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閑時日月長,忙中時光短,轉眼牛年臨近了。飄飄揚揚的雪花,將清江浦城鄉籠罩得潔白茫茫,不時騰空的一兩聲爆響,將小城的年味炸濃了。大年三十這天,老街118號大雜院空中散飄著鞭炮的煙火,孩子們亂竄著瘋跑,大人則貼對聯、貼掛廊、貼年畫,插鬆枝,燒雞烹鴨,一派喜氣。
中午吃大年三十盛餐時,皮氏一家子圍聚在八仙桌上熱熱鬧鬧地吃喝著,吳桂蘭則不時跑廚房忙乎,黃德萍要去幫忙,被吳桂蘭攔下了。皮財福喝得暈暈乎乎、滿臉通紅,三個丫頭則不時鬥著嘴,兄弟三人也都說笑著相互碰杯。
飯後,皮紅軍叼著一支煙走到大雜院榆樹下,院裏積著不少雪,雪中隻有交叉的三條小道。王紅東抽著香煙從主屋出來,看到皮紅軍,對他笑笑。皮紅軍掏出香煙上前搭話:“紅東大哥,你搬走後就很少回來了,得空常回來走走。”王紅東接過一支香煙說:“窮忙。你媳婦生伢子,我一定回來喝喜酒。”皮紅軍說:“行,嫂子生伢子,你也得告訴我。”王紅東說:“我想瞞也瞞不住,到時我媽能不去侍候小李坐月子?倒是你家黃德萍先一步。”
皮紅軍笑笑道:“開春三四月份能生。王大哥,新年我想請你和吳大哥喝酒,客套話我就不多說了,你一定要給我這個麵子。剛才吳幹事走得匆忙,沒來得及跟他說,好在他住這兒,倒是見你一麵都難。”王紅東說:“跟我客氣什麼,新年再約。”皮紅軍說:“那我們一言為定,別讓我失望。”
兩人說話間,皮財福、王家祿、吳凡年三個老家夥也陸續走過來拉呱兒。皮財福給各人敬一支香煙,道:“王老哥、吳老哥,我們說好了,正月初三晚上請兩位老哥、老嫂子,還有紅東、衛華喝酒,難為你們一年來對我們家照顧。”吳凡年說:“老皮,心意領了,新年不作興白吃人家飯的,得回請。”王家祿也說:“老皮,你要請就必須按規矩辦,你和吳大妹子必須到我們家吃酒才行。”皮財福搓搓手說:“這不是為難我嗎?你看一年到頭的,請你們吃頓飯,還講究這麼多。”吳凡年說:“這是清江浦老風俗。”王家祿說:“老皮,新年頭月的要想圖個熱鬧,就三家輪流做東,不然就免了。”皮財福說:“那多不好意思,容我和吳桂蘭商量商量。我意思是請你們兩家,再叫上黑三、豆四,熱鬧熱鬧的,要按你們的意思就搞複雜了。”
王家祿哈哈一笑說:“親友間互相吃頓年茬,怎麼能算複雜,就這麼定了。”皮財福說:“這樣說,真得三家輪流做東囉?”一直沒插言的王紅東說:“當然得輪流做東,那樣才公平,不然,咱還算清江浦人嗎?隻是,皮叔,我和小李不一定有時間。”皮紅軍說:“紅東大哥,他們老的歸老的玩,我單請你和吳大哥。”王家祿插嘴道:“這小子嫌我們老了。”吳凡年笑笑說:“紅東到時有空子就來吃,沒空子就算,這也沒什麼規定。”皮財福點點頭道:“好好,就按你們的規矩來,輪流做東。”說罷又掏香煙敬,被他們擋回去了。
1985年新春,王、吳兩家按約定,和脫離農村土地的皮財福一家,在推杯換盞中度過了一個城鄉結合年。詳情略過不說,新年的鐘聲漸漸遠去,3月底,皮財福家增添了一口人。
那天晚上,黃德萍剛上床,肚子疼起來。皮紅軍問她怎麼了,黃德萍說肚子往下墜,老想尿尿。皮紅軍不敢大意,忙去問母親。吳桂蘭一聽,知道兒媳婦要生了,不由嘀咕,這可怎麼辦,在哪兒生呢?皮財福說,趕快送醫院。吳桂蘭不再嘀咕了,趕緊收拾東西。皮紅軍扭身出門,快速收拾三輪車,抱一床被子鋪上,又扶著黃德萍坐上三輪車,吳桂蘭抱出一床被子蓋到黃德萍身上,皮紅軍推著三輪車就往院門走。娘兒仨來到水渡口西側中醫院
掛急診。醫生給黃德萍檢查,說快生了,一邊辦理住院手續,一邊安排進產房。皮紅軍安排好瑣事,來到二樓產房外,見走廊上或站或坐著一些產婦家屬。皮紅軍走近母親,吳桂蘭坐在長椅上不時探頭看看木框玻璃門上的“產房”兩字。懸在頂壁的熒光燈射著白森森的光,產婦的喊叫聲不時從門縫中隱隱傳出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近零點時,下了夜班從家裏匆匆趕來的皮紅竹問:“嫂子生了嗎?”吳桂蘭說:“還沒有。”隨即焦躁地罵道:“皮麻子真不是東西,皮家孫子輩第一個出世就沒門檻子,要是不猴急猴急地進城,哪能跑醫院生伢子。”皮紅竹奇怪地問:“媽,你這話什麼意思?”吳桂蘭說:“生伢子、坐月子,老規矩一定要在祖屋。這下好,租人家房子,連伢子都不能在人家生、月子也不能在人家坐。”皮紅竹說:“媽,現在說這有什麼用。再說了,城裏人生孩子哪個不是在醫院?吳家房子是我們租的,也不是白住他們的,憑什麼不許嫂子坐月子?別把村裏那一套經拿到城裏來念,明早我問問王家姑,不信她做幹部的,也像你這麼迷信。”吳桂蘭盯著產房門說:“你說什麼呢,不許你多事,什麼時候你嘴皮子也變得這麼厲害了?”皮紅竹剛要回嘴,護士推開玻璃門喊道:“16床生了,16床家屬接產婦。”
產婦家屬們相互探頭,沒有吱聲的。皮紅竹看看吳桂蘭,吳桂蘭看看皮紅軍,皮紅軍看看護士,皆顯得木然。
護士不耐煩了,說:“16床家屬來沒來?”說話間玻璃門打開,產車緩緩出來。皮紅軍一拍大腿道:“我的媽呀,16床不就是小萍子嗎!護士護士,來了來了!男的女的?”說著撒腿奔過去。吳桂蘭也起身奔過去,嘴裏說著:“奇了怪了,叫名字不就行了嘛。”皮紅竹緊隨著樂嗬嗬奔過去。三人圍上推出玻璃門的產車,幫護士推車。黃德萍臉色蒼白地躺在車上。三人幾乎同聲問:“伢子呢?男的女的?”黃德萍無力地說:“女伢,在產房。”吳桂蘭呆了呆說:“女的?我看走眼了?”皮紅軍沒反應過來的樣子,“女的?”護士不高興地說:“女的怎麼了!女的就不是人?快把產婦送病房休息。”皮紅竹笑了,說:“女的好,我升級做姑姑了,我有侄女了。”吳桂蘭點頭道:“是啊,女的好,先開花、後結果,第二胎就是孫子了。”皮紅軍沒吭聲,扶著產車向病房走。
黃德萍生過小孩第三日出院。恰逢這天,清江浦為迎接“五一”,召開萬人公審大會,以“雲中仙”為首、橫行清江浦數年的犯罪團夥,經過公安幹警一年多的偵查,塵埃落定,三淮市中級人民法院對“雲中仙”犯罪團夥進行從快從嚴公判。
主城區清江浦市城南體育場數萬名群眾擁擠著觀看公審台,二十餘名犯罪分子雙手被反捆,胸前掛著大牌子,背上插著豎牌子,分兩排站立,台四周、台上是荷槍實彈的解放軍、公安人員。“雲中仙”被兩個持槍的解放軍戰士半架半拎著站在第一排。
喇叭中傳出法官莊嚴宣判“雲中仙”死刑、立即執行的聲音,會場上下喧囂聲起,騷動不已。其他主次犯罪分子,分別被處以死緩、無期、有期徒刑。
遊行開始了,罪犯被押上十多輛解放牌卡車,有的車上是一個罪犯,有的車上是兩個罪犯,緩緩地駛出體育場大門。群眾紛亂地往街道上擁,警察急忙維持秩序。押著罪犯的汽車駛上主幹道,進行繞城一圈示眾。大路兩側站滿群眾,沿途眾多警察維持秩序。群眾有的憤恨,有的拍手,有的冷漠,有的驚訝,有的麵無表情,看著一輛接一輛汽車上的罪犯。
遊街至大閘口時,安頓好黃德萍的皮紅軍、吳桂蘭也趕來擠在人群中看熱鬧,身旁站著的都是攤販,瘋女劉彩娥麵無表情地鑽在人群中。不少老居民看罪犯間隙,不時指指戳戳著劉彩娥。
胡大嫂問身旁的皮紅軍:“不知這些家夥中,有沒有砸你家水果攤的?”吳桂蘭插話道:“砸攤子的小流氓,不是‘雲中仙’黑社會的,抓到的那幾個,聽說送去勞教了。”胡大嫂搖頭道:“那些小混蛋,出來還會禍害人。”皮紅軍說:“罪犯中肯定有強奸劉彩娥的。”
劉二姐瞧一眼不遠處的劉彩娥,說:“‘雲中仙’栽下來,得虧瘋丫頭。”胡大粗著嗓門道:“你這叫什麼屁話?國家嚴打,他們撞槍口上了,不全軍覆沒才怪。”劉二姐狠瞪他一眼說:“關你屁事!”
眾人盯著遊街的罪犯漸漸遠去了,牛二嘲諷胡大說:“大媳婦、小姨子一起罵,過癮啦。”胡大嘿嘿笑笑,周邊幾人不懷好意地笑起來。
“雲中仙”犯罪團夥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清江浦出現的第一個黑惡勢力,這股團夥的覆滅意義重大,三淮市廣播電台、電視台、報社及省報、省刊、省電台等多家新聞媒介給予了報道,在省內外引起了極大反響。若幹幹警因偵破有功,受到了上級表彰。後來小城有個張姓作家據此材料寫了一部長篇報告文學,發表在《人民文學》上,引起了更大震動,吳衛華等被稱為“人民衛士”。
吳凡年、王家姑趁著吳衛華立功的喜氣,催他把喜事辦了,他們等著抱孫子呢。吳衛華沒聲張,半個月後,跟所長告了假,帶著郭愛華悄悄離開清江浦,旅行結婚去了。
大事歸大事敘,小事歸小事講,轉眼皮紅軍的女兒滿月了。那天的太陽高懸在空中,夏初氣味顯得很足了。118號大雜院洋溢著喜氣,皮家在為孩子舉辦滿月酒宴,親戚、朋友來了不少,王家堂屋擺一桌,吳家堂屋擺一桌,院落新搭的帳篷下擺了幾桌。一些女眷擠在房裏看嬰兒,和黃德萍說笑著。有說孩子像皮紅軍的,有說像黃德萍的,也有說像姑姑皮紅竹的,還有說伢子眼睛像三丫頭皮紅心的。
院落大榆樹下,吳桂蘭、劉英妹、王家姑在閑話家常。吳桂蘭露著滿臉巴結的笑容說:“劉大姐、王主任,糟蹋你們家,真叫我難為情,皮麻子就是不聽我的話,在飯店辦多省事,他也不知有什麼可顯擺的。”劉英妹說:“在家裏顯得親切,哪家遇事不求人?你別放心上。”王家姑道:“老皮那不叫顯擺,倒是你去飯店才叫顯擺,咱們都是老百姓,又不是有錢人家,到飯店擺什麼譜呢,那樣子反被人說窮燒包的。”吳桂蘭笑了,說:“我哪敢窮燒包,也沒包燒啊。”三個女人同時笑了。
皮財福在王家屋前,和客人們搭話、抽煙,見皮紅軍從屋裏出來,喊住了他:“紅軍,天不早了,趕快安排客人上桌。”皮紅軍點著頭說:“我正要叫紅文放鞭炮。”皮財福點點頭,又對吳桂蘭道:“你少說兩句,趕緊請王主任她們上席。”吳桂蘭答應著:“知道了。王主任,劉大姐,請上桌吧。”
皮紅兵在院落一角用紅磚塊碼砌的臨時大鍋灶掌勺,薑美芹打下手。皮紅竹、紅青、紅心端冷菜往室內外桌子上放。院子裏顯得熱熱鬧鬧,客人們陸續上桌入座。院外鞭炮聲起,震蕩著大雜院上空,鞭炮聲中酒席開始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漸漸曲終人散,隻剩下王家堂屋內一些男將們飆酒。黑三大著舌頭道:“老皮,看不出你家二小子燒的菜還挺夠味。”
豆四漲紅著臉說:“黑三,你這是門縫裏看人,將二小子看扁了。皮紅兵興趣本來就不在水果生意上,人家那是受過向陽花飯店名師指點,弄的菜還能差?這還不算,美芹還動不動去飯店監督,他想偷懶都難。”皮財福剛要搭話,薑美芹端菜進來,皮財福眨巴一下眼睛不開口了。薑美芹說:“豆四爺說我壞話了吧。”豆四道:“丫頭,我可沒搗你的鬼,我在誇你監督皮紅兵,把廚藝提高了很多呢。”
黑三說:“這是真話,我跟你公公正誇紅兵弄的菜挺投口,要是開飯店,弄個十桌八桌不成問題。”薑美芹紅了臉。王家姑站在門外搭了話:“黑三兩杯酒一灌進嘴就沒把刮子,小薑和小皮還沒結婚,怎麼就說老皮是她公公了。”豆四嬉笑著說:“這還不遲早的事,趕明兒兩人拿證舉辦個儀式就行了。”王家姑笑了,道:“有你兩個活寶,就沒有不熱鬧的。”
王紅東說:“要我說實話,皮紅兵做的菜確實不錯了,但還沒有達到大廚水平。”薑美芹點頭道:“他也就三流水平,開個小飯店可以,大飯店拿不下來的。”說罷扭身退了出去。皮財福說:“黑三、豆四都說錯話了,罰三杯酒。”豆四說:“不行不行,誇你兒子還誇出錯來了?”黑三說:“算了,老皮,我們共同喝兩杯。”王家姑說:“這兩個酒鬼找借口喝酒。”皮財福對在門外送客的吳桂蘭說:“紅軍媽,叫紅兵過來喝兩杯。”吳桂蘭瞪了皮財福一眼道:“你還沒喝暈頭啊,紅兵、美芹、紅竹姐妹幾個正在吃。”說罷轉身送漸漸散去的客人。
大雜院人來人往,大多是往外走的。黃大貴和劉菜花各推一輛自行車,走進118號大門,迎麵行走的客人奇怪地盯著這對男女。黃大貴、劉菜花向
行人打招呼:“哎,請問,皮財福住這兒吧?”有人點頭,有人答是的,有人說在後頭。親友中有認識黃、劉二人的,奇怪道:“咦——這不是黃河大隊的黃村長、劉主任嗎?也來出禮,咋不早點來,酒席都差不多結束了。”黃大貴、劉菜花尷尬地笑著說:“遲了,遲了。”吳桂蘭看到走來的黃大貴、劉菜花,愣住了,他們兩人來幹什麼?劉菜花看到了人群中的吳桂蘭,尖著嗓門喊:“麻嬸!麻嬸!”親友、大院老市民們盯著喊叫的劉菜花,黃大貴則滯了步,行動不那麼快了。
吳桂蘭不好不理會了,微笑著迎上前,“哎呀!劉大主任、黃大隊長來了,稀客,快進屋,你麻爺他們正在喝酒。”劉菜花邊走邊說:“好你個麻嬸,讓我們好找。看看你們家,離村一年多了,也沒一個人回去看看,真是發了財就忘了鄉裏鄉親。”吳桂蘭打著哈道:“瞧你這張厲嘴,不愧是婦女主任。”劉菜花說:“村長在家時說找這裏的,可真到老街,又不知你們住哪了。”黃大貴跟上來,笑得更尷尬,“我隻知道王紅東家住老街,具體位置忘了,你看七彎八拐的,好腦瓜也轉暈了。”
幾人說說笑笑著,走到了皮家小坯子。王家姑剛巧一腳跨出主屋門,看到吳桂蘭和一對推著自行車的男女,掉過臉對屋裏說:“老皮,你家又來親戚了。”皮財福酒意已多,起身道:“什麼人這會兒才來?”對酒席上眾人拱拱手說:“你們慢喝,我去看看。”眾人說:“我們都喝差不多了,散吧。”皮財福道:“說什麼話呢,親戚來了,你們總該陪兩杯吧。”黑三點頭表示同意。薑美芹拿來了兩雙筷子、兩隻酒杯、兩個醋碟。
皮財福出門,看到正在架自行車的黃大貴、劉菜花,熱情地喊了起來,“哎呀呀,稀客稀客,大貴、菜花,哪個通知你們的,讓你們破費多難為情。”
劉菜花走在黃大貴前頭,麵孔一緊,心想:皮麻子真會來事,哪個來給你出禮了,我有錢沒地方花怎的?要怪就怪村長,我說過兩天來,好像遲了似的,偏偏趕今天。
黃大貴緊趕幾步越過劉菜花,說:“麻爺,你發了財連家也不要了,邱小明一直替你守著房子呢,我來路上碰到他,說讓你放心,好好拚你的城市夢。”皮財福攤攤手說:“看看,你們也不早點來,隻能吃剩菜剩酒了。”劉菜花扭捏一下道:“麻爺,我們吃過了。”“上門罵我?好歹也要整幾杯。”皮財福扭頭喊,“紅兵,炒倆菜端來。”傳來皮紅兵聲音,“我看看能不能湊幾個。”幾人禮讓著進屋。王紅東讓出位置,對黃大貴、劉菜花點下頭,說:“我有事,先走一步。”說著出了屋。黃大貴看到王紅東,尷尬地搓搓手。大家推讓一番,黃大貴、劉菜花坐在讓出來的位置上。
黃大貴向吳桂蘭招招手喊皮嬸,吳桂蘭走了過來,黃大貴掏出兩張五塊錢的票子說:“我們來得匆忙,沒給伢子買東西,就和劉菜花隨個份子吧。”劉菜花略顯驚訝地看看黃大貴。皮財福說:“大隊長,罵人了不是?你們能來,就是給我皮家人麵子,就是最大禮份,好好拿什麼錢?”吳桂蘭也拒收,“你們真是罵人呢,在村裏辦個事兒,從沒收過幹部禮份子。”黃大貴、劉菜花尷尬了,劉菜花腦瓜轉得快,奪過錢塞進吳桂蘭的衣袋。皮財福翻了吳桂蘭一眼道:“怎麼說話的?”劉菜花說:“皮嬸,你要不收錢,就是罵我和村長來白吃白喝了,真這樣,我們一口水也不敢喝了。”桌上人附和:“下不為例,收下吧,人家大隊幹部大老遠跑來,別冷了人家的心。”
皮財福撓撓頭說:“村長,對了,菜花,你叫大貴村長,黃河大隊也改村了?”劉菜花道:“看看,麻爺離開黃河大隊,就絲毫不關心黃河村的事了,剛剛麻嬸還不承認發財,轉眼到麻爺這兒就為富不仁了。”眾人皆笑了,皮財福拱拱手說:“菜花,別損你麻爺了。好好,禮份子收下,但你們兩家有喜事,一定要告訴我,不然就是瞧不起我皮麻子。”黃大貴說:“行,有喜事一定請麻爺。”豆四說:“老皮扯了一大筐蛋,趕快喝酒。”皮財福揮手道:“倒酒倒酒,今天一醉方休。”酒桌上再次掀起了高潮。
吳桂蘭沒有陪酒,裏裏外外東摸摸西摸摸,又和院裏尚未走的親戚扯一會兒閑,才走向黃德萍夫妻室內。嬰兒已睡,皮紅竹、薑美芹、黃德萍正在拉呱兒,叫母親坐。皮紅竹說:“黃大貴臉皮真夠厚的,怎麼好意思上王紅雨家來,王紅雨這麼大歲數不嫁人,他難脫關係。”吳桂蘭叫她別瞎說,被人家聽到不好。皮紅竹搖搖頭道:“城裏人真叫人摸不透,王紅雨在村裏
時跟我們還可以,現在半點親近不起來。”薑美芹說:“怎麼說呢,特定環境,城裏人當然拿你當好的,一旦環境變了,臉就變了。”黃德萍說:“王紅雨變的不是臉。”皮紅竹撇撇嘴道:“變的是態。”吳桂蘭說:“我琢磨著,黃大貴可能不知道王紅雨的情況才敢上門的。”皮紅竹說:“有可能。我正奇怪,他和劉菜花怎麼來出禮了,在村裏,大隊幹部從來不出群眾禮的,大多是去請,才給麵子白吃。”黃德萍沉吟一下道:“他們來不會有好事。”皮紅竹說:“剛才他們說了,除了出禮,還要和大大、媽媽談正事。”
吳桂蘭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哎呀,我去看看。”抬腿出門,見黑三、豆四幾人在大榆樹下抽煙,跟他們點一下頭,走向王家。堂屋內隻剩下黃大貴、劉菜花和皮財福、皮紅軍、王家姑、劉英妹、王家祿。眾人見吳桂蘭來,忙讓座,說正準備喊你。
劉菜花瞥一眼黃大貴,開口說話了:“我是直腸子,不兜彎子了。你們幾位都是麻爺、麻嬸的房東吧,說起來跟你們不見外的,雖然我後來嫁到黃河大隊,但王紅東做知青時我見過,想必你們也去過黃河大隊,所以我們應該算熟人。我和黃村長進城,不單單是來吃喜酒的。”她瞥一眼黃大貴,“麻嬸,我們主要是為黃德萍上環的事來的。孩子滿月了,按村規民約,小萍子應該上環了,上了環,兩個月回村參加一次婦檢。”
皮紅軍笑笑說:“就這麼個事啊,用得著神經兮兮嗎?我說你們哪能這麼客氣,大老遠跑來出禮。”黃大貴道:“皮紅軍,計劃生育是國策,全國抓得這麼緊,我們也沒辦法,你要理解。”皮財福遞支香煙給黃大貴,說:“大貴,叫我說你們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撇開小萍子剛滿月不說,我們全家什麼都扔了,跟村裏已沒有任何關係,這上環的事哪還勞著你們來煩神?”吳桂蘭搭言道:“你們一來我就猜著這事了,你們還真夠負責任的。”劉菜花說:“麻嬸,你們一家人進城了,這點不假,但按村規民約你們這叫戶在人不在,計劃生育還是歸村裏管的,現在上上下下都一票否決,我們就是不管,鄉裏也不會饒過你們的。”
皮財福說:“戶口我們家不要了,你們還問得了?”黃大貴說:“戶口要不要不關我們的事,關鍵是你們戶口還在汰黃堆派出所,還在黃河村,你們走到哪都還是黃河村人。話說回來,就是我們村不管,按市裏計劃生育規定,小萍子住到哪裏,常住地的村、居委會也要管的。”王家姑接口道:“算你說對了,老街居委會就管暫住戶口、常住人口、人在戶不在的計劃生育。”皮財福嚷道:“這不亂套了嗎,我們憑空多出婆婆管了,我還指望小萍子替我生個孫子呢。”王家姑說:“小黃要是常住老街,就別想生二胎了。”
劉菜花這才對王家姑說話,“請問你……”王家姑說:“自我介紹一下,老街居委會主任王家姑。”劉菜花忙起身跟王家姑握手。黃大貴笑著說:“這麼巧,那我們正好交接這事,省得以後再跑進城管這檔子事了。”吳桂蘭橫了皮財福一眼,“出了狼窩,又掉進虎窟。”劉英妹說:“這話我不愛聽了,敢情我們家成虎窟了。”王家祿說:“你別瞎添亂子好不好,聽話都不會聽音。”
皮紅軍借著酒勁拔腿走向門外說:“黃大貴,你們太不是東西了,小萍子剛滿月就來催上環,衝著你們這麼不講意思,我二胎還生定了,大不了我離開清江浦。”劉菜花臉色突變道:“什麼態度,真翻天了!”王家姑臉色也不好看起來。
皮財福左右為難著說:“村長,不是我說你,今天我們家本來喜氣洋洋的,你們就是過了今天來也行啊。”吳桂蘭道:“遲來早來,還不都這樣子。”黃大貴和稀泥說:“皮爺皮嬸,這事怪我,今兒不談了,改天我再來。”王家姑說:“皮紅軍這小子不是打我臉嘛,我醜話說在先,居委會對計劃生育管得特緊,生一隻螞蟻都逃不過我們的法眼。”皮財福說:“王主任、黃村長、劉主任,今天不談這事了,你看還有客人沒走,別弄得大家都不愉快。”王家姑鬆口氣道:“本來這事也不是今天能解決的。”
榆樹下黑三、豆四等幾人聽到皮紅軍嚷嚷,幾人也跟著嚷了起來,黑三說:“把這倆人攆走,老子酒還沒喝好呢。”豆四道:“真他媽的不吃人飯,人家辦喜事,他們卻來叫人家媳婦上環,這事擱哪個頭上都不爽。”吳凡年說:“我去看看王主任又跟著摻和什麼。”他剛抬腿,黑三喊起來:
“哎呀,吳公安回來啦!”眾人扭頭看到吳衛華、郭愛華各挎一隻大包走了過來。吳凡年停住腳,扭頭看看兒子、媳婦,對屋裏喊道:“王家姑,你能不能不作政治報告了,衛華他們旅行結婚回家了。”
眾人嚷起來:“啊——旅行結婚去的,快快,要喜糖喜煙。”
王家姑聞聲跑了出來,緊隨其後的是劉英妹、王家祿,陸續走出來的還有皮氏夫妻、黃大貴、劉菜花。他們紛紛和吳衛華、郭愛華搭話、道賀,一些孩子攔住新娘子討糖吃。王家姑接過郭愛華的包,陪郭愛華往家走去。吳衛華散了一圈香煙、喜糖,黃大貴上前和吳衛華握手道:“恭喜恭喜,不認識我了吧?”吳衛華說:“哪能不認識你黃隊長,聽說你做村長了?”黃大貴笑笑說:“瞎混唄,哪能比得上你們國家幹部。”吳衛華笑笑,指指劉菜花:“你媳婦?”黃大貴忙搖手說:“不不不,婦女主任劉菜花。”吳衛華“哦”了聲說:“來出月子禮的?”
黃大貴尷尬地說:“出禮,有這層意思,但主要來談計劃生育工作的。”向劉菜花招手,“菜花,來認識一下,公安局吳幹事,在我們村做過知青,你剛嫁到大隊他當兵走了。”劉菜花想握吳衛華手又沒好意思,隻是不停地說:“你好你好!”吳桂蘭招呼道:“吳幹事,別隻顧講話了,快點和新娘子來吃飯。”
說話間,王紅雨騎單車進院。黃大貴扭頭看到了王紅雨,臉色突變。王紅雨看到了黃大貴,臉色也變得像白紙,快步推車進屋。黃大貴小聲道:“王紅雨?她還住娘家?”吳衛華想跟王紅雨打招呼的,但看她擺著一副天下人都得罪她的樣子,苦笑笑說:“三十歲人了,還不肯找婆家,說喜歡獨身。”
黃大貴抬腕看看表說:“天不早了,吳幹事,我和劉菜花還要趕鄉裏開會,鄉長召集的。”劉菜花眨巴眨巴眼睛。黃大貴向眾人揮手,推過自行車跨上就騎,劉菜花見狀也忙推車追去。眾人莫名其妙地看著遠去的兩人,告辭的告辭,回房的回房。吳桂蘭則去安排吳衛華夫婦吃飯。
再說王紅雨,不理任何人,進閨房後,將東西亂扔了一地,好像還不解恨,仍要尋找東西發泄。劉英妹推開房門,看著亂七八糟的室內說:“紅雨,你這是幹什麼?皮家人辦個事不容易,你注意點好不好。”王紅雨漲紅著臉說:“不關你的事。”劉英妹生氣了,“我是你媽,怎麼不關我的事?”王紅雨說:“我沒氣皮家人,我氣我自己還不成?”說話間,王家姑進來了,看著紛亂的室內,說:“紅雨大鬧天宮了。”吳衛華也跟進來,笑眯眯地說:“哪是大鬧天宮,純是大鬧狗窩。”王紅雨翻著眼睛說:“你和郭愛華的洞房才是狗窩。”劉英妹雙手一攤道:“怎麼跟你表哥說話的,一點兒不讓我省心。”王紅雨說:“哪個叫你不省心了,是你自找的。”
吳衛華道:“表妹,別鬧了,跟我去看看你表嫂給你和紅梅買的紗巾。”王紅雨遲疑著,不吭聲。吳衛華說:“走啊,正宗蘇州絲綢,大上海的流行款式。”王紅雨嗤笑道:“你也懂款式?不會是你買的什麼破東西,替郭愛華裝麵子吧。”劉英妹跺跺腳說:“什麼人呐。”王家姑對劉英妹道:“走走,隨他們鬧去。”吳衛華翻了王紅雨一眼說:“淨說沒良心的話,我什麼時候給你買過破東西了,你去看看就知道了。”王紅雨道:“去就去,要是好看,我就認下郭愛華這個嫂子。”抬腳走了出去。劉英妹、王家姑衝吳衛華哂笑不已。
劉英妹搖搖頭笑著罵:“簡直是一條不知好歹的狗。”吳衛華哂笑著說:“我這個表妹啊,得哄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