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禮舉行後,王羲之依然住在王導家中。王導視之如親生,讓他與兒子們同住。又請來高明經師傳授儒業,“丕從厥誌”雲雲。(語出《尚書·商書·盤庚中》。)
這天下午,王導正在靜坐讀史,郗鑒之子郗超前來拜訪。(據《世說新語·雅量》,郗家向王家求婿時是派門生前來。本書就此作了藝術處理,由門生改成了郗鑒之子郗超,以便與後文合榫。)
郗鑒有子郗曇、郗超、郗、郗培。
郗曇已任職朝中,政事克謹。(郗曇後來與王羲之成為好友,郎舅情深。後人從郗曇墓中挖掘出許多王羲之的書法遺物,見《陳書·始興王伯茂傳》。)
郗超已任職軍中,與桓溫為友。
郗好道,不仕。
郗培尚幼,亦謙謙雅士也。
當下二人寒暄畢,王導問有何事?
郗超笑道:“家父慕丞相家英才群出,故譴小侄前來學習。”說完了郗超怕王導不明白他的來意,又補充了一句:“願丞相不棄寒門……”
話說完,郗超又是深深一禮。
王導連忙含笑扶起。
郗家亦大族也,又多有功於國,王導素來尊敬。郗鑒前段時間就請謝鯤來說過此事,如今又派兒子來,可見心是誠的。
況且此為嫁女,又不是娶媳,如此求婚,大似老夫當年,(剛到江南時,王導曾求婿於地方大族陸家,事見《東晉風流》。)讓人感動嗬。看來這郗鑒老頭兒是誌在必得了,一定要我家兒郎當女婿方才遂心。罷罷罷,老夫就滿足他這一回。除了逸少,孩兒們都讓他們挑吧!
莫非這郗鑒想做泰山想瘋了?嗯,老夫又要做一回親家了……
王導忍住心中喜悅,肅然曰:
“君父美意,老夫悉知矣。還請公子轉告君父,老夫明日即至貴府拜訪。”
郗超大喜,知此事必成,又行了一禮,改稱王導為“伯父”。
二人閑坐,郗超忍不住問:“兄長們今在何處?”
“皆在東廂讀書。”
郗超臉上一陣發熱,訥訥道:“哦。”
王導瞟了他一眼:“公子可以去與他們聊聊,切磋切磋。”
郗超甚窘:“小侄自從在軍中任職以來,道業荒廢已久,實是慚愧。”
王導微笑:“那有何妨。君家將才濟濟,吾皇常常提起。”
郗超也笑了。
東廂。
大樹繁茂,驕陽成蔭。
小庭中小草漣漣,空氣清新似在山林。
剛進後院門,便聞書聲朗朗。或曰“燕燕於飛,差池其羽”。(見《詩經·邶風》。)或曰“蚩尤作亂,不用帝命,於是黃帝乃征師諸侯。”(見《史記·五帝本紀》。)
一時但聞經史璀燦,韶音滿耳。
郗超屏息前進,細細觀之——
明亮的廳堂中,王氏子弟或坐或臥,徜徉其中,皆是一派富貴閑逸之氣,正各自舒坦,又哪管外人窺視?
郗超觀之良久,悄然轉身回家。
其父問曰:“王丞相之意如何?”
“稟父親,丞相已經表態了,明天就親自來我們家拜訪。”
“哦?”郗鑒大喜:“此老如此作美!他還說什麼?”
“說完正事,孩兒就陪他閑聊。丞相真是風趣之人,他說……”
郗鑒一擺手:“我知道他很風趣。你有沒有仔細看看他家的公子們?”
郗超暗笑道:“父親大人要找乘龍快婿,孩兒豈敢不盡心。孩兒去時,他們有好些個都在東廂讀書呢,真是巧……”
“王氏重學,想必他們每天都在這個時候‘學而時習之’,比你們兄弟可強多啦。”
“那是,那是!”
“你在東廂都看見什麼了?”
“我看見大樹。”
郗鑒一愣。
“還有草坪、陽光和一屋子的酸秀才。嘻嘻,搖頭晃腦的酸秀才,一本正經的假書生。”
郗鑒哈哈一笑:“說說看,書生們都長什麼樣?”
“嗯……樣子嘛,自然都是美男。其中有一人麵容俊美,頭戴玉冠。”
“那是王薈,丞相幼子。這孩子很標致,又懂事,是王夫人的命根。丞相常攜之見人,以示寵愛。昔年祖生入京遊說至相府,王薈伴其父見焉。”
“還有一人捧書正坐,滿臉皺紋,不知是誰?”
“那是王恬,丞相次子。此人棋道高深,罕有敵手。因常苦思,故爾臉上皺紋多多,望之如老翁。人們常拿他和王薈開玩笑,說‘薈嬰兒、恬老翁’。哈哈。”
郗超大是吃驚:“父親如此熟悉他們!”
郗鑒得意道:“怎麼會不熟悉?為父與丞相同僚久矣,今丞相長子王悅又與我同在軍中。你以為這樁婚事是胡來的嗎?你妹妹是我們郗家的鳳凰,豈能隨便嫁掉,必得良桐而棲。”
郗超憨笑。
郗鑒拈須道:“你還看見哪些人?”
“人太多了,有一二十人呢,一時看不完。”
“你揀出眾的講。”
“是。還有一人,濃眉巨目,讀書如‘淵默雷聲’,旁人皆掩耳。”
郗鑒一笑:“‘淵默雷聲’?此為莊子語也,你倒還記得。這人必是‘小獐子’王章,丞相之侄。這孩子一身好武藝。你還看見誰了?”
“還有一人,長袍如雪,上麵墨跡點點。表情狂傲,旁若無人在屋中走來走去頌讀古詩。”
郗鑒微笑道:“那是王洽,丞相第三子。書法飄逸,實是胡昭傳人。”
“胡昭?胡昭是何人?”
郗鑒輕輕嗬叱:“虧你學書已十年,連胡昭是誰也不知。胡昭乃是漢末穎川人,與鐘繇皆學於劉德升大師。胡昭字體肥厚而飄逸,與鐘大夫意趣不同,人稱‘胡肥鐘瘦’。”
郗超笑道:“還是瘦一點好,瘦則有風骨。鐘大夫的字我最喜歡。”
郗鑒搖頭道:“瘦有風骨,肥有風度,肥一點有何不好。爾不見畫上的周公孔子皆肥碩乎?”
郗超哈哈大笑。
郗鑒亦笑,接著說:“鐘大夫的行書楷書都還有隸書的筆意,不若胡昭,得劉大師行書真傳。你看清楚了王洽衣上有墨點?”
“是。”
“墨點在何處?”
“肩上。”
郗鑒笑道:“你說說,他的墨點怎麼會跑到肩上去呢?”
郗超想了想道:“想必他寫字時用力太大,手揚起老高,一不小心就把墨點灑到了肩上。”
郗鑒點頭:“你再說說看,他當時是怎樣運筆的?”
郗超“嘿嘿”一笑,這可說不出來了。
郗鑒瞪了兒子一眼,比劃道:“王洽氣盛,又是相府公子,仕途又順,故爾難免浮躁。我想他一定是在收鋒時沒有藏峰,以至一筆下去,筆尖擦過紙麵飛得老遠;又因他功力未深,執筆微顫,所以嘛,那筆尖自然是抖動的,這麼一來,筆尖一飛、一抖、一回,就灑在了肩頭上。哈,定是如此。”
郗超見老父如此厲害,佩服得五體投地。
郗鑒又道:“他也知道自己有這個敝病,所以特意穿白袍來看到底灑了多少,也可謂是有心人了。”
郗超笑道:“好在丞相家白袍不少。”
郗鑒懶懶道:“豈隻白袍,要黃袍恐怕也是有的。”
郗超吐舌。
“不必管他。你還看見誰?”
“就這幾個我印象最深,其外的就沒有仔細看了。”
郗鑒似漫不經心:“是嗎?”
郗超陪笑道:“父親看中誰啦?王恬?王薈?王洽?王章?”
郗鑒微笑搖頭:“王恬太老,王薈太小。王洽太笨,王章太俗。”
郗超這下可為難了:“那……”
郗鑒啟發他:“你還看見誰了?”
郗超搔了搔後腦勺:“那時他們都在大廳裏,業師不在,各自讀書,都很隨便的啦。對了,我還看見……看見……”
“誰?”
郗超終於道:“我還看見另外一個人。其實我第一眼看見的就是他,但怎麼看也覺得他不像王家人……”
郗鑒似乎興趣極濃:“哦?哪些地方不像?長得太醜?”
“不不,此人氣質不凡,更兼意態瀟灑,分明美君子也。”
郗鑒大笑:“既然是美君子,那有何不妥?咱家璿兒也是美女!莫非他……”
郗超也愉快地笑了:“其實這美君子也沒什麼特別的:別人都在讀書,他卻在一個人喝酒;別人都坐著站著,他卻……”
郗鑒眯目道:“他卻躺著不是?”
“他不但躺著,還袒胸露懷。”
“天氣熱嘛。”
郗超有些異樣地看了父親一眼,心中頓時明白了幾分,笑道:
“此人獨處一隅,斜歪歪地倚在胡床上。(胡床,魏晉時的一種家俱,可坐可臥,類似於榻。)一頂嶄新的帽子也不戴,隨隨便便地就搭拉在書桌邊上,巾帶垂地。書桌上的筆墨紙硯早被胡亂推得老遠。此人真是太誇張了,一屋子的人都不熱,就他一個熱。袒胸露懷,狂生半裸,長頭發披得像鬼似的。趁業師不在,大喝其酒。——真不知他又熱又喝酒,到底是熱還是涼快,你看他左手把酒,右手拿書,吊兒郎當地也不知在看沒有,那酒把書都打濕了,實在太無禮,好像無用之人,怎麼看也不像王家人。”
聽兒子說得好玩,郗鑒大笑。
“禮豈為我輩設也!你難道不記得王戎也是竹林七賢之一嗎?此人袒腹東床,大有竹林遺風,必是王家人無疑。”
“那,他是誰?”
郗超長年在軍中任職,交遊有限,確實不知道此人是誰,當下向老父親請教。
郗鑒故意道:“我也不知。”
郗超早就看出老父動心矣,暗地裏竊笑不已,也故意道:“父親對王氏子弟了如指掌,為何也不知?”
郗鑒瞪了兒子一眼,沉思道:“此人有竹林之風,又是美君子,年紀不大,卻又如此出眾,我應該知道的呀。”
忽然一拍桌子:“此人定是王羲之!”
郗超大驚:“‘飄若浮雲、矯若驚龍’王羲之?”
“然也。”
郗超沉默。
郗鑒激動起來:“逸少逸少,好個飄逸少年!前一陣子他剛著冠,我見他溫文爾雅,想不到在家中如此散漫。袒腹東床、袒腹東床,好!袒腹得好,非袒腹不足以快其心。”
郗鑒當下似有所感,漫聲吟曰:
“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漠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若哉!”(語出《莊子·逍遙遊》篇末。)
郗超聽父親把王羲之暗中比作莊子,心想過矣,就算是想女婿也不至於如此地步吧,老頭子太誇張了。
忽又想到:王羲之為人誇張,老頭子也很誇張,嘿嘿,這事沒準能成!
郗鑒這時已沉浸在了喜悅中:“王氏三少,逸少最美。王氏子弟,逸少最佳。佳在何處?吾佳其袒腹也。縱有衛郎重生,不能奪其美也。”
“聽說當年逸少與衛郎情同手足?”
“然也。”
郗超當下“嘿嘿”一笑:“原來他就是王羲之。父親你看此人如何?”
“如何?你說如何?王家子弟個個不凡,又有哪個比得上王羲之仙姿異質,飄然不群?你知道王敦這廝是怎樣誇他的?”
“怎樣?”
郗鑒閉目微笑,如飲醇酒,學王敦的口氣道:“汝是吾家佳子弟,當不減阮主薄!”
郗超笑了。
郗鑒又道:“逸少若為政,當不在王丞相之下;若為學,當如向子期。但他既不為學,亦不為政,偏獨好書道,可見其修為不淺,異日必大成。那日舉行冠禮,他剛一走出殿中,萬人驚動,覺其氣象萬千,不可盡睹。莊子雲:‘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見《莊子·齊物論》。)
郗超愣了,心想老頭子這是幹嘛?世上哪兒有這樣誇女婿的?況且八字還沒一撇呢。俗語雲:“人老必癡”,看來真真如此。
暗窺老父,陶然醉矣。
郗超甚覺好笑,輕聲問曰:“父親!逸少如此不凡,王氏子弟既無人出其右,何人可及之?
郗鑒沉思道:“謝安可及之。吾亦察之久矣。”
“謝安?”郗超心想:為何不說是桓溫?
“謝安才性,或在王羲之之下;謝安智謀,已在諸葛之上。”
郗超有些不服:“何以見得?”
郗鑒肅然道:“目前尚無端倪,但為父看人從來不差。日後你就知道了。”
郗超忍不住問:“若以謝安比桓溫,如何?”
郗鑒大笑:“那豈是一個檔次!”
郗超不快,索性問:“若以逸少比殷浩,又如何?”
郗鑒似乎不耐煩了:“超兒莫亂比附,殷浩雖有空名,何及逸少萬分之一?”
郗超沒話了,陪笑道:“怪不得父親大人一眼就看中了王羲之這個狂少年。”
郗鑒失笑:“你什麼時候也學得老氣橫秋了,難道你不是少年?”
郗超臉紅了:“我嘛……好像要比他大兩歲。”
郗超一笑:“若此事能成,以後你要多向人家學習。”
“是。”
郗鑒忽又有些擔心:“他會不會太驕傲?”
郗超不由也緊張起來:“此人顯然一向狂得可以。”
郗鑒忽又笑了:“逸少之狂,非輕狂也,更非佯狂。他雖然驕傲,又怎麼會不思良妻?你妹妹之名大概他也是聽說過的。”
說到這兒,父子二人相視而笑,顯然自信之極。
郗超笑道:“建康城就這麼大,王羲之不知道妹妹的名字才怪呢。況且妹妹又與丞相的千金是好朋友,說不定他們還碰見過哩。”
郗鑒大笑,連聲稱“好”,又問:“不知丫頭之意如何?”
郗超當下慫恿:“父親,你快讓母親問她去!”
郗鑒霍然起身:“甚善!”
第二日天氣稍涼,謝安約王羲之去遊山,黃昏二人始歸。
歸時猶帶山中清氣,清爽滿身。
王羲之衣白袍,樸素無華。
謝安衣彩袍,環佩上係滿鮮花。
王薈得之於街頭,急忙將二人拉回家中。
“哎哎,什麼事……”
王薈神密地望著王羲之笑了笑:“過會兒你就知道了。”
這時謝安已娶妻,一見王薈的眼神就知道是什麼事,當下微笑不語,跟著進去了。
這時還是黃昏,王導的書房中已經點起了燈炬。
熒熒煌煌,幽藍乏白。
回望西麵天空,長庚星依依升起……
書房中,王導正在燈下批閱文書,似乎很累很累。
謝安心中歎息:丞相一坐就是一天,劬勞若此。
王薈上前拉了拉父親的手:“父親,逸少回來啦。安石也來了。”
王導遲緩地“嗯”了一聲,示意三人坐下。
三人大氣不敢出地坐下了。
外麵天色漸暗……
室內燈光漸明……
王導臉上的表情卻越見凝重了。
良久良久,王導始放下手中的文書,閉上眼睛休息了一會兒,似乎很累很累。
王薈輕輕悄悄為父親擰來一把熱毛巾,王導洗過了臉,走到王羲之與謝安二人身邊坐下,臉上露出了慈祥的微笑。
“叔父!”
“丞相!”
“好,好。聽薈兒說,今天你們遊山去了?”
“是,我與安石去了鐘山。”王羲之關切道:“叔父操勞國事,訖可小休。”(語出《詩經·大雅·民勞》:“民亦勞止,汔可小休。惠此中國,以為民逑。”)
“風景怎麼樣?”
“紅葉映碧溪,山田飛白鷺,秋景奇爽。”
王導微笑:“你倆誰的體力好?”
“安石。”
謝安謙遜地笑了:“逸少留連美景,走走停停;小侄跑馬觀花,總想快些登上山頂。”
王導“嗬嗬”笑了:“山頂有何景致?”
“下可俯覽眾山,上可仰觀重九,隨處皆勝境也。”
王導問:“鐘山之景比起羅浮山來如何?”
王羲之道:“羅浮幽,隱者遊;鐘山奇,高士居。二山雖有別,皆宜登嘯。”
王導點頭:“鐘山有王者之氣,不是虛言。下次你們把薈兒也帶上。”
王羲之的“好”字還沒說完,王薈卻笑嘻嘻地嚷了起來:“我才沒空去遊山呢,我要喝喜酒!”
王導與謝安相視而笑。
王羲之莫名其妙。
王導問:“賢侄可識郗尚書?”
“不識。”
王導一笑,正想說什麼,這時溫嶠闖入:“丞相!大將軍……”
意甚焦急。
王導沉聲道:“何事?”
王羲之與謝安見有事情,當下不敢停留,兩人向王導行了一禮,準備與王薈就此退下。
王導站起來,輕輕對王羲之道:“賢侄先回房吧,晚一點我再找你。”
“好的。”
王導又對謝安道:“素聞安石多謀,今日有事,安石可留下相商。”
謝安道:“有丞相與太真先生在此,天下之事何足畏懼。小侄才疏學淺,恐誤要事。”
王導一笑:“你就不必謙虛了。”
溫嶠也笑了。
於是謝安留下來與王導、溫嶠商量事情,王羲之兄弟二人離開了書房。
王薈半路被一個仆人拉走了,王羲之一路想:是什麼事呢?看樣子不是小問題。明天得好好問問安石。
一轉念又想:既然是大事,就應該保密,安石一定不會告訴我,我又何必問?
究竟是什麼事呢?莫非二伯父……(指王敦。王敦之亂事見《東晉風流》。)
王羲之心中閃過一絲陰影,但一想到王導謝安他們,他又放心了。
須知叔父與安石是何人!
王羲之深深歎息:
世事靡爛,若無叔父與安石他們,隻恐怕我也免不了去拚搏一番了。所幸如今君子在朝,其智足以保社稷,吾輩有暇遊於藝而進乎道,不可謂不美。《墨子》曰:“國有賢良之士眾,則國家之治厚;賢良之士寡,則國家之治薄。故大人之務,將在於眾賢而已。”此之謂也。
小屋中,衛夫人與王玉主等他很久了。
“逸少!”
“小弟!”
“七姐你來啦。娘,剛才我在叔叔那裏。”
衛夫人眼角盈出了微笑:“娘知道。”
王玉主忍不住道:“小弟,你知道啦?”
“知道什麼?”
王玉主與衛夫人相視一笑:原來還沒告訴他哩。
王羲之見今天大家都怪怪的,心中好生奇怪!咦,莫非今天我過生日?好像不是呀……
不由得迷迷糊糊地問:“娘,我什麼時候過生日?”
王玉主笑不可遏:“好個糊塗的人。”
衛夫人也笑了:“七月十一。那天你剛舉行冠禮。”
“那今天是多少?”
“九月十日。”
王羲之似乎大大地鬆了口氣:“幸好已經過過了,不然又得讓大家鬧一天了。”
王玉主忍不住道:“還有更鬧的事呢。”
王羲之似乎忽然明白了什麼:“娘,姐有喜了?”
衛夫人微笑搖頭,輕輕拉著王羲之的手仔細端詳:這孩子咋那麼傻呢?
王玉主臉紅了,輕叱道:“胡說什麼呢你!”
王羲之見又沒猜對,這下可完全莫明其妙了,訕訕地看了兩人一眼,緩緩坐在書桌旁,又開始寫字了。
“哎,你別著急呀。”
“誰著急!誰著急!”
“你著急!”
王玉主一把奪過王羲之手中的筆。
王羲之不為之所動,一但坐下便似生了根。手中無筆,心中有筆,一雙眼睛已經寫起字來。
衛夫人暗自點頭:這孩子定力大佳。
王玉主看著弟弟越看越有趣:“小弟,今兒個沒喝酒?那天你不是邊看書邊喝酒嗎?”
王羲之不理她。
王玉主“吃吃”笑道:“我有個朋友也喜歡喝酒,是個女中豪傑。你一定見過她。”
王羲之不理她。
“這樣吧,哪天我讓你們倆一起喝,肯定好玩。不過你一定猜不出她是誰。”
王羲之不理她。
衛夫人見王玉主慢慢把話引到了正題上,嘴角露出了微笑。
王玉主放下筆,輕輕按住王羲之的肩膀,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好溫柔好神密啊:
“她喜歡穿淡淡的衣服,長長的裙子。臉兒白生生的,耳朵底下有顆小小小小的紅痣。說話喜歡問:‘然後呢’……”
王羲之似乎愣了,不覺分心矣,眼前的字寫得一塌糊塗。幹脆聽她說什麼。
王玉主抿嘴笑道:“她每次來找我,總是不停地問:‘你弟弟呢?你弟弟呢?’我有好多個弟弟,怎麼知道她說的是誰?不管吧,又見她挺可憐的;管吧,又麻煩死了。嗨,你說我該怎麼辦呢小弟?”
王羲之忽然一切都明白過來,心裏“霧嘟嘟”一下,(霧嘟嘟,猛地,表示輕快或突然。四川方言。)大紅其臉。一下子站起來,甩開肩膀,氣咻咻地往外走去。
“哎,我還沒說完呢……”
“你呀,就別再逗他了。”
衛夫人輕輕地嗔了王玉主一眼,跟著出去了。
王玉主得意之極,趕緊趴在花窗上往外窺探。
窗外蕉影橫斜。
綠竹掩映。
西牆根的大梧桐樹飄下一張葉子,悠然地在空中打著旋兒,仿佛它也快樂極了。
牆外遠山如畫。
更遠些的天空汪然一碧,似幽閨羅帳飄起在天際……
梧桐樹下衛夫人拉著王羲之的手,母子二人噥噥細語。王羲之低著頭,臉上的笑容訕訕的,眉目間卻是高興極了。手指不知在樹皮上寫著什麼。
衛夫人輕聲細語,嘴角露出了溫柔的微笑。
王玉主一看這情況就知道事情已經搞定了,心中著實痛快。正想走出去,這時園中不知從何處飛出一隻白鶴……
翩翩鶴羽,如雙扇齊飛。
那鶴本是家養,一聲清脆的鳴叫,向有人的地方飛來。
王羲之抬手招鶴。
鶴羽輕翔,滑行半空。
那鶴飛到王羲之麵前,輕輕地啄了一下他的手指頭,一聲清脆的鳴叫,翩然又遠去。
飛出了花牆。
飛向了遠山。
此間風景於此定格,鶴、雲、牆、山四者融為一體,共同組成了一幅絕美的人間畫麵。清雅無塵。
華彩凝暉。
而王羲之側身遠望的身影更似玉樹臨風,說不出的飄逸瀟灑。
此間風景,因斯人而閃現。
此間人物,已刻畫在了每一寸空氣中。
王玉主自花窗而觀之,忽然覺得王羲之此時的身影就仿佛是衛當年。
一樣的飄然不群。
一樣的玉樹臨風。
一樣的清俊絕塵。
不一樣的天地靈氣,造就了不一樣的人間奇男子。
“啊,衛郎衛郎,你在仙闕之中可曾思我?”
望去是雲海。
雲海蕩漾……
雲海蕩漾……
雲海蕩漾如此心。
蕩一下便是驚濤駭浪。
雲海之中,衛郎的玉容浮現。
衛郎微笑。
衛郎的微笑似春風次第吹拂神州,吹拂一次便春色永存。
衛郎的微笑似天地初開時的陽光,照亮了幽穀奇花,也照亮了紅塵車影。(紅塵車影,此處暗指王羲之迎娶佳人。王羲之娶郗鑒之女郗璿為妻。郗璿字子房。據清人魯一同《王右軍年譜》考證,王羲之與郗璿結婚之年在公元322年;近人麥華三則在《王羲之年譜》中將郗、王二姓合好之日考證為公元323年。兩說相差不大,王羲之確實是在二十歲左右(即冠禮後)娶了郗璿。本書此處與史相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