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來風流地,皆為殺戮場。傷心之時不可說,得意之處不可往。
贈友
鸕鶿入水方得魚,雄鷹高舉始觀天。
運退金銀都不靈,時來正邪都成仙。
深深淺淺人有道,幽幽暗暗虎在山。
家族長久人長壽,悅彼玉樹與芝蘭。
謝氏家訓
夕陽下看流水,讓人有雙重傷感。流水在消逝,太陽在落下,交織成一幅豔麗的慘淡畫麵。流水從身邊流向遠方,太陽從上麵落下來,“自近而遠”與“自遠而近”交彙,讓人產生交錯之感,恰似某些人的一生。
王獻之經常一個人從皇宮溜出來,坐在桃葉渡頭,看太陽落下,流水遠去。他已厭倦宮中生活,但他知道:父親把他“當”在宮中,作了皇家的風流人質,這對整個王氏家族來說是無奈而有效的一步棋;正如他的二哥王凝之回到會稽做內史,接了父親的班,繼續經營那一方新墾的土地。種種安排,都是父親大人熬白了頭,在昏暗的燈光下與母親一起想出來的法子。母親那邊,郗氏家族已經衰落,郗氏兄弟手中的軍權已經在曆次動亂中被剝奪,如今掌軍權的是謝家與桓家。不知為何,作為王氏家族最傑出的子弟,王獻之一想到他的謝家好友:謝玄與謝琰,以及子輩謝輶、孫輩謝靈運這些人,心中總是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
年輕時坐在渡頭,拉著桃葉姐妹說話,那時的水又淺,光線又清澈,初夏的薄陽照在少女的臉頰上,隱隱的水聲環繞著人湊趣,絕無沉悶之感,偶爾一朵浪花劃過溪中碎石,就激起一聲輕快的歡笑。他要追問流水:為何把人帶走?既然注定要帶走,為何要帶來?此恨來自空虛,讓人越發懊惱。
太陽沉沒,京城寂寞,身後宮闕巍峨,也隻能憑借人間燈光勾勒出一道幽暗的花邊。每到夜晚,深宮燈燭輝煌,開啟夜生活。可是深宮的光彩外人是看不見的,宮牆外的行人偶爾聽見裏麵傳出些樂聲、笑聲、喧嚷聲,隻覺得縹緲,恍如古墓。
王獻之緩緩起身,乘一輛車,在車輪的“咿呀”聲中,駛向那一道勾勒幽暗花邊的巍峨宮闕。“駙馬回宮了!”太監、宮女、武士、侍從官一起上前將他侍候,捧著舉著,送入宴會大廳,送入佳麗懷抱。
第二天,王獻之向公主請假,回到王家。他感受到父親的召喚,也感覺到母親的淚眼。越近家門,心越在跳。像是一個少年郎從遠方回來,他那曾經默默承受異鄉風霜的雙肩,如今要承受一雙又一雙手的拍打與捏拿。
“駙馬爺回府!”這是家臣的聲音。
“小公子回來了!”這是老仆的聲音。
“大令!”叫他小名的是五哥王徽之。
王獻之也有他的辦法,一聲“賞!”就把身邊的家臣與下人打發了,摟著五哥的肩膀,兄弟二人蹚進內院。裏麵已是黑壓壓的一大片,不僅王家子弟在此,就連謝琰、謝輶攜著謝混、謝靈運也坐在堂中。這是一個有姻親聯席的家庭大會。
王獻之問謝琰:“玄哥哥可安好?”
謝琰道:“還能喝酒。”
王徽之忍不住說:“我去看他。”
謝琰說:“好!”指謝靈運說:“此兒頗得帥兄喜歡。靈運兒,明天你帶五大爺去看你爺爺吧。”
謝靈運答應了。
王羲之這時已蒼老,看謝家三代人在眼前出現,想到謝安已經走了,謝玄如今病重,偌大一個謝家竟然由謝琰當家、謝輶當道、謝靈運接班,心中好生不安。轉眼看自家兒郎,數十年往事都到眼前,心中忽忽如醉。
王獻之悄聲問母親:“二哥哥呢?”他問的是二凝之。話剛出口,發現母親眼角有淚痕,頓覺不祥。不覺又問一聲:“二嫂子回來沒?”他問的是謝道韞。話剛出口,謝家人的眼睛一齊向他看。王獻之頓時手腳冰涼,全身戰抖。
沉默中聽見父親說:“今天召大家來,是為了把各路消息對一下,讓大家知道眼前發生的事。”
五哥和王珣把一隊人叫過來,是一個百姓,一個士兵,一個王家仆人,一個謝家仆人,還有一個丫環。這五個人講的是同一件事,王、謝兩家人都聽到了這震驚人的消息。謝靈運年齡最小,此事對他的觸動卻最大。他是杜子恭的養子,與杜、孫兩家子弟是兄弟,孫恩是他的好朋友。當初把臂同遊的兄弟,如今已經變成另外一個人。他想要再次投入兄弟的懷抱,已無可能。其實當初在天師府中分手,他已從冰冷的眼神中看到今天發生的一切。
百姓說:“太守大人在上,小老兒是個鄉下人,知道的不多,隻講親身經曆,聽來的不講,猜到的不講。太守大人當初在會稽為官,造福一方,如今雖然不在會稽,俺們還記得老大人!”聽到這裏,王羲之擺擺手,眉頭緊鎖。百姓使勁磕一個頭說:“三天前經過太守府,已經燒焦。內史府也燒焦了。地上碎瓦成灘,斷磚成山,燒得烏裏白,白裏烏,整條街成了一眼灶,灶火、灶灰眯人眼,煙塵嗆人,有的地方火還沒燃盡,房梁上的老木頭耐燃,燒出了油,熬出了香,像個廟。我隨大家抄家夥去看,什麼都沒找到。強盜來了一撥又一撥,地刨三遍。”
王家仆人插話說:“放火那天,我親眼看見強盜最先就把老大人與駙馬爺留下的一箱子棐板抬走。別的燒了,字沒燒。”
百姓說:“大家夥商量說:‘房子燒了,地還在呀,得清掃清掃。’掃了兩天,把瓦片石頭堆一邊,好歹清出地基,用白灰畫清楚,不許人亂侵占。老大人在上,俺們能做到的就這些!眼看大火燒,大隊人馬搶,沒辦法呀!”
士兵說:“孫恩來勢洶洶,直奔會稽王的府上。會稽王與世子指揮軍隊上前迎戰。孫恩手下有劍士數百人,為首一人聽說叫‘衝冠客’,能飛劍取人首級,是越王劍士的後裔。兩軍相接,頭顱紛墮。會稽王避其鋒芒,駐兵府上,兵甲十重。誰知第二天起來,官印被盜,世子隨身佩帶的玉珮被換成一個爛紅薯,臭不可聞。會稽王父子大驚,隻得領大軍撤退。退到江邊,有個壯士領著三百個壯士推船上岸,卷起一陣潮水,江裏麵魚龍出來,把大軍衝得七零八落,棄船走。此役,我軍喪失上萬人馬與偌大一座會稽城。孫恩聲勢浩大,得了人心。先前,會稽王與世子在三吳八郡橫征暴斂,大失民心。孫恩起勢以來,無人阻擋,吳越沿山趕海之人,聞風投降。”
百姓說:“誰說不是呢?我家親戚中有個不成器的敗家子,也納五鬥米,投在孫恩手下做鬼卒。‘鬼卒’是外人稱呼,他們倒自稱是‘長生人’。一個個穿紅著綠,係金腰帶,披銀披風,好威風呀!稱會稽是‘大人聖城’,崇拜孫恩為‘天師’。”
士兵說:“天師孫恩慣能作妖法,占了會稽,自稱‘征東將軍’。見會稽王與世子撤走,就殺害了內史大人。”
王家仆人說:“內史大人當天還在室內誦讀道經,天師來了,一人不留。包括內史大人的四子一女都被害。”
謝家仆人說:“我家小姐被放了,孫恩說‘東山隱者之後,不宜被辱。’”
丫環說:“我家小姐如今住在會稽鄉下,為內史大人守節。小姐說,終身不回建康了。”
五個人輪番講述,大廳裏燈明燭暗,有人垂淚,有人垂頭,有人目望青天。
月色荒涼。那天殺到天亮,孫恩才罷手。盧循請示:“要不要發兵追趕司馬道子?”孫恩擺手,微笑不語,意思是且留下仇人慢慢折磨。徐道覆請求禮葬王凝之,孫恩點頭,叮囑道:“謝安的侄女從小養在膝下,情同父女。我今天給死去的謝安一個麵子,放了他女兒。姐夫可以吩咐下去,不準人騷擾。”
盧、徐辦事去了,諸將各自忙碌,孫恩倒覺得清閑,帶上袁公袁母,在會稽城中漫步。會稽王府、世子府、太守府、內史府,都在一條街上,以前覺得各有各的威風,如今一把火就解決問題,倒也省事。如果分散在幾處,可就費事了。眺望建康方向,耳中聽得親切,司馬家的軍隊一路逃、一路嚎。這次西進原以為必有一番惡戰,誰知司馬道子父子一戰即潰,棄城逃跑,看來是保命要緊,地盤倒在其次。現在還不能輕言勝負,離複仇也還遙遠,這個道理他明白。
首戰大捷,讓人明白了襲擊的重要性。如果不襲擊,一味正麵進攻,必將是另一番局麵。想到官軍稱自己為“流寇”,孫恩笑了。一個“流”字好啊,流水不擇高下,流星哪分東西。“流”到哪裏,就擊中一片地,舂起一團火。
流寇欣賞燒焦的風景。地麵的黑與月色的白映照在一起,形成灰,具有一種難以言傳的美感。潛伏在世子府時,他看見這一帶都是極盡豪奢的雕梁畫棟,還有架遮蔽淫亂的珠簾屏風,如今盡都化為焦土。他曾伏身在屏風後麵,目睹采珠娘子姐妹被世子虐殺。那時他遁逃在荒山,俯覽全城,就在荒草叢中發現了城市的秘密。
是的,城市人煙密布,是一張網,但那一道道水流就是能夠在無形中割破羅網的利刃。凡有水流,就有人煙;水流曲折處,就是人煙繁華處。孫恩俯覽全城,明白了要走水路襲擊的妙處:襲擊一處可以驚動十處,逐水而居的人類永遠都處在流言的襲擊中。
上弦月時,城中居民風聞海盜渡海。
月初明,耳聽四境不寧。
月大明,口耳相傳盡是駭人傳聞。
待到月圓前夜,城就不大防守了。人人都知道:越是繁華都市,越是在劫難逃。
那時趁月色正明,孫恩帶領萬人襲城,不到子時就完成合圍。盧、徐請戰,而他“遊興正好”,說一聲“待我先去看看”,先帶一隊人去偵察。進了城,分兵而探。別的人是去察看守城的兵力布置,而他要看一看破城前人們的生活,對此他有無窮好奇與無窮樂趣。這一城燈火中有多少人徹夜難眠,難道說他們已感受到了黑夜中的殺機?
有一個守城的士兵換班回家打老婆,打完老婆喝酒,喝完酒打老婆,如此再三。這本來是極其無趣的尋常一幕,每晚都在城市中發生,誰會在意呢?恐怕隻有孫恩在意罷了。他耐心地看,看這人要把老婆打多久,打到什麼程度。心裏在賭:再喝一壺酒,再把老婆打一頓,恐怕這個士兵就該爛醉如泥、再也打不動了。但接下來發生的事讓他感到意外。他看見士兵的老婆從地上爬起來,反過來安慰士兵說:“官人莫再打了,咱們不用害怕。聽說流寇也是老百姓做的,隻殺貪官汙吏,不殺無辜百姓。你看城,你守夜,多辛苦呀,莫再作踐身子。”士兵這下不打老婆了,打牆壁,直把屋頂上的人震動得飛身離去。
有一個老尼姑半夜三更坐在蒲團上打坐,念經,念得老淚長流。徒弟問:“老師父無兒無女,無家無業,為什麼流眼淚?”老尼姑指佛而言:“廬山上慧遠法師說:‘人若不知念佛,好比嬰兒不知哭泣’。為師心憂世人,因此流淚啊。好徒兒,青燈古佛前,方知世人心。何不隨我再念一卷《法華經》?待為師下個月上廬山,可以帶你去見慧遠法師。”小尼姑聽說要出遠門見世麵,心中歡喜,依偎著陪伴師父念經。念不多久,歪斜在蒲團上睡。老尼姑見她睡實在了,輕輕擱下經卷,“篤、篤、篤”,敲三聲木魚。庵門外探進來一個老女人的身影,貓步向前,問老尼姑:“雌兒睡了?”老尼姑沒好氣,應了聲“睡了”,問:“錢帶來沒?”老女人付錢,俯身喂藥丸,摟起來扛走,看她熟練的身段,應該是個慣家。老尼姑手捏銀錢,眉花眼笑,對佛像說:“佛爺咧,我這可不是賣徒弟。從早到晚吵著要還俗,這不就還俗了嗎?好人家裏侍候去!安樂窩裏享福去!都說海盜要來了,沒準就這幾天,我無兒無女之人有什麼留戀?不如帶盤纏走人,找個投靠的人去。”老尼姑從佛座下摳出幾塊明晃晃、金燦燦的東西,叫聲“佛爺開眼!”連帶手裏捏的東西一股腦兒打個包,輕輕推開庵門連夜去了。留下佛前的青燈、蒲團上的經卷依然擱在小庵之中。有人走過去坐在蒲團上,仰頭望佛像,似乎若有所思。如今他已經看到這座城池的罪惡,自己作惡時也就不再有罪惡感。“我隻是一個複仇者,無意審判人的善惡。”他在心中這樣對自己說。
義軍攻克會稽城的消息很快傳開,最受鼓舞的是天師道徒,巴蜀鶴鳴山與江西龍虎山兩處天師道場有人來祝賀。義軍將領都想趁勢正旺攻到建康去,殺死司馬道子。孫恩卻道不急,讓徐道覆領人經營新城;盧循的工作是訓練新人,接納四方好漢。一夜之間新勢力崛起,所有人都記住了這晚的月光。
盧循請書記官把這場戰役記下,書記官請盧循把前前後後講述。
盧循說:“我們閑聊吧,該記的你記。早年我隨父親逃難,看見一個小孩目不轉睛看水田裏的穀樁。問他看什麼?他說:‘大人說的:穀子割了還會發出新穀子,我在等穀子長出來。’還有個人聽說把黑煤和黃金放一起可以讓黑煤變黃金,他就傾其所有買來一塊黃金放在一筐黑煤裏,等‘黑煤變黃金’。老老實實守煤筐,好比小孩守在穀樁前。另外有個人不相信豆子煮熟了長不出豆芽,就把家裏的豆子都煮熟了埋地裏,至今還守荒地,準備收割豆子,好磨豆腐吃。這些都是鄉間愚人,所信的事情有的可信,有的不可信,有的處在可信與不可信之間。要問天道,須求天師。”
“當初,恩郎從會稽回島上,說:‘再找幾個人。’補充說:‘找幾個師父’。徐姐夫告訴我:‘有個道士叫鮑靚,也是東海人氏,聽說很有道行,大約已經有一百歲了,何不找找看?’我就去東海找鮑靚,鮑靚早就在那裏等我,見我來,遠遠地從礁石上站起身,說:‘把恩郎請過來。’我說:‘先生有什麼話可以告訴我,我轉告恩郎。’鮑靚說:‘好’,就帶我到一處溪流入海口,問我看到什麼?我說看到一圈一圈的魚。鮑靚問:‘它們在等什麼?’我靈機一動說:‘它們在等恩郎來!’鮑靚說:‘不錯,它們在等恩郎來。元龍先生,我知道你們胸懷大誌,何不訓練魚陣相助?請讓恩郎速返會稽。會稽的民風喜歡養蠱蟲,巫風盛行,鬼氣森森。恩郎可令教民獻蠱,把五蠱蟲當作五鬥米,納捐入教。會稽郡從此絕除蠱蟲,為人間除去大害。蠱蟲運來海中投作魚食。每日喂食,可以使魚馴服,久之為魚陣。沿水作戰,是一支神兵。’我聞計大喜,拜謝了,回去告訴恩郎,恩郎照計而行。這次會稽江邊一戰,趕水人帶領三百個壯士推船上岸,掀起潮水,江中魚龍射出,將司馬道子的軍隊咬殺無數、蠱殺也無數,望水驚走,實得益於鮑靚。恩郎又讓我到山裏麵拜見寇謙之、陸修靜兩位大師,承蒙指點,我天師神兵所向無敵。”
“我們苦心經營好些日子,島上椰子落了又長,長了又落。徐姐夫與恩郎商量好,把農田裏的收獲與海中的產出,每個月都施舍給海邊的窮人。我們與老百姓約好以‘水仙’為暗號,可以憑借這兩個字吃喝與免難。比如走路的人口渴了,可以走到大路邊上任何一座房子的門前說:‘水仙花開,甘泉湧來’。裏麵的人自然知道送一杯水出來。喝水的時候別說話,吃飯的時候別出聲。讓你吃喝,沒讓你說話,懂不?人的話裏有枷鎖,有陷阱,是毒蘑菇,是黑烏鴉。不是話事人,講話也無用。再比如,有人被仇家追殺,走投無路,四處沒援手,怎麼辦?在以前是等死,如今有恩郎就不同了!仇人追你,你莫逃跑,要轉身麵對仇家,麵對麵說話。你可以這樣說:‘刀對刀,槍對槍,水仙花裏有恩郎。’仇家就知道你是恩郎的人,不敢殺害。非但不敢殺害,還一定會把刀扔了,上前擁抱,兩個人結拜為兄弟,豈不是比你砍一刀、我還一拳強一萬倍?生了兒女的可以訂親,訂什麼親?訂水仙盟。兒女親家以水仙為憑。每年水仙開,就請親家來。做生意的可以換契,換什麼契?換水仙約。各行各業的人,無論你是做什麼的,都要講信用。居家過日子的人,無論你是城裏人還是鄉下人,為官做宰也好,為奴做婢也好,都得孝敬爹娘。這些在以前都是空說,如今有恩郎就不同了!為老人做壽,仙桃祝仙壽,多好嗬。這仙桃的‘仙’,正是來自我教中信水仙、采仙桃的風俗,如今民間家家戶戶都在用仙桃祝壽,可見恩郎已深得人心,何愁大事不成?我們在島上等時機,恩郎說了句讖語:‘客人當兵,天下不寧。’果然沒多久,桓玄從荊州南下,要興兵纂位;北府兵將領劉牢之竟以防守北方之敵為由,消極應對;形勢吃驚,司馬元顯緊急征兵,強令會稽等地的‘免奴為客’者立即征募為士兵。那些百姓先前或因自己贖身,或因買家贖買,已經免除為奴仆的身份,作了佃客,交納租稅後可以自由耕種得食,誰肯聽征兵令?一反俱反,竟不待恩郎動員,四方百姓就響應了。好個恩郎,當機立斷,笑道:‘這不就是我說的客人當兵、天下不寧嗎!’集合起來,即日出師。船比山高,兵比雀多,哪個能擋。一路衝殺,月圓之夜到達會稽城。”
盧循講到這裏喝一口水,望窗外,仿佛看見外麵的人還在趁著月色屠城,刹那間臉色忽明忽暗,想講又停。末了,到底還是在書記官介於“請求”與“追問”之間的眼神逼迫下,繼續講述,慢慢恢複常態。泰然自若的講述把剛發生的事拉長為一個遙遠的夢。
“我本來是個儒生,被人稱為‘儒盜’,好像我能夠一麵做柳下惠,一麵做盜蹠,怎能夠呢?我不過是追隨恩郎的一個普通人罷了。要說恩郎,我真不了解他,他和別人真不一樣。他傷心的時候別人知道他為什麼傷心,可是他快樂的時候別人不知道他為什麼快樂。在海島上跑進山洞裏坐,坐了一天又一夜;大家夥在會稽城裏大砍大殺,他坐在燒焦的房子裏一愣就半天,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好像身邊發生的事與他沒關係。可是他偏能排兵布陣,打起仗來無師自通。恩郎的計謀神出鬼沒,說:‘城門四處開,要從五處來。’問第五處是哪一處?就衝壁上飛一樂。這下大家都明白了。壁上飛與花朵李大喜,領人收拾停當,專門走房子,一隊隊沿屋脊走,攀柱子下,不知驚散了多少對男女,唬壞了多少處在燈下數錢的人!當城中第一個人被兄弟們拋進河,激起一聲水響,四周的動靜漸漸響起。全城人都吹燈滅燭,站在黑漆漆的黑地裏,望房頂、望天,沒人敢進屋,沒人敢靠近水邊。無論是水井、水田,還是小溪、大河,凡是有水的地方都沒人敢靠近。短暫的寂靜過後,一輪圓月亮照在會稽城上空。高房大屋,神兵天降。”
“這人的血啊很奇怪,月亮底下看起來不像是紅色,有些發藍,發紫,發黑,刀底劍底也不是一個形狀,有些彎曲,遊動,回旋。官兵中有厲害的弓箭手,把人一串串射落。兄弟們不怕死,掀起瓦片射向弓箭手,雖然不能射死人,但能撓亂官兵射箭。一陣‘嘩喇喇’瓦片響,馬隊兄弟衝過去,長刀長矛,割頭穿心,月亮底下看得比白天還清!官兵們被殺怕了,一個勁往後退,老百姓在街上哭喊,四處起火,河裏亮堂堂,就像一間床,嘿,拋下去!不到下半夜,月亮偏西的時候,基本上就拿下了。”
“恩郎從灰燼中起身,大步流星向前走。踏踏踏,咚咚咚,凡是走過的地方就倒房倒屋。對直走,朝前走,沒什麼能擋。恩郎在刀劍下遊走,眼睛都不眨。偶有刀劍沾身,刀劍即刻化為灰燼。此時的恩郎臉上金印閃爍,全身放射烏金般的光芒。兄弟們在身後大喊:‘天師哥哥,降妖除魔!’好一番屠戮,殺到後麵官兵、百姓通通殺,沒人分得清,也沒人想去分清。戰場上凡是天師的神兵,身上就有水仙罩體,刀劍不能傷;若無水仙罩體,就不是天師的人,殺也可以,留也可以,神符在我手,生死隨我心。有人問:‘屠城以何為限’?答:‘以刀缺劍折為限’。誰知有些人根本不用你下刀劍,火光裏見人來,水影裏見魚出,早就嚇死在地上。司馬道子父子把死人當堡壘,掩護著遁逃;天師殺戮正酣,想把死人活人一起燒,忽聞天上雷聲傳來,轉眼大雨傾盆,隻得住手,讓仇人逃走。江西來的龍虎山道士告訴恩郎:戰場打雷,是上帝發怒。殺戮不宜過重,報仇要認仇家。恩郎聽從勸告,下令收兵。月亮從濃煙中出來,冷冷清光,照著孤城。”
“恩郎收兵,身上的熱還沒退,夜探草廬。草廬就在戰場邊上,沒被焚壞,是被保護著的。草廬關押一位女子,中年而有姿色,眉宇間有凜然正氣,衣裙零亂了,自己用草繩捆紮胸腹蔽體,右手握一片尖瓦,左手握一卷書。一個小丫環半裸無衣,裹一條草席陪伴主母。恩郎嗬退趴在窗邊窺視的人,推門進去。丫環尖叫,女子轉過身,背對恩郎,手裏揮瓦片,隨時準備自盡。恩郎點點頭,喚來門外看護的兄弟脫下衣服獻上。恩郎說:‘夫人自由了。等天亮我就派人護送夫人到謝太傅當初的東山別墅,沒人敢打擾。’丫環跪謝恩郎。夫人猛地把瓦片向恩郎擲來,恩郎不躲也不閃,瓦片割破額頭,‘嘩’的一聲穿過窗戶落外邊。恩郎臉上的金印見了血光,有些猙獰,有些燦爛,但他隻是微笑:‘夫人惱我,你這是為內史大人報仇。’夫人泣不成聲。”
講到這裏,兄弟們挨挨擠擠,擠到盧循身邊。許允之說:“元龍先生,讓我來講講。恩郎殺內史大人時,是我和趕水人帶路,我在恩郎身邊。”
“是麼?”盧循搓搓手:“好吧,你來說一說,內史大人是怎樣死的?要知道,內史大人是朝廷中的元老大臣、右軍將軍王羲之老大人的二兒子,天下無人不知王氏父子的威名。王羲之的五兒子王徽之,天下名士;七兒子王獻之,當今駙馬。當初開國宴,謝太傅把王氏父子的書法賞賜給高麗使者、東瀛使者,兩個國家的國王至今珍藏為國寶。恩郎這麼一來,讓王謝丟魂、司馬喪魄矣!”
群雄哄笑。許允之咧嘴笑道:“吃人的人有什麼魂魄。恩郎一來世道就公正了,以前都是官殺民,如今民殺官也使得!內史大人和世子串通一氣,長年累月搜刮老百姓,一樣的歹毒一樣的壞。要問哪個更壞?吃素的比吃葷的壞,瘦的比胖的壞。為什麼?我就恨他裝模作樣讓人惡心。他還要行善,他還要修道,呸啊!趕水人走在前,我緊跟。一路逢人砍人,見豬殺豬,鬼哭狼嚎把一家子趕進窩。女人?剝了。男人?砍了。老老少少一個不留才好。別看他眼神無辜,長大又是屠夫;別看他老弱病殘,害起人來活鮮鮮。我才不上那個當呢,舉刀剁了兩個,嘖嘖嘖,沒一個敢還手,原來他們也怕被人欺負啊,為啥他們欺負起人來好像對方不是人?夫人剛烈,挺身上前保護丈夫。趕水人說:‘內史大人好啊,看看我是哪個?’內史大人還敢說:‘你不就是我家的奴隸嗎?殺了我你也當不成主子。’趕水人不出聲,把內史大人的寶貝兒女一個接一個摔死在眼前。內史大人到底是個肉做的人,修道修了幾十年還是個凡胎,見兒女因他死,大叫一聲,連滾帶爬跑過去,碰死在台階前,倒是與兒女團圓了,不失為一條漢子。內史夫人被兄弟們按倒取樂。衣服剛剝開,恩郎開恩,命令保護起來,不讓人碰。我問:‘王家人都殺了,謝家人怎麼不殺?’恩郎眼望青天,說:‘因為一個人’。補充說:‘因為一個死人’。又說:‘一個死了很久,但至今還活著的人。如果不是這個人,當初江南伏屍百萬,也許我們活不到今天。’趕水人惡狠狠地說:‘管他什麼人,老子想殺就殺。’恩郎一笑:‘今天是特例。下次見謝家人就不必饒了。’趕水人這才滿意,招呼兄弟們抬東西去。恩郎特別交待我:‘先把一箱子字畫抬回島上去,大有用處,可以用來結交東瀛、南越。’我不高興,說:‘不必結交外人吧?我寧肯當海盜,也不敢引來倭寇。’恩郎輕輕說:‘我要讓東瀛、南越,沿海一帶島國統統臣服中華。’我這才明白天師想的是天道,不是我等粗人可比。於是照他吩咐,把字畫抬上船,連夜出發,運回島上。原來恩郎早就布置好一個山洞當倉庫。山洞深,很幹爽,沒風,是白燕子的家。”
剛說到白燕子,屋外掠進一大一小兩個黑影,是袁公、袁母兩隻神猴。飛停在盧循肩膀上,眨巴眨巴眼睛,雙手比劃,嘴裏發出模擬人的聲音。許允之大笑道:“怎麼,你也有功勞?也想說說?”袁公使勁點頭,袁母在旁幫腔。兄弟們興奮起來:“讓它說!讓它說!叫仙姑來講給我們聽。”盧循拗不過兄弟們,派人把妻子叫來做解說。這時的孫憶塵因為是天師之妹,身份尊貴,被教中信眾稱為仙姑。從陸修靜先生處得到法術,能夠通靈通性,這時就做一回翻譯,把毛公毛母的作為講出來。
“我是海邊精靈,今來陸上橫行。效力在恩郎帳下,戰場上打頭陣。世子府上的馴虎師放出猛虎,府前鬥殺,驚煞行人。龍虎山道士問馴虎師:‘你可曾聽說猴子馴猛虎?’馴虎師不信,那一雌一雄兩隻大蟲在街心咆哮,眼睛忽閃忽閃。龍虎山道士對我等講:‘刺其目,擊其額,虎威無存。’我等會意,跳上前去。雄虎一聲嘯,把我壓身下。我摟虎脖子,翻身騎虎背。地動山搖,老虎騰身上房,我卻飛身在樹,它奈何我不得!分形錯影之際,我看見我的袁母已被雌虎擒在虎掌,就要撕裂,我一聲叫喚,我的袁母好機靈啊!掙紮中把長長的指甲摳進雌虎眼眶,一拉一扯,虎睛扯落。我飛躍上前,搶過虎睛吞進肚。母老虎噴血如潮,狂怒爭鋒;雄虎從房頂躍下,呼嘯相向。我等不懼,一個騎一個,奔騰街市,任它如何顛簸也不下背,風馳電掣中探下身去,摳瞎它雙眼,劃開它額頭。有人吃猴腦,猴子今天卻要吃虎腦!要問我等利爪如何練成?嘻嘻,俺們喜歡吃堅果,常年用肉手破堅殼,練成了尖刀一般的雙手,今天正好用來掏眼窩子,吃眼珠子,看它還閃不閃!吃人的東西,今天被人吃。老虎撲倒在街心,馴虎師呐喊上前,三擒兩拿將我等拿住,正要下手,虧得龍虎山道士真能伏虎降魔,一把將馴虎師擒住,鎖了骨,抽了筋,罰作馬伕。好漢們攻打世子府,我等蹲在石獅子上看,好熱鬧,好歡喜。火燃了一夜,鬆柏香氣滿全城,我等率眾撿食烤熟的果子,就像回到森林中過節。我等但願終生跟隨恩郎,享受這種自由自在的野性生涯。”
書記官照眾人所講,走筆如飛,擇要記錄。眾人餘興未盡,談論著離去。盧循見妻子似有幾分懊惱,問為什麼?仙姑歎了口氣說:“這場戰鬥超出想象。仇沒報,人殺了不少。他這個人哪,我怕他從一個複仇者變成濫殺無辜的惡魔。要我跟著他報仇,我願意;要我跟著他胡亂殺人,再也不能。”“你莫非也看見了什麼?”孫憶塵不肯說。到晚上盧循一再追問,才在枕頭上說了。
“我這個哥哥,熱心的男兒冷血的漢!從小到大沒見他掉過一滴眼淚。或許是因為有了我,他把眼淚收起來。他的一肚子苦水天知道,但人活世上,誰沒個苦處呢?漢朝的張天師曾經因為殺戮過度被上帝責罰,我怕我們的恩郎嗬,也成了神人之間的魔君。說什麼降龍伏虎,他本來就虎狼成性;說什麼替天行道,當麵一套、背麵一套;但要說他是壞人,我也不同意。他救過的人數不清。百姓見了他如嬰兒仰望父母,兄弟們見了他如路人跪飲甘泉,他何止能救一方水土,就算把天下給他管,他也是有辦法的。但這也不能成為去做惡的理由啊!同樣一件事,在男人看來是本事,在女人看來就是傷天害理欺負人。唉,我不說了,說了也無用,我的禽獸哥哥,我們的惡魔郎君,那晚做的事天不喜。我看見他在戰火紛飛中獨自一人隱身在會稽郊外的蔣侯廟,等過路的人。誰會在這個時候過路?無非是潰逃的士兵、流散的百姓。我以為他在伏身伺敵,就像當初潛伏行刺,但我錯了,他看上去很悠閑,很享受,你如果看見他那時的樣子,絕對想不到這是一個懷著血海深仇的複仇者,倒像是一個穩捉穩拿的老獵人,整個森林在他眼中不過是一盤菜。他以殺戮為樂事,所謂複仇不過是借口。一個大步躲藏在神像背後,好像自己被人追殺,誰知道如今他早已是追殺人的人,卻還要玩這種把戲。神靈一向蔽護他。門外有個人想進廟避難,蔣侯神像忽然彎弓射箭,把來人嚇倒。神像笑極了,彎腰俯首,身上泥塊剝落。恩郎現身,對神像躬身行禮,說:‘孫恩拜謝神侯蔽護之恩。’神像擺手說:‘不謝不謝,我與恩郎是一個人。且看小神手段。’恩郎微笑,隱身在神像後。蔣侯施展神通,幾閃幾現,將小廟布置成花團錦簇的房間。不多久,路上傳來哭喊聲,一群百姓被人趕雞趕鴨般攆過來,像一股潮水,飄蕩來、飄蕩去,從西邊蕩到東邊,從東邊回到西邊,蕩來蕩去幾個來回,人越蕩越少,哭喊聲漸漸平息,遠處隱隱傳來有人歡笑,顯然是得手的人難以掩飾心中喜悅。漏網的魚兒躲在荊棘叢中,待周圍清靜了,慌忙爬出來,隻顧逃命,哪裏顧得上羞恥。她們直奔神廟來,是一隊女人,約有十來個。衣著華麗者是大家閨秀、小家碧玉,衣著樸素者是農家姑娘、漁家娘子,身上無半縷絲絛的是門戶人家。一路上習慣了被辱,無意覓死,來這尋條生路,一進廟就把廟門關上。喘息方定,有人驚呼:‘廟裏有間房!’女人說‘房’的意思與男人說‘房’的意思不一樣,男人說‘房’,意思是說‘這有一片地’;女人說‘房’,意思是說‘這有一間床’。現在這間床讓逃奔的女人感到驚喜,鬧紛紛搶占位置,橫七豎八躺一地,裸露在神像前。後來的事我不想講了。我隻是想說:當邪惡的事出自身邊人,你不得不懷疑自己其實也正是邪惡的產物。”
這回故事“攻打會稽”,下回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