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飲黑暗泉,饑舔黑暗鹽。
朝思黑暗香,暮中黑暗弦。
謎
南人北祖,故國舊都。
望海而泣,臨路而呼。
疾行徐行,草書楷書。
追光不及,自為光柱。
光之銘
潮起潮落,盧循把孫恩接來了。徐道覆與妻子盧氏在橋這頭迎候,海潮剛退去,就看見有人騎馬踏過海橋,看來是不等潮退就邁開腳步。身後有一大群猴子跳躍緊跟,再後是盧循夫婦壓陣,肩頭上各有一隻威風凜凜的猴子。這樣的架勢倒也真是世所罕見,不是尋常兵馬。
徐道覆搶步上前問好,孫恩卻道:“姐夫莫多禮!等我沿海島轉一圈,再陪兄弟們敘話!”說完,打馬飛馳,當真轉圈去了,把一群猴子遠遠的拋在身後。徐道覆有些吃驚,盧循解釋:“恩郎狂狷,姐夫莫見怪!”眾人都笑了。徐道覆命令島上舉烽火示警,通知巡邏“有敵入侵”,且看孫恩如何應付。
他們幾個坐在珊瑚礁上,看烽火升起在半空。天色漸明,椰樹林亮晶晶,要不了多久紅彤彤的太陽就會出來。天上那輪金黃色的圓月亮漸漸隱沒在彩雲中,東麵的天空長庚照耀,海麵星光點點。
巡邏的兄弟一隊一隊的從山上下來,喧嚷、叫喊,聲聲殺敵。可是敵在哪裏也不知道,隻把自己亂成一鍋粥。徐道覆皺眉頭。盧循安慰道:“聞警即出,姐夫訓練有素啊。”徐道覆大慚:“真要是敵人襲來,這樣恐怕不行。幸好今天是恩郎來島上,正好幫我們檢查一下實力。”說到這裏,一位頭目跑過來彙報:“大哥,好像有一個野人從深山裏跑出來了,騎匹烈馬到處亂跑亂瞧,怎麼辦?”徐、盧二人相視而笑。徐道覆說:“抓起來!多帶些人。這野人太野了,恐怕你們不是對手。”小頭目招呼人去捉野人,孫憶塵與盧循兩個到底有些不放心,也跟過去。轉了一圈,也沒發現孫恩。過一會兒,海島平靜下來。日出的時候他們回到徐道覆身邊,卻發現孫恩正叉著手向徐道覆布置防禦,看那架勢好像整個大海都是他的。一隊又一隊的兄弟趕過來,見此情形摸不著頭腦。見孫恩貌如神君,誰敢上前亂動?簇擁著聽孫恩布置,無不點頭稱是。
徐道覆咳嗽一聲,請孫恩上山:“待愚兄為恩郎接風洗塵。”孫恩說:“好!有勞姐姐、姐夫了!”左手牽姐姐,右手挽姐夫,一家人說說笑笑拾級而上。袁公為孫恩牽馬,袁母扯馬尾巴走後麵。盧循夫婦緊步跟隨。兄弟們一溜兒笑,隨他們上山。
椰風颯颯,海鷗飛鳴,天已大亮。一輪紅日飛轉,須臾升到半空,照得海波濃黑,海島光閃閃。站在義字廳中的好漢們臉上沐浴晨輝,他們看見金光裏坐著一個銀色的人。
自從孫恩到島上,四麵八方的人來投奔,沒多久就聚起偌大一個營盤,亡命之徒聚嘯於此。
有個偷兒在鄉下偷菜,能使菜農永不發覺,辦法是隻偷菜葉,不偷菜心;在城中偷竊金銀能使金銀不減少,金銀主人難以知曉,辦法是“轉庫”:多家偷竊,偷了東家補西家,循環不已。曾為桓玄效力,到處刺探軍情,積年有功。有一天,桓玄的寵妾頭上金釵不見了,懷疑是神偷幹的,喚來一陣打,追要金釵下落。神偷道:“恩公在上,小人沒偷。雖然知道下落,但不敢講。”桓玄怒喝:“快講!”神偷飛轉鼠眼,瞥視後堂,膝行向前,對桓玄耳語道:“小娘子昨晚趁恩公赴宴,描龍畫鳳,挑燈夜出。小人見她不帶使女,情知有異,緊步跟隨。欵,小娘子三步兩步,步入佛堂;左轉右轉,轉進竹林。竹林中有一妙尼,僧衣紅唇,疑是觀音大士。小人聽見小娘子與妙尼私會很久,說的都是情話。臨走時,小娘子拔下耳邊金釵,贈給妙尼,說:‘無物表寸心,金釵可寄情。以後與師父時常相會。’真是荒唐啊,尼姑要金釵何用?”桓玄聽到這裏,大喝一聲:“拿來!”下人忙問:“大將軍要拿何物?”“將小賤人頭顱拿來。她的頭顱如花似玉,是為插我的金釵而生,如今金釵即已不在,留下頭顱幹什麼!”須臾頭顱獻上,目尚未合。桓玄旋將神偷逐出府門,討厭他無所不知,永不再用。從此作了孤魂野鬼,浪蕩五湖。如今投奔孫恩,彼此大快。孫恩問他姓名,說“沒名字”,隻叫作“壁上飛”。
有個大盜衣上喜歡繡花,自稱“花朵李”。花朵李與壁上飛打賭,誰能討得大元帥謝玄軍中的帥旗,誰就是老師。那時謝玄北伐不利,剛回江南休整。每晚心憂國事,不能入睡,總是要強挽著紅綃女喝幾杯酒,巡看軍營。謝琰是謝玄之弟,在軍中為副帥,每晚陪伴帥兄巡營。這晚上的風特別大,二謝左手執壺,右手執杯,來到營場,看見帥旗翻飛,恍惚中千山萬水都來眼前,他們領軍衝殺,直殺得胡人丟盔棄甲,望北敗走。謝玄大叫:“快哉!”又盡一壺。身旁的紅綃女發現帥旗被風卷裹,有一個旗角沒展開。知道有人作怪,解下腰中紅綃把旗上的人卷下。此人叩首不已,自認是壁上飛,言已知罪。問為何爬上旗竿?說低處無法瞻仰大帥風采。謝玄將神偷釋放,誰知第二天巡營,赫然發現帥旗上的“謝”字竟然換成“桓”字,始知另有能人為桓玄效力,不得不隱忍,不敢輕易誅殺桓玄。花朵李也犯了桓玄忌諱,轉投孫恩。這兩人將桓、謝軍情向孫恩細細講述。
有一劍士,有越人之風。蓬頭垢麵,鬧市求食。劍士本來不想投奔孫恩,因為是孫家故人,姑且投奔。孫恩以禮待之,以兄稱之。問大名,知是“衝冠客”。
有一壯士,曾是王凝之的家奴。膽量無人匹敵,護院從未失手,為家人看重。無奈王凝之修道喜歡清靜,把壯士逐出,隻得每日賣力為生,去做長江上的纖夫,挽巨舟,衝險灘,為舟師所稱頌,水道知名。孫恩亦壯之,賜其名曰“趕水人”。
許允之率眾投奔孫恩,先見盧循,興衝衝問:“元龍先生,恩郎何在?兄弟們聽說世上有恩郎,日夜都想見麵。”
盧循欣然帶領兄弟們來見孫恩。一番拜見,一番瞻仰,快慰平生。盧循向孫恩說起“借銀子”的事,大家一場歡笑。孫恩凝視兩位兄弟手臂上的烙印,若有所思。山寨人丁興旺,天天都有人來投奔,但盧循近日觀察到孫恩的眉宇間多了幾分憂鬱,不知這是為什麼?
當晚,盧循將此事直問。孫恩正忙著與兄弟們喝酒,喧鬧間聽見盧循說:“恩郎有什麼心事,何必煩惱?元龍麵前不妨直說!”盧循話一出口,自己也覺得不妥,妻子在耳畔嗔他:“你呀,明知故問,又要惹毛他。”果然,孫恩聞言大怒:“今日與兄弟們快活,誰在此說‘煩惱’?”將酒桌一推,拎壺酒進房。
兄弟們不敢惹他。許允之咧嘴道:“二當家的,你去勸恩郎。”盧循點點頭:“許大哥去請徐姐夫來。”“好。”
小小的房間背山麵海,孫恩一個人坐在黑咕隆咚的小房間喝寡酒,望著海麵上反射過來的月光幽然獨坐。良久,問妹子:“我們離開京城有多久了?”妹子說:“快一年了。”且盡一壺!仰脖將這一年的時光喝進肚中。問盧循:“到今天為止,島上兄弟有多少?”盧循稟報:“將近千人。”孫恩舉杯,向窗外的大海敬杯酒,意思是感謝岸上的風、海上的浪把兄弟們送到身邊。問徐道覆:“姐夫,我伯父的人馬,如今怎麼樣了?”徐道覆緩緩道:“此中話語頗多,正要說給恩郎聽。”孫恩一揮手,示意大家都坐下說。袁公袁母站在窗前的鬆枝上警衛,這時也轉過身子聽。
“恩郎有所不知,愚兄本名徐覆,是東海人氏。因為我徐家世世代代信奉天師神道,所以叫徐道覆。我也曾涉海渡江,到建康覲見天師神人。那時的恩郎常被天師抱著坐大堂,教中人等盡知恩郎是天師傳人。”
“天師蒙難,廣陵潮生。教中眾人,徬徨無主。都不知道那一天在天師府中發生了什麼,隻知道天師從此遠去,我等教中兒女再也不能一親慈顏。想我天師是何等神人,豈會如俗人般死去?聽說有一種道術,可以把人從身體裏拔出來,就像從土中拔出小草,從頭上拔出頭發。蟬兒蛇兒不就是這樣把自己從身體裏拔出的嗎?蟬兒在枝頭倒掛,蛇兒在穴中冬眠,誰知道它們看似僵屍的身體醞釀靈動的生命!我們島上的野母羊,初春從山頂上下來,迎著風,哈著氣,望著海潮,使勁搖擺,把頭上的角轉動得像車輪一般快,轉啊轉啊,舊毛甩下來,整張羊皮都褪下,變成一隻全新的羊。”
“天師蟬蛻登仙,我等勤修道術。恩郎嗬,請從此忘懷往事,率眾勤耕種,海島度餘生。”
孫恩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塑,眼睛看遠處,背對著人。
“這島名叫舟山,形狀如小舟相連,可以北上鬱洲、蓬萊;東至琉球、東瀛;南下南越、瓜哇。”
孫恩忽道:“如果有醫生,請一位過來。”叮囑道:“需要刀傷藥。”
盧、徐不解,不敢多問,請來醫生。孫恩麵有喜色,將盧、徐四人攆出房。掌燈閉戶,詳細吩咐,命醫生照做。醫生不敢不從,小心翼翼奉命行事。盧、徐四人在屋外聽見裏麵發出沉悶的呼喊、壓抑的慘叫,無不駭然。想要衝進去,卻又不敢,隻能任憑裏邊的人喊了又停,停了又喊,最後一聲喊叫過後,寂無聲息。孫憶塵摳門拍門,門縫裏喊:“哥嗬,你這是幹什麼呀?”
過了很久,醫生把門打開,低頭說:“請進來。”四人急忙邁步近前,看見燈燭底下孫恩滿臉是血,笑吟吟看人,口中說:“好!好!這下可好了!”
“哥你瘋了!”孫憶塵撲倒在血人懷中。
一個月後,臉上刀傷痊癒,孫恩告別島上眾人,喬裝打扮,直奔會稽城,投在會稽王世子司馬元顯府上。這次毀容潛伏,他付出昂貴代價。
“稟報世子殿下,大門外麵有一個舟山島上的島民來投奔,自稱姓徐,名叫徐大,相貌醜,有廚藝,擅長烹魚調鮮,想來為世子做廚師。”“舟山島上有姓徐的嗎?”管家急忙招門客問話,都回答說東海是有座舟山島,島上是有個徐家。“是不是刁民?”“徐家在島上耕種漁獵已經好幾代人,是個常出海的農家。”“既然是農家,留下也無妨。”當天就幹活。“嗯,魚滑味美,誰做的?”“世子忘了,新來一位廚師叫徐大。魚滑是他做的。”“傳!”忽又改令:“讓他去捉條小船那麼大的魚回來,本王想吃大魚。”管家會意,傳令下去,考驗新人。
白水茫茫,蘆葦花亦白如雪。這時已是秋天,湖水積蓄一夏,滿滿當當,正是魚龍潛淵之時。
孫恩沿湖邊走,半日無所遇。小魚小蝦到處是,想要在內湖中捉一條小船那麼大的魚比登天還難。孫恩一閃念:莫非世子已經窺破我的來曆?又想:不應該呀,他想吃大魚,不過是刁難我罷了,要給我一個下馬威。
孫恩去請教一位在湖中捕魚的老漁翁:“請問老丈,怎樣才能捉到小船那麼大的魚?”老漁翁不睬他,搖櫓而去。已經走了一竿遠,回頭看他還在岸上望,取笑道:“你這醜鬼,還想大魚吃?”
孫恩摸了摸臉上疤痕說:“俺是會稽王世子府上廚師。世子想吃小船那麼大的魚,命我來湖上捉。捉到定有賞賜。”
老漁翁仰著脖子笑,差點把鬥笠都笑掉了:“世子是剝皮大王,想要得到他的賞賜除非太陽從西邊升起。你這醜鬼,既然要捉大魚,幹嘛不隨我去?這一帶除了黑龍潭,哪裏還有大魚?抓好了,上!”把長竹竿往岸上一送,送到孫恩眼前。
孫恩喜出望外,抓住就跳,還差點距離,“撲通”一聲跳進水裏。老漁翁“嗬嗬”地笑,把人撈起來。一路上看風景,蘆花野騖,連綿不絕,漁船搖到黑龍潭。
潭水綠汪汪,不知有多深。潭中奇石高聳,生長著鬆、竹、檜、柳,或黃或翠,枝葉紛披,垂到潭中。老木盤曲,上有鴉啼,讓人白日生寒意,哪個敢夜行?
老漁翁認定孫恩是司馬元顯的走狗,因為平時被司馬元顯欺負,這時決定要報複一下,就欺騙孫恩說:“昨天我在這裏發現一條大魚,確實有小船那麼大,我太老了,弄不動它,年輕人,我看你身手敏捷,幹嘛不下到潭中找?不在青苔下,定在綠草中。”
孫恩抱拳稱謝,正想討一張漁網,老漁翁早已不耐煩,怒喝一聲“玩去吧!”一竿子打過來,打得孫恩昏頭昏腦,“哎呀”一聲,頭下腳上,栽進潭裏。身子小,隻激起一丁點兒浪花。老漁翁怕他不死,竿子往身上戳,戳出好幾個血窟窿,綠潭水變成黑潭水,真的成了黑龍潭,眼見是不得活了。老漁翁饒有興致地抱臂站立,看他吐幾個泡,手腳撲騰幾下,然後就扯一條水草滑下去了。老漁翁等了好半天,見沒再浮起,到底不死心,搬來幾塊大石頭砸進水裏,唱著漁歌搖回家去。
落水的人是清醒的,孫恩一路蕩蕩悠悠像是放風箏,童年時經曆忽閃忽閃都到眼前。三歲時父母雙亡,伯父收養。還記得第一位伯娘虐待他,跪在地上餓飯。第二位伯娘倒是好,是個病美人,沒多久也死了。伯父葬伯娘,侄兒淚汪汪。後來伯父就沒再娶伯娘,又當爹、又當娘把六兒一侄拉扯大,建康城中立下好大一個家業。別說一般的官員比不上他家,就連普通的王爺侯爺也望塵莫及。最風光的一次是,掌教爺和伯父為皇帝祝壽那天,王家謝家的人來家裏回禮,一撥又一撥,最貴重的禮物是曾經作會稽太守的王羲之大人送來一幅字。孫恩想:也許我會死在會稽。伯父被殺的那天清晨,掌教爺帶著他和妹子、還有謝靈運到秦淮河邊看燈。那天不是過節,印象中卻有無數的彩燈冉冉升空,就像現在。
五彩魚兒上浮下沉,在眼前穿梭。他這才想起:也許我是死了,來到龍宮。低頭看自己身上沒有血窟窿,就連臉上也沒有傷疤。還是像十六七歲一樣,是一位英俊少年。
江南的風俗是要采桑和采蓮的,三月采桑,六月采蓮,是最好的時候。每年孫恩都要帶上妹子,還有謝靈運小兄弟,要不和杜家師兄們一起,偷偷離開天師府,去湖上玩。那時的孫恩希望遇到一位采桑姑娘,她的嘴唇像桑葚那麼紅;也希望遇到一位采蓮女,搖一葉輕舟,把人載到藕花深處。
輕舟?哦不!猛地想起自己是被可惡的老漁翁打下水,此時已身陷深淵,根本不知道天在哪裏,地在何方,隻看見一片綠汪汪的水蕩漾在眼前,要把人吞沒。“哦不!”他心裏一急,瞬時間就失去知覺。
不知過多久,感覺有隻手在臉上摸。凡是有傷的地方,撫摸就特別輕柔。撫摸暫停時,有清涼的眼淚從天上滴落,濺在臉上,如同春雨濺落在荷葉中。他在昏迷中也感受到了那人的凝視,忍不住睜開眼。
在他睜眼的同時,那雙凝視他的眼睛也睜開了眼,難道她剛才是閉著眼睛看他嗎?她何以能做到?
“你是誰嗬?”
“恩郎,不要說話。你太虛弱,我不許你動。”
於是不說也不動,與她凝眸相對。這是一位怎樣的女子嗬,權威、霸氣,像一位帝王;但又性感、嫵媚,像一位寵妃。也許她是雌雄同體的神,一切問題可以自己解決,根本就不需要與人互動,否則誰也無法解釋她為何如此美麗:因為美麗正是自戀的產物。女人一旦與男人相戀,美麗就會消失,所以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都是寂寞的。然而此時,她為何不惜失去自己的美麗,要用自己玉一般的手撫摸這樣一位男人臉上粗砂般的皮膚?
在海島上的小房間裏,孫恩讓醫生在自己臉上雕刻金印。是的,他就是要作奴仆,要為自己打下永遠恥辱的烙印!臉上的血流進嘴,他也嘗不出滋味;隻是感覺到臉上那把刀在自己的眉骨上行走,如冰雪一般涼,又如火焰一般燙。金印刻成了,要用藥水消毒,那藥水咬齧他,就像蛇一般的凶猛。後來一切都過去了,他攬鏡自照,告訴自己:從此以後將作為一尊神靈而活著。這是一尊卑賤的神,賤神。他一生的傳奇被稱為“賤神傳”。他醜陋,但無所不能。這就夠了。
女子歎一口氣,再次合上眼睛。也許她已品味出他的英俊,正如他早已洞見她骨感背後的溫柔。他攀上她的身體,如同狸貓攀上主人的肩,金銀花攀上大樹的幹。
醒來時躺在黑龍潭邊草地上,有人向他指指點點,嘰嘰喳喳。慢慢起身坐起,清醒地回憶起剛才發生的事:他被老漁翁打下水,被一位姑娘救上岸。她是龍女嗎?孫恩站起來尋覓,直直地立在開滿蘆葦花的湖岸上,向飛騰的野鴨子揮手,向一潭碧水跪下磕頭。人群嘻嘻哈哈:“這人瘋了!”
孫恩不理人群,低頭鑽進蘆葦叢中。一旦避開人群,他就能發現天地的秘密。這時對他來說,要尋找到一條大魚已經不再是難事,隻要輕聲呼喚,再大的魚也會遊過來。但他已經不需要那麼大,已經不需要那麼多,他所需要的隻是一點點。
“什麼?徐大捉了一條小魚回來?”司馬元顯怒不可遏。
管家說:“徐大還說:他捉的這條小魚特別美味。我看他是找打,敢公然違抗世子的命令。”
“我倒要見見她。”司馬元顯說:“宣他進來。”
“這種賤骨頭,世子在屏風背後說兩句話,對他來說就是天大的榮幸。”
“好。”
世子在竹屏風後麵看見一個滿臉醜陋的年輕人端一個盆進院,管家喝令跪下,他就跪下,端著盆膝行向前,腰板倒挺得很直,口裏說:“世子千歲在上,小人徐大獻魚來了!小人來遲,望世子恕罪。”端著盆磕三個頭,盆裏的水沒灑。
世子不動聲色,管家上前給他一巴掌。“咣當”一聲盆掉地上,水流一地,魚兒蹦出來。管家罵罵咧咧:“讓你捉大魚,你卻捉小魚,找死不是?”
徐大不慌不忙,把魚從地上抓手裏,高高捧起,大聲說道:“世子千歲在上,小人徐大,奉命捉了一條‘像小船那麼大的魚’,特來覆命。”
世子有些驚訝了。管家連忙道:“徐大,你瘋了不成?這條魚明明隻有巴掌大,怎麼能說有小船那麼大?你想蒙誰?強詞奪理,看我怎麼收拾你!”
“慢著!”世子終於說話,聲音嘎嘎的,仿佛夜梟的聲音:“讓他說。”
徐大說:“世上的小船有好幾種:海裏的小船大,江河裏的小船小,若是小溪裏的小船,就更小了。七月十五中元節,民間以蓮花為小船,放到湖中,叫做祈福之舟。世子千歲!祈福之舟也是條小船啊!我徐大如今捉了條像‘蓮花小船’這麼大的一條魚,是在為世子千歲祈福啊!祝願世子千歲福壽安康,老王爺萬壽無疆!”徐大把魚高高舉起,磕了三個響頭。
世子大喜,在竹屏風後“霍”地站起:“說的好!我赦免你的罪。快快烹鮮魚。”“謝世子千歲不殺之恩。”管家為之愕然。
憑著隱忍與乖巧,孫恩在世子府中潛藏。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漸漸發現自己陷入一個巨大漩渦。司馬元顯心機之深外人根本想象不出,一次次試探後,孫恩幾乎絕望:根本就沒有報仇的機會。在世子府中已經三個月,每天隻能老老實實做廚師,覥著臉把菜肴送到上房。上上下下已經適應他那張雕刻金印的傷疤臉,都叫他“徐大疤子”,他不答也不怒,任憑人呼來喚去。這三個月的收獲是發現兩件事:一是司馬元顯去建康和回會稽的日子往往有些蹊蹺,司馬元顯與其父司馬道子似乎有些分歧,這在以前是不曾有過的,莫非是桓玄加快了纂位的步伐、或是王謝家族對皇室加緊了逼迫?另一件事就是發現在世子府中潛藏的不隻是他一個人,對此他感到深深的厭惡。厭惡世子,厭惡那些人,也厭惡自身。隱隱約約的機會來了,微弱得就像守靈時的燭光,下葬時的春陽。
這一天的宴會,是司馬元顯宴請剛來會稽做內史的王凝之與夫人謝道韞。王凝之是王羲之的兒子,謝道韞是謝安的侄女,王、謝世家,身份顯貴,況且是聯姻,聲勢逼人,就算是皇家,任何地方隻要有王、謝在場,也無形中矮一截下來,禮敬三分。
王凝之信道,不大吃葷,酒倒是不忌。席上有意無意問司馬元顯:“我父親當年做會稽太守,太守府為他老人家專門釀造蘭亭春,如今若還有,請世子賜酒為幸。”王凝之這是在出難題,告誡司馬元顯:會稽可是我王家的地盤。
司馬元顯心中不快,沒發作,喚過管家:“內史大人惦記的事情多,要喝老大人的蘭亭春,你讓徐大疤子跑一趟!”管家會意,喝令徐大速去速回。徐大低頭領命,上馬飛奔。不到一柱香功夫,竟然真的捧兩瓶回來。司馬元顯有了麵子,笑道:“好你個疤子,動作倒不慢。還不趕快獻給內史大人。”
於是雙手高舉,向內史大人敬獻美酒。王凝之接過蘭亭春,勾起回憶。當年蘭亭雅集的盛況曆曆在目。謝道韞忍不住問那個滿臉傷疤的下人:“小哥,你這是跑去蘭亭那邊的酒坊取回來的?不遠不近三十裏,辛苦你了。”被她稱作“小哥”的傷疤臉使勁點頭。謝道韞問:“蘭亭現在荒了沒有?”傷疤臉正想答話,已被管家攥下去。司馬元顯答道:“蘭亭依舊,東山別墅猶存,請二位不必擔心!”
謝道韞稱謝,對夫君輕聲道:“王郎,明日你陪我走走。”王凝之未置可否,開瓶暢飲蘭亭春,向世子請教會稽軍政大事。世子一一告知。
客人走後,世子府上重開宴席。剛才不過是序幕,每晚必須的鶯歌燕舞才是世子的保留節目。問管家:“可有新人?”管家稟道:“黑龍潭邊的采珠娘子獻珠子來了,在房間裏等。”世子一笑,命罷歌舞,趁著酒興會新人。傷疤臉在旁侍候,聽說采珠娘子從黑龍潭來,心有所動,借侍候之名暗中跟隨世子。
後庭密室,欲閉還開。孫恩趁司馬元顯與采珠娘子調笑之際,快步隱身在曲屏風內。誰知裏麵早有一人隱身,把他嚇得幾乎喊出來。屏風裏的人一把抱過他,雙手比劃,懇求勿嚷,看來比他受驚更大。孫恩安靜下來,細看這人:肌膚似雪,眼冷似冰,頭上珍珠搖晃,竟是采珠娘子。孫恩看見屏風內外出現兩位采珠娘子,莫名其妙,疑是撞鬼。身邊人俯耳過來向他羞澀密語:“我們是雙胞胎,今晚一起來伏侍世子。”孫恩會意,知是同道中人,遂不再言。
珠搖玉晃,密室生香。
“小娘子家中還有什麼人?”
“謝世子殿下關心。我是貧家孤女,父母被惡霸逼死,生計沒著落,隻得每日采珠為生。黑龍潭的水好深,好冷。三個月前從潭底下背了一個人上來,背上至今寒冷。”
世子忍不住打一個寒戰,自己的背上也覺得寒冷,撫摸采珠娘子的背心,果然是一片寒冰冷雪,滑如銅鏡,急忙將手縮回。
“你……你……你在潭中采珠子,有什麼法子嗎?”
采珠娘子瞥一眼擺在桌子上大珠小珠滾動的盤子,含了哀怨,懷了憂愁,在男人懷中細細傾訴:“要想采珠,先學閉氣。小時候,我娘把我脫得精光,大冬天泡水缸練閉氣。有一次我趴水底,不知呆了多久,終於憋不住了,浮到水麵換氣,看到有一隻大花貓趴在水缸邊上看我,它把我當成一條魚。下雪天也不停練。有的客人到我家,看到我家院子裏擺一口大水缸,缸沿上厚厚一層雪,很久沒動過。問我娘是不是醃菜缸子?有誰知道缸裏麵醃的不是醃菜,是一個紅通通的女孩兒!我恨我娘,窮人家的姑娘就不是人嗎?我賭氣不吃飯,直到爹娘來求我,這才吃兩口。我長大了,娘教我遊泳,潛到水裏麵。娘說:珍珠包在貝殼裏……”“你娘是這麼說的嗎?你娘真是什麼都懂啊。”“你壞!不跟你說了。”世子低聲調戲:“娘子的珍珠包在貝殼裏,讓我找一找,看能不能找到。”
屏風內外,火紅了四張臉。女人的呻吟是細膩的,男人的喘息是粗重的,粗細聲混合在一起,暗室也消魂。采珠娘子把臉側一邊,世子把她的臉掰過來看,此時頗覺興起。
采珠娘子喘息道:“世子殿下,我娘死的時候,曾經教過我一個法術,很好玩的,我想為世子殿下表演。”她補充道:“今生今世,我隻為世子殿下一人演出。”“哦?”世子有些意外:“太好了,不過改天吧?”“我不!現在就要表演。”女孩子發起怒來,嬌嗔的模樣分外迷人,一般的大男人是扛不住的,世子隻得聽從。
采珠娘子緩緩地從床上拔身而起,低頭略整雲鬟,把盤子裏的珍珠都戴在頭上,最大的一粒握在手心。她說這是黑龍潭的驪珠,她要憑借驪珠的魔力施展法術,為世子展示一個從未見過的新奇世界。
“你能喚龍來?”“不能嗬。”“能招王母降臨?”“不能嗬。”“請小娘子施展法術吧!”
采珠娘子嫣然一笑,把珠子擎在手裏舞:“一會兒我要分身變成兩個人,世子信不信?”
世子不信,搖頭說:“除非白日見鬼!”
采珠娘子說:“請世子殿下吹滅床頭焟燭,欣賞驪珠的光芒。”世子掐滅火焰,心中欲火卻升騰。
看,漆黑如墨的密室中,有一位赤裸佳人手擎一顆碩大的珍珠翩翩起舞。莫非這就是失傳已久的采珠舞?她玉臂輕颺,驅動長腿細腰滑入一道無形的水中。用纖纖手指劃動波紋,與水麵上的鵝兒遊戲,側耳聽見高高的天空中傳來今年第一聲天鵝遠去的鳴叫,伴隨這嘹亮又悠長的鳴叫,她如受驚的魚兒,沉入冰涼的水底。暗影幢幢,莫辨魚龍。她在綠草青苔中,依然能發現大大小小的貝殼隱藏在砂石泥漿裏,於是她為身邊伴侶指出貝殼的位置,自己也搖擺起楊柳般的腰身遊過去。俯下柔若無骨的腰肢,亂發拂麵,波光在眼,憑感覺把手探進貝殼中。貝殼不甘心被她采去醞釀已久的美珠,將她緊緊夾住。她嗔了一句:“真討厭哪!”反而將手指探得更深,一直探進溫熱的裏麵,臉上浮現驚喜的表情。是嗬,好大一粒珍珠,就這樣被她從緊閉的地方采來。
出水一道光,收光一身水。她擎起雙臂,好像補天的女媧要向天帝請功。她手上捧的是世上的希望,身邊的雲霞為她襯托起神聖的光環。她在雲霞中矗立,又好像手捧落日,暫且止住時光流逝,好為遠道而來追逐不已的誇父挽留些許落暉,安慰英雄的悲壯情懷。天風凜冽,她嫋娜的身子就連站立也有些吃不消,何況此時她正劇烈地抖動香肩,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幹的?她快倒了,她快倒了,她在大汗淋漓熱舞,背心上流淌汗漬像一麵明鏡,反射出奪目的華光。
她且舞且行,舞向屏風。做了一個“飛鳥投林”的舞蹈動作,隱藏到屏風背後。片刻之後,待她再出來,竟然真的變成兩個人從屏風背後以相同姿式舞出,且行且舞,舞向男人。
“果然分身了,果然白日見鬼!”世子喝彩:“好個采珠舞!恐怕下一步就要采我的魂兒!”世子從戰艦般巨大的床頭躍下,赤裸虎軀,搖身上前,將這兩個女子一手擒一個,大喝道:“千般技倆,終屬無用,你們會‘分身’,本王要你們‘合體’!”世子叱道:“碰!”揮動兩個女子麵對麵狂舞,碰死在眼前。珠子落一地,密室中光線搖晃。世子眼角餘光微微掃視地上戰果,床單一裹,踢開房門出去。
待世子走遠,孫恩遁逃。這驚心動魄的一幕在他眼前上演,為他上了生動的一課:任何人如果隻憑借單兵作戰,根本無法撼動司馬家的一根毫毛。越是腐朽,越是凶殘狡猾;越是末落,越是強悍霸道,這就是惡魔的本色。
難道唯有以暴製暴、以魔克魔嗎?孫恩逃進荒山,坐在瀑布邊上,不得不思考這個問題。記得伯父曾經給他講過張道陵祖師爺的事。祖師爺在鶴鳴山得到經書,在龍虎山得到丹法,為了救世,創立天師神道。若不誅白虎、除毒蛇、剿滅八部鬼帥、屠戮六大魔王,鎮壓住巫山十二神女在井中,也不能得道飛升。
孫恩沿瀑布上升,發現一處清池。他在清池中洗澡,洗去一身汙垢,漸漸恢複元氣。這三個月十分晦氣,做了將近一百天的下人,磕頭磕了幾百個,該重新做一回人。可什麼是自己的本來麵目呢?他們孫家本來是士族,名屬儒門;奉道已五世,接了天師道正宗,自然是道家;他如今與盧循、徐道覆聚嘯山林,海裏做強盜,外人又視他為大盜。今後做強盜?做道士?還是回頭讀書?或者幹脆大開殺戒做個魔王;要不重新開創一個王朝,當一回皇帝?孫恩伸開手掌數了又數,還是五個手指頭。他知道自己的一生必定會有個選擇,什麼也不做是不可能的。五者必居其一,不會有其他可能。到底要做哪種人?他深切地體會到:這可不由自己選擇。冥冥之中有一位神,這位神以掌管人的命運為樂趣;而他也是一尊賤神嗬,凡卑賤之處就是他的力量所在。既然神以掌管人的命運為樂趣,那麼他就以被神掌管命運為樂趣,以順從為樂趣!以讓神無話可說為樂趣!這樣總該可以了吧?孫恩迎著山風,在懸崖峭壁上吼叫。他不是一個甘願被捏拿的人,即使一生完敗,也要幹出漂亮的一仗!
入夜投宿山寺,聽了一夜的雨。天明起來為寺廟打掃門庭,表明自己不是吃白食的人。揮揮手告別下山,到紅塵深處去。
一段時間後,會稽城鄉四處興起水仙的傳說。鄉間愚夫愚婦每日津津樂道,越傳越神。城中酒店,來來往往南北客商也都聽到了,這吳越交會的會稽城,如今出現新的天師,新的神人。
夜遊神聽見有兩名坐在台階上歇腳的更夫這樣說:“啊呀,這種大霧天,鬼都不會出來,霧露把老漢的衣服都打濕了。咱老婆死的早,可沒人為我漿衣洗裳,做飯煮肉,隻得熬更受夜,打這更,掙一份寡酒錢!”說到這裏敲一聲更:“哆!哆!一更天囉,要防火囉!哆!哆!”打更的聲音讓冷清的街道更冷清,也沒人走過來。“真的是鬼影也沒有。”另一名更夫拉下帽沿,歪在街角的石鼓上。二更天的時候,抱怨苛捐雜稅,害得他們做不成農民,當不了漁夫,不然的話,四季桑麻,百裏湖泊,一家子靠雙手吃飯的日子何等自在。三更天的時候,年輕的更夫壓低嗓子,問老更夫:“老哥,有沒有聽說發生在義舍的事?咱明天也拿五鬥米去入個教,求水仙大王謀個出路。”“悄悄的!現在可不比往日,聽說官府要明禁了。”“不妨事、不妨事,水仙大王三頭六臂,神著呢。”老更夫說:“再神通也不能管飯吃,有啥用!”年輕的更夫說:“嘿,你別說,還真管飯,五鬥米換五升米,每月都進錢糧,沒準還有姑娘,一輩子美了去。”“莫非你已入教?”“沒、沒!”年輕的更夫慌忙說:“聽隔壁小乙哥說的。”“嗯。”老更夫見他假托別人,也懶得當麵戮穿,且聽他說白。“小乙哥說呀,老娘攥他去義舍納米,正碰見一些個穿紅著綠的卒子,在那裏收米。老娘向紅褂子人哭訴:‘俺腰疼,睡不著覺。’紅褂子人點點頭,綠腰帶鬼在前麵帶路。帶到裏麵,金盔銀甲,台上坐活神。活神發話:‘老娘今年八十八歲,八月十八日生在麟鳳鄉麻秧子寨毛竹大屋,生時頭衝西,腳朝南,身子拐了一個拐,衝犯了西南神位,落得一生腰疼。也罷,小神為你央求老母,討張神符一貼,可就好了。’說完這話,神道弄神通,一陣煙,一陣火,忽閃忽亮,台上有馬車‘嗒嗒嗒’跑過來,眼見得坐上馬車求老母去了。沒多會兒降神下來,火雲裏飄落一張符,小乙哥慌忙撿過來貼在老娘腰眼上,嘿!老娘第二天就可以掘芋頭了,再也不疼。你說神不?小乙哥臨走一瞧,霍嘢,神道坐在火雲裏,臉上有張金印,手裏拿一朵噴香噴香的水仙花。”
灶神門神都聽見,漏雨瓦房裏的老姑娘有一天自言自語,端針線筐補衣裳,講到後麵,針線落一地。“斑鳩麻點,姑娘打傘,撐到橋頭風莫卷。”剛開始她哼一首兒歌,自家發笑:“風不卷跑你的傘才怪!你又沒人疼,你又沒人愛。”又哼一遍,忽然眼淚撲下來,打濕衣衫。老姑娘落淚沒人憐,有人煩,遠處有人衝她扯起嗓子喊,不消說,是她爹催她早點做飯。老姑娘眼淚汪汪,收起衣裳,灶台前進進出出,缺油少鹽做一頓飯,她爹回家罵她沒出息,飯也做不好,也不知打扮,養了三十年都嫁不出去,家裏賠大了。老姑娘一言不發,縫縫補補,手上一根針好像紮到心裏,紮出了血,放出了氣,眼見是不得活了。“那倒好啊”,等爹出門幹活去,她就關上門和自己說話:“針兒線兒,還有個影兒,想有個人陪我說說話也沒有!”自己埋怨半天,就說:“哪怕嫁醜漢,好過滾床邊。”這是句村話,自己說了也覺得好笑,歎一口氣,抬頭看天,仿佛白雲裏有間床,她的魂在上麵“滾床邊”。暗罵自己:“還不下來,不害臊!”於是魂下來,還跟她住一起。姑娘心神不寧,眯眼打盹兒。朦朧中聽見一位男子說:“你真願意嫁個醜漢?”使勁點頭。“從此不再想唱儺戲的外江人?”使勁點頭。“今天就跟我走?”使勁點頭。“還要這個家不?”使勁搖頭,又使勁點頭,又使勁敲自己的頭。“看來你是舍不得走囉,那我們就在這裏成親吧。”使勁拍掌。從小看人家成親,隻知道是過家家,誰知輪到自己才知道不是耍的。太陽底下,那個醜臉卻溫柔的男人笑著對她說:“我要抱你囉。”不敢說話,讓他抱。感覺像坐轎子,腳不沾地也能走。“我要親你囉。”不想說話,讓他親。感覺像劃船,到處都是浪。“我要和你‘滾床邊’囉。”她卻嗔了,凶巴巴的說:“不準!花燭呢?”男人逗她說:“沒有。”“沒有花燭我不幹。”男人微微笑,轉身一揮手,新天新地亮堂堂,一對紅燭插兩廂。姑娘家羞紅臉,捂起嘴巴看。太陽底下,男人和她恩恩愛愛,把親成了。臨走時在耳邊說:“想我就到廟裏找我。”“哪座廟都有你嗎?”“哪座廟都有我,哪座廟都是我。”“我帶什麼來看你?”“帶上你自己就可以了。當你想我的時候,就是收到了我的念想。”“好人!你叫什麼名字?”他不說。“你是我的恩人哪,我叫你恩公子吧?”“我是恩郎。”恩郎說:“你可以摸我臉上的傷疤,那是我為了方便你們辨認,來這世界上甘願留下的烙印。”於是摸他臉,火一般燙,水一般深!他留下一陣淡淡的花香,是水仙花的香味。她知道,從此以後她是成過親的人了!
江邊老楓樹上的楓樹神聽見了,那個準備投江的生意人抱住楓樹脖子罵天罵地罵債主,罵爹罵娘罵自己。但後來他回家了,因為他遇到一個人。這人在樹後也不知聽他罵了有多久,一直等到他的前腳已經伸向水、後腳已經離開土,這才不慌不忙扯衣袖。“啥人?莫非也是討債鬼?讓我死還不行嗎?一了百了,你到陰間討債去。”扯袖子的人一張醜臉,笑起來倒不難看,衝他一樂,笑著說:“父死兒還債,如果你想讓兒子像今天一樣,請自便!”說著讓開一條道,指著漩渦說:“你跳下去,不一定馬上就能死成,想死就死,哪有那麼容易?漩渦裏還有漩渦,大漩渦套小漩渦,裏外有三層。第一個漩渦卷你去,灌你一肚皮水,你的眼睛再也看不到岸,隻能看見白浪滔天,轉眼濁泥滾滾;第二個漩渦扯你來,水裏的魚蝦、死屍挨挨擠擠,剝下你的衣服,光身子水裏泡,一路上險灘亂石刮你的肚子,水草割你的臉,你還不能死,隻是滿臉是血,渾身是傷;第三個漩渦按下你,這下你可以安身了,沉在水底,被大石頭卡住,水蛇從你的嘴巴進去,長蟲從你的肚子出來,你的頭發正好做水母的窩,一代又一代,你成了水母人。”醜臉人笑問:“還想投水嗎?”生意人跪下磕頭,求給指一條活路。醜臉人肅然坐在楓樹下,火紅火紅的楓樹葉映照四周,江水明晃晃,衣上水紋蕩,人的聲音像是從水底發出:“投水的大哥,走上絕路的大漢,我可憐你被債主逼迫,每天計算自己的命還有幾條,手中銀錢還剩多少?桐油燈下你熬紅眼,張家門、李家戶跑斷腳,最終告貸無門,走投無路,最後看一眼熟睡中的妻兒,來到江邊。風吹你冷,月照你寒,老楓樹下遇真仙。爾等眾生,每日自尋煩惱,自尋死路,何不懺悔己過,奉道把命遷?喏,你且近前。”生意人跪上前。醜臉人撫摸他頭頂,慈祥地說:“可喜你天良未泯,還可以救。多少人欠債不還,賴賬不說,反算計著將債主殺害,將恩人消滅,以為從此可以死無對證,白白享用錢財,誰知暗中神目如電,欺瞞不得!”地上跪著的人聽到這裏心驚膽戰,他的心事被神靈道出,如何不驚、如何不愧?那隻手在他頭頂上探索找尋,似乎在尋找天良的所在,手法極細、極輕,然而極準、極狠。隱隱聽見那隻手說:“再也不能貪心昧懷。從今後老實過活,明白嗎?不然今天就弄死你!”磕頭、磕頭、磕頭,一直把老楓樹冒出來的樹根都磕斷了,這才停住。“看來你是真的後悔了,好嗬!人間多一個清醒人,地獄就少一個糊塗鬼。世人當拜三官:天官賜福,地官生財,水官消災。你你你,拿這三道符去;你你你,黃符化了敬天,黑符化了敬地,白符化了敬水,從此後保你財運回轉,好風水不斷。你你你,拿了錢莫忘左手要把妻兒抱、右手要把爹娘牽!你你你,再莫想那黑心錢。咱家去也,若問姓名,我也無姓,我也無名,黑波浪裏白水仙。”
路有路神,家有家神,不多久,凡在路上走的人都聽見了,凡在屋裏住的人也都知道了,天師降世,要與轄世的魔頭開戰。消息剛開始捂著說,再後開一道縫說,到後來,攤開巴掌見到光,就人人皆知了。臨山沿海一帶的人,很快就傳揚開。
這回故事“修煉成神”,下回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