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財福、黑三、豆四、皮紅兵第二天從無錫販桃子趕回清江浦時,夕陽已接近地麵了。皮紅心及臨時請的幾個幫忙人走近停在交通路上的大貨車,一起往地上一筐一筐卸水蜜桃。
皮財福邊搬筐邊說:“這批桃子比上次的好。”黑三在車上往下傳送盛桃子的筐說:“一回生二回熟嘛,無錫人做生意還是規矩的。”豆四站在黑三與皮財福之間,幾人邊說話邊幹活兒。路燈陸續閃亮時,淮海東路與交通路交叉處八個滿嘴溢著酒氣的毛頭小夥子,吆吆喝喝走近貨車。一板寸頭小子踢了一腳汽車輪子罵道:“媽的,車子怎麼停的?有喘氣的嗎?桃子怎麼賣的?”皮財福搭腔:“小兄弟稍等會兒,馬上就收拾好。”一光頭踢一腳筐說:“等死大爺啊!”皮紅兵來火了,“會說人話嗎?”三個留小胡子的小子一起踢一隻桃子筐,桃子散落一地,嘴裏吼道:“你他媽的找打,老子來買桃子是給你麵子。”
黑三說話了:“看來小兄弟是找事的,有什麼話好好說,我老街黑三不是糊塗人。”一歲數稍大、滿麵泛著酒紅的小子沉吟道:“老街黑三?”豆四也搭言:“我是牛巷街豆四,大家都在刀口上舔口飯吃,你們想吃桃子,隨便拿幾個吧。”臉上酒紅的小子點點頭說:“你倆是老江湖了,哥兒們知道,那倆家夥,一看就是鄉下來的。”
皮財福一愣,用眼睛阻止滿麵生怒的皮紅兵,說:“小兄弟,我們是鄉下來的。”一個滿臉邪氣的小子指著皮紅心,“這個妹子挺靚的嘛。”
皮紅心沒搭腔,扭身往淮海東路跑去,小流氓們盯著跑走的紅心,哈哈大笑。光頭大聲吼道:“什麼他媽的老江湖,老子打的就是老江湖。”幾個小子一擁而上,開始砸桃子。事情來得突然,豆四抄起木棍罵道:“他媽的,哪條道上的,敢在太歲爺頭上動土!”黑三抽出腰上舊式帶銅頭的寬皮帶,跳下汽車阻止砸桃子的小子們。小胡子衝上去喊著:“老子是‘雲中仙’的人,大閘口混子有什麼了不起,爺們兒教訓的就是你。”滿臉酒紅的小子說了聲“打”,七八個小子各自掏出身上的鋼絲鎖,與豆四、黑三、皮財福、皮紅兵等人打成了一團。路上行人、市場攤販一下子圍過來許多人觀看,但沒人敢上去拉架,包括幾個幫忙的人隻竭力護住桃子。
就在這時皮紅青來到現場,見這場麵嚇得哇哇大叫。一小子上去揪住她的頭發,摟到了懷裏。皮紅青尖聲喊:“救命啊——”
皮紅兵見狀,擺脫一個小胡子,縱身過去,一拳將摟著皮紅青的小子搗得鼻孔開花。兩個小胡子圍上來一起暴打皮紅兵。皮財福又要護桃子,又要抵擋襲擊。豆四、黑三和幾個小子混戰著,互有損傷,桃子也被踢得遍地滾動。突然臉泛酒紅的小子高吼一聲:“扯風——”混戰的小子們聞聲各自跳出打鬥圈往淮陰師專方向飛跑。這時圍觀人群中才有人喊:“公安局的來了!”眾人循聲看去,吳衛華和一個民警騎著“二八”自行車,往事發地點衝來,跟在後麵拚命跑的是皮紅心,落在她身後的是薑美芹。
臉上流著血的皮紅兵愣神間,見小痞子們四下逃竄,撒腿就跟在後麵追趕,揪住了落在後麵的一個黑瘦小子。黑三、豆四等人隨即趕上來,合力將那小子摁倒在地上。那小子拚命掙紮,但無濟於事。兩個小胡子看到被逮住的小子,返身想搭救,見昏暗路燈下奔來了警察,撒腿逃去。
吳衛華將那小子銬到路邊電線杆的斜拉鋼絲上,和另一個民警及黑三、豆四、皮紅兵等人往師專方向追趕。皮財福留下看守小流氓。皮紅青則哭著騎車走了,她是回家報信的。
吳衛華等人追到師專大門外,遇上皮紅文、大徐、小徐三人背著空簍子一搖三擺地從師專路小學門口燈光下走來。皮紅兵急揮手喊:“紅文,看沒看到一群小痞子往哪邊跑了?”皮紅文聽到喊聲,看到急跑而來的紅兵臉上沾滿血汙,還有匆匆趕來的吳衛華等一幹人,大吃一驚問:“二哥,發生啥事了?”皮紅兵邊跑邊說:“剛剛小流氓砸了攤子,往這邊逃跑了。”大徐說:“往桑園路跑了。”小徐一揮手,“快追。”
一群人騎車的、腿跑的,一起往桑園路奔去。皮紅青趕到家報信,嚇壞了在家的幾人,黃德萍、皮紅青留下看門,吳桂蘭、皮紅軍、皮紅竹馬不停蹄奔到交通路北段的事發地點,看著一地散落的桃子,吳桂蘭沙啞著嗓子哭了。皮紅軍、皮紅竹望著桃子搖頭歎氣時,看到了十多步外皮財福伸著脖子往北看,一個被銬住的小子扭頭掙紮,嘴裏不幹不淨地罵著。娘兒仨跑向皮財福。吳桂蘭問:“你傷沒傷著?”皮財福搖頭道:“不礙事。”皮紅軍指著罵罵咧咧的小子問父親:“就是這家夥砸的?”隨即上去狠踢一腳那小子的屁股,小子尖叫一聲,老實了。
皮紅竹問父親:“二哥呢?”皮財福說:“都去攆那群兔崽子了。”吳桂蘭問:“紅心呢?”皮財福說:“得虧三丫頭活套,喊來吳衛華。”說話間,吳衛華等人押著臉上受傷的小子從燈光下走來,同時帶走銬住的小子。
豆四、皮財福、紅軍、紅文、紅竹、紅心等人收拾、整理了一番被毀的柳筐、桃子。皮財福讓紅心去飯店安排晚餐,順便叫紅兵包紮好後直接到飯店。
皮紅心到了飯店,看到薑美芹正端菜上桌,感激著說:“薑美芹,剛才難為你陪我去找吳衛華。”美芹說:“幹嗎客氣。”皮紅心道:“我說的真心話,從沒見過那陣勢,當時嚇得小腿肚子都軟了。”薑美芹笑笑說:“沒看出來啊,當時你跑得比兔子都快。”皮紅心不好意思了。幾個食客盯著這兩個說話的姑娘看,老板娘欲言又止,聽到廚房裏喊端菜,忙往裏間房去了。
薑美芹問:“人都抓到了嗎?不好意思,剛才店裏忙,我沒跟你們去追。”皮紅心說:“抓到兩個,受傷的那個送醫院包紮去了。依著我,再揍他一頓才解氣,我們這邊幾個人都受了傷。”薑美芹說:“我看到你二哥臉上淌血嚇了一跳。”
老板娘端著一大碗菜出來說:“皮紅心,損失大不大?”薑美芹轉過身接菜。皮紅心說:“砸壞了八九筐桃子,人也被打了。”老板娘道:“這些挨千刀的,小流氓也找過我們麻煩,後來白吃幾頓,找美芹的大哥請人說話才安穩了。”皮紅心說:“老板娘,我是來謝薑美芹的。”又對薑美芹說:“你忙吧,我去醫院看看二哥,過兩天請你吃飯。”老板娘笑了,說:“你倒會來事的,你叫黑三、豆四多照顧我們一點兒生意就行了。”皮紅心點頭道:“那沒得說。”一陣風似的跑出門又折回身說:“哎呀,老板娘,忘了說正事,我大大說等會兒他們過來喝酒,請你準備一桌子菜。”老板娘尚未及搭話,皮紅心已旋風般跑出去了。老板娘搖搖頭笑著說:“這丫頭風風火火的。”
再說交通路上幾人收拾爛攤子。皮紅文問:“豆四爺(叔),你碼頭跑得多,估摸是新仇還是舊怨?”豆四說:“我心裏有點數,這事不能瞎猜,等公安局破案再說。”皮紅文說:“兜什麼彎子,我看十有八九是市場裏人出的鬼。”皮財福說:“跟四爺怎麼說話的,愣頭衝腦的。”
皮紅軍說:“老三說的不無道理,以後得防範點。這次損失不算少,還不知叫哪個賠呢。”豆四說:“這倒不用擔心,案子破了,有人認這筆損失。”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吳桂蘭、皮紅心母女倆嘀嘀咕咕走了過來。皮財福停下手中活兒,站直身問:“紅兵包紮好了?”吳桂蘭道:“好了,和那個不吃人飯的一起去派出所錄什麼供了。”皮財福“哦”了一聲。吳桂蘭說:“不知多久能回來。”豆四道:“應該很快,黑三先去的,隻做一個筆錄,紅兵到那兒也就補充補充有沒有漏掉的。”吳桂蘭長歎一口氣說:“這事鬧的,快九點鐘了,大家晚飯都還沒有吃。”皮財福說:“快收拾好了,我在這兒守攤子,等等黑三、紅兵,你和駕駛員他們上飯店吧。”
吳桂蘭搖頭道:“我在這兒看攤子,家裏飯做好了,我過會兒回去吃。”皮紅竹說:“我陪媽一塊守。”皮財福說:“還是我看攤子吧,防止再有人來鬧事。”皮紅軍道:“大大多擔心了,事還沒了結,不會再有人來鬧的。”吳桂蘭說:“耽誤到現在,你還不去陪駕駛員、幫忙的人喝幾杯
酒?”豆四附和道:“酒要喝的,我們邊喝酒邊等黑三他們,說不定腳前腳後就到了。”說罷轉身拍拍駕駛室的門,又對身旁幾人道:“師傅,餓著你們了,走,喝酒去。”
司機答應著跳下了車,一群人散散落落走向淮海東路小飯店。店裏已無客人,薑美芹候在門檻向外望,見客人來了,對大夥笑笑,跟著進去。桌上冷菜已擺好。老板、老板娘聞聲從廚房裏出來,大家相互客氣著、詢問著、回答著一些話題。薑美芹提兩瓶雙溝普曲放桌上,七八人圍坐八仙桌,喝起酒來。老板說了幾句話,就進廚房炒菜、燒菜,小飯店升騰著油煙味。
大約二十分鐘過去,黑三和頭上包紮著白布的皮紅兵進了小飯店。豆四忙招呼薑美芹:“小薑,快給你黑三爺、紅兵哥上酒盅、筷子。”皮紅兵說:“我就不要酒杯了,醫生說喝酒傷口愈合慢。”
皮紅心莫名其妙地盯著豆四看看,又朝黑三、皮紅兵看看。皮紅兵顯得很疲憊,黑三也沒精神。皮財福問紅兵傷得怎麼樣。皮紅兵搖搖頭說沒什麼。皮紅心這時忽然笑了,笑得很響,笑得眾人莫名其妙。
皮財福責怪道:“三丫頭,你瘋笑什麼?”皮紅心止住笑聲說:“豆四爺,我二哥什麼時候成了薑美芹的紅兵哥了?”薑美芹剛巧將酒杯筷子放到皮紅兵麵前,手一哆嗦,臉紅著說:“皮紅心,你瞎說什麼!”豆四眨巴著眼睛說:“三丫頭,人小鬼頭大。”
皮紅軍看了一眼沒精神的紅兵,替黑三斟上酒說:“黑三爺,我先敬你兩杯。”和黑三幹了兩杯後問:“三爺,派出所怎麼說的?”黑三說:“也沒說什麼,隻是讓我們將事情發生的經過說一遍,做過筆錄,摁上手印就回來了。”皮紅兵插一句,“我們出門時,聽說已知道一個小流氓的下落,派出所去抓人了。”
事後他們得知,這群砸攤子的小流氓跟“雲中仙”沒有關係,隻是扛著“雲中仙”的旗號而已。不過老街強奸案成為抓捕“雲中仙”的導火索,累案積聚,一張捕網悄然張開。但是,砸攤事件,在清江浦影響同樣惡劣,有人乘機散布流言:過去吃菜咽糠喊萬歲,現在嘴裏吃肉卻罵娘,說明社會風氣變壞了,地痞黑幫橫行了。派出所對此不敢掉以輕心,經過內偵外查,
將涉案人員悉數捉拿歸案,才平息了流言,老街118號大雜院也漸漸趨於平靜。
那天吳衛華休息,皮財福、吳桂蘭站在院子裏說著感激的話。皮紅竹到後院,將自行車支好,剛把夾在車後架上的《大眾電影》拿到手,被皮紅青一把奪去,喊道:“呀,《大眾電影》,剛才跑出去就是買這東西啊,我先看。”皮紅竹猛然變了臉色,搶奪說:“不許看。”皮紅青撒腿往父母親住的房子跑,皮紅竹跟在後麵追,語氣嚴厲,“皮紅青,雜誌不給我,跟你翻臉。”皮紅青一愣,“大姐,你怎麼了?”嘴裏說著,腳沒停,一頭撞上吳桂蘭,雜誌脫手落到地上。皮紅竹不答言,慌忙搶雜誌。吳桂蘭對皮紅青訓道:“瘋什麼!”就這當兒,她看到雜誌中飄出一張照片,伸手撿了起來,是皮紅竹與祝順在周恩來故居的合影。吳桂蘭臉色變了,問:“這是哪個?給我說清楚!”
皮紅竹指著皮紅青,低聲道:“都怪你,壞死了!”皮紅青看一眼照片,不屑地說:“我當什麼呢,不就祝順嗎,照張相片大驚小怪的。”吳桂蘭疑惑地問:“哪個祝順?”皮紅青說:“大姐的同學,我們工作就是他找的。媽,你真能裝,難不成不知道?”吳桂蘭道:“我哪知道什麼祝順,光聽你們說同學幫忙,這麼說……”皮紅竹“哼”了聲,奪過照片跑進屋,隨手關上門。皮紅青搖搖頭說:“還瞞呢,我早就知道有情況。”吳桂蘭瞪了皮紅青一眼道:“你也不是好東西。”皮紅青“哼”了聲說:“關我什麼事!逛街去了。”吳桂蘭大聲道:“不年不節的,逛什麼街!”皮紅青說:“老媽,你管得太多了吧,我明天就上班了,就不自由了,難不成逛逛街也犯你王法?”說罷推起新買的自行車揚長而去,氣得吳桂蘭直翻白眼,奔皮紅竹臥室找她算賬去了。
好在賬算得不太差,吳桂蘭讓紅竹什麼時間把這個城市戶口的同學帶家來給她掌掌眼。紅竹說:“他剛才送雜誌來,約我逛公園、看電影的,我沒答應,可能還在和平路上等我回話,要不今天就叫他來?”吳桂蘭瞪她一眼。娘兒倆從屋裏出來,皮紅竹推起自行車騎走了。
吳桂蘭走進自己住的屋子,皮財福正要上水果市場。吳桂蘭說:“你中午回家吃飯。”皮財福奇怪,說:“平時沒特殊事,我不是都回家的嘛,隻是今天中午黑三、豆四約我喝酒了。”吳桂蘭說:“外麵的酒也不許喝,紅竹對象來,你掌掌眼,滿意就隨她談。”皮財福似乎沒回過神來:“紅竹對象?怎麼不早點說,好好,中午我趕回來。”
天近晌午,祝順、皮紅竹各騎一輛自行車,緩緩地騎進老街石板路。祝順車龍頭上掛著幾盒禮品。皮紅竹有點莫名緊張,說:“祝順,要不是我媽要見見你,打我兩棍子也不敢帶你來的。”祝順嘻嘻笑著說:“毛腳女婿總要見丈母娘的嘛。”皮紅竹白他一眼道:“少臭美。”祝順嘿嘿笑著說:“咱清江浦不是有句老話嘛,‘丈母娘看閨娘女婿越看越喜歡’,就憑咱小夥子一表人才,不比唐國強、周潤發差,丈母娘疼還疼不過來呢,哪有不同意的道理。”皮紅竹哈哈笑起來說:“說你咳還喘上了。”
兩人到了老街118號,下車,推著自行車走進後院。吳桂蘭正在榆樹下盯著兩人看。祝順有點緊張,忘了喊阿姨,架好自行車,慌忙取下車龍頭上的禮品盒。皮紅竹先喊了一聲“媽”,才向祝順介紹母親,“我媽。”祝順喊:“伯母好!”吳桂蘭點點頭,沒吱聲。祝順有點尷尬。皮紅竹在前,將祝順領進屋,拿著禮品的祝順左看看右瞧瞧,不知朝哪兒放,地方太小了。皮紅竹見狀,接過盒子放到了父母親床邊。臉上一直沒多少表情的吳桂蘭這才搭了話,“好什麼好,天生勞碌命。”瞥了瞥盒子又連上一句,“來就來,好好買什麼東西。”
祝順發窘,心裏想:紅竹媽媽挺厲害的,是不是沒答應我和紅竹談之前就不能買東西?皮紅竹岔開話題,對祝順說:“二妹今天算正式上班了。”祝順悄悄看一眼吳桂蘭,說:“那就好!我表舅今天上午陪領導去廠裏剪彩了。”吳桂蘭說:“紅青怎麼搞的,叫她早點回來,路上帶點菜,偏偏不冒影子了。”說罷,倒一碗開水,又挖一勺白糖放進去攪攪,端給祝順,“喝點水吧。”祝順接過碗,朝皮紅竹看看,皮紅竹對他擠擠眼睛。皮紅竹笑著說:“媽,那是工廠,不是自由市場,哪能想走就走!等會兒我去買菜。”
吳桂蘭笑了,說:“你去買菜,讓客人笑話我不懂禮數,你當二丫頭真去買?第一天上班,就怕高興得找不著北了。我叫你大哥買了,你們坐,我去小店拿一袋鹽。”說罷走出了屋。
祝順衝皮紅竹吐吐舌頭。皮紅竹說:“吐什麼狗舌頭,還不把糖水喝了。”祝順說:“就是說有戲了!”張嘴喝一口,放下碗欲抱皮紅竹。皮紅竹狠狠地瞪他一眼,說:“膽子不小了!”祝順不好意思地退後兩步,傻傻地看著皮紅竹。皮紅竹有點不忍心了,不覺歎口氣。祝順看著臉色變化的皮紅竹,衝上去親一口皮紅竹的臉蛋,嚇了皮紅竹一跳,正要訓他,門外傳來說話聲、腳步聲,祝順疾步離開,坐到桌邊端水喝。
原來是皮紅青下班進大院,遇上拎菜的嫂子。黃德萍腰身明顯粗壯了,小肚子微微向前凸起。皮紅青摁著車鈴鐺說:“大嫂,怎不叫大哥遞回來。”黃德萍道:“這點菜我還不能拿。下班這麼早?”皮紅青沒有下車,而是緩騎著說:“頭一天什麼班不班的,開完大會開小會,十點鐘分配完任務,廠長叫我們回家,下午到新華印刷廠摸摸門,明天正式學徒。”黃德萍用羨慕的口吻說:“還是上班好,不像修自行車,起早貪黑、吃辛受苦的。”皮紅青洋洋得意地說:“那自然了,不然人人都想進廠,都想上班,都想做工人階級的。”
姑嫂倆一邊說一邊笑,皮紅青的車龍頭一拐,差點撞上黃德萍,剛巧被買鹽回來的吳桂蘭看到。吳桂蘭虎著臉喝罵道:“作死啊,這麼大的丫頭還這麼騎車,以後跟城裏姑娘學著點,別沒規沒矩的。”皮紅青樂嗬著說:“媽媽肯定撞上火神廟啦,見麵就訓我,城裏姑娘就規矩啦?剃叔叔阿姨頭的,跳流氓阿飛舞的,穿痞子喇叭褲的,大白天在公園親嘴摟抱的,都是城裏姑娘,有幾個鄉下姑娘敢這麼胡來?手都不敢牽一下。”吳桂蘭、黃德萍一愣,大笑起來。吳桂蘭罵道:“這話也說得出口,我看你越來越像三丫頭嘴尖毛長了!”皮紅青說:“城裏改造人嘛!”
黃德萍問:“媽,客人到了?”吳桂蘭點點頭。皮紅青說:“祝順到了?怪不得媽媽急火火的,原來大閨娘女婿上門,丈母娘高興得沒地方樂,專找我罵了。”吳桂蘭笑著說:“閉上你的臭嘴,幫我做事。”皮紅青說:“好咧,祝順是我恩人,第一次上門,我哪能不幫忙呢,但我得先跟客人打聲招呼。”
屋內尷尬中的祝順、皮紅竹相互看一眼,祝順說:“紅竹,我們出去吧。”紅竹點點頭,一起走出屋。皮紅青見了祝順,尖聲喊道:“祝順——嘿嘿嘿……”吳桂蘭喝道:“瘋丫頭,有你這麼傻笑的,一點兒規矩沒有。”祝順熱情地招呼:“你好,皮紅青。”皮紅青說:“你也好!我也好!我們大家都好!”皮紅竹撇嘴道:“怎麼變得半瘋半傻了。”吳桂蘭說:“我早說過,城裏不是人待的地方,二丫頭在家時哪有那麼多話。”皮紅青說:“老媽,你甭三句話沒說完就罵城市,不是有句老話‘稖子稈豎街頭三年也會講話’嘛,何況我一個大活人,總不能連一根木頭也不如吧。”祝順笑了,但沒敢放肆笑。黃德萍也笑了,手放肚子上笑。皮紅竹搖了搖頭,去擇菜。吳桂蘭說:“遲早有一天把你和三丫頭嘴縫上。快去幹活兒。”
皮紅青“咦”了一聲道:“媽,你大閨娘女婿上門,大大還沒回來啊?”吳桂蘭“哼”了聲說:“哪知道那老東西怎麼沒回來,說黑三、豆四找他喝酒,他答應我不參加的,估計又架不住勸,絆住腿了。”
飯菜做好,皮財福仍沒有回來,吳桂蘭說不等他了。八仙桌上,皮紅軍陪著祝順喝酒,吳桂蘭娘兒四個吃飯。祝順客氣著不敢喝酒,連聲說自己不會喝酒。皮紅軍覺得喝得沒勁,又不好硬派客人。皮紅竹雖說與祝順吃過幾頓飯,因都是小吃,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喝酒。再說了,就是祝順會喝酒,她也不好叫祝順喝酒的。如此,一桌人全悶著頭吃菜吃飯,沒有一點兒活躍氣氛。就在這時,皮財福聲音傳來:“紅竹媽,人到了嗎?”
眾人聞聲,皮財福快步跨進來。皮紅青道:“大大,媽媽估計你不會回來了。”皮財福說:“哪個說我不會回來的,大閨娘對象第一次上門,我還能不回來?”吳桂蘭說:“紅青,給你大大拿雙筷子,我們都吃差不多了。”祝順起身喊道:“伯伯好!”皮財福答應著,“好,好,坐下坐下!”對吳桂蘭說:“黑三、豆四昨天就讓我和紅兵、紅心晌午喝酒的,我不定心,喝幾杯就跑回來了。”吳桂蘭麵無表情地說:“又找的什麼借口?”皮財福搖頭道:“鬼知道,昨晚就跟我說有重要事商量,賣半天關子,原來就是找借口喝酒。”事實情況是黑三、豆四真有正經事要跟他說,
按他倆計劃,等酒喝到高潮時再提,讓老皮喜得找不著北,隻是沒料到皮家冒出個閨娘準女婿上門。當然,“正經事”不因老皮離開而沒有進行,畢竟正兒八經的主子沒有離開,黑三、豆四的一肚鬼花腸子,是在酒桌上牽線把“郎有情妾有意”的皮紅兵、薑美芹關係挑明,美芹的表姐自然沒有理由反對,說隻要美芹自己同意就成,大不了由她傳話給美芹的爸媽就是了。
老皮不知黑三、豆四的好心腸,還嘀嘀咕咕損那兩人。吳桂蘭不耐煩了,但盡量用平和的口吻說:“好了好了,吃飯吧。”皮財福接過筷子、酒杯。皮紅軍替父親倒上酒,說:“小祝不肯喝酒,沒勁,剛好大大來家了,不然我們就結束了。”祝順聞聲立即端杯站起來說:“伯父,我敬你兩杯,我不會喝酒,我少喝點。”皮財福仰脖喝了酒說:“坐下坐下,你是客,我敬你。”祝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皮紅竹瞥他一眼,他喝了半杯,坐下了。吳桂蘭忙對祝順說:“吃菜吃菜。”黃德萍拿水瓶給祝順倒了一碗白開水。祝順說:“謝謝大嫂!”
皮財福喝了酒,掏香煙抽時,祝順才想起自己口袋裏裝著香煙,慌忙掏出來敬皮財福,連聲說:“我不吸煙忘了掏。”說罷將敬過皮財福、皮紅軍的香煙盒輕放桌子上。
皮財福深深地吸了一口煙,說:“你姓祝?叫你小祝吧。我聽紅竹、紅青在家提過你,說你人不錯,姐妹倆工作都是你幫著找的。沒想到你會和紅竹談對象,以為你是城市戶口,又有工作,想不到你敢破四舊、移風易俗、冒天下之大不韙,和我們紅竹談,比我帶全家進城找活路還膽大,我高興。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你別喊我什麼伯伯、伯父的,別扭,就喊大爺。來,大爺敬你酒。”
皮紅竹捂嘴先笑,皮紅青亦捂嘴笑,皮紅軍、黃德萍相視一眼也笑了。祝順起先還忍,見大家都忍俊不禁,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吳桂蘭狠狠地瞪了皮財福一眼說:“你亂七八糟的說些什麼?該不是和黑三他們灌多了黃湯才回來的。”
皮財福一本正經地說:“我說錯了嗎?紅竹、小祝自由好上了,這也算自由主義,我不是老古董,婚姻自由我能不知?不過老規矩不能破的,你
倆真要成事,定親那天小祝要請個媒人來我們家正兒八經提親,就是常說的‘現成媒’,大家臉麵上才好看。”眾人起先還想笑他“自由主義”,聽著他接下來的話,不笑了。祝順忙點頭說:“大爺,應該的,我回去跟爸爸媽媽商量,一定請媒人。”
閑話閑酒一番,皮紅青說到淮海印刷廠摸摸門,皮紅軍看看手表說出攤了,皮財福說上水果市場。幾人先後走了,皮家清靜了下來,留下吳桂蘭一人收拾酒桌殘局。
半日無話,不覺華燈初上了,閘口至老街道路兩側燈火紅紅暗暗、若隱若現。皮紅心騎著舊自行車行駛在回家的路上,至清真寺,看到前麵皮紅竹慢慢騎著自行車。皮紅心摁一下鈴鐺,才想起鏽蝕的鈴鐺多日就沒響過。皮紅心猛踩幾下腳踏板,直至皮紅竹背後才大聲喊“大姐”,嚇得皮紅竹一個激靈,扭頭罵道:“鬼丫頭,嚇死我了。”
皮紅心哈哈大笑著說:“大姐,做虧心事了吧。”皮紅竹臉紅了,瞪她一眼道:“胡說什麼,剛看完電影。”皮紅心說:“哦,我知道,《小小得月樓》。”皮紅竹點頭道:“你怎麼知道?”皮紅心忽然變了口氣,怒火直躥說:“我怎麼知道,幾家電影院都放這片子,聽說蠻好看的,我進城這麼長時間,一場電影沒看過,下午你和祝順看了,二哥和薑美芹看了。”她大喊起來:“不公平——”路上三五行人和附近居民被驚得朝姐妹倆看。皮紅竹說:“你瘋了,鬼喊什麼!”皮紅心降低聲音道:“怎麼一人回來,祝順沒送你?”皮紅竹說:“天不早了,我叫他回去了。”
皮紅心“哼”了一聲,姐妹倆一起加快速度。進了大院,吳桂蘭正在院內來回走動,皮紅軍收拾平車上的零件、工具,黃德萍走向臥室,皮紅青在小坯子內揭鍋蓋。皮紅心掃了一眼母親、大哥,尖聲叫道:“崩潰——”嚇了吳桂蘭、皮紅軍一跳,皮紅青、黃德萍聞聲走出來。吳桂蘭喝罵道:“作死啊,鬼喊什麼!”皮紅心氣呼呼地架好自行車,揮舞雙手喊:“不公平,太不公平了,我進城這麼長時間,一天到晚苦死累活,連一場電影都沒有看過。”吳桂蘭撇嘴道:“就為這鬼喊?你說哪個有閑心去看了?”
皮紅心說:“下午二哥跟薑美芹看了《小小得月樓》,大姐跟祝順看了
《小小得月樓》,他們有玩有吃有喝有樂的,偏該我倒黴嗎?”皮紅青嘲諷道:“我當天塌下來了,下午我和廠裏人到淮海印刷廠摸門,也看了電影,有什麼稀奇的。你想看,找個對象放心大膽去看好了。”
皮紅青說的倒是實情,不過,她和同事看電影,卻為後來情感發展埋下了伏筆。皮紅心又尖嚎一句“崩潰——”,對皮紅青怒斥道:“你才去談對象呢!”吳桂蘭拉下臉說:“別鬼叫了,跟哪個學的怪腔怪調。”這才問皮紅竹:“真去看電影了?”皮紅竹點點頭。吳桂蘭“噢”了一聲說:“我說這麼長時間,以後出去時間長了跟家裏說一聲。”皮紅青用不屑的口氣說:“你當大姐是伢子啊,人家有人保護。”
吳桂蘭瞪了皮紅青一眼道:“沒你的事。”伸手一指皮紅心,“你過來,剛才你說什麼,你二哥跟什麼芹看電影去了?下午沒做生意?”皮紅心聲音低了下來:“沒做。”吳桂蘭咂咂嘴道:“怪事了,你大大、你二哥呢?”
皮紅心咧嘴笑了,說:“老媽哎,今天太有意思了,我大大被黑三爺、豆四爺拖去敲竹杠了,罰大大請客,我有氣才跑回家的。”吳桂蘭不滿地說:“頭上一句腳上一句的,把話說清楚。”皮紅心說:“媽,今天除我窩心,家裏一下子冒出兩件喜事,你們光顧忙接待大姐對象了,還有一件喜事你們蒙在鼓裏哩。”吳桂蘭看看皮紅軍、黃德萍,又看看皮紅竹、皮紅青,幾個兒女都莫名其妙地相互瞅。
皮紅青輕拍一下自己的頭道:“我明白了,你剛才說二哥看電影,是不是和那個小飯店的服務員?大大被敲竹杠,肯定為這事。”皮紅心對皮紅青一豎大拇指道:“聰明!都說二姐笨的,我看誰也沒你聰明。”吳桂蘭吼道:“翻天了,這麼大的事瞞著我!”伸手一指皮紅心問:“你給我說清楚,到底怎麼回事?”皮紅心噘嘴道:“關我什麼事,對我凶,我偏不說。”皮紅軍笑著說:“媽,你該哄哄三妹。”皮紅竹、黃德萍相互看看,都笑了。
皮紅青用嘲諷的口吻說:“媽,你的火從清江浦發到聯合國了,可惜發歪了,你對三妹簡直像審問罪犯,她本來就有氣,這麼一來,還指望她開金
口嗎?”吳桂蘭愣了一下笑了,說:“我氣昏頭了。三丫頭,你最乖,跟媽說清楚,明天放你半天假,讓你去看電影。”皮紅心睜大眼睛問:“真的?不是把糖抹我鼻尖上?”吳桂蘭笑罵道:“鬼東西,就衝你進城老老實實跟你大大做生意,也該獎勵你去看電影。”
皮紅心這才美滋滋地說:“這還差不多!事情是這樣的:今天中午,黑三爺、豆四爺做媒,把小飯店的薑美芹介紹給了二哥,他們本來想讓大大驚喜一下的,沒想到大大喝了幾杯酒就跑了。二哥和薑美芹早就有了意思,黑三爺一說,成了。就為這事,他們讓大大請客。大大打發我回來,就是告訴你們別等他和二哥吃飯了。”
吳桂蘭說:“這個皮麻子,我饒不了他。”皮紅青樂著說:“老媽的火,又從聯合國發回清江浦,可惜又發歪了。”兒女們都樂了。
皮紅文背著空簍子回來,看看眾人神態,說:“都吃了歡喜團呀,什麼事樂成這個樣子?”皮紅心洋洋得意道:“不關你的事。”吳桂蘭說:“到一起就知道鬥嘴,吃飯。”皮紅文道:“大大、二哥沒回來?”吳桂蘭“哼”了聲說:“別管他們。”
一家人坐下吃飯,白天的忙碌也就在晚餐中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