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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向僧問佛

王羲之結婚後不久,王敦叛亂。戰火連月不休,舉國沸騰。

王羲之處亂不驚,依然與謝安、孫綽諸好友徜徉山水,吟詠風月。有時遠眺烽火,謝安歎曰:

“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

此為阮公語也。

王羲之甚愛其妻,常常親自教她寫字。其時玉指纖纖,盈盈在握,吾自後而擁之,真可樂也。

王敦之亂後,蘇峻又反。

待一切都平定後,王導又辭世。謝安、王羲之二人不勝哀痛。舉國若喪良師。

不久衛夫人也病逝了,江南書家皆前往吊之。

衛夫人臨歿時傳王羲之《筆陣圖》與鐘繇《筆勢論》。

王羲之攜妻為衛夫人守孝三年,心痛難當。外人一律不見,謝客閉門讀書,靜觀經史,暗悟書道,不覺唇上青青,“頗有須”矣。

一日諸友閑坐,孫綽曰:“今日無事,我們何不到道潛師精舍一遊?”

王羲之撫須微笑,視謝安曰:“吾久未作書矣,手下空空。僧人不蓄發,頭頂空空。倒合我意。”

謝安問:“聽說道潛師隨康僧淵師在豫章‘芳林精舍’修行?”

孫綽笑道:“已回建康。”

“何故?”

“法汰師已從北地南下,居於京口。道潛師常往問法。”

說到這裏,孫綽對王羲之笑道:“法汰師今與君兄甚是相投。”

王羲之知道他說的是王洽,靜聽下文。

孫綽道:“君兄好遊,一但發現某處有好風景,必攜法汰師同車前往。若法汰師不在,便停車不前……”

謝安道:“法汰師不是隨道安師在太行恒山修行麼?”

孫綽站起,憑窗北望:“隻因邊地戰火又起,道安師率門人舉寺南遷,今在襄陽。又使慧持師前往蜀中建道場,居於峨眉之頂。”

“哦。”

謝安笑問:“孫兄遊跡遍天下,可曾去過西蜀峨眉?”

孫綽秀眉飛動:“西蜀峨眉乃天下名山也,雖五嶽亦不能蓋其美。西蜀有峨眉,夷洲有玉山(夷洲,即今天的寶島台灣。),此二山為古時黃帝漏遊之所,而為大禹所獲,載於典中。”

謝安一笑:“載於何典?兄乃文學之士,峨眉之說似難考證。”

孫綽亦笑:“君敢輕文學之士乎!史記開卷即為五帝本紀,五帝本紀開篇便講軒轅黃帝。史記雲:‘黃帝居軒轅之丘,乃娶於西陵之女,是為嫘祖。嫘祖為黃帝正妃,生二子,其後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囂,是為青陽,青陽降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昌意娶蜀山民女,曰昌仆,生高陽。高陽有盛德焉。’——蜀山氏者,西蜀土著也,氏以山名。蜀山即峨眉也。古字‘蜀’與‘眉’通假,實為一字。峨眉即眉山,眉山即蜀山。峨眉之名見載於史記,於此可證。”

謝安知道他一向喜歡強詞奪理,當下與王羲之且聽他如何自圓其說。

孫綽侃侃而談:“史記雲:‘黃帝東至於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於空桐,登雞頭。南至於江,登熊、湘。北逐葷粥,合符釜山,而邑於涿鹿之阿。’——以此可見黃帝暢遊中國,獨未至峨眉也。”

謝安哈哈大笑:“依你說來,黃帝漏遊了峨眉,大禹又是如何去峨眉的?”

“大禹是如何去的我尚未有新證,不過在虞夏書中確有明文記載。”

“道來!”

“大禹劃九州,以今之漢中、巴蜀為梁州。《禹貢》雲:‘華陽、黑水惟梁州。岷、既藝,沱、潛既道,蔡、蒙旅平,和夷績。’——‘蔡’即蔡山,峨眉也。”(峨眉山古名為“蔡”,見胡渭《禹貢錐指》。)

謝安聽他好不容易講完,長長地吐了口氣。

孫綽見謝安不專心聽,心中不喜,問王羲之:“安石最近是不是在練習吐納之術?”

“好像沒有吧。”

“那安石為何吐氣?”

“我不是吐氣,而是鬆了口氣。峨眉本仙山也,竟被黃帝漏遊,真是可惜。幸好又被閣下替大禹載入了虞夏書中。現在我終於放心了。”

孫綽忍不住笑道:“我可不是在杜撰,字字都有來曆。”

謝安大笑:“那你的情人碧玉歌也字字有來曆了。”

孫綽暴笑:“原來安石如此好色!”

王羲之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因聞佛法廣大,三人遂同往竺道潛處。

峨眉仙山,五氣縱橫。

一為劍氣。故老相傳,此山有劍仙居焉。

一為雲氣。峨眉之雲海,遙與羅浮通。

一為殺氣。峨眉之東即為成都城,成漢國甲兵三十萬,映日生寒輝。

一為鬼氣。峨眉之東千裏外有城曰酆都,乃冤魂怒鬼之本宅。無主遊魂常向峨眉發氣,欲吸其精華。峨眉仙山遂終年鬼氣縈繞。

四氣皆外氣,唯仙氣一脈乃是峨眉之真氣。

亙古之時,峨眉手挽二水,鑽雲穿霧,呼嘯淋漓而出大塊。(大塊,大地。)峰若長臂,直指天心。嶺若秀眉,連綿萬傾。

其上有千年寒冰,萬年積雪,多出靈草也。

峨眉頂峰略似太華,千仞石壁光滑如鏡,恰似巨斧劈成。當年老子出關,偶經此地,評曰:

“斧法甚佳。”

慧持奉道安之命,前往蜀中開辟道場,一入蜀便直奔峨眉。

峨眉有子曰青城,亦高深莫測。

慧持知蜀中為天師道地界,不敢輕捋虎須,經過青城時便主動投謁,拜獻五鬥米。

青城山屬天師道二十四治之青城治,靈棺道士居焉。

慧持性堅忍,卑詞求見。

靈棺道長見外道來投,心中大悅,乃準令其前往峨眉。

慧持入山狂奔,不吃不喝,三天三夜直上峨眉。

山深草密,林海如巢。

慧持恐蒼龍飛至,頌佛壯膽。

林海斷處,高岩擎天。

仙氣一脈,悠然四旋。

慧持狂喜下跪,拜謝佛祖賜一洞天福地。乃爬石攀藤,緊隨猿徑,終於上了頂峰。身上僧衣盡碎。

頂峰一片汪洋。

雲氣四撼。

遙望雲海深處,有金光如環。

細窺之,光環中一佛獨坐,飄渺在空。

慧持大驚,拜之甚狂,不敢仰首。雙膝磕成了血磨盤。

下山化緣三月後,慧持建寺於峨眉。

因峰頂上有金色佛光籠罩,乃命之曰“金項”。

靈棺道士聞之大驚,急欲收回峨眉,乃率教徒攻金頂。百兵千咒,手段凶殘,無所不用其極。金頂成血頂。

慧持與眾僧不敵,望峰敗走。

靈棺道士狂喜,萬箭齊發。

天忽開目曰:“不可!此為佛門聖地!”萬道金光,傾瀉如霖雨,把箭擋回。靈棺道士受驚,失魂而死。餘者皆退。

慧持喜極拜天,眾僧無不頌佛也。

此後蜀中佛事漸盛,峨眉、青城,各享信徒貢奉。

當日竺道潛、康僧淵、法汰三人正在建康南禪寺中辯法,聽說王謝並至,又有孫綽同行,乃含笑迎出。

三人對三人,望去如六佛。(佛教認為過去有六佛。後來再加上釋迦牟尼佛,通稱“過去七佛”。)

竺道潛未出家時本名為王鎮,是王羲之堂叔。當下見了麵,王羲之依然以“叔”稱之。

竺道潛問:“逸少似久未出建康?”

王羲之點頭道:“然。”

竺道潛道:“爾兄洽,自與法汰師同遊後,似書藝大增。”

王羲之謙遜道:“阿兄悟性本高於我,我不如也。”

法汰嗬嗬笑道:“逸少過謙了。”

六人圍坐於靜庭中,座下皆芳草。(伍恒山著《釋迦牟尼新傳》雲:釋迦牟尼是坐在菩提樹下的草上成佛的。)

其時。

秋陽蹀。

寺門外大街轟鳴。

六人閑談,甚覺氣氛沉悶。

忽聞一縷清香飄來,謝安問是何花?

康僧淵曰:“木芙蓉也。貧僧從長安帶來。”

一提起“長安”,大家又一下子覺得沒話了。座中孫綽與三僧是初見,因問:

“法汰師南來幾何?”

“三月矣。先至揚州,再轉此土。道安師兄告我曰:‘彼多君子,好尚風流。’故譴貧僧南下。今日與諸位相見,怡然神釋。聽說孫居士故鄉風景大好,可得聞乎?”

孫綽微微笑傲,如數家珍道:“敝鄉風景或不在山陽之下,七賢若重生,當移家居焉。《會稽郡記》雲:‘會稽境特多名山水,峰隆峻,吐納雲霧。鬆栝楓柏,擢幹竦條。潭壑鏡澈,清流瀉注。’真是仙境。”

王羲之與謝安屢次聽孫綽吹噓他家鄉之美,此時又聽得他把會稽吹成了仙境,那還不等於說他就是從仙境裏來的仙人了麼?一邊覺得好笑,一邊也頗為向往,二人相視莞爾。

法汰一笑,輕輕轉身對康僧淵曰:“會稽比起豫章來如何?”

康僧淵說:“皆仙境也。”

王羲之與謝安再次失笑。

法汰忽然想起一事:“師兄久居豫章,為何不將精舍移至廬山之上?”

康僧淵笑道:“兩地雖不遠,廬山卻非我所居。”

說到這兒,康僧淵似乎怕別人誤會,特地補充道:“數十年後自會有人居於廬山……”(指慧遠。)

王羲之這時不知為什麼,心中又驀地想起羅浮山來。

後山那條孽龍,今猶在否?

道隱不可見,此間有靈山。

望去是雲海……

波濤四濺。

這時孫綽道:“家兄與我在鄉隱居二十年,耕作不綴,嘗穀逾甘。今日憶起,甚是暢快。”

眾人歡然。

法汰道:“在太行恒山時,道安師兄亦勤於勞作,夏天的時候喜歡戴著鬥笠行走,村民常誤認作老農。”

竺道潛指王羲之道:“若逸少戴鬥笠,則為少農也。”

眾人大笑。

王羲之細看這三位比丘,覺得他們笑起來與俗人絲毫無異。然則佛學異於他者又為何?

當下王羲之向竺道潛虛心請教佛學。

竺道潛曰:“我不知也。”

轉推法汰。

法汰道:“我也不知。”

轉推康僧淵。

沒想到康僧淵也說:“我也不知。”

王羲之笑道:“三位大師既然都不知佛學,為何自稱比丘?”

“比丘者,比於孔丘也。”

孫綽在旁亂說,說得三位大和尚都笑了。

笑畢,法汰正色道:“我不知佛學,唯知有佛。”

康僧淵與竺道潛頓時合十頌佛。

謝安見他們三人心神合一,心中頗為讚賞。

王羲之聽法汰說得在理,當下又問:“何為佛也?”

法汰未語,孫綽又插話道:“儒,人之所需也;佛,人之弗為也。古人造字,豈是亂來的?”

話剛說完,孫綽又急急地補充道:“弗為者,無為也。‘無為’也是佛家語,世人皆道老子出關是成佛去了,於此可證。”

聽孫綽說得有些太走樣,王羲之不得不把話拉回:“還請法汰師為我言佛。”

“佛?”

“請問何為成佛之道?”

“成佛之道?”

法汰臉上忽然現出悲苦的表情來:“成佛之道要說簡單也簡單,那就是受苦。”

竺道潛聞此無言,默默垂頭。

康僧淵則與法汰相視點頭,表示讚同。

王羲之心有所感,問是為何?

法汰的思緒似乎已經跑遠,口中喃喃道:“世間殺人最樂,被殺最苦。這個世界現在每天都在打仗,有多少人被殺死餓死,有多少女人被強暴至死。這些我都看見了,但我還是不能成佛。”

說到這裏,大家又都一下子沉默下來,似乎都一齊感覺到了身邊有什麼事情正在發生。

有什麼東西在動。

在看著他們。

傳說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悟道成佛的那一刻,盲龍為之開目。

那麼此時,那龍的眼睛應該又還是盲著的。

它為何是盲的?

一條盲龍又能做什麼?

“自明及晦,所行幾裏?夜光何德,死則又育?……焉有虯龍,負熊以遊?”(屈原《天問》。)

當他們靜坐時,都那樣真切地感受到了虛空就像一張血盆大口正將他們吞噬。囫圇間他們已隻剩下一顆孤零零的頭顱泡在淺淺的空氣中作最後的垂死呼吸。

其實他們都明白,無論作怎樣的呼吸(人的呼吸能有多深呢?),那都一樣。

——我們已被空氣活埋。

我們不是被空氣活埋,便是被虛空的血盆大口活埋進它的獸腹之中。

良久,法汰道:“我為你們講一個故事吧。”

大家說好。

法汰說:“那時我還沒出家。”

康僧淵與竺道潛二人一笑。

謝安與孫綽二人也各自一笑。

王羲之與法汰對坐,二人獨未笑也。

法汰幽藍的眼神似已盈至夢的邊緣,痙攣的手指似乎正在扣響記憶的倉門。

神思恍惚,靈魂跌跌碰碰。

王羲之異常敏銳地觀察著法汰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知道他就要說出一些讓他感到震動的話了。

他有這樣的經驗。總會有些人說出些話來讓人震動。

而每次震動之前,便是像現在這樣的死寂。

每次震動之後,也是死寂。

法汰終於用嘶啞的聲音開口說話了,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輕輕地彈在王羲之的臉上,發出微微的畢剝聲響。仿佛兒時把豆子埋在炙熱的炭灰中……

那些字仿佛是一粒粒大大小小的珠子,彈一下便彈得老遠。一次比一次彈得高,乃至虛無。

隨著法汰說話的深入,他漸漸恢複青年時的形象。臉上灰塵落盡,煙開霧散,水落石出。

這裏沒有僧人,在王羲之麵前的是一個烏巾布袍的青年,就跟在大街上迎麵碰見的那種平常的青年人沒什麼兩樣。

他的頭上不是光光的,頭發很長很清秀。

王羲之忽然想起王導給他講過的一個故事:

一棵大樹幹枯了,肚皮掉出一個大樹洞。那樹洞越來越大,最後容得下一張八仙桌再加上幾個人坐在裏麵玩牌。後來漸漸地那樹洞又自己愈合了,長出新樹皮來,依然枝葉茂密。

也許王導當時講的這個故事暗指一個國家的複興,但此時王羲之卻沒想那麼遠。

他看著法汰的頭發有些發愣:真的自己愈合了?

法汰在說話,每一張嘴便冒出一絲輕煙。

遠處太陽落山了。

臀下的草地被大家坐得濕濕的。

法汰望著天空中太陽原來的位置不停地說話,聲音好像在滾悶雷。

他說——

我踉蹌西去,越過高聳入雲的冰峰雪嶺,來到了遼闊的原野上空。煙濤淼淼,下視唯見山川破碎、土地翻滾,我驚愕地跌了下去,抓不住那一絲白雲。

我跌得很重,但落地無聲。沒有人看我,也沒有驚走岩頭的獸。

我進入了難民中間。

我們行走在大荒中如狼群、如蟻群、如灰塵、如泡沫。四野都荒蕪不堪,枯樹枝頭那黑鳥的嘴上叼著什麼卷曲的東西——腸子?遠處的山連綿起伏,隻讓人氣悶。

我心裏很慌亂,想找人說話,我拉了拉身旁一個人的衣袖。他穿著袍子,衣服很長很厚,臉色冷漠。人們都這樣。

這樣的冷漠是堅定。啊,我偉大的難民!

但人們不理我,我也聽不懂他們的話。我這才明白,我與他們根本不是一個民族的。他們是被異族殺戮驅逐的嗎?既然我也是他們的異族,那麼我是否即與殺戮他們的異族有某些相近?有此可能,這太可怕了。然而我沒有傷害過他們(僅僅是沒有那個能力?),我愛他們的。

但我本能地知道,我不可能成為他們,正如他們不可能成為我們一樣。

我很委屈,我想哭泣。

前方有個光著腳走路的女孩,看起來她還不很累,一個勁兒地往前走。她是看到了前方的光明,還是感到了身後那日漸逼近的恐怖?《心經》有雲:“無有掛礙,故無恐怖,遠離顛倒夢想。”

我歎了口氣,吹落了她頭發上的黃葉。

小女孩記起了家鄉田野上的山風,回過頭來朝我一笑。但就在這一笑之間,她的眼神突然冷凝、淒清、充滿悲苦與仇恨。我“啊”了起來,躲進了人群。

一陣大騷動,難民們以最可能快的速度到達了一座異國的小鎮。來路上的森林裏、沼澤中,他們留下了很多具骨瘦如柴的死屍,有的還沒死——這可不大分得清,都那麼樣。

他們受到了勉強的歡迎,於是休息。但就在一壺牛奶還沒有喝完的時候,人們躁動起來。什麼事什麼事?我慌忙四望。

啊,那是什麼人?土匪還是官軍?為什麼要屠殺人民?難民們紛紛倒下,倒下,倒下。習慣了,沒有人哭喊。

我看見幾個女人被大兵們逼進了破屋,被強暴、被奸屍、被割走雙乳。我失聲哀哭了起來,這一切都是我的過錯,凡是看見了罪惡的人也必有罪。

那並不存在的,卻要讓一切的存在屈從於它。

我猛然間瞥見我的女孩正狂奔在馬路上,身後是猙獰的野獸們。我鼓足了勇氣,不知怎地繞了一個圈趕在了她前麵。

她開始時很受驚,見是我,才哭著撲進了我的懷中。我說:“不要怕。”我們於是就地一沉藏進了泥土裏。她緊緊地抱住我,我感覺她的身子在泥土中更顯清瘦,但並不硬。

野獸們追上來了,隻聽得頭上悶聲轟響,一陣暴雨衝打鐵皮的聲音。但我們在地下麵,他們傷不了我們。

野獸們發瘋似的還往前跑,跑,跑。終於栽下懸崖,幹嚎著紛紛下墜。

我鬆了口氣,把女孩抱著走出地麵。她望著我。我知道:她之所以望著我,是不想望著其他的東西。

我也望著她。而我之所以望著她,是因為想愛她,是因為正在愛著她。

我們生活在一起了。幾十年後,我們又都歸於泥土。我們讓後人在我們的墳前豎起一塊小石碑,上麵刻著一行字:

“這兒長眠著一對幸福的人。”

聽完了法汰講的這個故事,孫綽第一個提出疑問:

“請問這人是你嗎?”

“是的。”法汰合十頌佛。

孫綽冷笑:“但你既沒有歸於泥土,也不見得幸福。”

“是這樣的。”

法汰臉上依然是一片煙雨的愁苦:“你說的一點兒都不錯。我目前最大的苦惱莫過於此。也許正因為佛在我先,所以我不能成佛。”

王羲之點了點頭:“然也。”

法汰笑了起來,問謝安、問孫綽、問王羲之:“你們想不想聽聽佛本身的故事?”

三人皆點頭:“請大師盡情說法。”

康僧淵與竺道潛也努力做出傾聽的樣子。

“現在天快黑了,我們進屋去吧。”

“不必了。月亮已經升起。”

“好,那我就講給你們聽。”

我佛菩提一悟,神界有大歡喜,天地皆呈妙相。魔王聞之甚妒,欲毀之。

魔王主魔界,人王主人界。魔界人界皆欲界也。欲界中一切圍繞欲望運轉。

魔王下轄欲界四大魔女。一曰欲妃,一曰悅彼,一曰快觀,一曰見從。

四魔女之必殺技為“淫”。遇人淫人,遇佛淫佛,未嘗失手。

四魔女至太子身旁。(太子指釋迦牟尼。釋迦牟尼原為古印度迦毗羅衛國淨飯大王的太子,本名喬答摩·悉達多。)

脫衣。

脫裙。

揚腿。

扭身。

輪番表演。

或作鴛鴦交頸之態,或發鸞鳳哀鳴之聲。

肉紅肉白,媚眼半眯。

四魔女皆裸體,全身熱浪滾滾,散發濃鬱花香。

一香一粉,粉飛入鼻。

萬香萬粉,將太子全身籠罩。

太子此時已入禪境,無色無味,任由外物進出,絲毫無損。

四魔女怒,上前脫太子衣褲。太子不知,任由其脫。

四魔女見太子雄偉,喜,欲坐而淫之。

太子忽然醒轉。

四魔女見太子目射明光,甚懼,匆匆遁走。

須臾又至二女,此為魔王之女。一曰喜心,一曰多媚。

二魔女之必殺技為“情”。顰笑嬌癡如童女,天真撩拔人心。

二魔女至太子旁。

泣下。

跪如蝶狀。

哀聲訴曰:我們愛太子久矣!日日夜夜,春夏秋冬。雲雲雲雲。情詞說盡,藏穢於心。

太子知其意,歎曰:我知你心。

二魔女喜。

太子曰:我知你肺。

二魔女喜極。

太子曰:我知你肝。

二魔女不知其意,十分驚訝。

太子曰:我知你腸。

二魔女不解。

太子曰:爾雖為美女,腸中盡是蛆。

二魔女色變,嘔。

太子曰:爾為臭皮囊,豈能汙我哉。

二魔女大慚而退。

太子遂不再言,仰望菩提樹,心中釋然若去塊壘。

法汰說到這裏,笑道:“天天講經說法,到底不能當飯吃。三位居士,小寺齋飯頗為精潔,請一同品嘗。”

孫綽慌忙搖頭:“多謝多謝。”

王羲之也覺為難:“改日吧。”

獨謝安曰:“甚善!聽說僧人都是美食家,如今我正好嘗嘗。”轉視孫綽道:“兄宜多吃素食,素食令人清爽,可益壽也。”

孫綽唯唯。

三僧見謝安如此通透,心中皆頗為驚訝:此人修為當不在道安師之下……

再看王羲之,月色朦朧,已同孫綽飄然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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