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萬卷藏胸中,潔身不耐俗衣繞。
赤足似在白雲飛,袒腹自有清風笑。
豢龍豈能得靈珠,殺狼隻為取一毫。
文章常在腹上書,何須天孫賜錦袍。
東床袒腹
一位白頭青衫的老人,站在高高的閣樓中仰望壁畫,陷入沉思。這是大晉朝的功勳樓,上麵銘刻著元勳、功臣與各大家族代表人物的名字。壁畫是顧愷之畫的。
老人在閣樓中看壁畫,已經看了三天,莫非他有什麼心事要在閣樓中尋找答案?可是難嗬,他最多在這裏找到問題的起源,但沒辦法找到問題的答案。推敲來、推敲去,就連問題的提法本身也可疑。老人一聲歎息:“也許我大晉朝氣數將盡。”
隨著歎息聲,他索性亮出聲音自言自語,把梁上的灰塵振動得漱漱落下。“丞相啊,您重振山河,開國已經百年,天下誰人不敬重您的文治?太傅啊,您保家衛國,打敗苻堅百萬大軍,天下誰人不稱頌您的武功?你們兩個,一個有文治,一個有武功,加起來文治武功都全了,才有這一方國土。”老人推開窗戶,望長江兩岸山山水水,城市鄉村,美景曆曆在目,心中卻被刀割,不忍再看,“蓬”的一聲將窗戶闔上。“蒼天,我大晉朝終於還是要毀在自己人手中!我怕今天的建康成為昨天的會稽!”
老人頭發雪白,像一支新筆;青衫樸素,如一方印章;身上兩種簡單的顏色:青與白搭配在一起,具有一種鮮明而和諧的美感。長胡須略顯蒼黃,顯露人生色彩。他看著壁畫,想起老朋友顧愷之,前些年與這灰諧而有天才的朋友交往的情形又到眼前。顧愷之愛吃甘蔗,吃法和別人不一樣,不是從頭吃到尾,而是從尾吃到頭,別人問為什麼這樣奇怪吃法?回答說:“越吃越甜,漸入佳境!”這話似淺實深,有無窮滋味,可作警語。大晉朝正是習慣了“從頭吃到尾”,吃到後麵難免寡淡無味。
“稟報大人,江州祭酒陶潛在樓下徘徊,看樣子想上樓。”
“這陶潛品級低微,還不老實,做了官還想做隱士。若不是當初他的外祖父孟嘉的庇護,連小官也沒得做。大人,要不要攆他走?”
王羲之緩緩道:“我記得陶潛是大司馬陶侃的後裔,也是元勳後代,朝廷法度並不禁止他上樓。把陶先生請上來。”
在官員引導下,陶潛躡步上樓,向王羲之行禮。王羲之向他做了個“請便吧”的手勢。陶潛點點頭,瞻仰壁畫去了。二人初次見麵,未曾交言。
陶潛下樓,意外發現王羲之站在風中等他,急忙上前再次拜見。
王羲之挽著陶潛的手,二人把臂同遊。過往官員為之側目,有人暗評:“此老大似王丞相當年!”
王羲之攜陶潛小坐在亭台,隨行官員獻上美酒。王羲之請陶潛喝酒,陶潛實有此好,當下也不推辭,道了聲“陶潛謝過大人賜酒”,一飲而盡。王羲之見他不卑不亢,心中喜歡。兩人對飲,並無多話。王羲之三三兩兩垂詢,陶潛一一作答。對於長者的關切,有問必答,不問就不答,不主動說話,極有分寸。二人身份懸殊,氣度的從容卻是一致。此時的陶潛還是個青年,在二十九歲上做了江州祭酒,如今已快三年。
王羲之問:“陶君哪,你且說說看,你那江州祭酒是何官兒?”
陶潛敬答:“儒官。每日向諸生講解經書。”
“儒官好啊,我也曾為校書郎。陶君近日所講是何經書?”
“近日開講《禮記》。為熟悉本朝典章,特來此樓瞻仰,想不到碰見大人,真是有幸。”
王羲之開顏一笑,手拿酒杯站起來,見小兒子王獻之在亭前徘徊,即命:“大令來見陶君。”王獻之向陶潛行禮,陶潛回禮作答:“陶潛拜見中書令大人。”
三人喝酒,漸漸放開。陶潛幽默地說:“中書令大人是當今駙馬爺,我也是當今‘附馬’。彼此一樣。”王羲之探身問:“此言何謂也?”陶潛道:“我那官署,講肆連著馬隊,每到講學時分,就聽見隔壁傳來馬蹄聲、嘶鳴聲、養馬人嗬叱聲,甚至還有畜牲不雅之聲傳來,這不是‘附於馬隊’的‘附馬’又是什麼?”王氏父子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今天實在是這一陣子來最開心的一天。
風輕颺,人微熏。二王簪花,斜坐亭台。陶潛知道王羲之是當今大臣,不敢過多耽擱他的時間。小風裏敬過最後一杯酒,起身拜別二王。
一路上聽到好幾件大事。這些事東一件、西一件,看似雜亂無章,其實都有關聯。把所有的事連起來,就勾勒出一個目前局麵。
“大將軍謝玄病亡,歸葬東山。”
“桓玄預謀作亂。北府軍主將劉牢之自從主帥謝玄病亡後掌軍權,但並沒去平叛,隻是一味觀望。”
“孫恩攻下會稽,八郡響應。哪八郡?會稽、吳郡、吳興、義興、臨海、永嘉、東陽、新安。八郡的士人、兵卒、百姓、盜匪混雜,蜂擁起來,紛紛叫囂‘殺官軍,迎恩郎。’一個月之間,幾十萬人立竿子、扯旗子,大晉朝危險了!動亂中,會稽內史王凝之,吳興太守謝邈,永嘉太守謝逸,嘉興公顧胤,南康公謝明慧,太監郎謝衝、張琨,中書郎孔道,太子洗馬孔福,烏程令夏侯愔等人被害。吳國內史桓謙,義興太守魏傿,臨海太守、新蔡王崇等人棄城出奔。會稽王與世子狼狽回朝,召開皇室會議。四大家族列席。開了三天會,舉國進入戰爭狀態,京城內外戒嚴。朝廷已經授命下來,派遣衛將軍謝琰、鎮北將軍劉牢之往東進軍,鎮壓孫恩。讓謝琰、劉牢之帶兵打仗,明顯是啟動淝水之戰的原班人馬,把孫恩當作苻堅打擊,實為大晉朝的心腹大患。”
“悄悄地、悄悄地!聽說自從天師孫泰伏誅,掌教真人杜子恭已經順服朝廷。孫恩起事,杜子恭自卜死期。之前,這老道整日地聚集徒子徒孫,享樂無度,忽然有一天當眾宣布:‘本人將於三月二十六日這天遠行。’徒子徒孫聽得驚呆了,磕頭一大片,紛紛請求要替代真人赴死。杜子恭說的準,到了三月二十六日這天,道士一家子開宴會,道樂飄揚,美酒飄香,杜子恭大叫一聲:‘我的恩郎,我的靈運兒!’留下子孫輩:杜該、杜運、杜道鞠等人,竟然真的去了。這杜家人丁興旺,杜該掌教,杜家道依然流行在建康城中,隻不過如今也不知道誰是天師。”
紅旗掠過金字,暴雨衝刷京城。陶潛站在一座小山頂上最後看一眼雨中的建康,掉頭東行。路上有座蔣侯神廟,聽說是司馬元顯親自修建的,京城裏的皇親國戚常去拜神,平日裏由教徒打理。廟宇收拾得雖然幹淨,路過時並沒邁進腳步。一切宗教都讓他覺得猥瑣。
冒雨趕路十五裏,黃昏時歇腳在驛站。來往官吏因雨延宕,在驛站中聚了不少,陶潛無心與人交往,早早歇息。入夜的時候雨住了,四周因雨打樹葉、風吹屋簷,本來是嘩嘩喇喇、叮叮咚咚響一大片,風雨聲驟然停住,周圍一下子變得清靜起來。窗外花垂葉翹,似乎在期待新的風雨。
這時是夏天,沒風沒雨就覺得熱。陶潛推窗問店家婆子:“有沒有酒?”婆子會錯意,眨眼睛說:“有吧?有,有,官人寂寞了吧?一會兒就送來。”陶潛知道她想幹什麼,懶得解釋,躺在床上等人送酒來。“篤篤篤”,有人敲窗戶。“請從房門進來!”陶潛大聲說。他不說還好,一說,外麵的人倒把窗戶推開了:“官人,好酒送來了,快接住,可要花銀子的喲。”來送酒的是一個姑娘,話裏有暗示。陶潛微微一笑:“我在床上怎麼過來呢?人困了,就是想喝口酒。”姑娘倒也知趣,撇撇嘴,把酒壺重重地擱窗台上。陶潛從床邊的包袱裏夾出些銀錢,估計夠了,說聲“請接住!”拋過去。姑娘攤手接,合掌看,嗔道:“我才不跟你玩拋繡球呢!”也把酒壺拋過去,扭身走開。
陶潛覺得有趣,歪在床沿上開壺喝酒。喝兩口酒,看兩頁書,看到不喜歡的地方就翻過去。酒越喝,書越薄,“嘩嘩”地一本書就翻完了。老是覺得窗外有人伸出半個腦袋來偷看,晃來晃去的。想起在江州的時候,有一次也是躺著看書,窗戶外麵伸進來一個馬腦袋,脖子上還係著草料口袋,應該是喂草料時偷跑過來的。想到這裏忍不住哈哈地笑。一個人呆在屋裏,倒覺得滿世界都有意思。
窗外的人趁機現身:“先生還要酒嗎?”原來就是剛才的姑娘。陶潛說:“請再來一壺。”空壺拋過去,把書合上。望望窗外,發覺這時更加安靜了。雨完全停住。當屋簷上最後一滴雨珠滴在窗前斜出的花枝上,陶潛起床,接過酒壺與姑娘說話。問她年齡,問她家裏,問她去不去廟裏拜神?姑娘淘氣,問她一句,她反過來問兩句:先生娘子是哪裏人?是不是很漂亮?幹嘛不帶著走,免得路上這麼寂寞?
陶潛與驛店姑娘拉家常,隔窗談話。
姑娘說:“我不是這裏人,家在北邊。也不知是長安還是洛陽,祖輩哪一年來南方也忘了。我家是樂戶,不比你們讀書人家有家譜。樂戶人家隨主人,好比枝上花、樹上藤。我娘與我姨她們原來也有風光的時候,陪主人做官,抱琵琶,拿笛子……”
講到這裏,姑娘說:“咦,怎麼真有人吹笛子?莫非來了新人?可惡的老婆子,來了新人也不打聲招呼!先生慢慢喝,我看看去。”
陶潛一把抓住她:“不急不急。我聽笛聲悠揚,不是凡品。絕非樂戶調弄,應是雅客把玩。”手裏抄一壺酒,橫跨在窗台上聽笛。
仿佛從大熱天一下子來到雪山上,笛聲讓人覺得清涼。雪地裏一隻錦雞拖曳著彩色羽毛,沿雪山坡低低飛行,這便是笛子的宛轉賣弄處。陶潛輕輕滑下窗台,對姑娘說:“請帶我去看看。”“我也不知道誰在吹,先生請隨我來。”姑娘牽著陶潛的手,步履輕快,把他帶到驛站後麵的池塘邊,呶呶嘴說:“這裏清淨,吹笛子的人應該在這裏。自個找吧!我幹活去了。”陶潛向姑娘表示感謝,躬身行個禮。姑娘嘻嘻一笑,柳樹蔭裏折柳條,隱去了。
池塘荷花瘋長,不僅長在水裏,連岸上都是,一樣的茂盛,一樣的開花,讓人覺得詫異。推想來應該是連年不斷的戰火把士兵與百姓的屍骨燒成了水裏、地裏的肥料,否則荷枝荷葉不會這樣茂盛,荷花不會這樣妖嬈。
夜裏看荷花看不清顏色。紅荷花被夜色侵染,難免灰暗;粉荷花被黑夜打上底色,也似憔悴;隻有白荷花在陰暗中依然潔白。
陶潛借著驛站微弱的燈光,在荷花的森林裏尋找吹笛人。荷花的香氣與笛子的聲音混合在一起,讓人產生錯覺,好像一枝一枝的荷變成一枝一枝的笛。前麵有一段殘垣斷壁。荷花從牆裏開到牆外,連牆根上都是,沒斷開。陶潛跟著荷花走。越過缺口,發現外麵是另一番天地。池塘連湖泊,光的波與波的光交織,在人心口上蕩起夜的溫柔。
睹一老者,短笛橫吹,立在一塊石頭上。有個中年人倚在歪脖子大樹上出神地聽。驛站燈光微弱,從陶潛的角度隻能看到兩個剪影。荷花香氣漸漸減淡,隱在笛聲中。盛夏的夜,雨住時常見流星。流星下的三個人沉迷在幽幽咽咽的訴說裏。一截短短的竹子何以能吹出許多的故事,讓人想起在漫長一生中無休無止的悲歡離合?吹笛的人是誰?聽的人又是誰?良久,星星點點的夜空歸於沉寂,四處再不聞追魂攝魄的笛聲。任你是何等淡定的人,聽這笛聲響起,難免眼角有點點淚痕;聽這笛聲消失,口中也不由得有微微唏噓。
“桓將軍果然是當今第一笛子手!比起當年在謝大將軍帳下吹起來,覺得完全不同。”
“子猷!你我同為畸零人。聽說你的二兄長殉國,這支曲子我送給他。”
陶潛是晚輩,不便上前打擾。黑地裏向吹笛子的桓將軍行一個禮,意思是感謝他讓自己聽到如此美妙的笛聲。沿著荷花森林退回驛站,安心歇下。第二天向驛站中的官吏打聽,原來昨天經過驛站的官員中有桓伊與王徽之,昨晚上碰到的應該是他們。王徽之年輕時名滿天下。雪夜訪戴,瀟灑不羈。如今人到中年,雖然也不免消沉了許多,但昨晚見他倚樹聽笛的姿態依然是風采逼人!
陶潛想:桓伊是桓玄家裏人,是有實權的將軍。桓家軍團與王謝並肩作戰,在淝水之戰中打敗苻堅,立下赫赫威名;桓玄此番調譴桓伊從荊州下來,不知道是否也要東進剿滅孫恩?作為大晉朝開國元勳之一、大司馬陶侃的後人,陶潛對國運深深憂慮。人人都說桓家人謀反,實際上至今沒謀反。桓家軍團駐守荊州,保住江南半璧江山,事實上是大晉朝的衛士。桓溫當年還北伐有功,是個能征善戰的名士。桓玄大有父親遺風,一直在為大晉朝開疆辟壤,他的積極進取不是錯啊!陶潛想:我何不投奔桓玄?桓伊尚且如此,何況桓玄。聽說桓玄禮賢下士、接納四方豪傑,如果去做桓玄的屬吏,強似在江州做一個在馬隊旁邊講學的祭酒官!
回江州與夫人王氏商量好,拜謝上司多年關照。將諸生安撫,囑令好生攻讀詩書,勿荒勿怠,且俟河清世寧,便可輔佐明君。要使大漢重光,中原一新。諸生含淚送別陶先生,知道先生這一去,不會再回到講台。嘈雜的馬隊講肆,不會再聽到先生講學時誦讀經書的清朗聲。陶家族人聽說這事,皆歎息。陶家世代為官,到陶潛這一代,為官的可就稀少了。也有的族中老人說:“不做官倒好。做文官的、做武將的,在這年頭多半橫死,不得善終,倒不如咱們陶家做一個耕讀人家,可保太平哪。淵明這後生,我看是祖上積德,才有這番見識。”但老人家們也都知道年輕人倒底是要出來做事的,年紀輕輕就呆在家裏,也真不是事。
陶淵明家在江西宜豐澄塘,此地有百裏荷塘澄澈,青山濃翠,最是江西美景處,可見隱約處士家。陶淵明領一輛牛車,把老母親孟氏請在車裏,妻子王氏與侍兒靈芝在前麵帶路,自己和兒子在車後麵押陣。牛兒哞哞,牛車咕嘎,一家子五口人離開江州郡城,回到祖居陶家坪。
沿途花木繁茂,遮住農田,有些荒蕪之感。這些年官匪難辨,老百姓能逃走的都逃走了,留下一些人躲在深山大澤,好好的村莊人口減少不少。
回到家裏,第一件事是“開荒”,砍劈一條進出的過道。回來時牛兒能進來,車身卡在樹裏。老母親要走路,到底拗不過兒子,被兒子背著回家。家裏的老房子沒倒,風裏雨裏也沒見損壞,可見當初修建得結實,打掃幹淨了依然是個門戶。帶妻兒瞻拜祖、父神位,安頓母親住進正屋,開始收拾家務。兒子陶儼三四歲,跳著要幹活。且讓侍兒帶小郎,夫妻兩人勤開荒,完全是農戶人家過日子的景象。暫離文房四寶,侍候四季莊稼。
過了些日子,背把傘出門,投奔在大將軍桓玄門下,做了屬吏。初來時,賓主投緣,賓敬主是英雄,主敬賓是俊傑,也曾共飲一杯酒,也曾暢談天下事,禮數不缺,實事也幹了不少,桓玄承諾要為陶淵明安排一個官職,“將來何愁不恢複貴祖上的官位”雲雲。過了一陣子,陶淵明見桓玄漸萌反意,實有纂位之心,外界所傳絕非虛言,隻得棄他而去。桓玄十分惜才,送別在長亭外,希望早日回到身邊,共創大業。
陶淵明不敢答話,低頭拜別。回到家,正是田裏莊稼收獲的季節。挽起褲腿下田,手揮鐮刀,足踏黃泥,漸覺紅塵之心日淡,青山之誌日堅。平添幾許傲氣,多了一種悠然。
廬山近在咫尺,也隻是看風景而已。他總覺得:好好的一座山,一旦占染佛道便俗不可耐,變得不自然,被徹底給毀了。
陶淵明眼中的廬山隻是一座山,是廬山本來的樣子。
過了段時間,桓伊作江州刺史。上任不久就為慧遠和尚在廬山修東林寺。廬山上原有故江州刺史陶範為慧永和尚修建的西林寺。這樣以來,西林東林,兩座佛寺興起在廬山上,引人前往。算起來陶範是陶淵明的族中長輩,桓伊也是陶淵明佩服的人,但對於此事他沒感覺。隻是他這個人比較隨性,我自飲酒簪花,又怎能阻礙人家信神拜佛?
“我師,山下有人來投。”
知客僧一連稟報三次,慧遠都沒抬頭。直到他的兄弟慧永走進房間,替他拂去衣上花瓣,這才站起身。他們兄弟兩個,在家的時候一起做俗人,出家了一起做和尚。一個叫“永”,一個叫“遠”,合起來就是“永遠”。這對名字是他們的師父道生和尚取的。那時還有個天竺僧,名叫竺曇,騎象出天竺,振錫越雪山,攀援雲海來到震旦。投錫江南,雲遊在長江兩岸。據說:“上古時長江流入西海,因為有神龍引導,流入東海。一片汪洋大海,原是神龍家鄉。”道生禮請竺曇上廬山,供養在香爐峰上,結精舍,植蓮花,為廬山供佛之始。道生令慧永師事之。有次慧持從峨眉山過來,說:“這是神僧,我在峨眉山金頂上的佛光中見過他。神僧袈裟飛揚,橫渡雲海,頭頂上的光華十裏可見。”後來慧持回到峨眉,很少重返江南;慧永接竺曇法脈,慧遠受道生衣缽。西林東林,都是禪林;慧永慧遠,都有智慧。這是山上山下的公評。京城裏的王公貴族常到此間避暑問禪,施舍無數。佛是金身,僧卻清貧。慧遠所好,不過是瓶中數枝蓮花而已,不是貪香火的和尚,享清福的僧家。
永對遠說:“何不走走?”
遠對永說:“可以走走。幾天沒動,該換水了。”
慧永把蓮花枝子從瓶中取出,看到花瓣一瓣一瓣落下,全部落光,露出攢著珠子的蓮蓬。
“請換一枝吧?”
“我說換水,沒說換枝蓮。請取淨水。”
慧永撩起僧衣,拿一個缽出門,蹲在屋角的泉水邊打一缽水。瓶中舊水注入筆洗,新水注入瓶中。他看見慧遠把光禿禿的蓮蓬插在瓶中,把所有落下的花瓣收集在一起。慧永心有所動,主動說:“我在門口等你。”慧遠說:“不必。所有的花落下後都會重返枝頭,你明白嗎?”慧永合十點頭:“花落返枝,這是當然。”知客僧第四次前來禮請,看到一枝含苞未放的蓮。
慧遠在廬山上接待各路信眾,聽說有一位年老的比丘尼專程從會稽趕來,心裏動了念,對比丘尼說:“老師父請隨我來。”其實這比丘尼也就五十來歲,上山時混在人群中,為了吸引人注意,裝得老態龍鐘,耳也聾,聲又啞,一句話要說三遍;如今見了法師好,耳朵也不聾了,聲音也清亮了,歡歡喜喜道了聲:“謹遵法師之令。”她粗略估計西林東林二寺的廟產不下萬兩黃金,如果能依靠這兩座大廟再建一座小庵,何愁沒來錢的路?年輕的徒弟恐怕也會漸漸就有。走過廟宇,比丘尼心中驚歎:“這和尚該有多大本事,能興起偌大產業!”但看外表也就是個普普通通的中年和尚,沒有出奇的地方,她懷疑光頭背後必有更大來頭。
一僧一尼走山路到後山。鬆樹林裏有間草房,一個老儒走出來。比丘尼有些發呆,不知道法師帶她來是什麼意思。
慧遠向老儒介紹:“這是從會稽來的老師父。”向比丘尼介紹:“這是盧居士。”三人圍著一塊圓石板說話,鬆樹的投影籠罩他們。說話的時候,分明有輕風掠過樹梢,可是圓石板上的影子定住不動。再有就是:比丘尼一路走過來其實有些渴,原想喝口水,但她坐在法師麵前,覺得不渴了。眼睛變得明亮,喉嚨變得滋潤。這事有些神奇。法師慈眉善目坐眼前,偶爾閃爍犀利眼神。這時候的法師,果然是名山大廟的主持樣子。
比丘尼問:“盧居士在山裏多久了?”
盧居士說:“很久了,衣服穿破就補一補。”
問他:“家裏還有哪些人?”
盧居士有些心不在焉:“還是出家好。”
兩句對白下來,沒話說了。盧居士似乎在嗔怪法師為什麼帶一個不相幹的女人到他的隱居處。法師一句話掀起巨浪:“老師父,這位盧居士就是攻下會稽城、聽說屠人上萬的海盜孫恩、盧循的家裏人,是盧循的父親。請不妨對盧居士說說當時情況。既然從會稽來,必有一番遭遇。”
法師眼神清澈。比丘尼聽他講這話,卻不由得魂飛魄散,仿佛已被人撞破了什麼秘密,頓時大不自在,起身冷笑說:“原來走進強盜窩!下山報官捉你們。”
盧居士一下子樂了:“好啊。官府修廟,你讓他來捉我,得先把廟拆了。”
法師嗬嗬地笑,安慰比丘尼:“老師父但說無妨。”
“說就說。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我從會稽來,難道還不清楚會稽的情況嗎?哦喲,好好一座城被強盜占了。城裏的男人橫豎也不過是死,女人可就慘了。小姑娘有小姑娘的死法,老太婆有老太婆的死法。我廟裏的年輕徒弟都被那些拿刀舞劍的強盜姑爺給糟蹋了。貧尼不撒謊,那些人在海裏做光棍,這回是上岸搶老婆來了。搶到就扛著走,一個肩膀扛一個,兩個肩膀扛一雙。背老婆的是孬種,扛老婆的倒是好漢。我的小廟被強盜一把火燒了,無依無靠,幸有佛前明燈指點,投奔法師。法師若看在同門念佛的份上,借點小錢,建個小庵,讓我在山上落腳,就是重生父母。”說到這裏,比丘尼磕頭。
法師受了她三拜,隻是無語。比丘尼再磕三個頭,法師還是無語;又磕三個頭,法師依然不開口,閉著嘴巴笑,像一尊專門取笑人的金佛。比丘尼接連磕九個頭,一無所獲,拍拍膝蓋站起身,指著鼻尖罵:“土匪窩裏的和尚、強盜山上的法師、殺人越貨的光棍、欺男霸女的禿驢!官家花銀子供養你,你倒是做起皇帝來。每年每月,你享受十方香火;每時每刻,你惦記山下進貢。你嗬叱徒子徒孫,打罵擔夫閑漢,取笑齋公齋婆,奉承高官巨富,比會稽王世子還狠毒,分明是個張著血盆大口的魔頭。最愛結交貪官汙吏,你的廟宇就是藏臟錢、埋屍骨的地方。你和當官的人一樣,任何事隻要有錢就行,哪管百姓死活。念經的口是討價還價的口,拿念珠的手是分贓的手。我問你,平日摟的錢都放哪裏了?若不分我一半,我靠你禦狀,說你強奸尼姑,看你住持和尚的臉往哪裏擱!若還要守住廟,必須撥錢給我建庵。”
盧居士訓斥道:“竟敢如此無禮,你這婆子瘋了!”
比丘尼冷笑:“你這佛養的儒家,好個專門吃和尚飯的讀書人,孔夫子的臉都被你丟盡了!你兒子做強盜,是你的聖賢書教出來的嗎?若是,那我知道了:聖賢書裏出強盜,牌坊底下好賣身。你兒子帶頭殺人放火,你還想在這裏把我殺了嗎?”說到這裏越發得意,露出潑婦本色。當真脫下袈裟,伸出脖子,隻顧叫嚷:“書生殺人!和尚強奸!這是什麼世道啊!”
盧居士拂袖而去,躲進屋子,連帶把法師也擋外邊。
比丘尼趁四下無人,上前一把抱住法師:“好漢子,你養了我吧!我每個月給你找一個雌兒孝敬。”
法師緩緩站起身。比丘尼扯緊衣袖,不讓站起。法師不為她所動,依然站起來。法師一站立,同時就把攔他的人帶起來。比丘尼雖然還是下蹲的姿式,人卻已經離地而起,像個大蘿卜被人從地裏拔出。
法師說:“老師父說的有理,罵的也痛快。刀子嘴,菩薩心,就照老師父說的辦可好?”
比丘尼喜出望外:“謝過法師恩典!老身剛才中邪,說話沒天沒地,天打雷劈不為過。”
剛說到這裏,遠山傳來悶雷聲。廬山地勢高,靠近鄱陽湖,盛夏天氣常有雷雨大風。風從南麵刮起,沿鄱陽湖吹,吹到長江口,擰成一股繩拍過長江去。風到山前,經常引起山上雷震。這會兒,一聲悶雷接一聲響雷,把比丘尼嚇得一張臉雪白,趁勢倒在法師懷裏:“老身從小怕雷雨,法師帶我進屋!”
閃電如珊瑚,映山如海。
法師站在雷電中說話:“何須害怕?此處並無雷電,是你聽錯了吧?”輕輕拍比丘尼坐回原處。他立在明亮的地方,把手揚起來,似乎要把閃電枝子擎手中。高空中一串串雷聲向他奔襲來,被他化作無形的珠子掛在胸前。這串無形的珠子掛在他胸前,好像骷髏繞身,而他平靜依然。他與這骷髏雷、抽魂鞭默默相對,須臾四周風平浪靜,既無雷電,也無風雨,除了天空中比先前多出幾絲濃彩,一切像是沒發生。
盧居士走出屋子,與法師並肩遠眺。不遠處的長江像一塊明鏡,江中的帆船在鏡麵上滑,有些“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的樣子。再細看鄱陽湖入長江口,上空還有一片烏金般的雲彩盤旋著不肯散去,隱隱約約可以望見有一條小帆船歪在岸邊,桅竿折斷了。“定是老龍取水,折斷漁人歸帆。法師何不大發慈悲?”法師說:“你既然有心,你來發慈悲。”盧居士道:“我又不是法師。”法師說:“何不求老龍?”盧居士大聲道:“好,求老龍!鄱陽湖裏的老龍王,你把吹翻的船兒走起!”本來是戲說,誰知話剛出口,那片雲彩就漸漸散去。湖波蕩漾裏,小帆船直立在湖麵上,桅竿完好如初。遠遠望見船上的人往山上磕頭。法師擺手,不接受船家的拜禮,向遠去的雲朵道聲“謝”。法師身旁的兩個人情不自禁隨法師合十禮讚,在這江湖之上的廬山裏,人們看到奇跡。
“吹笛人踏月而至。”
新來的童子不認識桓伊,告訴法師有個人吹笛子上山。慧遠聽見笛聲飄過石門,來到香爐峰下,似乎被瀑布吸引,笛聲變得有幾分豪邁;漸漸邁過溪流,蜿蜒浮空,投入寺門,在西林東林間徘徊。一會兒,西林鐘聲微微響起,慧永通知他過去。
慧遠扶著童子,像個老和尚走出方丈室。外麵的鐘聲伴著笛聲。
永對遠說:“又來了。”
遠對永說:“來了就好。”
兄弟二人上前迎接,看見桓伊把一支長長的新笛拿在手中,把玩笛上玉墜。
“慧永、慧遠拜見大人。”
“和尚免禮。”
“請大人喝茶。今春新摘的雲霧茶,放在景德鎮產的白瓷罐裏密封了三個月,今天正好獻給大人品嘗。”
桓伊歡喜:“到底是和尚有品味,不枉我來看你。留明天喝吧,我帶兩個新朋友過來。和尚牽馬,我趁月色下山。”
寺裏本來不養馬,專門為刺史大人準備。有人嘲笑慧遠這可是貨真價實的“拍馬屁”,慧永替兄長答道:“昔有狂僧支循,也曾經送給王獻之一匹白馬,如今慧遠師父為刺史大人備馬,也是風流佳話。”這話雖也動聽,兄弟倆到底還是被人笑作“馬屁精”。
慧遠親自把馬牽來,侍候桓伊上馬。隨著馬的嘶鳴聲響起,好些僧人被吸引過來。慧遠令童子把僧眾驅散,不然免不了一番見官行大禮的麻煩。桓伊在馬背上看見小和尚驅趕大和尚的奇景,哈哈一笑,把笛子上的玉墜子摘下來向童子拋去:“小師父,賞你的!”童子一個機靈的轉身接住玉墜,單腿跪地,拜謝賞賜。桓伊對慧遠說:“過段時間我派人把山路加寬,不然一不小心就騎到鄱陽湖裏去了!”揮手下山。
第二天山門大開,慧遠照昨晚約定,大清早迎接“新朋友”。等到太陽升起,露水滴下,沒人影。等到晨風習習,湖中揚起風帆,沒人影。等到山中樵夫伐木之聲響起、與湖上船歌相和,還是沒人影。等到紅日升到頭頂,四周都清靜了,遠遠聽見山泉水奔流的聲音,還是沒人影。等到山前的販夫走卒川流不息經過、紛紛向和尚打招呼,還是沒人影。一直等到太陽下山、遠峰披上金衣,一匹馬、兩匹馬、三匹馬才出現。
永對遠說:“做官的都是黑夜行動。”
遠對永說:“掌印如掌燈。”
慧永、慧遠、童子三個人剛好接住三匹馬,一人侍候一人,倒也相配。與桓伊同來的兩個人中有一個中年人,估計應該就是桓伊說的“新朋友”;另一人戴著孝,慧遠照僧家禮儀致禮。
桓伊打了個手勢:“和尚不必多禮,上山喝茶。”
慧遠不肯隨便,率領兩寺僧眾鳴鐘擊鼓,吹吹打打將刺史大人迎接上山。天色還不算晚,過往行人都看見了,都說和尚乖巧,深得官府喜愛,任何時候官員來都是一番熱鬧光景,倒是給遠近的老百姓聽了一支精彩的曲子。
夜幕降臨,看來今天沒辦法陪貴客遊山。話雖如此,誰都知道第一印象最重要,過了那個新鮮勁兒,再把興趣勾起來就困難了。慧遠帶貴客繞道看一眼夜色中的三疊泉,算是一番“不遊而遊”。
最是夏夜怡人處,隔溪可聞禪林鐘。慧遠親自做導遊,帶人遊廬山。這景象自從匡俗喚來仙驢移山鎮海眼以來,是頭一回。就連當初天竺僧竺曇在廬山上的時候,也不如此時興旺。慧遠就是廬山,廬山就是慧遠,這個和尚不知前世與這山有什麼因緣,竟如此相投,引得朋友們也投身蒼山古嶺,忘懷得失,留連忘返。
從後麵看,不過是普通人;從前麵看,還是普通人。雖然頭皮精光、袈裟垂地,這種打扮的和尚到處都是,說不上奇特。然而他讓人覺得奇特的地方就在於:把很多種普通因素集中起來,就成了神奇。你就從他背後使勁看吧,跟著慧遠上廬山,誰說不是夢一般的景象?
夜色溫柔。慧遠領大家進玉川門,說:“低頭低頭。”大家跟著低頭鑽洞。這道天生的門是萬丈高峰上落下的巨石卡在路中間自然形成,顏色潔白如玉,在晚上看起來,隱約有光。門裏麵就是鐵壁精舍。遊人小駐精舍,抬頭望鐵青色的鐵壁峰,不由撫胸長歎:“遊山不易、學佛尤難!”也不知當初誰在這裏建精舍,可以推想:那人每天望鐵壁,修行的意誌何等堅強。不遠處的觀音洞也是供養雲煙,出入星月,人若居住其中,就知道修行生活的清苦。名字雖然叫“洞”,其實是條山穀大裂縫。裏麵有間仙人床,原本是從山上崩下來的巨石作橫梁,人躺在“床”上,側身看見裂縫裏鼠遊蛇走,俯身看見裂縫下白雲漫漫,仰脖可見一線天光,轉身正對群峰峻秀。慧遠說:“我常與師弟來此下棋。前洞即為仙人洞。”說到這裏,慧永說:“師兄請稍微休息,我來為貴客帶路。”
慧永比慧遠年輕,邁開腳步前行,揮手指群峰介紹:“這就是九疊屏,山如屏風,折疊成扇子,又稱仙人衣架。上古飛仙在九疊穀的天門潭中洗澡,沒地方掛衣服,就撮山為屏風,做成天然衣架。飛仙已去,天衣在壁。現在是晚上看不清,要是在白天,可以看見石壁分成一豎一豎的石格子,每一格的顏色都不同,以鐵青為底色,依次展開大紅、豔黑、灰青、靛藍、粉黛、金黃、碧綠、銀白、蒼翠九種顏色,人道是九疊屏風,萬年天衣。”
慧永帶大家來到鐵壁峰,正好望見三疊泉。
盛夏的晚上看三疊泉,最是動人魂魄。這時的水最滿最大,如龍吟虎嘯,從天而降。人仰望的角度是有限的,無論你從什麼角度看,都正對著泉水。但你不知道它的源頭在哪裏,你隻能感受到一股神秘的力量來自宇宙深處,奔騰萬裏,來為你灌頂。你不得不敞開心扉,迎接這條不知首尾的巨龍穿越自己的身體。你不知道它會把你帶到哪裏去,你隻是覺得你在它麵前一下子就輕了,就小了,就安靜了。你別無去處,別無選擇,就是它了,這股靈泉是你久尋而未得的根。
夜色濃黑,瀑布雪白,兩種顏色對衝,旋轉出萬千色彩。是的,人在黑暗裏分不清顏色;但越是在黑暗裏,人的眼前就越能看見一個彩色世界。就好比現在,人處在三疊泉下,思緒紛紛,刹那之間在山的浪、水的煙裏看見自己的青春。這青春以緋紅為底色,各人濃淡不一,但都是可愛的。瀑布把人帶入回憶,轟鳴聲幫你想起一個人。在明鏡一般的歲月裏,你遺世獨立,任聖泉衝散身後的紅塵。
第一疊泉是天父眼。因他垂憐世人,在洪荒裏開天眼,眨一下眼皮就滴下一滴水。世人稱它為淚,在修行人看來是聖潔的甘露,從慈悲者湧出。當眼淚沸騰時,就會震響如雷霆,要審判人的善惡。在千軍萬馬的奔騰中,在叱吒風雲的呼嘯裏,這柄劍快如閃電,直接插入一切善人惡人的心窩。你唯有匍匐,在大神明麵前裸露自己的一生。以前凡是在隱瞞中得樂趣的人,如今都在明鏡中看見自己珍藏的寶貝不過是一撮灰。你明白了裸露才能得自由,隱瞞隻能毀掉一生。世人的死都是堆積了過多的垃圾在心中,被堵塞死的,如今聖水在前,何不把滿懷鬱悶倒出來,倒給山、倒給水、倒給瀑布,讓自己加入狂放的精靈舞,即可憑借霏霏水霧、排排珍珠,滌蕩一身塵埃,換回內心的空。
第二疊泉是地母吻。她知道你不過是平凡人,因此在生下你時已經預留了愛隨時給予你安慰。你在世界上無力自主命運,在倉促而又忙亂的一生中總是犯錯誤,匆匆裏耽誤了約定,茫茫裏喪失了童心。你不知道來日幾多,隻曉得去路有限。但不要緊,在神的安排下,你來到聖泉,接受聖母安慰,聽到大地叮嚀。誰說在大瀑布中不能領略水的溫柔?轟天巨響,化為低吟淺唱。你如果能把雷聲當作鼓點,一定也能把這股大水響當成銀鈴聲。是童謠嗎?是搖籃曲嗎?是的。現在請你在瀑布麵前閉上眼睛,會聽到澎湃的靜。
第三疊泉是人間情。悲不自禁,然而又喜淚縱橫。一生眼淚,就這樣嘩嘩流淌。你是一個好人,總是委屈自己,成全別人;但是如果你不能硬扛一次,就會軟弱終生。你在軟與硬之間做人,像一團不能發酵的麵餅。太難了,做人難就難在選擇。世上有多少路、又有多少個十字路口,你數得清、走得完嗎?當然數不清也走不完。仰看瀑布,俯看深淵,你明白淺淺的潭不是瀑布的歸宿,隻要是條瀑布就應該奔騰出深山,浩蕩向遠海。向死水挑戰,這才是水的一生。
三疊泉,三生萬物的智慧泉。到三疊泉得智慧。
這晚,慧永、慧遠帶朋友們看三疊泉,聽三疊泉,觸摸三疊泉。柔軟的水刺融化了他們心中的冰。就著廬山茶的清香,徹夜長談。
原來戴孝的人是王徽之,與桓伊是幾十年的朋友,常在一起。慧遠問:“五公子在為二公子戴孝?”雖然僧家不興吊喪,這時也表示關切。王徽之說:“不是。我家老二走了,是幾個月前的事。”桓伊知道他自己說起來不方便,就代替回答說:“有勞和尚關心,子猷是因為老大人仙逝,被我帶到山上散心。”慧遠一驚:“右軍將軍已不在人世?”王徽之點點頭,臉上雖無悲戚之色,麵容甚是慘淡。桓伊不待慧遠再問,主動講起。
“書聖辭世,舉國震驚。自從王丞相離去,右軍將軍實為王氏家族代言人,同時具備王、謝、庾、桓四大家族精神領袖的崇高地位,我們桓家一向佩服。朝野公認是王室良師,國家重臣。在這孫恩作亂的動蕩時局,右軍將軍多次安撫民心、穩定軍心、振作士林之心,有功於世。書法之高妙人人皆知,為人之忠信世所罕言。此老信道,真是仙家一支筆,點上九重天。當年為道士寫《黃庭經》,換大白鵝;任會稽太守時作《蘭亭序》,人道是小開天。右軍將軍對夫人說:‘當年袒腹,與卿結緣;如今先行一步,卿自珍重!’召膝下兩兒:即五公子、七公子說:‘我王謝兩家如今危矣!爾等好自為之!謝太傅已葬東山,謝玄大將軍也歸葬東山;我與二兒子也葬在祖墳吧!我王家本來是山東瑯琊人,世代儒家,為孔子門徒;周漢以來,皆是忠良。中原淪喪,隨皇家南渡;丞相開國,為天下砥柱。爾等身為丞相後人,宜勤習儒經,忠於王室,勿辱先人!’單獨招七公子與孫輩王珣傳魏夫人書道。知大道不廢,必有傳人,手握美玉,含笑而逝。朝廷舉行國葬,士林至今感懷。”
慧遠深深敬佩,設茶祭表示懷念。三盞清茶,祭奠一代宗師。
“新朋友”的話語中有幾分沉重:“孫恩作亂,王謝零落,君宜振作!”話是對王徽之說的。如今,謝安、謝玄、王坦之、王羲之都走了,王家由王徽之、王獻之兄弟領隊,謝家由謝安的兒子謝琰、謝琰的兒子謝混領隊。想到天下重擔再一次壓在皮薄骨脆的年輕人肩上,誰能輕鬆起來?王謝家族一旦衰落,大晉朝勢必衰落,這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
桓伊道:“劉先生不必多慮,天下自有我桓家擔當。他謝家有謝玄,我桓家有桓玄!”
劉先生一笑,並不接話,向慧遠讚道:“大師隱居廬山,名滿天下!”
慧遠合十:“貧僧也是借刺史大人之手,在此安身。”
桓伊道:“和尚不必謙虛,你是有修行的。佛沒見過,和尚有意思。”
慧永、慧遠相對看一眼,哭笑不得。
永對遠說:“罪過罪過。”
遠對永說:“我佛慈悲。”
慧永起身,把供桌上的蓮花遞在慧遠手中。慧遠把蓮花枝子拿手裏,望著窗外夜色,想起西方尊者,悲世人忽生忽死,如夢幻忽起忽滅,亦唯有歎息。
在蓮花的清香中,劉先生推窗望月,似在尋找來時路徑。月下的香爐峰確實像一座香爐安放在山頂上。此時是夜晚,無法欣賞“日照香爐”的奇景,但比白天多了一種靜謐的美感。夜晚的香爐峰,最是引人遐思。香在爐在,日在月在。香爐中的一縷天香日日發出,繚繞而上,是何念想讓人每日祈禱?當一縷代表了人類心願的香氣上達天庭,又是何人聞到?
天香初染,已違初心。望去滿峰滿嶺木葉披離,翠微深處迷失舊蹤。
劉先生在窗前徘徊,回頭向慧遠自我介紹:“我是劉程之,彭城人。”
慧遠合十答禮。
劉程之肩披月色,立定在窗前,抿一口茶,環顧而言。“我是大漢苗裔,漢楚元王的後代。漢室顛覆後,像我這樣淪落江湖的王子王孫不知道有多少。我們是國家的遺民,大漢天子的不肖子孫。但我不恨纂漢的王莽、曹操,恨隻恨三家歸晉,五胡亂華,被占據了先人居住的錦繡中原,丟失了神靈眷顧的大好河山。前漢之後有後漢,後漢之後有蜀漢,蜀漢之後有成漢,四漢相連,世代一心。成漢國滅亡後,我再沒了念想,希望能在廬山上找一個洞,把我這個遺民埋進去,廬山煙雲了卻餘生。”
劉遺民的話裏似乎就含了煙雲,帶了雨霧,幽幽然訴說,聽起來比桓伊的笛聲更讓人傷感。
“大漢複國是一個遙遠的夢,我將在山洞的石壁上雕刻列祖列宗的大名,朝夕敬拜。從此以後我不叫劉程之,我叫劉遺民。”
“好一個劉遺民!”王徽之在慧遠的書桌上蘸著茶水寫下“劉遺民”三個字:“我們都是大漢子民,以身為華夏貴胄而自豪。但遺民兄,你錯了。”
“我哪裏錯了?曠古以來,漢為至尊。周漢一體,曾有天下大同。你竟敢說我錯了?”
“很好!你既然知道周漢一體,為何不知道漢晉一家?因此我說你錯了。大漢以孝治天下,我大晉也是以孝治天下。南渡以來,教化所及,禽獸拜伏。吳、越、閩、粵沿海一帶,以前是蠻荒之地,朝廷下令墾殖,現在已經變成繁華世界,新的華夏已經誕生!當年桓大將軍北伐成功了、前些年謝玄大將軍北伐也成功了,但他們為什麼不建議天子遷都回中原?原因很簡單:南方實在是太美了,生活實在是太富足了,不是北方苦寒之地可比的。如果不是這次世子失策、引發孫恩之亂,我大晉朝的江山固若金湯。”
王徽之指桓伊道:“桓家軍團鎮守荊州,西北方勢力休想南下爭雄。”手往北指:“北府軍團謝石、劉牢之堅守江淮一帶,東北方勢力不容染指江南。孫恩不過是跳梁小醜,何足為患。”
桓伊傲然,微微頷首。
劉遺民冷笑道:“說的好。我這個前朝遺民,兩不相幹。”
王徽之哂笑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廬山再高,也要受國家管轄。”
這話顯然有所針對。慧遠緩緩起身,把蓮花插回花瓶:“要依佛的遺教,沙門不敬王者;要依聖人遺訓,王者也敬沙門。依我看,五公子所言為是。劉先生既然喜歡把山洞當成家,我沒意見。刺史大人說‘好’,我馬上打掃。”
桓伊讚道:“和尚老實。遺民兄,準備住山洞、當蝙蝠吧!”
諸友歡笑,高情滿山。
這回故事“慧遠在廬山”,下回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