色,技藝已經減退了,而據說第二個又過於任性,經常跟人吵架,所以無論跟哪個劍刺手共事,最多就一個鬥牛季節。
那個短槍手是個中年人,長著斑白的頭發,雖然年紀大了些,但仍然像貓一般敏捷。他坐在餐桌旁邊,看上去很像一個生財有道的商人。今年這個鬥牛季節,他的腿腳還很利落,到了上場的時候,他的聰明才智和豐富經驗還足以使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不用發愁沒人正式雇用他。隻是不同的是:到他腳底下已經不夠敏捷時他就會驚慌失措,而現在是不管在場內或者場外他都是胸有成竹,鎮靜自若了。
晚上,大家都已離開了餐室,隻剩下那位長著禿鷲麵孔、喝了很多酒的騎馬長矛手,每逢節日在西班牙集市上拍賣表的那位臉上帶有胎記、同樣也喝了太多酒的商人。另外還有兩個加利西亞來的教士,他們都坐在靠牆角的一張桌子旁,即使沒喝過多的酒,肯定也已經喝了不少了。在當時,在盧阿卡的膳宿費用是包括酒的,而侍者又剛剛新拿來幾瓶巴耳德佩尼亞斯紅葡萄酒,先送到拍賣商的桌上,再送給騎馬長矛手,最後又給兩個教士送去。
三名侍者站在餐廳的一邊。這裏是有規定的:侍者要等他們所負責的餐桌上的客人全部走了以後才能下班。但負責兩個教士那張餐桌的侍者預先約好要去參加一個無政府工團主義者的集會,帕科事先已答應幫他照料那張餐桌了。
樓上,那個生病的劍刺手正一個人躺在床上。那位不再引人注目的劍刺手正坐在那裏向窗外望著,準備到咖啡館坐會兒。那位膽小鬼劍刺手則把帕科的一個姐姐關在自己的房間裏,想要求她幹什麼事兒,可她卻嘻嘻笑著不肯答應。劍刺手便說:“來啊,野姑娘。”
“不,”帕科的姐姐說,“我為什麼要來?”
“行個好吧。”
“你吃飽了,現在又要拿我當餐後的甜點心。”
“隻來一回,這又有什麼害處呢?”
“別碰我,別碰我,我告訴你。”
“這不過是一件很小的事而已。”
“我告訴你,別碰我。”
在下麵餐室裏,那個個子最高的侍者這時已經誤了開會的時間,他說:“瞧瞧這些黑豬喝酒的模樣。”
“怎麼能這樣說呢,”第二個侍者說,“他們都是些體麵的顧客,酒喝得並不多。”
“我倒認為我這種說法很恰當,”高個子侍者說,“西班牙有兩個大禍害,公牛和教士。”
“當然說的不是個別的公牛和個別的教士。”第二個侍者補充說。
“當然是,”高個子侍者說,“隻有通過個別的人,你才能向整個階級發動進攻。必須殺死個別的公牛和個別的教士,才能逐個兒把他們全都殺光。然後才不會再有新的出來。”
“省下這些話到會上去說吧。”第二個侍者說。
“瞧瞧馬德裏的野蠻勁吧,”高個子侍者說,“現在已經十一點半了,這些家夥還在吃吃喝喝。”
“十點鐘他們才開始吃,”第二個侍者說,“而且這麼多菜,你也知道。那種酒價格便宜,他們已經付了錢,再說,這酒也不很烈。”
“像你這樣的傻瓜,工人們怎麼可能一致團結呢?”高個子侍者問。
“聽我說,”第二個侍者說,他已經是個五十歲的人了,“我已經幹了一輩子的活啦。”
“下半輩子也還是要幹活。我對幹活並沒有怨言。幹活是很正常的事情。”
“是呀,可是沒有活幹就不行了。”
“我一直在幹活,”年紀較大的侍者說,“開會去吧。用不著待在這裏了。”
“你的確是個好同誌,”高個子侍者說,“不過你有些缺乏思想。”
“Meiorsimea faltaesoqueelotro,”年紀較大的侍者說(意思是沒有思想總比沒有活兒幹要好得多),“開會去吧。”
帕科一直沒有吭聲。他還不懂得政治,但是每次聽高個子侍者講到必須殺死教士和憲警時,他的心情總是為之一動。他認為,高個子侍者就代表著革命,而革命總是富於浪漫色彩的。他自己卻很想成為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一個革命者,有一個像現在這樣穩定的工作,並且,還是一個鬥牛士。
“開會去吧,伊格納西奧,”他說,“你的工作我會來做。”
“我們倆來做。”上了年紀的侍者說。
“一個人就足夠了,”帕科說,“開會去吧。”
“那我走了,”高個子侍者用西班牙語說,“多謝多謝。”
同時,帕科的姐姐已經在樓上擺脫了那個劍刺手的擁抱,熟練的程度不亞於一個摔跤運動員擺脫對手的擒拿那樣。她此時發起火來了,說:“你們這些像餓狼的家夥。一個不夠格的鬥牛士,膽小如鼠。如果把你對女人的那麼多本事用到鬥牛場上一定會好得多吧。”
“你說這種話的語氣就像個婊子。”
“婊子也是女人,何況我不是婊子。”
“可也快了。”
“反正我不會由你第一個來糟踐。”
“從我的房間出去!”劍刺手說。這時,他因遭到拒絕,惱羞成怒了。
“離開你?什麼都沒做就離開你?”帕科的姐姐說,“你不需要我幫你把床鋪整理好嗎?老板花錢雇我來就是幹這個的。”
“離我遠點。”劍刺手說。那張英俊開朗的臉緊蹙起來,那樣子好像是在哭泣。“你這婊子。你這個臭婊子。”
“劍刺手,”她說著,順手把門關上,“我的劍刺手。”
在房間裏,劍刺手一屁股坐在床上,他的臉依然那樣緊蹙著。在鬥牛場上,每當他這樣時,他總是強裝笑臉,把坐在第一排的觀眾嚇上一大跳,因為他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竟會落到如此地步,”他大聲說,“竟會落到如此地步。”
他那些得意的日子沒有忘記,那些是三年前的事情。他忘不了五月裏的那個炎熱的下午,他披著那件沉重的、盤著金絲花的鬥牛服,那時他在鬥牛場上的嗓音像在咖啡館裏一樣自然宏亮。他記得當他準備去刺殺公牛時,牛角低了下來,他緊握寶劍,劍鋒斜著朝下,對準牛肩膀的頂端,隻看得見兩隻寬大的、能夠撞倒木柵、尖端已經裂開的牛角,上麵是一片布滿塵土、長滿短毛的黝黑色的肉峰,那時他輕輕地籲了一口氣;他感到劍紮進去時就像紮進一堆硬黃油一樣容易,他用力推著劍柄,左臂低低地伸過去,左肩朝前,全身的重量全壓到了左腿上,接著忽然身體的重量又離開他的腿。瞬間,身體的重量竟落到了他的小肚子上,公牛抬起頭來,一隻牛角戳進了他的小肚子,他被牛角戳住轉了兩圈,才由別人把他救下來。所以現在,當他難得有機會動手去刺殺公牛時,他已經不敢正視牛角了。一個婊子又怎麼知道他每次鬥牛之前思想上要經曆一番怎樣的鬥爭呢?這些人經曆過些什麼場麵,竟然敢來嘲笑他?她們都是些婊子,自己知道會幹些什麼勾當。
那個騎馬長矛手坐在餐廳那裏,打量著那兩個教士。餐廳裏如果有女人的話,他便隻會兩眼發呆地瞅著她們了。如果沒有女人,他就興致勃勃地盯著一個外國人,一個英國人,但這會兒既沒有女人也沒有外國人,他隻好傲慢無禮而又自得其樂地盯著那兩個教士。正當他這樣盯著教士看的時候,臉上帶有胎記的拍賣商站起身來,把餐巾折好,走了出去,把他要來的最後一瓶葡萄酒剩下了一大半。要是他在盧阿卡的賬目早已結清的話,他肯定會把這瓶啤酒全部喝光的。
兩個教士並沒有回頭看這個騎馬長矛手。一個教士說:“我來到這裏等著見他已經十天了。我整天坐在接待室裏,可他就是不願意見我。”
“有什麼辦法沒有呢?”
“什麼辦法也沒有。會有什麼辦法呢?像咱們這種身份的人是沒有辦法抗拒權貴的。”
“我也來了兩個星期了,同樣是一事無成。我一直在等待,他們就是不肯見我。”
“咱們都是從被人遺棄的鄉下來的。等錢花光後,咱們就可以回去了。”
“再回到被人遺棄的鄉下去嗎。馬德裏對加利西亞有什麼好關心的呢?咱們那兒是個特別窮的省份。”
“咱們的巴西略兄弟所幹的事是可以理解的。”
“但我對巴西略·阿爾瓦雷斯是否誠實還缺乏信心。”
“人到了馬德裏就能學會懂事了。馬德裏把西班牙的生機給扼殺了。”
“隻要他們肯接見一下,哪怕是拒絕我們的要求也好啊。”
“他們不會接見你的。就這樣等著吧,讓你等得焦頭爛額,精疲力盡為止。”
“好吧,就等著瞧吧。隻要別人能等,那麼我也能等。”
正在這時,那個花白頭發禿鷲麵孔的騎馬長矛手站起身,走過來站在教士們的餐桌旁,麵帶笑容地盯著他們看了一會兒。
“一位鬥牛士。”一個教士對另一個說。
“而且是個很出色的。”騎馬長矛手說,然後便走出了餐廳。他身穿灰色茄克衫、緊身馬褲,腰身很漂亮,雙腿呈弓形,腳上穿著一雙牧牛人的高跟皮靴。當他帶著微笑邁著相當穩健的步伐走出去的時候,皮靴在地板上發出卡嗒卡嗒的響聲。他生活在一個安排得當的職業小天地裏,在這個天地裏,他日子過得很快活,幾乎夜夜陶醉在縱酒狂歡之中,什麼都不放在眼裏。此刻,他點燃一支雪茄,走過門廳時把帽子歪戴在頭上,便向咖啡館走去。
兩個教士很快就意識到自己已經成了餐室裏的最後兩個人,於是便迅速跟著那位騎馬長矛手也離開了。現在餐室裏除了帕科和那個中年侍者外,已經沒有其他人。他們把餐桌收拾好,把酒瓶拿進了廚房。
廚房裏有個洗盤子的小夥子。他比帕科大三歲,他的為人玩世不恭,尖酸刻薄。
“來,把這些拿過去。”中年侍者說。他倒了一杯巴耳德佩尼亞斯紅葡萄酒,遞給他。
“這麼好喝的酒怎麼能不喝?”小夥子把酒杯接了過去。
“你呢,帕科?”年紀較大的侍者問。
“謝謝你。”帕科說。他們三個人都喝了。
“我要走了。”中年侍者說。
“晚安。”帕科和那個小夥子向他告別。
他走出去之後,就剩下他們倆了。帕科拿起一個教士用過的餐巾,兩腳站穩,直挺挺地站著,然後放低餐巾,順勢把頭低下去,把雙臂一揮,模仿鬥牛士從從容容擺動披風的姿勢。他轉過身來,右腳稍稍向前移動了一下,又做了一個擺動披風的動作,對著假想的公牛占據到了一個較為有利的地位,接著又做了一個擺動披風的動作,這一次動作徐緩、恰到好處、十分灑脫,然後他把餐巾收回到腰部,腳步不動,身子一閃,躲過了公牛。
那個洗盤子的名叫恩裏克,他用挑剔的目光嘲笑地望著帕科。
“公牛怎麼樣了?”他說。
“它非常勇猛,”帕科說,“你瞧。”
他挺直瘦長的身子,又做了四個無懈可擊的擺動披風的動作,身子機敏靈活,樣式優美。
“公牛到哪兒去了?”恩裏克問,他背靠洗碗槽站著,手裏拿著酒杯,腰上係著圍裙。
“它勁頭還很足呢。”帕科說。
“這真叫我惡心。”恩裏克說。
“為什麼?”
“瞧我的。”
恩裏克把圍裙脫下來,用它逗引著假想中的公牛,他做了四個漂亮的、吉卜賽式的揮動披風的慢動作,最後放開圍裙的一端,用手成弧形地一擺,掠過從身邊衝過的公牛的鼻子,再繞到了自己的腰上。
“瞧瞧我這身手,”他說,“可是我卻在這兒洗盤子。”
“為什麼呢?”
“因為我害怕,”恩裏克說,“害怕,當你在鬥牛場上麵對著真的公牛時,也會同樣害怕的。”
“不,”帕科說,“我不會害怕。”
“去你的,”恩裏克說,“每個人都會害怕。不過鬥牛士能夠抑製住自己內心的恐懼,所以他才能撩撥公牛。我參加過一次業餘鬥牛,結果怕得要命,隻好逃跑了。每個人都認為那非常有趣。到時候你也會害怕的。要不是因為害怕,那西班牙所有擦皮鞋的早就都成了鬥牛士了。你,一個鄉下小夥子,肯定會比我怕得還要厲害。”
“不會的。”帕科說。
他在幻想中,曾經鬥過好多次牛了。好多次,他都看到了牛角,還有濕漉漉的牛嘴,看到牛耳朵在抽動,接著,當他把披風一揮時,看到牛把頭一低,猛衝過來,牛蹄子踏在地上啪啪作響,激怒的公牛從他身旁擦身而過。當他一次又一次地揮動披風時,公牛便一次又一次地猛衝過來,最後他做了一個瀟灑的閃身動作,使公牛兜過來繞過去。然後他大搖大擺地走開去,短上衣的金花上粘著公牛擦身而過時碰下來的牛毛;公牛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裏,像中了催眠術似的,觀眾歡聲四起。不,他才不會害怕呢。別人是會害怕的,但是他不會。他知道自己不會害怕的。即使他曾經感到害怕過,他知道自己應付自如。他信心十足。“我不會害怕。”他說。
恩裏克又說了一遍:“去你的。”
他接著說道,“咱們要不要打個賭試試看?”
“如何試呢?”
“聽我說,”恩裏克說,“你隻想到牛,可你並沒有想到牛角。牛的氣力非常大,牛角像刀子一樣鋒利,戳起人來像刺刀一樣銳利,殺起人來像棍棒一樣凶狠。瞧,”他邊說邊打開桌子的一隻抽屜,從裏麵取出兩把切肉刀,“我把這兩把刀綁在椅子腿上,再把椅子舉在頭頂上給你扮演公牛。刀子就算牛角。要是你還做得出剛才那些動作,那才算你真正有本事。”
“把你的圍裙借給我,”帕科說,“咱們到餐廳裏去試試看。”
“不,”恩裏克說,他現在突然變得不那麼刻薄了,“不要試了吧,帕科。”
“要試,”帕科說,“我不會害怕。”
“等你看見刀子衝你過來時,你就會怕了。”
“你等著瞧吧,”帕科說,“把圍裙給我。”
恩裏克用兩塊油跡斑斑的餐巾綁住刀身的中央,打了個結,把這兩把刀身沉重、刀鋒犀利的跟剃刀似的切肉刀牢牢綁在椅子的腿上。這時候,帕科的兩個姐姐,正在去電影院的路上。她們是去看由葛利塔·嘉寶主演的《安娜·克裏斯蒂》。至於那兩個教士,一個正坐在那裏讀祈禱書,另一個則在念玫瑰經。除了生病的那位鬥牛士以外,其他的鬥牛士晚間都到福爾諾斯咖啡館去;那位身材魁梧、深色頭發的騎馬長矛手正在打彈子,那位矮小、嚴肅的劍刺手正同那位中年的短槍手和其他幾個一本正經的工人擠坐在一張桌子旁邊,他們各人麵前擺著一杯加了牛奶的咖啡。
那位喜歡喝酒、頭發花白的騎馬長矛手坐在那裏,麵前擺著一杯卡紮拉斯白蘭地,樂滋滋地盯著另外一張桌子,因為那位早已泄了氣的劍刺手正跟另一名已經拋棄了劍改作短槍手的劍刺手和兩名麵容憔悴的妓女坐在一起。
拍賣商站在街道拐角的地方跟朋友聊天。高個子侍者正在無政府工團主義者的會議上等待機會發言。中年侍者喝著一小杯啤酒坐在阿爾瓦雷斯咖啡館的平台上。盧阿卡的女老板已經在自己的床上睡著了。她在床上躺著,兩腿夾著墊枕;她身子又大又胖,為人隨和,誠實而清白,篤信宗教,丈夫死了二十年,她每天都在想念他,為他祈禱。那個生病的劍刺手一個人待在自己的房間裏,趴在床上,嘴巴上蓋著一塊手帕。
空蕩蕩的餐室裏,恩裏克用餐巾把切肉刀綁在椅腿上,把最後一個結打好了,然後把椅子舉起來。他把綁著刀子的兩條椅腿朝前,又把椅子高舉過頭,頭的兩邊各有一把刀子,筆直向前。
“這椅子很重,”他說,“聽我說,帕科。這事兒很危險。別試了吧。”他在出汗。帕科麵對著他站著,兩手各捏著圍裙的一邊,把圍裙展開,拇指朝上,食指朝下,把它展開來逗引“公牛”的注意力。
“筆直衝過來吧,”他說,“像公牛那樣轉過身。想衝多少次就衝多少次。”
“你怎麼知道什麼時候該停止揮動披風呢?”恩裏克問,“在鬥三個回合以後,中間休息一下。”
“好,”帕科說,“對著我來吧。嘿,小公牛!來吧,小公牛!”
恩裏克低著頭朝他衝了過來,帕科在刀子跟前揮舞著圍裙,刀子從他的肚子前麵刺過去。對他來說,這掠過去的刀子就是真正的牛角,角尖白生,犀利而光滑;當恩裏克從他身邊衝過去後重又轉過身子向他再衝來時,其實正是公牛那熱乎乎的、兩邊血跡斑斑的碩大身軀砰砰砰地直衝過去,他又像貓一般敏捷地轉過身子,在他緩緩地揮動披風時,“小公牛”再次向他衝來。接著,公牛又一次轉身衝了過來。當他緊盯著來勢凶猛的刀尖時,他把左腳向前多邁出了兩英寸,刀子沒有擦身而過,而是像插進酒囊那樣一下子就插進了他的小肚子裏。從突然插進去的堅硬的鋼刀上麵和周圍,滾熱的鮮血湧了出來。恩裏克尖聲叫道:“啊呀!唉!快讓我拔出來!快讓我拔出來!”帕科向前撲倒在椅子上,手裏依舊拿著那件當披風用的圍裙,恩裏克使勁拉著椅子,這時刀子紮在他的小肚子上,在帕科的小肚子裏轉動。
此時刀子抽出來了,他坐在地板上一攤越來越大的、熱乎乎的血泊裏。
“把餐巾放在上麵。快按住!”恩裏克說,“使勁按住。我馬上就去請醫生。你必須按住不讓血冒出來。”
“應該準備一隻橡皮杯子的。”帕科說。他過去曾看見那種杯子在鬥牛場上用過。
“我直挺挺地衝過來,”恩裏克哭著說,“隻是想讓你知道這有多麼危險。”
“不要擔心,”帕科說,他的聲音聽上去很微弱,“去把醫生請來吧。”
在鬥牛場上,他們是會把你抬起,扛著跑到手術室去的。要是你還沒有來得及到那裏,股動脈裏的血就流光了,那麼他們就會把教士請來。
“去通知那兩個教士中的隨便哪一位,”帕科說,一邊用餐巾使勁地按住自己的小肚子。他簡直沒有辦法相信這樣的事兒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這些話恩裏克並沒有聽到,他正沿著聖傑羅尼莫賽馬場向通宵服務的急救站跑去。帕科一個人,先坐起來,後來又把身子蜷成一團,終於摔倒在地板上,再也沒有爬起來。他感覺自己的生命正在從自己的身體裏溜走,正像拔掉浴缸裏的塞子以後,缸裏的臟水迅速流光一樣。他害怕起來,他覺得頭暈得要命。他想作一次懺悔。他記得它是如何開頭的:“我的上帝啊,我因為觸犯了您而感到由衷的悔恨,您真值得我敬愛,我決心……”雖然他說得很快,但還是沒有說完,已經覺得昏昏沉沉,支撐不住了,於是他臉朝下趴到地板上,很快就死了。股動脈一經割斷,血液一下子便會流光,那速度快得簡直叫人難以相信。
當急救站的醫生由一名警察(他緊緊抓住恩裏克的一隻手臂)陪同走上樓梯時,帕科的兩個姐姐還在大馬路的電影院裏。她們對嘉寶演的這部電影大為失望。她們習慣看到這位大明星扮演的角色活動在豪華奢侈、富麗堂皇的場麵中,而在這部電影中她卻生活得那樣淒慘、卑微。觀眾一點都不喜歡這部影片,他們用吹口哨,跺腳等方式表示抗議。旅館裏所有其他的客人幾乎都在做著帕科出事兒時他們正在做的事情,隻有那兩個教士因為已經祈禱完了,正在準備睡覺;那個頭發花白的騎馬長矛手已經把酒移過去,跟那兩個麵容憔悴的妓女坐在一張桌子上了。過了不久,他便跟她們中間的一個走出了咖啡館。這個妓女剛剛喝的酒都是那個失去了勇氣的劍刺手付錢買的。
帕科這個小夥子永遠不會知道這些事了,對於這些人今後的日子,他也是一樣不知了。他從來就不知道他們到底怎麼樣生活下去,怎麼樣結束一生。他甚至還沒有意識到他們,就已經結束了自己的一生。正像西班牙有句諺語所說的那樣,他是在“充滿著幻想”中死去的。在他短暫的一生中,他還沒來得及經曆幻想的破滅,甚至到臨死前也沒有來得及把懺悔做完。
他甚至連對嘉寶演的那部電影表示失望的時間也沒有,這部電影使整個馬德裏的觀眾失望了整整一個禮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