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亭對泣

走前，葛洪複向弟子們傳道三日，古今之事多有所談，又留下了九箱經籍與嵇康道家劍法之真訣，隨身攜了兩個葫蘆，一個裝酒，一個裝丹，與幹寶郭璞飄然北上。

何處是中原？何處是神州？

望去隻見大江滾滾，大山巍巍，山下的平壩上桑田漠漠，林木繁茂，遠遠近近城鎮相連，人煙不斷。

此處即是神州！

三人都十分留戀這南國佳景。過了南嶺，沿贛江而上，遠遠地一道明湖盈盈滿眼，那便是鄱陽湖了。

路過廬山腳下時，葛洪望著上麵的漾漾雲煙，疑有高人隱居。因時間太緊，不及造訪。

到了江州，三人買下了一艘小船順水而下，一路不斷的江山勝景，徑往建康。

他們的大致方向是經由建康北上徐州，再西轉豫州至洛陽、長安。

舟輕水疾，忽一日到了新亭。

那亭在高岩之上，正是俯覽長江的絕佳位置。

三人遠遠望去，見那亭角有飛躍之勢，反襯得那岩下的江水風平浪靜，似乎寂然不動。

舟後浪花飛濺……

浪花之中小舟飄搖……

人在舟上，感覺兩岸青山都在謙卑地往後躬身退去，小舟卻好像在“原地飛流”。

“原地飛流”，這怎麼可能？

葛洪道：“惠施曰：飛鳥之影未嘗動也。”郭璞幹寶二人也似有所悟。

水輕舟疾，倏爾之際已到亭下，三人移舟近岸，沿林蔭道拾級而上。到了樹冠，岩石驟然平坦，新亭翼然眼前。

三人正欲前行，忽見前麵有十來個人也正說說笑笑地轉過岩石往新亭走去，望之皆衣冠之流也。

再細看，岩後隱見刀戈之林，竟非小隊人馬。

從服飾與氣質上看，那十來人顯然都是高官。

中有一人長須飄然，麵容清瘦，寬袍大袖走在前麵如行雲流水，一望即知是眾人領袖。但其眉目之間十分地和善，絕無一絲霸氣。

這人一出現，那身下的長江、那遠處的青山頓時移來，自然地配作了他的背景，讓人忽有“江山如畫、斯人獨出”之感。

其餘十數人皆不凡，但為何那臉上都帶著一種深深的愁意？

衣冠煥然，掩不住那心中的哀傷。

風景佳美，又怎能使愁人開懷？

似倦鳥出林。

似困龍墮淵。

窮途不盡。

黯然消魂。

見此一行人，三人不由停下了腳步。

幹寶見那前行之人正是王導，急忙拉了拉葛洪郭璞的衣袖。二人會意，隨幹寶隱入了樹叢。

王導似乎警覺遠處有人，回首凝望……

那眼神如春雪紛紛……

籠罩千山萬水……

又如大霧迷漫……

不見路影……

眾人人亭就坐，令鐵甲侍衛數百人侍立岩後，以示今日吾非官身，名士是也。

左仆射周（豈頁）顧王導曰：“酒在何處？”

王導未語，中書郎庾亮笑曰：“莫非‘三日仆射’今日欲效阮公作連月之飲？”

周（豈頁）一笑：“有何難哉！”因問書令刁協：“君老矣，為何不如山公當年？”

刁協冷冷地回敬了一句：“可惜你也不是嵇康。”

周（豈頁）自笑不已：“我是劉伶，我是劉伶。”乃攬杯在手，狂飲不止。

長史王丞奉承曰：“君等皆竹林賢士，下官願為王戎足矣。”

王導本皺眉，忽聽王丞把自己比作是王戎，想到此子平日確實也吝嗇得可以，當下哈哈大笑：

“諸位請自飲，老夫有疾，不能盡歡，還請諒之。”

王丞忙道：“丞相何出此言。丞相為國操勞累心，亦宜小飲。”

於是眾人隨意飲酒。

亭子裏麵甚是開闊，中設錦凳，欄杆上鮮花無數，芳香射鼻。

桌上名酒。酒器精美，佐酒之食無不精潔可口。雜以珍果數碟，紅紅白白，小巧怡人。

冰壺中冰晶如玉，四座清涼。

南風拂至，令人泠泠然有禦風之感。

諸人來此地未久，見南國風景如斯之美，皆一時怡然。

此時王導的心情稍稍輕鬆，眺望遠空，一時無語。舉首唯見長江，不見黃河……

遙遙可見那帆船之影綽約於青山碧水中，悠然遠去。

更悠然的是江上漁歌之聲。

更悠然的是白鷺出林踏枝而去的翩然身影。

王導忽然嗅到了一絲殺意。

周（豈頁）既醉，乃擲杯於亭外。

岩下。

大江之中。

望江北而大歎：“我來此地未久，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

眾人停杯驚覺，始知已是亡國之身，皆垂首哀然，對泣於亭中，臉上盡顯戚戚之容。

王導變色，擊案而起：“諸位正當戮力王室，克複神州，天下之事還不至於不可收拾，何必作楚囚相對！”

聲如老將酣戰時語，豪邁而悲壯。身旁大旗獵獵迎風……

周（豈頁）大愧：“丞相恕我……”

王導仰天長歎，遊興全無，憶昔日敗績，心痛難當。

諸名士稍稍振作，收淚無語。

忽見江中波浪翻滾，江心一溜兒浪花劃過，江麵上隱隱有異物拱起，正向這邊飛馳而來。

岩上士兵盡嘩然。

亭中諸人也一齊扭頭向江心詫異地望去……

唯有王導還在那裏仰首望天，歎息不已。

隻見白波翻滾中，那江心之物漸漸近岸。

這下不但驚動了岩上所有的人，就連那江上往來的漁船商船也都驟然停了下來。長江兩岸一下子站滿了人。

亭中諸人大感怪異，周頡拔刀擲之。

“嘩！”

兩道水波如鋸片般激射而起，一條蒼龍飛舞騰空！

長須紛揚中，那龍昂首張嘴，一口把刀咬住。

人群沸然。

王導卻猶似未知。

細看那江中之物不是蒼龍，而是一隻巨鱷。

那鱷騰起銜刀，好像還想騰高些，畢竟太重了，隻在低空晃了一下，又落入了水中，直搞得兩岸江水蕩漾不已。

人群大嘩。

那鱷好像在炫耀，口中叼著刀在江心遊來遊去地就是不沉，引得人群呆看。

本來長江中多出怪獸，人所共見，未之奇也。今日之事奇就奇在這巨鱷實在是太大了，而且好像在故意逗人玩耍。

郭璞暗中占之，得凶卦。

正在這時，一塊偽形已久的“岩石”忽然從岩壁上分形而出，緩緩地升上了岩頭，手攀亭邊逡巡不已。

見亭中之人都在出神地望著江心，那“岩石”忽地騰空躍起，襲向王導……

影如鬼魅，白牙森森。

腥風如弦蕩開。

亭中杯盞大亂。

待亭中諸人回過神來，王導已落入刺客之手。亭後武士皆不能救也。

江心巨鱷忽又沉沒。

建康是東晉都城。初稱建鄴。因避晉湣帝司馬鄴諱，改為建康，即今天的南京。

周（豈頁）在洛陽為仆射時，曾與朋友連飲三天，人稱“三日仆射”。庾亮在本書中的形象作了藝術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