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去是雲海。
波濤四濺,層層如梯田。
蒼龍耕煙,望不盡那一排排參差的峰巒……
何處傳來尖銳的潮聲盤旋而起、呼嘯而過?似台風被海上巨島阻攔,驟然疊起如錦緞。
土石飛揚盡,山峰已磨平,雲海上空忽然消失了那亙古時留下的衝天之柱,唯見石台數壘。
雲海蕩漾……
雲海蕩漾……
雲海蕩漾如仙人指紋。
如魔女青絲獵獵翻滾。
台風未止,隱隱有巨人降於石台之上。“轟”!四處的浪花便如皇冠般激射如環……
宇宙中轟鳴不斷,但又空無一物。
回望西天,紅日似冰盤,似水滴,似氣泡,似光圈,不辨何物。
天心幽藍。深藍。墨藍。良久未曾眨眼。
地心何色?地心血紅一片!熔漿在奔流,急欲破土而出……
地心無雲海,地心有熔漿血海!
漸漸地紅日緩緩西墜,意甚沉沉。
日的下端被地心吮吸著,略顯乳形。此時太陽的形狀就像一滴鮮血,陽光灑下,便如血滴空山,林莽盡染。
雲海亦為之所染。
將入雲中,那紅日忽然回首東望,似蒼龍舒卷於盤上。日焰噴薄,便是那蒼龍遊動時揮舞的萬千長髯。
一時間夕光大熾,竟似比正午的陽光更加明亮。天上群星無法遁形,紛紛逸出於中天,連翩如碟……
那紅日鮮亮如新,從上到下過渡為五彩:金黃、澄碧、曙紅、青灰、素白。
四道彩線,輕抹日邊。
日心似有兩處黑點,如重瞳未開。
日旁有青煙蜿蜒,穿插變幻著,漸漸演化為古篆,大書於雲壁,惜乎其文盤曲難解,不知其為何意也。
雲海為彩日映照,翻滾起伏如錦衾。正輝煌間,那紅日忽如流星急墜,劃閃而過,正擊在了雲海的中心。
雲海沸然,頓時翻滾出了萬千色彩!似秋林之斑斕,似春山之繁綺,似夏日田野一片燦爛,似冬日風雪豔麗無邊。
望去是雲海。
不是白雲海,而是彩雲之海。
海中光茫閃爍,奇色渾沌,望去唯見一片浩蕩的虹氣飛舞如漫天旗幟紛紛卷落……
望去是雲海。
雲海。
雲。
海。
漸漸地紅日完全沉入了海心,沉入了地心,沉入了天心。
雲海晦暗,似已虛脫。
四處的雲煙如密密麻麻的蛾群在瘋狂地舞蹈,漸漸聚攏成了一塊黑壓壓的井蓋,天旋地轉中將偌大一個乾坤嚴嚴蓋住,密不透風。
令人煩悶之極。
此時古鬆無影,山花無香,山頂上漆黑一片。
雲海已成死海。
如此良久,殘月始出於南峰,清光漣漣,倒也明亮。
雲海已消失。
月下雲海似不可見。
仰望天心,幽藍如往昔。
虛空如太古。
北鬥七星似乎正對著天狼星,比起昨晚來位置略移寸許。
七星的中樞光線較弱,不知又是為什麼。
“稟師尊,山下有俗客來訪。”
葛洪收功微笑:“你怎麼知道是俗客?”
羅浮女史噘嘴道:“天晚了還來,討厭!”
葛洪從石頭上緩緩站起,又向西麵天空出神地望了一會兒,這才攜著弟子之手,就著月光,一路默念著新近作的一首五古,平平仄仄地下山去了。
羅浮山院。
鶴影輕飛,落花滿徑。
門口,羅浮子還坐在古鬆之下行功。身如怪石。
羅浮女史失聲輕笑:“師尊你看師兄呢,山下來人了都不知道。”
葛洪叱道:“話多!”
羅浮子被師妹拉了起來,恍恍惚惚地在後麵走著,似有所悟。
大廳內,郭璞幹寶等人見葛洪翩然歸來,紛紛站起。幹寶不慎,長袖把茶杯從桌上輕拂而下……
羅浮子一飛袖,手揮拂塵把茶杯輕輕托起放回了原處,滴水未灑。
幹寶瞪眼道:“你這是幹什麼?我摔我的……”
郭璞在一旁笑了:“你倒有理。仙翁何處歸來?”
“山頂。”
“何事?”
“觀日落雲海,望北鬥七星。”
眾人不勝讚歎,施禮就坐。
葛洪身後,二弟子肅然侍立。羅浮子持拂塵,女史捧劍。
葛洪見廣州刺史鄧嶽也來了,微微一哂。
鄧嶽甚恐葛洪輕之,急忙上前重新施禮:“仙翁近來可好?”
那邊幹寶可又瞪眼了:“既然是仙翁,沒什麼好不好的。”忽又道:“我出去看看。”
因為是老友了,葛洪拿這人也沒轍,大家一笑。
幹寶在門口望了一望道:“好一幅‘羅浮山月圖!’葛老頭兒,出來出來。”
葛洪不理他。
幹寶大叫:“此地如此優雅,咱們把葛仙翁藏起來,把他的兩個寶貝徒弟趕走,自家住下。”
眾人大笑。
羅浮女史嗔道:“你敢亂來!”
鳳目斜挑,手中劍纓暗動。
葛洪輕咳一聲道:“諸位高友今日到此,不知找山人何事?”
幹寶晃首吟道:“觀日出雲海,望北鬥八星。”
郭璞見他扯個不休,止道:“幹寶兄!幹寶兄!”
葛洪卻似有所感:“為何是八星?”
“八星曜日,八王爭霸。”
大家知道他說的是前些年“八王之亂”的事,靜聽下文。幹寶卻又不說了。
葛洪道:“你們可曾聽說‘五馬遊渡江,一馬化為龍’這話?”
眾人點頭。
葛洪側身問郭璞:“可有征驗?”
郭璞凝神道:“已驗矣!當初東海王司馬越收拾西京殘局時,已安排了瑯琊王司馬睿於江南,退守半璧殘山剩水。除瑯琊王外,當時猶有四王居於江南,故稱‘五馬遊渡江’;‘一馬化為龍’則是指司馬睿南麵獨尊……”
幹寶這時糾正道:“當初司馬睿渡江南來並非司馬越之意,而是王導所為。”
“王導?”
羅浮子二人一直在山上修道,如今初聞王導之名,竟似好生熟悉!
郭璞不與幹寶爭論,話已說到,當下閉目養神。
葛洪讚道:“郭兄卜算之才不亞管輅!”
又問幹寶:“兄何以知是王導?”
幹寶傲然一笑:“我當然知道。那王導乃是瑯琊王氏,其遠祖即周靈王太子晉王喬。王喬好吹笙作鳳鳴,遊伊洛之間得遇浮邱公,遂乘白鶴而去,留下後人獨居世間。王喬之子宗敬作大司徒,人稱‘王家’,遂以‘王’為姓。至秦時,名將王剪、王賁皆是其後。再後,王吉為西漢諫議大夫,讀經不倦,始居家瑯琊。東漢王音為大將軍掾屬。王音第四子為王融,王融生王祥。竹林七賢之安豐侯王戎亦即其族人。王祥臥冰,乃大孝之人。曹魏黃初年間,徐州刺史呂虔贈之以寶刀傳世。其後刀落鐘會之手,不久複歸王氏,今在王敦手中。王導乃當今太公望,群智所歸,龍之首也。南渡之策,即其為也,道行高深,遠過張良。王敦則分明楚霸王之流也,雖有蓋世之力,終殤於不仁。王導王敦,一文一武,‘王與馬,共天下’,比皇帝還皇帝,美哉!”
眾人見幹寶把王導家史曆曆道來,皆歎為良史。
幹寶又笑道:“葛老頭兒我問你,你的《神仙傳》寫得怎麼樣了?書中的最後一位神仙是不是你?”說完哈哈大笑。
眾人也都笑了。
葛洪未語,身後女史對幹寶冷冷嘲曰:“那請問先生的《搜神記》呢?有沒有把自己也搜進去?”
說完,女史掩口而笑。
幹寶語拙,竟不能言。
眾人皆怡然,葛洪也不禁莞爾:“徒兒不得無禮。”
郭璞趁機取笑道:“有趣有趣,今日內史為女史所敗”。
幹寶嘿然一笑:“這有何妨。吾之《搜神記》今已作畢,葛老頭兒,咱們交換來看如何?”
“甚善。好徒兒,取書來。”
羅浮子遂取書於房,遞與其師。
葛洪把書摩挲不已,歎息道:“山人久有神仙之誌,惜乎今猶未成道,反不如嵇生。”
“師尊,嵇生是何人?”羅浮子問。
“嵇生名康,吾道中人也。美姿容,仙姿異質,絕學獨步千古。因放浪形骸、性情剛烈率直而不為王者所容。昔年為師偶遇王烈孫登二道友,知其屍解矣。”
“師尊,屍解之術可得聞乎?”
“不可聞!”葛洪將手中的《神仙傳》遞給了幹寶,濃白長眉垂在了書上。
羅浮子知道師父每當垂眉時,便是有諸多不便說之意,當下已知這“屍解”必是十分地慘烈,雖是仙術,恐近於魔道,遂不再問。
羅浮女史卻向他靠了過來,羅帶微飆,朱唇輕啟,桃花嫣然飛於臉上:“師兄可知嵇生曾獲玉女五人……”
“或是十人。”羅浮子笑了。
幹寶把書打開,一掃目錄:廣成子、若士、沈文泰、彭祖、白石生、黃山君……心裏麵真是舒服極了,“好!好!劉向的《列仙傳》可以休矣。”
“兄台過譽了,大作呢?”
幹寶懶洋洋地把書從懷中掏出。
郭璞在旁大笑:“原來你們早就約好。”
“沒有算到吧?東郭先生。”
眾人聽幹寶稱郭璞為東郭先生,皆暗笑不已。
葛洪將《搜神記》一眼掃過,投入錦囊中。
二人對坐無語,默默記頌。
葛洪道袍垂地,幹寶長衣飄拂。
門外月色明媚。
屋內清香滿鼻。
四座無花。
是房頂上的大桂花樹飄香入瓦,絲絲浸入室中。
眾人神遊八表,清爽之極。
良久,忽聞房上瓦片輕響,倏爾一陣清風掠過。
簷角遠山如畫……
山院前的野桃累累,簇擁在岩頭。從樹間望月,愈覺月中樹影清晰可辨。
夜空清靈無色,四字荒寂無聲。
鄧嶽驚疑不定:“房上什麼東西……”
郭璞也不知,凝視葛洪。
葛洪望著門下弟子微笑道:“此為何物也?”
羅浮子應聲道:“必是後山的野猿前來偷聽我們談話。”
鄧嶽甚是訝然。
羅浮女史輕輕笑道:“前兒個我試彈《深穀幽蘭》時還見過它呢。”
幹寶笑道:“野猴子到處多的是,有何怪哉。我的書中遍是奇聞。”
因問葛洪:“你可願下山與我同遊?”
“去何處?”
“中原。”
葛洪沉吟,緩緩道:“自從五胡亂華後,中原已是夷狄之地……”
“那又何妨!”幹寶振聲道:“我如今已作完《搜神記》,正欲作《晉紀》,不到中原一走,如何知曉國朝遺事?”
郭璞與羅浮子相視點頭。
女史輕撫劍纓,遙想猿兒去矣,不知今晚宿在了何處?古木之上?草穴之中?
葛洪凝視幹寶:“你真想去?”
“當然!”
葛洪似在深深歎息:“中原陸沉,永嘉南渡,再已不是昔日的故國……”
“那又何妨!”幹寶不耐煩了:“到底你去也不去?”
葛洪哈哈大笑,抬手輕輕拈住窗前落過的一朵桂花,聲如龍吟:“山人正有遠遊之意!”
女史極喜,向羅浮子囅然一笑。
到此,郭璞鬆了口氣,心想到底被我算著。此老居山已是二十年,也該下山走走了。
鄧嶽也極喜:“仙翁若欲遠遊,下官願奉遊資。”
葛洪淡然擺手:“謝了。”
鄧嶽惶然。
葛洪領眾人出屋望月,悠然道:“彈指之間,二十年已過去。聽說天竺有高僧數人欲來中華,待山人與之相會!”
遂將手中的桂花望月彈去……
月上本有桂,落花返枝,其美無極。
那桂花極細極小,離指匆匆,在空中輕快地飛旋著,帶出一道淡淡的白影,消逝在了月色之中。
幹寶為晉之內史,專司撰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