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吳桂蘭、皮財福起床。吳桂蘭出屋打水洗臉時,一隻小公雞跳到小花池牆裙上,伸頸發出尚未成熟的亢鳴。吳桂蘭神情一恍惚,眼前閃著黃河大隊的虛景,農田、黃河、汰黃堆、奔跑的禽畜,繼而閃現出她家的小院。
王家祿跑出來,攆著母雞滿院子飛跑,嘴裏還喝罵著,接著響起劉英妹嘎嘎的笑聲,驚得吳桂蘭回過神來。吳桂蘭想笑,但不好意思,於是憋著。皮財福走出屋,笑著問:“王師傅,大清早就唱王保萃、劉長珍的淮海戲?”王家祿一愣,張口唱起《罵雞》:
推車漢子偷我雞,軲轆不轉叫你幹著急。
財主老爺偷我雞,變個毛驢給我騎。
使船大哥偷我雞,船篷向東頭朝西。
小禿子你偷我雞,叫你禿頭長得像西瓜皮。
聽得院內陸續起床的人哈哈大笑。吳桂蘭抑製住笑聲,顯得小心、避嫌地問:“敢情王大哥家的雞被人偷了啊!怪不得昨晚我們剛熄燈就聽到一個女人怪叫,那聲音,刺耳、戳心,叫我好半天沒睡著。”吳桂蘭嘴裏這麼說,心裏卻道:怎麼這麼倒黴,趕巧我們住進來第一晚,他家的雞就被偷了,王家個女人不知又要說多少是非呢。
劉英妹端著洗臉盆咯咯地笑著出來說:“什麼偷雞啊,一定是劉彩娥發病了。”王家祿伸手指著劉英妹說:“虧你笑得出,昨兒早上我就說過,捉兩隻母雞給衛巧補身子,你卻把雞子全放了,不是成心跟我過不去嗎?兩隻雞子是你命啦,我遲早把你雞子都殺了。”劉英妹道:“老東西,淨放馬後炮,昨兒早上我去淮安順便帶去就行了,大老遠哪個還專門遞去?再說,你買十隻雞送衛巧,我都沒意見,我養的雞就是舍不得!去去去,玩你的鳥去,省得跟我慪氣。”王家祿說:“那你也不能笑人家劉彩娥。”劉英妹道:“越說越沒影子了,我什麼時候笑劉家丫頭了?”王家祿搖搖頭說:“你這人呐!”
老兩口鬥著嘴。吳桂蘭沒插言,皮家三個女兒陸續起了床。走動在大院的還有一些起得早的老住戶。王紅梅揉著惺忪的睡眼倚在門框上,麵無表情地掃視院內一番。王家姐妹居住的是東廂房,臥室相連,中間隔板壁,房門相通,緊貼著主房,又和廚房相連,與租給皮家的偏房錯開相對。東廂房和主房一個建築風格,是明清樣式。皮家租的偏房與主房風格不一樣,一看就是建國後蓋的房子。王紅梅伸了個懶腰,打著長長的哈欠道:“都是些什麼人呐,哪來的精神?”隨即對父母發威道,“為幾隻雞子吵吵吵的,還讓不讓人睡覺了,要不是王主任罩著,早被人家沒收了,看你們還拿什麼吵。”
劉英妹一拍大腿道:“二丫頭不得了,大清早就將她姑媽喊成王主任,看來又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啦。”她不知道王家姑正從院外走來,王紅梅對母親的拍掌擊胸很看不慣:“媽,大清早的你無不無聊。”劉英妹說:“我無什麼聊?哪個敢逮我雞子瞧瞧看,我把雞子攆到運河邊養,關他娘的哪個屁事了。”王家姑走近問:“劉英妹,什麼屁事不屁事的,大清早的能不能文明點?”
吳桂蘭說:“敢情城裏能養雞子啊,趕明兒我也拿點苗雞。”王紅梅嘲諷道:“最好再養兩頭豬。”劉英妹看看王家姑,對吳桂蘭說:“別聽紅梅瞎說,雞我能養,你不能養,去年居委會已通知各家,雞鴨不準散養了。”
王紅梅說:“你能,行了吧!”轉身回臥室了。
王紅雨伸伸頭,厭惡地看看眾人,縮進了屋。王家姑正了正臉色道:“劉英妹,明天市裏來檢查衛生,我正式通知你,下午參加大掃除,明早把雞圈門關好了。你要是不配合,雞子被人捉去,別怪我沒通知你。”劉英妹說:“這麼認真啊,我不放出去就是了。”王家姑道:“我不是跟你開玩笑的,街道辦領導要埋汰我,我隻好跟你過不去,自家人更要配合我工作。”王家祿拎著鳥籠邊走邊說:“劉英妹是該自覺點了,甭讓家姑為難,到時家裏雞肉吃不清。”王家姑道:“雞子真要被街道辦捉去,想吃都難。”劉英妹尷尬地說:“好好,我現在就關雞子。”劉英妹攆得雞子滿院嘶叫飛奔,把王家祿的小鳥嚇得直撲騰,滿院人都樂了。大家說說笑笑著,各自散去。
院落鬧騰消停後,皮家九口子在老皮夫妻室內,擠湯圓似的或站或坐在桌邊、床上、門檻內,名義上開家庭會,實則由皮財福指派各人活計。紅軍開過手扶拖拉機,對修自行車多少懂點,老皮讓他與黃德萍在閘口擺個修車攤子,養家糊口沒問題,有難處找吳衛華解決。其他兒女暫隨老兩口販賣水果,以後有適合的事再說。豈料兒女們炸開了鍋。皮紅文率先反對,說他考慮好了,撿垃圾,當“破爛王”,幹無本生百利的買賣,驚得全家人都瞪大了眼睛。他解釋說有個同學的表大爺在清江浦撿垃圾好幾年了,上班的人也沒他苦錢多,前年家裏就翻蓋了大瓦房。皮財福見他有主見,同意這皮猴子幹自己選擇的事。
皮紅竹、皮紅青、皮紅心三姐妹則強烈表示要找工作,像王家姐妹那樣體體麵麵地上班。幾經爭論,皮紅竹說過年時聽同學說,公社要改為鄉政府,為向上級獻禮準備籌辦好幾個社辦企業,要招不少人呢。紅青苦下臉道破玄機,說肯定找祝順幫忙的。祝順是紅竹的同學,春節和幾個同學到村裏找過紅竹,紅青看到過他們,隻是她不知道祝順偷偷塞給了紅竹電話號碼字條。紅青耍下無賴,大姐幹啥她幹啥,不然跟大姐鬧。皮紅心歎了口氣,稱自己沒門路,還是老老實實跟父母跑買賣吧。皮紅兵本打算學廚師的,等條件成熟了開家小飯店,暫無頭緒,也同意先販水果。皮財福表示,想學廚師,隨時都可以去。分派的最終結果,紅軍、德萍、紅兵、紅心順了老皮意,紅竹、紅青答應暫隨父親跑幾天,一旦探聽到招工消息,就自行找工作。
但在紅文撿破爛一事上有了小插曲。皮紅軍起身和黃德萍說去派出所時,皮紅文手伸向吳桂蘭要十塊錢買背簍。吳桂蘭睜圓了眼睛說:“買金簍子啊,三塊錢打頂了。”皮紅文道:“我總不能一分錢本錢不要吧,萬一遇上合適的廢書、舊報、破銅爛鐵、牙膏皮的,就不能買下來賣給收購站?一點兒市場意識沒有,還做啥生意?”吳桂蘭罵道:“小子,剛進城就他媽的市場來了。”
皮財福說:“給小三子二十塊。”接著對皮紅文道:“這是你起家的本錢,就看你小子怎麼去施展能耐吧。”吳桂蘭以為聽錯了,眨巴著眼睛,判斷皮財福說的是真話假話。皮財福說:“發什麼呆,拿錢去。”
皮紅心喊起來:“這麼多錢啊!我抗議——”皮紅青尖聲道:“我也抗議——”皮紅竹不屑地說:“瞧你倆這德性,這麼紅眼錢,都去撿破爛吧!”皮紅心道:“我更加強烈、熱烈抗議——”皮紅竹撲哧笑了:“好歹你也初中畢業,哪有‘熱烈抗議’的?你是不是想表達‘熱烈歡迎自己’去拾破爛?”吳桂蘭抑著笑罵道:“書都念狗肚子裏去了。”
皮紅心說:“咬什麼文嚼什麼字?意思還不都一樣,真讓我去拾垃圾,以為我不敢?哼,除非天天撿到鬼。”皮紅青舉手作投降狀說:“我不抗議了,我才不去拾垃圾。”
皮紅軍、黃德萍騎著自行車離開大院,走向位於禦碼頭街即車馬道上的老街派出所,在清代銅元局旁邊,是一排建於20世紀50年代的青磚灰瓦房子。院落不算大,兩扇大門是鋼管、鋼筋焊接的,門上嵌著五角星。門兩側牆垛上分別寫著鬥大的字——“提高警惕”“保衛祖國”,門頭上雕著略小的“為人民服務”的牌匾。牆壁掛著白漆刷底、黑漆書寫的“清江浦市公安局老街派出所”長木板牌子。院裏一個年輕的女警員端著臉盆在自來水池邊洗臉,聽到半掩的鐵門發出聲響,抬起沾著水滴的臉,望著身穿新衣但脫不了土氣的皮紅軍、黃德萍,想這兩個鄉下人摸錯地方了,他們應該找郊區派出所。
皮紅軍巴結地詢問女警,吳衛華是否在這裏上班,女警愕然,點點頭,然後向後側頂端一間房大聲喊:“吳幹事!有人找。”
吳衛華正冷臉訓斥蹲在牆角戴著手銬的一個毛頭小子,聽到女警的喊聲,急步走出屋,他盯著皮紅軍、黃德萍看看,露出眼生的神態。皮紅軍架好自行車,興奮地喊道:“吳衛華——”吳衛華遲疑地問:“你是皮……皮……”皮紅軍尷尬地笑笑說:“皮紅軍。”吳衛華拍拍自己的頭道:“瞧我瞧我,一時想不起名字了。”又對黃德萍說:“好像衛巧在你家住過,你叫小萍子吧?”黃德萍淺笑道:“你去我們大隊不多,虧你還沒有貴人多忘事。”吳衛華拱拱手說:“見笑了見笑了,想不到你們倆人走到一塊了,自由戀愛吧。”
相互扯一通閑篇,引入正題,皮紅軍說想在閘口擺個修車攤子。吳衛華表明閘口複雜,老油子、老油條多,能犯事的、不要命的也不少,“文革”期間清江浦將閘口攤子“割”得幹幹淨淨,近兩年又冒出來了,都是些老戶,有老街的、東街的,有牛行街的、同慶街的,除了欺生,還窩裏鬥。他答應抽個空子陪皮紅軍兩口子去看看。
皮紅軍、黃德萍辭別吳衛華,倆人來到水門橋五化交商店買了一帆布包修車工具,掛在自行車龍頭上,沿河堤北路慢悠悠地往閘口騎行。他們來到運河與清江大閘交界雕有“南船北馬”禦碑邊的洋槐樹下,忽然聽到皮紅文驚呼:“我的媽呀,魚好大!”皮紅軍目光越過日雜攤點,看到“若飛橋”碑刻邊伏著背竹簍的皮紅文,原來河麵上有幾人劃著小劃子(小船)下網捕魚,離閘門百米上遊還有幾個垂釣者。運河水洶湧地湧向敞開的閘口,向下遊奔騰,穿閘門往返的貨船似乎絲毫沒有影響捕魚人。
說來清江大閘頗有些來頭,建於明永樂十三年(公元1415年),清江浦因大閘興衰,鑄寫了難以言傳的春秋。據史料記載,明清間,扼九省通衢的清江浦城常住人口達五十四萬,規模之宏大,超出常人想象。這裏幾經戰亂,加上漕運衰落,進入20世紀80年代,清江浦人口不足十萬。難怪當年的清江浦被稱為千裏運河線“四大都市”之一,六次南下治黃、巡防的康熙、乾隆兩位皇帝,都來過這“南船北馬”必經之道——清江浦體察民情。據說,當年父亡落魄的少女蘭兒扶柩進京,就是在這波濤洶湧的大閘口接受了清河知縣吳棠誤贈的銀兩,才得以渡過難關。吳棠也因誤送銀兩得福,慈禧得勢後,提拔他做了江蘇巡撫。清江浦因大閘興,清江浦百姓也因大閘苦。清江浦有句俗語,“眼一瞎(閉),跳大閘”,就是指古往今來每年都有過不下日子的老百姓,到這裏跳下洶湧的河水自殺。直到20世紀50年代,新中國領袖毛澤東主席倡導“一定要把淮河修好”,才扼製住淮河、黃河、運河、鹽河、張福河交彙口的大水。如今清江大閘水流受淮陰船閘節製,激流沒有以前凶猛了。
皮紅軍、黃德萍走到皮紅文身後問他鬼叫啥,皮紅文嘿嘿一笑,晃了晃新簍子,意思是剛買的,反問哥嫂工具在哪買的,剛剛轉一圈沒看到他們,皮紅軍說在五化交。皮紅文說:“就在閘口攤子買多好,起碼能砍掉一節骨價。”皮紅軍笑了,說:“你這皮猴子念上生意經了,過三年能上天。”皮紅文眯著眼睛道:“稖稈子站街頭三年還會說話,何況我一個大活人。”說罷,隨哥嫂在大閘上下、若飛橋頭轉了一圈子,不能確定哪塊地方能不惹麻煩擺攤。一些攤販奇怪地看著三人,相互間都沒有搭話。
皮紅軍、黃德萍想不到吳衛華當天下午就陪他們來清江大閘物色地點,沿途攤主不時地與吳衛華打招呼。
三人越過“咿咿呀呀”哼唱的老街文化站,來到通往中洲的路上,皮紅軍指著臨河岸一段長滿雜草的路畔說:“我們上午看了又看,選了又選,隻有這裏沒人靠、沒人占,能安穩些。”
吳衛華說:“這地方過路的人少,當然安穩。”他在短路上踱了踱,撓撓頭,回身靠近與大閘交彙的小禮堂,指著老榆樹道:“就擺這棵樹下吧。”皮紅軍以為聽錯了,問:“文化站門前能行嗎?”黃德萍也疑惑著說:“這麼好的地方,老閘口的人怎麼沒有爭?”吳衛華看了看文化站的房子說:“我來安排。”說罷走向文化站。皮紅軍、黃德萍看著走去的吳衛華,不由嘀咕開了。說話間,圍過來七八個臉色不善的攤主,小兩口緊張起來。一人問:“鄉下人,你們在這兒看東看西的幹什麼?難道想侵占‘上海灘’?”一人問:“老實說你們是幹什麼的?”
皮紅軍稍作鎮靜說:“擺個修車攤子混口飯吃。”一人道:“你知道大閘口是什麼地方嗎?你知道大閘塘的水有多深嗎?鄉下人也想在這兒立腳,我看你活得不耐煩了。”皮紅軍看著幾人說:“這位大哥,我沒招惹哪個啊!”一人道:“你要招惹了哪個,還能站在這塊兒說話?早把你撂下大閘塘了。”說著伸手一指黃德萍問:“吳衛華跟你們什麼關係?”
黃德萍緊張中聽到對方提吳衛華,不由來了精神,胸脯一挺高聲道:“我表哥,怎麼著?有意見找他去,跟我們凶什麼?”皮紅軍一愣,直眨巴眼睛。那人說:“表哥?”另一人小聲道:“吳公安鄉下有表妹?不會是騙我們吧!”黃德萍見對方示弱,來了膽量,不屑地說:“皇親國戚還有鄉下窮親戚,你沒看過淮劇《王華買老子》,太子落難民間還賣過豆腐呢,你能說你家鄉下就沒親戚?”幾人被噎得直翻白眼。一人哼聲道:“敢騙我們有你好受的!”
說話間,吳衛華和文化站站長老古走出院子。吳衛華說:“老古,這事就麻煩你了。”老古道:“瞧你說的,紅東的事還不就是你的事,你的事還不就是我的事,以前是有不少球頭動樹下心思,都被我趕走了。讓他們放心修車子好了,有什麼麻煩盡管找我。”
吳衛華嗬嗬一笑說:“你比派出所還牛啊,晚上我做東,咱們喝兩杯。”老古笑著道:“罵我了是吧,這點小事你做東,要做東也是我做,兩杯酒錢我還是出得起的。”吳衛華瞥一眼圍著皮紅軍、黃德萍的七八個人,緊走幾步過來問:“胡大、李四、牛五,你們想幹什麼?”叫胡大的搭訕說:“沒幹什麼啊,和你表妹說說話,他們說在這兒擺修車攤子,以後就是鄰居了。”
吳衛華一愣,旋即笑道:“他們倆在這兒混口飯吃,是得靠各位幫襯的,哪個敢欺負他們倆,替我罩著點。”牛五道:“瞧吳公安說的,你的事,還不就是我們的事,除非哪個小子活得不耐煩了敢來撒野。”吳衛華說:“我可不是讓你們打架的,少給我惹事。”李四道:“瞧吳公安說的,你問問老古,我們才老實呢。”老古嘲笑著說:“不錯,你們都是良民,大大的好。”胡大一躬腰道:“喲唏,老古大大的好。”
眾人都樂了。老古忽然嚴肅地說:“甭說,當年小鬼子真被八路軍武工隊、新四軍小分隊扔下大閘塘好幾個,恐怕早變成水鬼了,你們要使壞,水鬼會拖你們下去的。”
幾人哂笑起來。旁邊一個呆望的小夥子插言道:“古站長知道得真多啊,八路軍在老黃河北邊的淮陰、沭陽、漣水、連雲港、山東一帶活動,新四軍在老黃河南邊的清江浦、淮安、洪澤湖、盱眙、泗洪、泗陽、寶應、鹽城一帶打過仗,武工隊什麼時候跑到大閘口來了?”
老古不屑地訓道:“說你小子嫩就嫩,當年清江浦重鎮是南北交界處,既有八路軍來,也有新四軍到,老黃河離這兒才幾裏路,八路軍怎麼就不能渡河過來?況且活動壩那兒有黃河鐵橋,當年淮海軍分區淮河大隊的八路軍,常來大閘口逗小鬼子跳閘塘呢。這是地方文化,你小子懂不?”
眾人大笑著說:“你小子懂文化不?一邊涼快去,別影響人家吳公安、古站長工作。”說罷,一哄而散。
吳衛華將老古引薦給皮紅軍:“紅軍,我跟古站長說好了,就在樹下修車吧。”皮紅軍搓著手難為情地說:“麻煩領導了。”老古樂嗬著道:“好說好說,有什麼事盡管找我,我和吳幹事誰跟誰呀,不但一條街住著,工作上也常有往來,吳幹事母親王大主任就獨管著我們家那一塊,再說了……”老古瞥一眼黃德萍,意味深長地說:“你和吳幹事是表親,我更得管了。”吳衛華不好意思地笑了,黃德萍也忍不住抿嘴笑了。
皮紅軍、黃德萍順利地找到修車點,兩口子事先是不敢這麼想的,其實就連上派出所找吳衛華,他們也沒底氣,畢竟多年沒有聯係,鐵的事實是吳衛華不像有些知青眼珠子長在天靈蓋上,瞧不起鄉下人。
他們倆算是碰上了好運氣,不過他們的父親皮財福開張第一天更像是遭逢了奇遇。
上午九點來鐘,皮財福拖著平車行走在交通路水果市場,紅竹生冷地看著行人,紅青嘟嚕著嘴傍著平車行走,紅心則一跳三蹦、嬉嬉笑笑,顯得沒心沒肺又好奇地跟在平車後麵。交通路上臨路搭建的水果鋪,路牙子上稀少的交易者,到處雜放的人力三輪車、三輪卡車、平車、自行車,間或一兩輛大貨車,交織著市場開放初期的景象。皮紅兵拖著平車跟在後麵,吳桂蘭傍著平車行走。在丁字路口一家店鋪前,皮財福停下車,皮紅兵將平車拉了過來,並排在一起。
皮財福對吳桂蘭,更像是對自己開了口:“怎麼隻剩下桔子了?”吳桂蘭帶著情緒說:“就是,總不能一家六七口子全拖桔子賣吧。”皮紅青不陰不陽地說:“把賣桔子的人高興死了。”皮紅心道:“把我們折騰死了。”吳桂蘭“哼”了一聲說:“我看你們把我氣死了。”皮紅兵則顯得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皮紅竹笑笑沒吱聲。皮財福不滿地看看娘兒幾個,說:“你們都別亂動,紅兵跟我一家一家看看。”
皮紅兵懶洋洋地點點頭,跟著父親沿路牙一家一家門市看,走了七八家,並沒有打探出實質性行情。當父子倆走向一家規模小些的水果鋪,皮紅心不顧母親、姐姐阻攔,跟父兄後麵趕來。
他們走近店鋪,店門口站著個黑瘦的漢子,此人是黑三。見來客,笑著打招呼:“幾位來啦,裏麵請,金燦燦的大桔子,隨你挑,價格絕對公道。”皮財福沒有搭黑三的話,而是瞪大疑惑的眼睛盯著他看,看得黑三發毛。皮紅兵、皮紅心見狀,莫名其妙地看父親,不知什麼地方出了岔子。皮財福上前一大步,豎著手指點道:“原來是你啊!”黑三疑惑地問:“你……你認識我?”皮財福說:“你就是燒成灰,我也知道你骨頭是黑是白!那年在運河口賣席子給你,你倆乘著夜撐船跑了,我可倒黴了。”黑三恍然大悟,連聲道:“你是黃河大隊的還是淮河大隊的?後來聽說你們的事了,可那也不能怪我啊,誰知道巡邏隊怎麼一下子就冒出來了,那晚我也損失不少呢,錢點給你們,席子還沒來得及裝完。”皮財福說:“我是黃河大隊的,他奶奶的,那晚我們大隊就我一人倒黴,其他人溜得可快了。”黑三道:“那年頭做點生意真不易,你看,轉眼快十年了,我們之間就做過兩單子買賣。哎,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皮財福說:“皮財福。你一點兒也沒變,黑得像炭、瘦得像猴子,一眼就認出來了。”
黑三哈哈大笑道:“想起來了,你叫皮麻子,我叫黑三,這麼多年了,大夥都這麼叫我,叫得我連自己名字都忘了。”皮財福問:“混得不錯吧?”
黑三搖搖頭道:“混什麼呀,小學沒畢業,在社會上闖蕩幾年,70年代隨知青下放農村,後來我自己跑上來混了兩年,居委會才安排我到街道小廠打雜,我他娘的待不住,不幹了,就和豆四他們瞎做小生意。”說著伸手指向對麵水果鋪:“豆四在對麵,他跟我一樣,都白瞎了。”
皮財福說:“豆四?”黑三說:“就是那晚跟我倒賣席子的小眼睛。”皮財福嗬嗬樂了:“想起來了,那小子看外相挺奸的。”黑三笑著說:“豆四奸是奸點,人不壞。”皮財福道:“以後又要和你們打交道了。”黑三說:“和我們打交道?你們不是包產到戶,過上好日子了嗎?”皮財福道:“那是政治宣傳,不過,說良心話,日子確實比以前強很多了。”
皮紅心站門外插了嘴:“我大大說刨地是刨不出出息的。”皮紅兵翻了一眼多嘴多舌的妹妹。黑三笑笑說:“這位小妹妹挺厲害的。”皮財福忙說:“我小閨娘,從小就快嘴。”黑三道:“快嘴好,做生意有時就要快嘴才能搶到肉吃。老皮,現在你在哪發財?”皮財福說:“發什麼財,昨天才進城。”黑三“嗨”了一聲道:“光顧說話了,來來,進屋坐。”皮財福、黑三往店鋪裏走,紅兵、紅心搖著頭不肯進去。
黑三問:“老皮,你說什麼,昨天才進城什麼意思?難道昨晚沒回家?”皮財福與黑三坐到條凳上,室內堆放著不少桔子,兩人各自燃上香煙,皮財福吐了一串煙圈道:“黑三,我們要常駐沙家浜了,我把家裏責任地全退了,祖屋也賣了,一家老少九口人全來清江浦了。”黑三眨巴著眼睛說:“你不是開玩笑吧?”皮財福瞪了黑三一眼道:“跟你開玩笑,你能給我什麼好處?”伸手一指丁字路口:“老婆,還有倆丫頭在那邊待著呢。”黑三一豎大拇指說:“有魄力!既然來了,有什麼計劃?”皮財福搖搖頭道:“瞎貓亂碰,摸著石頭過河,沒什麼數,更沒計劃。這不,我先來水果市場看看,就是摸摸行情的。”黑三也搖搖頭說:“老皮,你太冒失了,就說水果市場,你根本不懂行情,完全是吃季節飯,落了季節就炒冷飯了。”皮財福道:“水果吃季節飯我怎不懂,我這不是探路子嘛,真等水果上市再來摸,恐怕菜又冷了。”黑三嘿嘿笑笑說:“老皮,遇上我算緣分,慢慢來吧,你先從我這裏拖些桔子,走走市場,東西賣了給我錢。”皮財福道:“那敢情好,隻是太不好意思了。”黑三說:“走,到豆四店裏看看,中午咱老哥仨好好喝兩杯,為你接風。”皮財福道:“我請你們,以後靠著你們混飯吃呢。”他走出門對紅心說:“三丫頭,把你媽、紅竹她們喊過來。”皮紅心“哼”了一聲,扯紅兵一道走向母親立腳的地方。
黑三、皮財福邊說邊笑走進豆四的水果店。豆四正在門檻內嘰嘰咕咕算賬。黑三引薦老皮,還沒待老皮開口,豆四抓著皮財福的雙手連抖幾下道:“我的個乖乖,老皮啊,你看看,一轉眼,十年沒見了。”
皮財福哂笑不已,相互點上香煙。黑三道:“哦,對了,老皮,你們住哪裏?”皮財福說:“老街。”黑三一愣:“老街?我也是老街人,住哪家?”皮財福說:“118號大雜院王家、吳家。”豆四樂嗬著說:“小東子家跟我是遠房姨表親。”皮財福驚訝地說:“天地真是太小,以後多仰仗各位了。”豆四道:“好說好說,我住牛行街,在花街後麵,過了大閘就到,以後我們有聚頭了。”
皮財福罵了聲:“媽的,怎麼還不過來?”探頭看看丁字路口,娘兒幾個還在閑扯著呢。豆四問:“還有隊伍?”黑三說:“老皮的女人和伢子,隨她們扯吧,反正今天不做買賣了,咱們吹吹牛,中午喝酒,過會兒喊她們。”
皮財福盯著路口,隱隱聽到吳桂蘭衝紅心發火:“我看皮麻子頭腦瓜壞了,見到害他的投機倒把分子,擱人家躲還來不及,他倒黏上了?”皮紅心不滿地說:“媽,你能不能講點理?你憑什麼說人家黑三、豆四害大大了?剛才我聽黑三說了,那次他們也損失不少呢,不信你問二哥。”吳桂蘭道:“你大大那豬腦子,吃不住人家三句好話哄的。”皮紅兵說:“媽,你在家也不是這樣子,怎麼把人都想壞了?大大叫你過去,說不定商量什麼事。”吳桂蘭罵道:“跟我商量個屁啊,老少還不都是圍著他團團轉。”
娘兒幾個白話間,皮財福被豆四喊到桌邊喝茶,他沒想到吳桂蘭非但沒有走過來,反倒怒氣衝衝地領著皮紅竹、皮紅青回家了。不僅如此,當吳桂蘭看到皮紅文躺床上哼著正在熱播的電視連續劇《霍元甲》主題歌《萬裏長城永不倒》,氣更不打一處來,問他怎麼沒有去撿破爛。皮紅文雅興被打斷,不高興地說挑個良辰吉日開業,把母女三人氣樂了。所幸下午吳桂蘭被王家姑叫去參加清掃老街的義務勞動,化解了火氣,掃地時遇上考大學差一分名落孫山,又被考上大學的對象拋棄遭受雙重打擊而急壞了頭腦的劉彩娥,感歎了半天。而發生的這一切,皮財福自然不知道,他跟黑三、豆四越侃越投緣,直至把酒言歡去了。
皮財福並不是見酒走不動路的人,但該喝的酒是不會拒絕的。近午時分,幾人走進交通路、淮海路交叉處一家小飯店,隻有一個大堂,擺著兩張八仙桌、三張小長桌,店內灰暗、環境差。三張桌上坐著顧客,靠裏側八仙桌空著,老板娘熱情招呼他們坐下,由黑三點了四個冷菜:花生米、海帶絲、豬頭肉、豬肝。熱菜是豆四看菜下單。冷菜上來,幾人客氣一番,舉杯相飲,喝的是市場上正流行、價格低廉的高溝香醇。皮財福、黑三、豆四三人不時碰杯。皮紅兵幹坐,偶爾端杯敬一下黑三,再敬豆四。他不時地走神。皮紅心喝的是白開水。
女服務員端雜燴上來了,是個二十歲左右姑娘,一看就是剛進城的村姑。黑三輕敲一下桌邊問:“小姑娘新來的吧?”服務員點頭道:“正月十六來的。”黑三說:“我說眼生,哪兒人啊?”姑娘道:“官灘大隊的。”豆四說:“喝酒喝酒,你問那麼多幹嗎,想替人家小姑娘介紹對象嗎?”黑三嗬嗬笑道:“問問也犯你忌,遇上合適的,保不準真能替小姑娘介紹。”
姑娘放好菜,羞紅著臉進廚房了。一會兒,老板娘端著紅燒肉上來,邊往桌上放邊堆著笑臉問黑三、豆四:“兩位大爺,剛才說美芹什麼話了,嚇得她菜也不敢給你們上了。”黑三撓撓頭道:“沒說什麼呀!”豆四嘻嘻笑著說:“小丫頭臉皮這麼薄喲,我們真沒說什麼。”皮紅心插嘴道:“他們問人家哪裏人,要替人家介紹對象呢,這不算話呀?”黑三笑了,說:“這也算話?那趕明兒替你也介紹一個。”皮紅心撇撇嘴道:“我才不要什麼狗屁對象。”
眾人哈哈大笑起來。皮財福搖搖頭說:“三丫頭厲害著呢。”老板娘也笑著道:“小妹妹好可愛,我那表妹哪像你這麼大方,一句話就能紅到耳頭根。”黑三不無感歎地說:“這樣在城裏怎麼混?”一指皮紅心,“這丫頭能適應城裏生活。”老板娘說:“美芹是知識分子,高中畢業,一時沒找到差事到我這兒來幫忙的,以後請各位大爺多多關照。”黑三、豆四道:“好說好說。”
皮財福明顯有了醉意,說:“散吧。”黑三、豆四說:“好,滿堂紅,吃碗飯就散。”各人端起了酒杯,一飲而盡。老板娘、薑美芹盛飯上來。
飯後,相互客氣、握手,各奔各的道兒。醉乎乎的皮財福在皮紅兵的攙扶下走回老街,皮紅心跟在後麵。三人踏上石板道時,老街小學的幾十名小學生剛好加盟義務勞動隊伍,大掃除顯得熱火朝天。
吳桂蘭見皮財福醉酒回來,氣得臉發白,提著掃帚迎上去罵道:“沒灌死你,和不相幹的人喝成這樣。”又對皮紅兵、皮紅心瞪眼說:“扶他回來幹什麼,撂下閘塘算了。”皮紅心不滿地說:“要撂你撂好了,想叫我們做殺人犯不成。”皮紅兵也喝了點酒,但沒過量,傻站著沒動。皮財福掙脫掉攙扶,站立不穩,卻一把奪過吳桂蘭的掃帚喊道:“說什麼呢,不就掃地嗎?來,我敬你兩杯得了。”說罷掃起剛才掃過的街麵,氣得吳桂蘭哭笑不得。劉英妹打趣道:“老皮不錯嘛,醉成這樣還來幫我們大掃除。”皮財福說:“你……你才醉成這樣,我還能喝。”
王家姑站在原地不冷不熱地看著皮財福,對吳桂蘭道:“老皮跟什麼人喝成這樣?你扶他回家醒酒吧,甭將地麵吐臟了。”皮財福洋洋得意地說:“跟你家親戚豆……豆四,黑三喝……喝的,他倆都不是我對手。”劉英妹道:“唬,跟那兩個沒皮沒臉的喝的呀。”王家姑哂笑著說:“老皮真是能人,剛到清江浦就和那兩個能人敘上了。”吳桂蘭顯得難為情,撐著臉麵道:“敢情那倆人跟你們是親戚,我看他們和皮麻子臭味相投。”
劉英妹撇嘴罵道:“什麼親戚,狗屎一堆,黑三和劉彩娥家是鄰居,那個黑能人,我們可不敢高攀。跟豆四家也多年不走動了,你沒聽說嘛,‘姨表親,姨表親,姨娘一死就斷親’,他們家跟老王已隔三代了。”
一群小學生拎著小桶、臉盆、抹布走過來,他們親熱地喊王家姑:“王奶奶好!”王家姑忙應答:“同學們好!辛苦了!”皮財福說:“咦,這些娃娃怎麼不喊我皮老爹(祖父)?”說罷揮舞著雙手嚷叫。
眾人哄然笑起來。一個戴紅袖章的老頭從巷子裏出來,看了一眼皮財福道:“哪來的酒瘋子,趕快轟走。”吳桂蘭羞紅了臉,拖著老皮就走,“別在這兒丟人現眼了!”老皮掙紮,紅兵也上來幫忙往大雜院拖。皮財福勾過頭喊:“那老頭說哪個是瘋子?我要讓他說清楚!”吳桂蘭怒極,罵道:“說劉彩娥的,快走,貓尿沒灌死你!”
皮財福掙紮著喊:“什麼劉彩娥!我看就是說我皮麻子的!”大人、小孩子們笑成了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