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長空泛著灰蒙蒙的白,大雜院顯得很寂靜,還未到往日的熱鬧時辰。皮紅軍起床洗漱一番後,走進小坯子,吳桂蘭正在門口生火引爐子。皮紅軍喊了一聲“媽”,問:“大大昨夜幾點回來的?”吳桂蘭說:“灌到十一點多,把他美得不輕,煩死了。”皮紅軍掉轉話題道:“媽,跟你和大大說件事,昨天我托張二哥買了一輛舊三輪車,今天推過來,這平車以後就給紅文用吧。”
吳桂蘭抬起頭,好像一時沒回過神來,良久問:“噢,多少錢?”皮紅軍說:“大概一百到一百二。”吳桂蘭道:“舊三輪車要這麼貴?”皮紅軍說:“新車子三四百塊呢,舊車子到我手裏收拾收拾就當新車子使了。過會兒我再和賣主還還價,頂好一百塊錢拿下。”
吳桂蘭又“噢”一聲,點點頭道:“過日子不算計不行,那就給你一百塊錢吧,爐子引好拿給你。”
皮紅軍答應了一聲,扭頭看到大院另一側的皮紅文正在往平車上搬拾零配件、工具等。皮紅軍走過來說:“三弟,平車你拉走吧,我已托張二哥買了舊三輪車,說好七點半和賣主在閘上見的,我等會兒騎三輪車回來拖。”皮紅文說:“何必費那事。”說這話時,黃德萍走了過來說:“三弟,那就煩你跟你哥把車上東西拾下來吧,我和你哥去閘上遲點早點無所謂的。”皮紅文猶豫間,黃德萍對皮紅軍道:“今早我老發困,再去躺一會兒。”皮紅軍“唔”了聲說:“你去睡吧。”黃德萍轉身回屋了。
皮財福打著哈欠出來,看到發呆的皮紅文說:“小三子,舊平車好不好使?要不新平車給你,反正現在我隻是轉轉貨。”皮紅軍說:“應該沒問題,前些天我才換的軸和蛋珠,就打算給三弟用的。”皮財福點點頭道:“也好,先用著吧,哪天車不好用了,再換新車。”皮紅軍說:“大大,你夜裏回來遲,剛才我跟媽商量過了,昨天我托張二哥買了一輛舊三輪車,過會兒去拿。”皮財福說:“好,那好,舊平車就歸紅文使吧。”皮紅文見話已至此,點頭道:“行,平車我拉走了。”說罷,和皮紅軍一起從平車上往下卸東西。卸完,皮紅文和父母、大哥打著招呼,拖平車往院門走去。
皮紅文從今日起擁有了一輛獨立使用的舊平車,開始了他的創業路。皮家人、大雜院住戶、老街的老住戶們,誰也不會想到這個鄉下小子竟然能從廢舊物裏淘出黃金,十多年後,成了清江浦的百萬富翁,折服了許多不拿農村人當回事的城裏人。
皮紅文拖著平車走後,大雜院的居民們陸續起來了,掃院子的、倒爐灰的、倒馬桶痰盂的、遛鳥的、晨練的、買早點的、做早餐的、準備上班的,相互點頭致意,顯得一派繁忙,人間煙火味十足。
皮紅軍進屋隨即出屋,手裏拿著廢紙去大雜院外的公共廁所。他跨出大門走上石板道時,與上完廁所回來的皮紅兵錯身而過。皮紅兵低著頭走得急,似乎沒看到大哥。皮紅軍不由奇怪,不知道紅兵大清早匆匆忙忙幹什麼呢。由於內急,也就沒顧上說話,直奔廁所。
當他走近廁所時,想不到王紅雨拎著痰盂從女廁所內怒衝衝地出來,狠狠瞪了皮紅軍一眼,開口就罵:“畜生!”皮紅軍一愣,驚訝地問:“王大姐,你罵哪個的?”王紅雨說:“就罵你的,誰是你大姐。”皮紅軍聲音高了起來:“這就稀了奇,大清早的我招你惹你了?”王紅雨“哼”了聲道:“你心裏有數,低賤的鄉下人!沒教養的鄉下人!”罵完,頭一擰,往大雜院疾步走去。皮紅軍被噎得直翻白眼,低聲罵道:“變態的老姑娘,發什麼瘋!”他急於解決內急,奔進廁所,知道事情肯定沒個完。
王紅雨滿臉怒容衝進大院,來到家門口,差點和王紅梅撞上。王紅雨大劑藥了。”王紅雨尖聲道:“你才搭錯神經、你才吃錯藥了,我從不罵好人。”皮紅軍手指著王紅雨,舌頭打著卷,半晌才吐出話:“你……好好,你是好人。”
王紅梅說:“皮紅軍,你沒進廁所就遇上大姐了?”皮紅軍恨聲道:“我騙你一頭撞死。我好心問一聲王大姐大清早罵什麼人的,她卻指名道姓說就罵我的,我知道她罵的都是文明詞,可比我們村潑婦罵得還傷人,要不是我跟你哥不錯,真想扁她。我知道你們瞧不起鄉下人,她不是攆我們走嗎?放心好了,今天我就去找房子,不信離了你王家屋,我們全去睡馬路。”王紅雨直喘粗氣,突然尖聲嚎哭著衝向自己臥室。
就在他們爭吵間,皮氏一家除皮紅兵沒出來,皮紅文已外出,其他人全出來問皮紅軍怎麼回事。嘈雜聲同時引來大院一些住戶,紛紛詢問發生了什麼事。王家姑、吳凡年從大院外進來,聽了聽,王家姑揮手對鄰居們說:“大家散去吧,有什麼好看的。”
眾人見王家姑滿臉怒容,語氣不善,議論紛紛地散去,隻剩下呆呆發愣的皮氏一家人。王家姑麵無表情地將皮家老少掃視了一眼,一指皮紅軍道:“你跟我來一下。”說罷徑直往自家走去。皮紅軍看看驚訝中的父母,看看臉色發白的妻子黃德萍,一言不發,跟著王家姑向她家主屋走。
王家姑進屋,冷臉看著跟進來的皮紅軍,皮紅軍也冷臉看王家姑。王家姑語氣比在屋外緩和了許多,說:“小皮,剛才我聽了個大概,我相信你不會幹那齷齪事。我侄女情況你多少知道些,跟以前比情緒變化很大,經不得刺激,但也不會無風亂起浪的。你該明白,王家、吳家和你們皮家關係一直不錯,再說事情也不大,大家沒必要撕破臉麵。我隻要你老老實實告訴我,在你去廁所前,是誰從裏麵出來的就行了。”皮紅軍囁嚅著,不知怎麼回答。
王家姑說:“我不想興師問罪哪個,我隻是問清楚,之前進去的那個人幹了些什麼。”皮紅軍仍囁嚅著。
王家姑見皮紅軍欲言不語的,以為他心裏有鬼,沉下臉道:“你不說話,難道真是你?好,你要不肯說,我隻好讓衛華插手調查,隻怕那樣子就當案子辦了。你該知道的,劉彩娥的事情已經牽出大案子。衛華雖和你不錯,可那小子認起真來,六親不認。”皮紅軍撓撓頭說:“王主任,你稍等下,我去去就來。”
不一會兒,皮紅軍領皮紅兵進了吳家。王家姑的臉板著,極為難看,但仍然保持平靜。
皮紅軍對王家姑笑了笑,用巴結的口氣喊道:“吳大媽,王主任!”王家姑點點頭。皮紅軍掉臉對皮紅兵說:“你把經過說給吳大媽,一點兒不許保留。”皮紅兵哆嗦著嘴唇。
王家姑冷冷地看著皮紅兵說:“皮二,把經過說一遍,不準隱瞞半點。”皮紅兵膽怯地看著王家姑,腔調像哭,“王主任,冤枉,天大的冤枉。我沒有看王大姐上廁所,我也不知道王大姐在廁所裏。”王家姑死死地盯著皮紅兵眼睛,一聲不吭。皮紅軍說:“你別緊張,有什麼說什麼。”皮紅兵說:“王主任,吳大媽,是這樣的,昨晚我在小薑那裏喝多了酒,回家倒頭就睡,今早醒來,尿脹得難受(臉紅了),跑進廁所對牆就尿。我哪知道那破磚牆的泥縫被衝通了,我聽到女廁所內傳來怒罵聲,才醒悟過來,嚇得我還沒尿完就逃回來了。事情就這樣,我絕對沒有看王大姐上廁所,我也不知道她在廁所裏,如有半點假話,天打五雷轟,隨你們怎麼處理,叫我給王大姐磕頭都行。”
王家姑聽完皮紅兵的敘述,好久沒吭聲,她拿著居委會主任的派頭來回踱步,上下打量皮紅兵,又打量皮紅軍,突然“咯咯咯”地笑了,皮紅軍也忍不住樂了,皮紅兵難為情地低著頭。王家姑這才止住笑,揮揮手道:“好了好了,別吳大媽王主任的,這事我來處理。”隨即指著皮紅軍說:“你消消氣,別提搬不搬家的,把小事情搞得複雜化。”
皮紅軍點頭說:“麻煩吳大媽了,我也這麼想的,真要搬走,跟紅東、衛華兩位大哥就搞僵了。”王家姑長長地歎口氣說:“我那兩個侄女啊,沒一個省油的燈,大的死活不談對象,二的高不成低不就。好了,你們去忙,以後需要大媽的地方,說一聲就是了。”
這邊問題似乎解決完了,王家卻仍在狂風暴雨中。
王紅雨衝進臥室,撲床上痛哭一番後,陷入對往事的回憶中。關於她的故事,要追溯到十多年前,雖然並沒有多複雜,卻影響了王紅雨一生。
1973年夏季,十歲的小姑娘王紅雨和哥哥王紅東隨百名知識青年,坐著大客車來到汰黃堆公社黃河大隊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他們進村那天,黃河大隊汰黃堆路段,沿途兩側插著紅、黃、綠等各色旗幟,從村口一直延伸至大隊部,迎風招展。大隊部廣場鑼鼓喧天,聚集著數百名社員、孩子、大小隊幹部,迎接著正向大隊部緩緩駛來的幾輛披紅掛彩的客車。那時的黃河大隊很清苦,汰黃堆上灘即黃河灘,下灘即原鹽堿灘、野塘、葦蕩,散散落落居住著約兩百戶農民,幾乎清一色茅草屋,少數人家半瓦屋頂,有的築有院落。農房周邊,向更遠地方延伸的是大片農田、灘塗。村後是滔滔黃河,村前是靜靜運河,西北拐則是悠悠鹽河,西南角是波瀾不驚的張福河,全都通往浩浩淮河。知青們和鄉親們相見場麵很熱鬧,大隊幹部給一些條件稍好些的人家分配知青居住。王紅東和兩個男知青住到皮財福家。王紅雨和一個女知青則被一個中年女社員領走。王紅雨起先還被熱鬧的氣氛感染著,當她看到哥哥離開她,落淚了,說:“大哥,你要常去看我。”王紅東笑著說:“兩個生產隊離得不遠,天天能見著,哭什麼鼻子。”
那個年代的王紅雨,單純得像流淌在田間的小溪,清純、純淨。起初下田勞動的日子,她跟著農民大爺、嬸嬸學割麥子、插秧、播種、栽山芋苗,跟社員們一起搶收稻穀、打場,大半年後成了鐵姑娘隊員,和男突擊隊員們奮戰在黃河大隊的田野上。後來,村裏傳聞她和青年突擊隊長黃大貴演繹了一言難盡的情事,而已有對象的黃大貴,並不承認與王紅雨有故事。可不管他兩人之間是否有故事,半年以後王紅雨有了身孕是事實,隻是事發前沒幾人知道。
一天傍晚,王紅雨到皮家找王紅東,見麵就哭。吳桂蘭瞧出端倪,撫慰王紅雨。王紅東尚蒙在鼓裏,以為妹妹想家了。豈料一天淩晨,王紅雨孤身一人離開了黃河大隊,且一去不返,直到上級來村裏調查,才像天空扔下炸彈,炸翻了黃河大隊。女知青未婚懷孕,那是非同小可的事,社員們紛紛
議論,公安局肯定要來抓強奸犯。然而誰也想不到王紅雨將這事扛下了,這樣,就沒人知道誰是強奸犯,也不知道她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據說王紅雨進城被姑媽王家姑帶到淮安縣城一家醫院托關係墮了胎。從此王紅雨變了一個人似的,要麼不說話,要麼就偏激得不近情理,這麼多年來,她一直沒有談戀愛。她的工作是在知青大返城後,才被安排的。
王家姑走進王紅雨臥室時,王紅雨平靜了許多。王家姑撫摸一下王紅雨的頭發,把她了解的事情敘述了一遍。一直沒插言的王紅雨低著頭說:“姑媽,這事不提了吧。這兩天我心情不好,我知道剛才沒控製住自己,不該出口傷人的,我以後會注意些。”王家姑搖搖頭說:“老皮一家不容易。好了好了,吃過飯上班吧,我要去居委會了。”王紅雨點點頭,沒再吭聲。
王家這邊的風波算平息了,皮家的微瀾依然在蕩漾著。
皮氏一家三個閨女前後腳出了大雜院,皮紅軍去閘口取三輪車,黃德萍回臥室。皮氏夫婦屋內隻剩下皮紅兵和父母坐著沒動。皮紅兵苦著臉說:“大大,媽,我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這樣也好,至少讓我看清王家姐妹瞧不起皮家人。”皮財福搖頭道:“話不能這麼說,雖然是個誤會,但這事擱哪個姑娘身上,都要生氣的。”吳桂蘭也不似往日大嗓門了,輕聲說:“我們不能光用鏡子照別人,要多看看自己身上的毛病,做出讓人家尊重的事,人家才能尊重你。”
皮紅兵說:“算我背運,大清早喝冷水塞了牙。薑美芹跟我說的事,本來我還猶豫,現在我決定照她的話去做了。”吳桂蘭與皮財福相互對視了一眼,不知這小子什麼意思。
皮紅兵說:“昨晚她跟我說,讓我盡早去學廚藝。她說她沒有過硬的關係,想找一家好工廠上班也很難,不如讓我學廚師,一塊兒開個飯店。”皮財福說:“他堂哥不是在工商所嗎?替她找個工作能有多難?”皮紅兵說:“他堂哥也是農村人,隻是聘用人員,管管小商小販小門市可以,哪能指揮得動人家正規工廠。”皮財福露出笑容,點頭道:“想不到這丫頭挺有頭腦的。”吳桂蘭不放心,問:“她表姐能沒意見?”皮紅兵說:“她表姐能有什麼意見,我也不在她家飯店學廚。再說了,薑美芹也不可能跟她表姐開一輩子飯店。”吳桂蘭點點頭:“這話倒是真的。”皮紅兵麵露憂色道:“隻是我去學廚,大大這邊就幫不上忙了。大大現在和黑三爺、豆四爺的生意越做越火,人手又緊,我離開覺得有點不地道。”皮財福說:“紅兵,你要能奔個手藝,我們那邊不用你煩神,有三丫頭幫著照應,沒什麼大問題,實在忙了,臨時找幾個幫工。隻是,小薑那邊有沒有頭緒?”皮紅兵說:“薑美芹說沒問題,她堂哥答應替我找師傅的,可能讓我到向陽花飯店學,學徒期間包吃包住,不發工資,第二年如果留飯店幹,開初級工工資。”皮財福和吳桂蘭相互看看。吳桂蘭說:“真這樣就隨你了。”皮財福說:“學徒期間需要用錢跟你媽要。”吳桂蘭說:“跟二丫頭一樣吧,每個月八塊錢。”皮財福沉吟一下道:“紅兵特殊些,給十塊吧。”皮紅兵難為情地笑笑說:“那我就去找小薑了。”
皮紅兵離開大雜院學廚藝,在大院沒有引發多大議論,人們對於他的存在與否,並沒有放心上,包括不久學徒期滿的皮紅青,進汰黃堆彩印廠正式上班。值得一提的倒是皮紅文。
他是皮家今早第一個離開大雜院的,對於家裏和王紅雨發生的這檔子破事不知情。他拖著獨立擁有的平車,來到清揚路東側一條細砂石路頭與大徐、小徐會合,滿臉溢著笑容。小徐奇怪,盯著皮紅文問:“皮三吃了什麼歡喜團,大清早就傻笑。”大徐扶著平車把說:“皮小三,該不是做夢娶媳婦了吧。”皮紅文美滋滋地說:“當然娶媳婦了,從今天開始平車歸我了。”小徐撓撓頭,“平車歸你了?就是說以後我們用車,不需要替你大哥大嫂送工具了?”皮紅文說:“當然了,大哥為了把平車給我,特地買了一輛舊三輪車,我大大害怕舊車不好用,還準備把新平車給我呢。”小徐一豎大拇指道:“你大哥是好人,你老子也是好人。”大徐點點頭說:“皮小三更是好人。”小徐笑著說:“對對,皮三更是好人,講哥們義氣。”皮紅文忸怩起來:“什麼好人壞人的,別把我誇暈了,說點兒正經的。”
大徐問:“你有什麼打算?”皮紅文作思考狀,片刻說:“有個想法,在我腦子裏盤旋好多天了,你們和我一起謀劃謀劃,劃算,我們就一起幹,不劃算,就算了。”
大徐掏出香煙,點上一支。小徐伸手討一支。大徐給他一支,白他一眼道:“小孩子家家就學吃煙。”皮紅文說:“大徐,給我一支。”大徐疑惑地說:“你也學吃煙?這玩意,嘿嘿,想抽就抽一支吧。”
皮紅文不好意思地笑笑,拿過大徐的煙嗅了嗅,又遞給大徐,說:“我對這東西沒興趣,隻想找一下吃煙人的感覺。大徐,我是這麼想的,現在我們有了固定平車,就得充分利用好它。怎麼利用呢?我是這麼打算的,清江浦大大小小的廢品收購站不算少,我們分頭聯係,看哪些人家需要拖貨的,幫他們拖。”
小徐摸摸皮三的頭,說:“不熱。皮三,我沒聽明白,你是吃飽飯撐暈了頭吧,替那些人家拖廢品,你真以為能賺錢?我們替水渡口拖貨,那是我們撿的貨賣給他家,他家也剛好缺人手,算得上是互相幫忙,互相得利。現在主動替不相幹的收購站拖貨,萬一跟這邊收購站搞僵了怎麼辦?”大徐看看小徐,看看沉思著的皮紅文,沒說話。
皮紅文一聲喟歎,說:“大徐,小徐,我跟你們認識時間不算短了,我們白天奔波在城鄉之間收購廢品,時常天沒亮就出發,夜裏十一二點鐘還在扒垃圾堆,有時想喝一口熱水都喝不到。吃過多少苦,我不想說了。我們來自農村,說白了,我們是地地道道的鄉下人。你倆有什麼想法,我不知道,我的想法是,除了苦腳力錢,還要學會苦活套錢。我幫收購站拖貨,就是想多接觸那些老板,看他們如何經營的,算討經驗吧。等經驗足了,我們就合夥開一家廢品收購站。我們是底層人,要想過上幸福生活,像城裏人那樣瀟灑,就得為一點兒小利拚搏。隻有這樣幹,我們才能在清江浦立住腳、紮穩根。”
皮紅文一席話,聽得大徐眼眶發熱,勾起了心頭的酸痛。他是老破爛王了,“文革”中他就跑進清江浦撿破爛,在小城奔波了十多年,清江浦的背街後巷、建築工地、居民小區、低矮宿舍等各個生活垃圾、建築垃圾之間到處留下他穿梭、勞碌、奔波的身影,或撿廢舊物品,或到居民區收購廢品,夏日被各種骨頭、化工廢品臭氣怪味熏得吃不下一口飯。有時為撿一個飲料瓶,跟著手捧飲料的人走出老遠,直到人家扔了,才急忙撿過來。遇著心
善的市民,一般很大度,廢舊品拿出後,價格隨他要,不計較他秤高秤低。遇著一些欺生的市民,非但沒有好臉色,且斤斤計較,特別是近幾年來,稍不慎就被人破口喝問這樣那樣,根本不拿他當人。撿垃圾時,動不動就遭到白眼,人們像防賊似的盯著他,有的人幹脆攆他走,不許他逗留在宿舍區附近。然而多年艱辛,他也僅能糊口,從沒產生過做老板、開收購站的念想。想不到皮紅文進城才幾個月,就有這股雄心,看來這小子不是籠中鳥、池中物,是個有大誌向的人。他敬重地拍一下皮紅文肩頭,說:“紅文,照你說的來,我們合夥幹。”
皮紅文麵向東湖即大口子,指著靜靜的湖水道:“湖水作證,今後我們三人有苦同受,有福同享,如敢違背,天打雷劈。”大徐說:“對,有苦同受,有福同享,三人抱成團幹。”小徐樂了,嬉笑道:“他媽的,怎麼搞得像《上海灘》似的。皮小三,你以為自己是許文強啊!可惜差個馮程程。”
皮紅文嚴肅地說:“你以為我們不是闖上海灘?你以為清江浦就那麼好待?”大徐瞪了小徐一眼道:“他媽的,你就沒個正經。”小徐吸溜著嘴說:“咦咦,凶什麼嘛,我不過開個玩笑。咱們有苦同受,有福同享,遇著拉貨時,平車給我拉就是了。”皮紅文說:“貨源我們分頭聯係,搞上了,三人碰頭。小徐,你別不當回事,等發展好了,我們不但買新平車,還要買一頭毛驢。”小徐用懷疑的口氣說:“能有這麼好?”皮紅文眼睛放著光說:“豈止這麼好,以後我們還要開收購公司,往大處闖呢。”大徐點點頭。小徐嘿嘿地笑著說:“我別的不怕,就怕你小皮三把清江浦的牛全吹死了,天天讓我用毛驢車拉牛皮,那樣不把我臭死才怪。”皮紅文笑了,說:“你就等著這一天吧。”小徐擊掌道:“好,我等著。”大徐也溢著笑說:“我也等著看。”三人一起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