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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龍過襄陽

漸漸又是秋天了,江南美景每日換新。

王羲之晨起,與妻子到長江邊散步。

江水很急,仿佛還被黑夜追趕。兩岸青山寂寂,建康城中霧露沉沉。秋氣沿江染畫,丹楓黃櫨,點點成韻。江畔岩石蒼青,上有古墓兀然。

一聲乃,蘆花叢中漁舟搖出。輕輕緩緩,去如葉墜。

王羲之拉著妻子的手,望著漁舟縹緲遠去,手心微微汗出。

“璿妹……”

郗璿凝視著他。

鬢邊香風起,纖指若攏紗。

王羲之道:“璿妹,昨晚父親說要舉薦我任軍職,你覺得如何?”

郗璿嗔道:“讓你去你就去吧,不然父親又要生氣了。”

王羲之笑道:“我並非不想出仕,隻是未到時候。”

“你呀,再這樣靜養下去都快成野人啦。”

王羲之拈須笑道:“野人有何不好,你看他們——”

他遠遠地指著漁舟的背影,感覺這時心裏有些怪怪地,真想朝那漁舟使勁揮手,大聲地呼喊著什麼才過癮。

郗璿等他把話說完。

王羲之悠然道:“此時如果我有一條小船,就到海裏去。”

“那我呢?”

“你也去呀。”

“那我們吃住都在船上?”

“對啊。”

郗璿嫣然一笑:“那多不好。”

王羲之有些心神搖晃:“那才好呢。”

夫妻二人輕輕擁抱,發絲縈結。不遠處的鹽道上有一隊早行的鹽販挑著擔子匆匆走過,口裏唱著放肆的茶歌。

郗璿臉一紅,推開了懷中的夫君。

王羲之看著妻子,眼神溫柔。

郗璿這時好像想到了什麼,不經意地說:“逸少,父親大人(指王羲之之父王曠將軍。)原來不也是在軍中任職為將軍嗎?你如今若應了舉薦,正好繼承父親大人的遺誌。”

王羲之沒想到妻子會突然說這些,怔怔地往前走了兩步。

前麵江水洶湧。

江心之石苦苦支撐。

郗璿生性賢慧,在王羲之身後輕輕說道:“逸少,那你就先任軍職,再任文職好不好?”若柳浪鶯聲,言語溫柔。

王羲之微微歎息……

郗璿這時已沉浸在了對未來的憧憬中,想到趣處一個人笑了:“你呀,隻會拿筆,從沒拿過刀槍,可得到父親營中好好走走。”(指郗璿之父郗鑒。)

她還想說什麼,慢慢覺得王羲之情緒不對。

“逸少……”

“你別說了!”

王羲之猛地回頭,淚流滿麵。

郗璿一驚,走上前去為他輕輕拭淚,關切地問:“怎麼了?”

王羲之待淚流盡,聲音啞啞地說:“璿妹,對不起。我恐怕暫時不能住在建康了。”

郗璿吃驚地望著他。

王羲之緊緊扣住妻子的手:“璿妹,我沒有別的意思,我也並非不想出仕。不知為什麼,最近心裏煩得很。我想出去走走。你知道的,我又好久沒寫字了。”

郗璿沉默了下來。

“你要走?”

“我想到襄陽看看,那裏有些意思。然後回趟山東老家。”

郗璿幽幽地望著他:“帶上我。”

王羲之沉默。

郗璿期盼的眼神漸漸化為幽怨……

王羲之朗然笑道:“我們這是怎麼啦?此去最多半年,明年春天我就回來。好嗎?”

郗璿幽怨的眼神漸漸化為哀怨……

“你真的要走了?”

“嗯,我早就想出去走走。自從叔父去世,我的心就不在建康了。”

郗璿變色。

王羲之微笑看著她:“幸有賢妻在此,使我心安。”

郗璿轉嗔為喜:“既然人家是賢妻,那你還要走?”

王羲之俯身過去,在愛妻的耳邊輕輕說道:“有一時的賢妻,有一世的賢妻。一世的賢妻要守一世,為了這一世,我情願放棄一時。”

郗璿捂耳:“別說了,癢死我啦!”

王羲之哈哈地笑,拉著妻子的手邊走邊說,俯看江流。

“璿妹,我此次去襄陽主要是想在書道上悟出一些新的東西。前段時間抄道德經,我竟不能寫好‘上善若水’四個字。”

“剛結婚那會兒你不是挺會寫的嗎?”

郗璿笑視夫君,嘴角上一邊一個酒窩浮起,好像兩張小荷葉。

王羲之不覺又停了下來,盈盈笑道:“那會兒我們常在水中,我自然會寫‘上善若水’了。”

郗璿臉紅了,使勁一甩手:“你走吧,現在就走。”

王羲之急忙跟上了她:“璿妹……”

郗璿問他:“你出去走走我不反對,如果遇上打仗怎麼辦呢?”

“我還不會躲嗎?況且現在數國皆傷,暫時無事。”

郗璿點了點頭:“我知道一定沒事的,你要平安回來。”

王羲之大慰。

郗璿又道:“天氣冷,多帶些衣服。”

王羲之感動,心中隱隱作痛,仰首暗問蒼天:天地圓滿,為何人間獨有離別?

天地無語,長江之水浩浩東流。

王羲之凝神於目,巡視太空。此時日出東方,四處小鳥歡唱。天鏡雲霞清新,曙色澄碧如午夜月滿……

建康城漸聞人聲喧嘩,巍巍上都,浮現於地表。

王羲之倏與神會,麗聲吟曰:

“彼都人士,狐裘黃黃。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歸於周,萬民所望。

彼都人士,台笠緇撮。彼君子女,綢直如發。我不見兮,我心不說。

彼都人士,充耳實。彼君子女,謂之尹吉。我不見兮,我心苑結。

彼都人士,垂帶而厲。彼君子女,卷發如蠆。我不見兮,言從之邁。

匪伊垂之,帶則有餘。匪伊卷之,發則有。我不見兮,雲何盱矣!”(此詩為《詩經·小雅·都人士》。)

郗璿知其意,夫妻二人含情相視,脈脈無語。

王羲之道:“當年叔父對我說:習書道不可以隻顧臨書帖,同時也要到亂山中、荒草叢臨習古人遺碑。這正合我意。此行多古道,夕陽之下,必有所獲。”

郗璿輕輕哭了起來:“逸少,你不要忘了我。”

王羲之柔聲慰之,夫妻二人良久始歸。

路逢法汰亦獨行江邊,王羲之遠遠地向他打了一個招呼,二人各得其意,就此別過。(傳王羲之《題衛夫人筆陣圖後》雲:“渡江北遊名山,見李斯、曹喜等書,又之許下見鐘繇、梁鵠書,又之洛下見蔡邕石經、三體書……仍於眾碑學習焉。”王羲之老年辭官後,長期東遊海隅、西遊巴蜀,修仙道。)

不久,法汰在建康收一門徒,蓄之為小沙彌,賜法號曰“道生”,取因道而生之意。

道生俗姓魏,原為巨鹿人氏,家本士族,父親曾為廣戚令,與其母不和,後離異。

道生自小性格叛逆,好苦思,多有所悟。

見道生天份高絕,法汰十分喜歡,回襄陽時也特地帶上了。

這時王羲之已辭京北遊,王洽、竺道潛、謝安、孫綽等人將法汰師徒送到了建康城外,約好明年再見,折柳分花,歡歌而別。

到了襄陽,法汰連日趕回寺中見道安。

道安須眉皓然矣。

雙目如兩片綠葉,映日生銀環。

“師兄安好!”

“善哉。”

“稟師兄,我此次南行,收獲頗豐。確如師兄所見,江南人物風流,自王丞相以來,朝野皆尚文風,大宜傳教。”

道安微笑,臉上皺紋層層蕩開,如湖心有魚暗遊。

法汰道:“我與王氏交往甚多。雖未及見王丞相,欣逢王羲之。”

道安雙目炯炯若冰窟明珠:“王羲之是何人?”

“王丞相之侄。其父王曠,歿於昔年上黨之役。王羲之隨衛夫人習書道,又曾上羅浮山,今已有天龍之象。”

道安笑道:“葛仙翁上月過此,曾說此人。”

法汰似乎有些吃驚:“葛仙翁來了襄陽?”

“不過他又已經走了。”

“去了何處?”

“不知。”

法汰意甚遺憾。

道安微微皺眉:“師弟,佛門自有妙法,你又何必羨慕道家?”

“是。”

法汰想了想紅著臉道:“葛仙翁來如雲鶴去如鶴雲,我實羨之。”

“嗬嗬。你的意思是他比我們瀟灑?”

“是。”

道安肅然道:“師弟,你錯了。道家出自老莊,曆春秋,經戰國,兩漢以來流傳久矣。故道家之流皆優哉遊哉,自如於世。而我佛門則不同此……”

法汰靜聽。

“東漢之時,我佛法始入中土。(另一說為西漢時佛教已經傳入中國。)那時世人皆不知其為宇宙心宗、乾坤道門,隻以方術視之。更有愚者妄作《老子化胡經》,百般詆毀佛祖。如此種種,不一而足。雖有末牟子諸賢士作《理惑論》等為世人解惑,終因因緣未倒,無多大效果。”

法汰點頭,神情漸漸凝重。

二僧對坐,似雲間雙石。

道安道:“所幸如今佛法漸昌,鳩摩羅什大師宏大道於西域,法顯大師隻身西去求取真經,中原與江南,正是傳道佳所。凡事之初,必多磨難,勞累之苦在所難免。師弟何必羨慕道家?焉知未來我佛門不在道家之上!教化之體,宜令廣布;不依因主,則佛事難立。前幾日慧持寄信與我,言已在峨眉之金頂建下道場,天師道蜀中信徒雖眾,亦不能奪其美也。今你已在江南打好基礎,可謂有功於本教。”

法汰心服:“師兄說得是。”

道安一笑似老樹花開:“些子淺顯道理有何難懂?要人信你,你必先自信。”

法汰笑道:“師兄居襄陽,四方悉知矣。”

道安擺手道:“浮名於佛法無益,還須清心修持。”

法汰因見慧遠侍立於道安身旁,笑曰:“告師兄,今我亦收一佳徒。”

“他在何處?”

“我讓他在門外候著。”

“叫他進來吧。”

“善哉。”

道生見了道安,納頭就拜。

道安好生喜歡,故意問:“為何拜我?”

道生應聲道:“弟子從門外進來,遠遠看見師伯就像一尊佛像,因此下拜。”

“佛門不立偶像。”

“佛門不須偶像。佛不是神,佛是萬神主。”

道安此語一出,道安有些吃驚,顧法汰曰:“師弟,這話是你教的麼?”

法汰微笑搖頭。

道生心中隱隱不安:“師伯,我說錯了麼?”轉視法汰:“師父,佛是神麼?”

法汰笑道:“我也不知。”

道安嗬嗬地笑:“不錯不錯。佛不是神,佛是萬神主。”

道生大喜,複又疑曰:“佛既然不是神,為何又是萬神之主?”

道安大笑:“這話是你自己說起來的,你問自己去!”

道生似悟非悟……

法汰一笑,向道安閑言道:“師兄,聽說古希臘有萬神廟。萬神廟中萬神安在?”

“萬神皆在廟中。”

“師兄是說萬神皆不在天地中?”

“然也。”

“然則天地中有何物?”

道安不答,問道生:“你可知阮公?”

“知。”

“阮公曾作《大人先生傳》,你可曾讀過?”

道生愧:“沒有。”

道安宏聲吟曰:“‘嗚呼!時不若歲,歲不若天,天不若道,道不若神。’(見阮籍《大人先生傳》。)神不若佛。”

法汰頌曰:“我佛光明。”

師兄弟二人談興大起,道安指曰:“你帶師弟去走走。”

慧遠俯首:“是。”

道生大喜:“快帶我去!”

“走吧。”

兩人笑談而去。

法汰與道安麵麵相覷,見道生天性如此活潑,又是一愣。

師兄弟二人很快混熟,玩得差不多了,慧遠帶道生爬到寺後的一塊大石台上休息。

石台甚闊,可坐十人。

旁有古鬆亭亭如蓋,濃蔭如墨。

道生戲曰:“我當為皇帝!”

乃坐於鬆蔭下曰:“眾卿平升。”說完一個人哈哈大笑。

慧遠任由他笑,一個人躺在那裏望著天上的雲發呆。

“喂,師兄!”

慧遠慢慢坐起:“什麼事?”

“你看我像不像皇帝?”

慧遠冷冷:“皇帝是豬。”

道生不樂:“師兄何出此言!”

慧遠道:“皇帝所為皆非人,足見其為豬,專修畜牲道。”

“世上也有好皇帝啊。”

慧遠愈加冷笑了:“你見過皇帝麼?”

道生尷尬一笑:“沒有。”

慧遠鼓掌大笑:“你連皇帝什麼樣子都不知道,還想當皇帝。”

道生反問:“你見過?”

“我當然見過。小時候師父與我住在長安,那時師公(指佛圖澄。佛圖澄是道安師,道安是慧遠師。從輩份上講,佛圖澄是慧遠的師公。)常與皇帝來往。”

“石勒乎?”

“然也。”

道安也笑了:“石勒確實是豬。”

慧遠忍住狂笑:“那你還想做豬嗎?”

“還想。佛說眾生平等。”

慧遠怒目圓睜,揮拳如金剛:“一派胡言,看打!”

師兄弟二人在石台上打鬧不休,放聲大笑,那笑聲傳得老遠。

法汰與道安此時也在寺門口閑望,聞此笑聲皆不禁莞爾。

法汰大呼:“道生!肅靜!”

道生遠遠喊道:“師父,我很肅靜!”

笑得更歡了。

終於打鬧也累了,笑也笑夠了,道生與慧遠相對打坐閑聊。

“師兄今年多大?”

“三十。”

道生吐舌道:“我以為你才二十歲,怎麼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嘻嘻,小沙彌——小傻眯。”

慧遠正色道:“佛門清淨,無紅塵之苦,況且多吃素食身體清爽,又無俗事勞神,自然顯得年輕。”

道生點頭:“出家確實是智者實選。”

慧遠聽他說話不俗,笑道:“師弟入我佛門多久了?”

“嗨,就一會兒。”

慧遠聽他說得頑皮,哈哈大笑。

道生問:“師兄你讀什麼書?”

“你問的是現在還是以前?”

道生眨眼道:“以前。”

“以前我也不過讀儒道兩家的書,《論語》吾取‘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孟子》吾取‘君有過則諫之,反複之而不聽則去其位’;《易經》吾取‘湯武革命’。”

道生大笑:“想不到師兄比我還反叛!”

“非我反叛,孔孟反叛也。”

“哈哈哈哈哈……”二人笑得十分快活。

寺中僧人往來石台下,皆笑而指之。

道生又問:“現在呢?師兄讀什麼書?”

“《二萬五千頌般若經》。”

“好大名頭!此經何人所譯?鳩摩羅什大師乎?”

“非也,此經乃是無叉羅所譯。(無叉羅譯《二萬五千頌般若經》,見荷蘭漢學家許裏和所著《佛教征服中國》。)鳩摩羅什大師還在西域……”

二人說到這裏,忽見天際彩雲奇飛。

道生站起眺望:“那是什麼?”

“雲。”

“雲下是什麼?”

慧遠也緩緩站起在石台上眺望:“我看見一個人在雲下走。”

“他在哪裏?”

“喏——”

慧遠這時法力已深,當下指曰:“那人向我們走來。”

“這人是何人?為何頭上有彩雲飛?”

“古之聖人頭戴紅日遊,今之聖人頭戴彩雲飛。”

“聖人與佛誰大?”

“我不知也。”

襄陽。

大山起伏。

漢江北望,故國蒼蒼。

王羲之負笈北上,意甚快焉。

沿途風景大異江南,亦大異嶺南,雖同為南國,卻有北方的明快爽朗。

清清爽爽的空氣。

清清爽爽的天空。

清清爽爽的大地。

人走在清爽的大地上,鼻子呼吸著清爽的空氣,不時望著頭上清爽的天空,神思飄飄欲飛。

一飛為雀。

再飛為鳶。

三飛則為龍矣。

王羲之一路肆意遊浪,共訪得古時遺碑十一處,皆細細臨摹,充盈於笈中。

襄陽民風好學,王羲之偶過學校,見裏麵書聲朗朗,一派天籟之聲,心中大悅。

有土人告之曰:城東麵有座鹿山,鹿山之上有一座鹿兒廟,鹿兒廟中有位鹿兒公,聽說最會寫字,先生何不前往?

王羲之唱喏稱謝,當即趕路起程。

鹿山遠望似鹿,近看似虎。山脊高下起伏,跌蕩平川。山中森林密布,大有真意。

王羲之暗思:平日寫字我都怕寫得太密,如今看來,密如森林,更美。

他一路想著,走進了森林。

走進了一幅稠密的字中。

四處黑壓壓的都是樹,王羲之輕手輕腳走在裏麵,忽然覺得自己不過是一隻爬在書上的螞蟻,根本就什麼也看不清。

人在天地中的位置何其渺小!

幸好仰首可見天光,行走之間不會迷失。太陽在樹冠間灑下陽光,花花點點,絲絲縷縷,層層疊疊,牽牽連連,耀目生環。

王羲之頭頂太陽光環,行走在大森林中。

森林遠看是黑色的,人走在裏麵才知道那黑色是因為綠得太濃。

綠得太濃就是黑色的。

不但綠,一切顏色太濃都是黑色的。

白色呢?

白色太濃就會形成盲視,那也是黑色的!

王羲之忽悟:天地間並無他色,一切都是黑色的。

一切都是字。

濃黑濃黑的字。

濃黑的字當然是濃黑的墨寫成,但這濃黑的墨任意一筆寫下去卻有斑斕七彩——

赤橙黃綠青藍紫。

何物風流,使天地皆春?

王羲之慢慢地走到一處高岩,把小箱子放在石頭上,任秋風吹走他的思絮——

一片一片,思絮如柳絮輕逝。

一筆一畫,所有的字被風吹成樹葉飄走。

俯看森林,好大氣的一幅書法!整整齊齊,密而不亂;那林木四處延伸,恰似筆勢隨意變形,來去自如,穿插由我,一無所滯。那就放手任那靈氣飛揚吧,何其美哉!

王羲之投石於岩下,頓時四處回聲如雷鳴,當下又悟:墨點灑在紙上亦必如此……

他坐在高岩上,望著遠處胡亂遐想。似乎看見市井喧囂的襄陽城中有座佛寺,寺中有座高台,台上坐著兩個小和尚正在望著他指指點點,頑皮地眨著眼睛。

王羲之見自己想得好玩,一個人忍不住哈哈大笑。

霎時邱壑振動,山中雲雨飛至。

王羲之驟然止笑,心中頗為驚訝,忽然對這眼前的一切皆感陌生而不解:

我為何在這森林之上?

這雨為何來得毫無消息?

今日似昨日,今雨非昔雨……

“嘩!嘩!嘩!”

“呼!呼!呼!”

轉眼大雨傾盆,大風嘯傲於山林之中。

王羲之全身濕透,水淋淋地退回到森林中。看來鹿兒廟不必去了,那個什麼鹿兒公不見也罷。

此行多奇遇,可不要把身體淋壞了。

璿妹璿妹,你可知我在這大山上、森林中、風雨裏想你?

王羲之在大雨中奔跑,心中浮現起了一首在來時路上聽到的民歌。那歌聲悲愴深情,充滿了說不出的幸福。

“我到山上大風吹……

我到河頭大水漂……

我到那路上大雨淋……

我到床上大火燒……

妹妹呀妹妹

妹妹呀妹妹

妹妹呀妹妹

你讓我無處逃……”

王羲之狂奔如虎,與風雨遊戲,一路喊叫歌哭,漸漸迷路。

(凡一念飆起,必使人衝動迷失)

漸入亂山中。

森林退去。

前方灌木參差,了無路痕。

那大雨打在灌木上“釘釘”地響,想來此地荊棘硬如鐵石,故作金屬之聲。

王羲之見天公不作美,潑瓢大雨下個不停,恨不得把那把瓢一把奪過,就在這石頭上砸得稀爛。

大雨依然下著。

王羲之漸漸平靜,站在雨中。耳膜裏似乎傳來妻子輕盈的呼喚:“逸少!逸少!”

王羲之知道這是幻覺,索性回答:“我在這裏。”

“你在哪裏?”

“我在雨裏。”

“雨是怎樣的?”

“嘩、嘩、嘩。千條萬條,水晶苗條。”

“你又是怎樣的?”

“我也嘩、嘩、嘩……”

“你有幾條?”

“我就一條……”

王羲之與心中的幻覺對話到此,覺得太搞笑了,又忍不住一個人哈哈大笑。

遊目四周,大雨……

山石升煙……

荒草如黛……

忽然,他發覺一棵小楓樹下有個什麼東西立在那裏。

“喂,你是誰?”

王羲之佯狂相呼,“踏踏踏”衝雨過去,近看才知那不過是塊石頭。

孤零零的一塊黑石頭。

王羲之無趣,轉看別處……

對麵的小山坡上大雨落地成飛瀑奔流,似乎一折一折的,雨花疊起如鋸片。

他努力地定眼望去,看清那裏有條石板路。石板一梯一梯的,瀑雨衝在上麵自然會疊起。

王羲之思忖:原來這兒還有條路……

忽然間他又想起什麼,猛地回頭。

那塊石頭依然靜立雨中。

王羲之狂叫一聲,“嘩踏嘩踏”衝雨過去,蹲在了石頭前——

這果然是塊碑。

碑上跡痕點點,字跡猶在。

王羲之暗自慶幸:嘿,剛才差點兒就沒認出來。要不是這雨,我也來不了這兒呢。這兒既然有路,當有人跡。

墓就是人跡。

有路必有墓。

乃雙手抱碑,雙膝空空地半跪在碑前,雙目如炬(什麼雨都淋不濕),炯炯細讀。

大雨洗涮墓碑。

烈焰衝擊魂靈。

王羲之雨中讀碑,心中震蕩。

那碑上之字乃是——

維大漢太初二年(原來是塊漢碑),農人李富貴(此碑乃是立碑者請人代筆)謹以時花鮮果(倒也不俗),致奠於亡妻田氏之前(‘田氏’一詞讀起來似為‘甜氏’,令人傷感。亡妻之名今日憶起,愈覺甘甜):

嗚呼吾妻,生時苦淒。歲寒無衣,歲旱無食。良人劬勞,家道辛苦。家道未興,賢妻早逝。

讀到此處,王羲之淚隨雨下。

嗚呼吾妻,賢良(二字碑文不清楚),饑不知食,病不知衣。奉親不倦,母為子師。

讀到此處,王羲之鼻酸不已。

嗚呼吾妻,山崗之西。今日葬此,永辭人居。卿若有魂,早歸故裏。卿若無魂,土中安憩。良人煢煢,徘徊墳際。嗚呼哀哉,尚饗。

讀完了碑文,王羲之雙目欲裂,仿佛那墓中埋的就是他的妻子。一種喪妻之痛將他猛地擊倒在地……

但他無法甜蜜地暈厥,大雨鞭鞭是血,把人打醒。

當他年幼時,幻想有一個盲妹,每天與她孤苦相依。又幻想有個亡妻,在他很小的時候就生病死了,每年清明節他都到她墳上去看……

墳前花草依依,芳香隔墳而聞。

那時他還作了一首詩來紀念自己這位從未有過的妻子(他是如此地愛她),時常頌起。詩是這樣寫的:

清明花草苦依依,他墳如山我墳低。遊子欲祭哭無處,若有亡妻吾亦歸。

這時雨下得更大了,那碑孤苦伶仃,使人黯然傷神。

王羲之一聲歎息,跪地不起。

“嗚呼吾妻……”

滿天雨聲盡在呼喊。

一種喪妻之痛縈繞在他心間,吾與古人同也。

王羲之細觀碑上文字,覺其鏗鏘有力,刻畫得甚是精工。

痕深如指紋。

字跡清晰如晨星。

筆意遠而文意近,一無所滯,分明上品。

因在雨中不便抄寫,王羲之乃以心記之。下山投店,不覺頭暈腦脹,臥病在床半月之久。病中憶寫碑文,倍覺神傷。

道安率僧眾五百餘人剛遷到襄陽時,襄陽士人皆前往見之。學士習鑿齒,狂生也,手執《論語》猛叩山門:

“開門、開門!”

道安知其必至,親自迎出將山門打開。

有弟子叱習鑿齒曰:“居士為何人?如此無禮。”

習鑿齒傲然道:“四海習鑿齒。”

道安應聲道:“彌天釋道安。”

習鑿齒狂笑:“吾為聖人之徒,求仁得仁,求義得義,浩然之氣充盈四海。爾為何人?安敢言‘彌天’?”

道安曰:“爾氣盈海,我氣彌天,天海茫茫,海天一色,又何傷焉?”

習鑿齡嗤曰:“螢火怎與日月爭光?”

道安曰:“當黑夜沉沉時,明月已墜,紅日未出,螢火亦是光明。”

“彼時人皆在夢中,要光明何用?”

“夢中若無光明,如何見夢影?孔聖夢見周公時,當有大光明。”

習鑿齒見道安亦敬孔子,再無話說。

自此之後,襄陽儒生不曾詆佛。道安順勢以襄陽為道場,信徒雲集。

王羲之病愈後又在旅店中靜養了幾天,漸覺元氣如初,行走輕便,辭別店主飄然入城。

襄城名士與眾書家聞之,爭相前往。談經習禮,切磋書道不綴。或揮毫於鬆堂,或走筆於竹窗,雅意天成,群士大服。

會過了諸子,王羲之隻身去見道安。

那時已日暮。

斜暉入室,素壁生輝。

日暮:日墓。

太陽落進墓中。

日墓:日幕。

太陽的掩體。

《易經》卦五十五“豐”雲:“亨,王假之,勿憂,宜日中。”

日中時天清氣朗,宜會友。

如今已是日暮,宜早歸。

孔子又雲:“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

如今王羲之父母俱無,隻身浪遊,故反其道而為之,偏在日落時分前去見道安。

其實他也不是故意要這樣,隻因路不熟,又遠。世上之事往往如此,時間晚些自然有所遇。

王羲之一進佛堂,便覺沉靜。佛堂中的那種氣氛使他似乎又處喪中。

耳畔山寺晚鐘聲聲響起,回蕩於廊宇園木之間。餘音嫋嫋,好像波浪上的瓦片飛閃而逝。

王羲之把目光收回,凝視道安。

這老僧為何麵孔黧黑如墨子?反不如法汰悠然有仙氣。剛才我見他寺中規矩甚大,為何反不如別處清閑、無拘無束?

“施主何來?”

“建康。”

“爾非琊王氏乎?”

“琊為祖籍,建康今日所居。”

“那施主究竟是何處之人?”

“青天之下無非一土,又何必辯別。”

道安“嗬嗬”笑道:“青天之下土有五色,施主既不知自己來自何處,那麼是個無鄉之人了。”

王羲之一笑:“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

道安見王羲之引莊子語從容作答,心中思忖道:此子果然是道家傳人……

遂一時無語,引王羲之與諸僧相見。

法汰曰:“半月未見,逸少清瘦如此。”

王羲之淡然笑道:“來時我四處尋訪古人遺碑,在鹿山淋了一場大雨,回去小病了一場。”

法汰點頭:“逸少修道甚堅,貧僧不如也。”

這時道安弟子曇戒道:“鹿山上有鹿兒公……”

王羲之知道他想說什麼,靜聽下文。

曇戒道:“鹿兒公亦好書道……”

王羲之微笑。

曇戒道:“鹿山之上,遍是此老墨跡。”

王羲之漸漸覺得曇戒話中別有深意,當下凝神靜聽。

曇戒笑問:“君在鹿山之上有所遇乎?”

“吾遇大雨,見一漢碑……”

“此碑是否為李富貴為田氏所立?”

“正是。”王羲之微微驚訝。

“假的假的!那是假的!此老最好作偽,常對貧僧曰:書經已有人作偽在先,小老兒亦能遍作漢朝偽文……”

王羲之略一思索,斷然曰:“那不可能。”

“為何不可能?”

“其石質非今世所有,一也;其字體古拙而靈動,分明是漢隸,二也;那碑文一讀即知是漢時鄉儒所作,文句通順而無典故,與漢樂府有相近筆法,三也;前幾日我向諸先生借閱襄陽史誌,知此地李、田二姓和合即始於漢時,四也。”

這下該曇戒、法汰、道安諸僧驚訝了。

曇戒笑道:“逸少果然博學。”

王羲之盯著他道:“這不是博學與否的問題,這是真偽的問題。”

曇戒見王羲之目射奇光,不敢與之相對。

王羲之微笑道:“通常說別人有假的人,本身即有假。”

曇戒色變。

王羲之當下凜凜指道:“你就是鹿兒公。”

曇戒色僵。

王羲之道:“你疑古,厭古,故不惜作偽以欺古人今人。”

曇戒色枯。

法汰覺得此事奇妙,笑問王羲之:“逸少如何知道他就是鹿兒公?”

王羲之一笑:“我如何知道?他自己說出來的。能把鹿兒公情況了如指掌的隻有他自己。況且——”

王羲之笑看曇戒:“當曇戒師兄說到‘鹿兒公’這個詞時,眼中即有詭詐、得意之色,明眼人一望即之。”

王羲之哈哈地笑:“我就是明眼人。”

曇戒冷不防作最後一擊:“明眼人我問你,你的明眼何在?待我為你開天目……”

王羲之冷笑:“天就是目,為何還要另開一目。‘七竅鑿,混沌死’。”

曇戒徹底崩潰。

王羲之輕拍其手:“師兄勿怒。師兄好遊,我亦好遊,你我本同道也。”

曇戒勉強一笑:“你是高手。”

王羲之大笑,指佛堂金剛曰:“他才是高手——一雙巨臂高高舉起,不知道還要舉起多少年。”

眾僧聽王羲之妙語不斷,道行高深,皆不敢應。

道安暗責法汰:“師弟為何結交此人……”

法汰委屈:“你讓我交的嘛……”

王羲之見這兩個老和尚如此好玩,暗中暴笑。

因見庭中有兩位少年僧人汲水於井,王羲之顧眾僧曰:“井渫不食,為我心惻,可用汲”。(語出《易經·井》。)信步走了過去。

道安沉聲道:“井冽寒泉,食!”

群僧似有所悟……

道生與慧遠見王羲之向他們走來,把桶輕輕擱下,合十如山,雙雙問訊。

王羲之微笑受禮:“二位小師父如此辛苦。你們忙吧。”

道生與慧遠笑著把水汲出井中,輕挽扁擔,一人抬一頭,荷桶而去。

那井台上水跡點點,形如蓮花。

草徑中腳印兩串,似龍過之痕……

王羲之慧眼識異人,知此二僧日後必成佛門高士。

身後群僧。

眼前古井。

古井深。

井中古水純淨而甘美。

王羲之從井口往下望去——

井中一片深黑。

細看一片烏藍。

再細看則是一股清清澈澈的泉眼,亮汪汪,明晃晃。

古井深。

古井深。

深深的古井中,人的倒影清晰可見。

王羲之微微俯身,看見井中自己的倒影,心中似有所感。

好深的影子嗬……

好清晰的影子嗬……

我在什麼地方見過?

夢中?

兒時?

(誰在深夜潛入枕邊的古井/馬無韁/人無腸/誰能係住天邊流星的翅膀(作者詩作《塵埃史》中的句子。))

井。

影。

人與影井中相遇。

影與人隔井相望。

剛看時,那倒影還在深井中搖晃……搖晃……

晃一下影子便疊蕩成無數個月牙兒。

漸漸地水靜了,井中的影子也靜了下來。

古井深。

古井靜。

影子凝在了水中。

王羲之定在了那裏。

良久,井沿上有滴水珠輕輕滴入井中。

那滴水本是一粒晶瑩的圓水珠,受引力牽引慢慢濡到井邊,突然失重跌落,頓時圓形拉長為橢圓……

橢圓拉長為圓柱……

最後又凝成一滴水珠,倏地滑入井中。

井中漣漪泛起,一圈圈蕩開……蕩開……

一直蕩到井邊……

一直蕩上井的內壁……

那水珠剛入水時激起了四周一串小水珠躍出,高低有致如皇冠升騰。

最後又一齊躍下。

似嬰兒戲於水中。

古井深。

古井深。

古井中別有世界。

那水珠滴落,一聲深邃的幽鳴後,頓時井中濤聲大起,一影化為萬千飛影。

一滴水引起萬水歡騰!

王羲之當下狂悟:這就是水!我會寫“水”字了!

“水”字的每一筆都是水,每一筆都是晶瑩水珠,都是點滴水痕。

一點滴下,成豎成勾;一點回流,成撇成捺;一點蕩開,筆下字成矣。

點點滴滴,川流回旋;滴滴點點,秋水時至,“水”字原來是這樣寫成的!

好!好美的水!好大的水!

王羲之當下狂喜,難禁心中喜悅,猛地卷起衣袖一拋一提,打起滿滿一桶水就往頭上一衝——

“洪嘩!”

我是瀑布!

我是飛泉!

我是長流水!

這一衝之下頓時把王羲之衝得心頭透明、眼中雪亮,舉桶如舉鼎,托起天心。頭如潭中之石迎接瀑布,全身水花四濺,一片雲氣沸騰。望去不見真身,唯見龍鱗炎炎,銀亮如雪。

諸僧忽睹異象,皆退步驚詫。

龍舞定,水飛盡,王羲之把桶“咣啷”一扔,定睛望去,這井、這樹、這房屋、這人群,無不是走動的書法,無不是一篇篇絕妙辭章。

古井在何處?此為篆書。

井水濺向何方?此為隸書。

落葉緣何飛動?此為草書。

夕陽沉沒何時?此為行書。

吾人歸於何土?此為正書。

為何有這眼前的一切?此為……

此為天人之書!

王羲之心中得意,也不與群僧告別,一甩頭發昂首出寺,長歌遠去矣,隻在身後留下一道長長的水痕。

似龍脫於淵……

似風旋於樹……

似伏羲嗬氣成字,荒寂原野四處墨跡點點。

鳥蟲篆。

草根書。

何及衣紋如飛、指紋如舞?

又何及滿頭密發狂拋如雲海蕩漾?

(是波濤嗎/蕩漾裏我分不清頭發與水草(作者詩作《故國》中的句子。))

王羲之狂歌如伏羲,龐然走動如森林,一步一歌,一步一字,字字相連如流星,一直邁入虛無妙境……

道安等人望著王羲之狂歌遠去的背影一時皆黯然無聲,心中好生嫉妒!我輩千修行萬修行,始入賢人之列,此子仙姿異質,恐怕將入聖境!

在羅浮山上時,王羲之受孽龍啟發,學會了寫“一”字;回到建康後自覺書道日長,但也並無新創;今日在佛寺中窺得古井之源,又學會了寫“水”字,可謂“技進乎道”矣。

“水”字既會,“山”字當不難。

何為“山”?

“山”字有三豎,豎豎深插大地,穩穩健健屹立於地表。

“山”字的左豎指日,右豎指月,中間一豎直指天心!

天心無語,幽藍如夢。

地心亦無語,寂靜如往昔。

天地間別無他物,唯見靈氣衝飛!

此即為“山”也。

披頭散發過鬧市,舉國驚呼是楚狂。

不知不覺,王羲之行走如飛,一身濕漉漉地走出了襄陽城,憑感覺登上郊外的一座山。

山風拂至,清氣滿身。

王羲之眺望遠水……

遠水晶晶亮,在金碧輝煌的霞光照射下透明滾燙如正午的天空。

熱烈。

煽情。

全身閃金光,嗡嗡直響。

恨不得離地拋飛!

王羲之輕拍遠水,示意稍安勿躁。

遠水勉強無聲,貼地低飛。

王羲之仰撫雲峰……

雲峰峻峭,蒼鬆翠柏縈繞於腰間,似美人乍試春妝,婷婷俏立。

天是古鏡。

雲作秀眉。

風過處玉容幻變如午夜夢回,前夢連後夢,昔夢攪今夢,牽連渾沌,令人婉約情傷。

王羲之歎息深沉,將雲拂去。

山峰依然是山峰,不似美人矣。

王羲之凝視碧空……

碧空如古井。

井中古水純淨而甘美。

王羲之大叫了一聲“快哉!”迎著獵獵的山風將衣袍解去,將褲子脫去,赤身裸體站在高岩之上,恍如上古猿人……

良久良久,古變為今。

良久良久,今又作古。

良久良久,古今無常輪回,交織旋轉。

良久良久,古今又分。

良久良久,紅日西墜。

良久良久,山氣漸寒。

王羲之慢慢地穿上了衣服,衣服尚溫。

王羲之慢慢地係好了衣帶,衣帶飄然。

王羲之慢慢地抬起雙臂,雙臂如左右之豎。

王羲之慢慢地舉首接天,漸覺山形成矣……

王羲之慢慢地用指尖梳理頭上亂發,亂發如草……

王羲之慢慢地撫摸著自己的臉龐,望雲照影。嗬,這可是古聖的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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