汰黃堆像一條不見首尾的長蛇臥在蒼茫的黃河灘上,將黃河大隊一分為,上灘是黃土高坡,與故黃河渾然成一體;下灘屬鹽堿改良地,上下灘地勢約差十七米。黎明時分的曠野顯得尤其空曠,黃河灘透著涼,下灘小溝、小水塘則透著清冷的光,隻有麥苗、油菜泛著朦朧青意,柳絲兒泛著些許綠意,大多落葉喬木還光禿禿的。
皮財福一家出村口沿著汰黃堆向東出發了,吳桂蘭落在最後,跟已停住腳步的幾個村婦揮著手。
皮家能帶的家什都帶上了,皮財福拖著一輛舊平車,堆滿被臥、鍋碗、木桶、小凳及一張老式木床,架得跟小山似的。皮紅竹、皮紅兵扶著車架子行走。皮紅軍拖著一輛新平車,車上捆紮著高低櫥及一張新鐵床等家具。黃德萍、皮紅青在平車兩側推著車子行走。兩輛平車縫隙間還裝了幾袋子糧食。皮紅文騎著新自行車,皮紅心騎舊自行車,慢慢地隨平車走。吳桂蘭緊隨車行。全家沒有一人開腔說話,離村越來越遠,直到被拐彎的樹木遮住了蹤影。
太陽爬上了電廠百米高的煙囪,清澈的裏運河橫貫著清江浦。小城陳舊,城內城外低矮的平房觸目皆是,兩三層舊樓臨河連片而建,城內三五幢商場也不高大,高大的隻有城西南的一些工廠煙囪,向長空吐著濃煙。跨運河的紅衛橋、北門橋、水門橋直至清江大閘,將河南河北連成片,牽扯著小城的活氣。
皮財福一家九口人踏著細石子路,走近“忠字塔”拆除後建成的轉盤路及嶄新雄偉的清江商場,繞著轉盤,踏上柏油路,往南走向水門橋。皮紅心尖叫一聲:“我進城啦——”吳桂蘭罵紅心:“遭鬼啦,鬼叫!”皮紅心洋洋得意地說:“人家高興嘛。”
一行人走過橋,經過五化交商店,折向東,沿裏運河北路往大閘口走。裏運河裏船隊、單船、帆船往來如織。途經清江鍋廠及商鋪,皮紅文指著鍋廠晃著車龍頭說:“我要進這廠上班。”皮紅兵嘲諷道:“門敞著呢,騎進去吧。”皮紅心盯著廠門說:“廠臟死了,請我去我都不去。”皮紅兵嘲笑著說:“一頓城市飯還沒吃,就一個個忘記姓什麼了。”皮紅心喊:“關你什麼事!”皮紅文也不滿地說:“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皮紅兵粗著聲氣道:“我看你倆人欠扁(揍)。”
一家人就這麼鬥著嘴往前走,不一會兒走近了清江大閘。閘口的引橋、閘塘邊道、延伸向中洲的路上擺滿五金日雜攤點,行人行車如蟻。皮財福停下平車,用手扇扇風,說:“快到了,歇口氣。”全家停下腳。皮財福指著閘口上下攤點說:“從古到今這裏就被稱為小香港,能在這兒立足的都不是凡人。”
皮紅文點點頭說:“好,我就在這兒立腳。”皮紅兵笑了:“你以為你是杜月笙、許文強啊!”皮紅文不屑地說:“許文強有什麼了不起,青紅幫就是從這裏打進上海灘的,算起來清江浦是他們祖師爺的根。”
皮財福一家拐向閘塘北側,經過狀元樓、清真寺,沿一條小道向東,轉過萬字口,向前,走上了建於明清時期的老街。他們緩緩地行走著,青黃石板路麵在灰暗中透著油亮。街道東西走向,沿街兩側是三縱五橫的深深曲巷或岔路口,主幹道僅容下一輛小型汽車通行。他們拖著家具,行走有點困難,迎麵遇上自行車,不得不相互避讓,一些人拐進胡同口,讓皮家人吃了不少白眼。臨街青磚瓦房、青磚木樓,錯落有致,間或一兩幢嵌有地方名人名字的院落,標著市級文物保護標牌,顯得清靜。一些小門麵的豆腐坊、老虎灶極熱騰,特別是那些炸油條的、烙燒餅的、蒸包子饅頭的、賣豆漿辣湯的、賣日雜的,吆喝聲聲,煙霧騰騰,人間煙火味很濃。
皮家人行經一家街辦小廠,不一會兒靠近了陳舊的老街118號大雜院門口。停車,皮財福往老街道兩頭、巷子口瞧瞧。吳桂蘭和兒女們看看街兩頭的行人、居民。行人、居民也看著他們,露出稀奇神態。皮財福伸手推開虛掩的木質大門,向院內瞅瞅。大雜院分前院、後院,前院東西兩側住著五六戶人家,都是青磚小瓦房,將前後院隔開的是一家坐北朝南的主房,主房東邊有條通道伸向後院。後院小些,僅住著王、吳兩家,房子倒不少,大大小小十多間,兩家主房均三間,顯得高大,仿明清建築風格,聽王紅東在村裏說過,房子建於民國時期。東廂房與主屋相連,形成一體。西廂房遠離主屋,顯然是後建的。院裏生長著一些參天大樹。前後院相連,似乎曾是大戶人家的宅院。臨街通道房沒有作門麵用,門頭古樸,長了一些枯裏泛青的野草。
皮財福說:“你們等著,我看看王紅東、王紅雨在不在家,甭搞得跟鬼子進村似的。”吳桂蘭奇怪地問:“你上天來不是說好了嗎?”皮財福說:“你以為人家也是種田單幹戶,沒個時間觀念,人家時間得聽從廠裏安排,那是國營大廠呢。”吳桂蘭噤了聲。
皮財福走進大門,穿過青磚鋪設的通道,幾個白發蒼蒼的老頭老太各倚自家門框盯著他看。皮財福堆著笑容跟人家點頭、招呼,他們回之以微笑,但都沒有吱聲。皮財福走向後院。王紅東迎上來:“喲,皮叔來啦!”皮財福笑笑說:“來了,拖家帶眷的。”王紅東說:“紅雨不在家,我調了班。走,幫你搬東西。”
皮財福和王紅東一道往院門走著說:“別、別,你就不用上手了,我們家都是強勞力。”
吳桂蘭看到與皮財福一道走來的王紅東,老遠就揮手招呼:“紅東,吃過了吧,一大家子都來麻煩你了。”王紅東熱情地迎上前說:“皮嬸,不麻煩,咱們又成一家人了。”吳桂蘭忙點頭說:“對對對,一家人。”王紅東對皮氏三姐妹看看,說:“才幾年,黃毛丫頭都變成大姑娘了。”皮紅竹、皮紅青顯得不好意思。皮紅心一把拽住王紅東袖頭說:“哎呀,王紅東,你們返城四五年了,你也不回黃河大隊看看我們。”吳桂蘭瞪紅心一眼道:“沒大沒小的,喊王大哥。”皮紅心說:“本來就是王紅東呀,我們那時就是這麼叫的。”吳桂蘭道:“這麼大的人了,一點兒好歹不知。”
王紅東忙說:“喊王紅東好,我喜歡人家叫名字。”一轉身拍了下紅文的肩膀道:“小鼻涕蟲成大小夥子了。”吳桂蘭說:“不知他小時候哪來這麼多鼻涕。”皮紅文不好意思地笑笑道:“王大哥,以後請多多關照。”
“大家互相關照,”王紅東點頭應道,又轉身和皮紅兵握手,“你好!”又對皮紅軍、黃德萍說:“你們結婚也不請我喝喜酒。”皮紅軍嘿嘿地笑笑說:“辦得太倉促,以後喝酒機會有的是。你結婚了嗎?”王紅東笑笑道:“瞧,我比你大四五歲,還是單身漢。”
黃德萍笑笑,對王紅東點點頭。皮紅兵問:“和你相好的那女知青長得像龔雪,怎麼吹啦?”皮紅竹問:“是分在二隊的李霞豔嗎?”王紅東說:“還能有誰,懸那兒呢,不肯和老的住一起,非得等我分宿舍才肯結婚。”
大家說逗一番,開始卸東西。正忙著,王家祿右手提鳥籠,左臂挎著裝滿蔬菜、豬肉的菜籃子,走進老街石板道,遠遠看到大雜院門口王紅東和皮家三兄弟抬著櫥子往院內走,女將們搬小零件。叼著香煙指揮大夥幹活兒的皮財福,看王家祿走來,迎上去招呼道:“王師傅,大清早忙去了。”王家祿放下菜籃,揚揚鳥籠,不無自得地說:“遛遛鳥,順便買些菜招待你們。”
吳桂蘭和皮家兒女不認識王家祿,明白房主來了,吳桂蘭放下手上雜物道:“王師傅,吃過了吧,瞧我們這一家子,給您添麻煩來了。”轉身對兒女們說:“喊王大爺。”皮紅心嘴最甜:“大爺,對了,按你們城裏人叫法,應該喊王伯伯。”說罷就去幫王家祿拎菜籃子。王家祿笑得眉開,連聲道:“一樣的一樣的,怎麼喊都一樣,清江浦跟人家南京、上海比就是鄉下。這小閨娘挺活套的。”其他兒女都大聲小聲地喊了“王大爺”,接著幹起活兒來。
皮財福、王家祿各叼一支香煙扯著閑話走進大雜院,王家門前堆了一大攤子皮家人搬來的東西。皮氏三兄弟將父母拆卸開的老式木床往王紅東家偏房的其中一間搬,其他人搬雜物。偏房是單開門,一間一門。
王家祿與皮財福閑聊。王紅東和皮紅軍、紅兵、紅文將新櫥、床等東西,往吳家主房邊上的兩間偏房搬。王、吳兩家主房相距約十多米。王紅東掏鑰匙依次打開偏房兩門,對皮家兄妹說:“姑大姑媽今早去淮安了,衛巧的伢子滿月。”黃德萍驚訝地問:“衛巧?是吳衛巧吧。”王紅東點頭說:“她在馬頭大隊沒待幾天就調到汰黃堆大隊的,後來和淮安一個知青談上了,前年結的婚。”黃德萍搓著手說:“天地真是太小了,那會兒她跟我處得不錯,想不到她調走後,一直沒跟我聯係。”
王紅東說:“我不是也沒跟紅軍聯係嘛,知青一上來,大家就都忙了。哦對了,衛華今天值班,明天才能回家。”皮紅兵問:“衛華,是不是去當兵的吳衛華?”王紅東說:“是的,他住姓李的房東家,不到一年參軍走了,上過老山前線,幹到副連長,去年複員分在老街派出所。”皮紅軍微笑著說:“那我們有什麼事,請他幫忙一句話嘍。”王紅東笑笑說:“那還用說。”
在王家門前忙乎的吳桂蘭聽著王紅東說話,大聲道:“真是太好了!有吳衛華替我們撐腰,我心裏就踏實多了。”皮紅軍、黃德萍、皮紅兵、皮紅文莫名其妙地看一眼母親。皮紅心停下手,用嘲諷的目光看母親,一甩手嚷道:“我不幹了,大清早跑這麼遠路,一直沒停手,累死我了。”吳桂蘭不滿地罵道:“一點兒苦不能吃,待一邊去。”
皮紅心撒腿就往外邊走邊說:“我玩去了。”皮紅竹說:“這麼大丫頭了,還瘋瘋癲癲的。”皮紅心掉過頭回一句:“你還瘋不起來呢。”吳桂蘭搖搖頭說:“這三丫頭嘴頭子一點兒不饒人,怎麼得了,就怕以後吃虧。”皮紅青板著臉說:“找個惡婆婆,保準管得她直腿直腳。”吳桂蘭笑了,說:“紅心跟你有仇啊,我倒害怕她把婆婆管得直腿直腳。”
院內人都笑了。王家祿笑著說:“老皮,你們這家子挺逗的。”皮財福搖頭道:“天天鬼鬧死了,除紅軍、紅竹好些,那幾個都不省心,一個不讓一個。”皮紅兵搬著東西,朝父親看一眼,沒吭聲。王家祿與皮財福扯一通閑進屋了。皮財福和兒女們又忙碌一番,東西收拾差不多了。皮財福走到吳家門口,招呼皮紅兵、皮紅文,叫他倆揩把臉,到水門橋買兩張大點的竹笆床、幾個長板凳,回來再從閘口帶一口水缸。
時近中午,一家人安頓下來,皮紅軍兩口子,皮紅兵、皮紅文住吳凡年家,皮財福兩口子及三個女兒住王紅東家。家什收拾差不多後,吳桂蘭幫王紅東做飯時,談到能否搭個小坯子弄飯,這樣方便些。王紅東表示忽視了這點,讓皮嬸盡管搭,等會兒他跟父親說聲就行了。然而飯後,王家祿去閘口聽戲,王紅東出門說辦個事,老皮安排兒子到水門橋等地方買來材料搭建時,鬧出了風波。
太陽偏西,大雜院被陽光分化得斑斑斕斕,顯得很寂靜。皮財福和兒子們就著偏房山牆搭建小坯子,材料是毛竹、石棉瓦等。毛竹做搭架,石棉瓦既當牆,又當屋麵。吳桂蘭和女兒們站在邊上看。大雜院七八個男女聚集在十步外靜靜地看著皮家人忙乎,神態顯得冷漠,沒有和皮家人說話的欲望。吳桂蘭眼角不時掃一下老市民們,她蠢蠢欲動著想和那些人打招呼,可那些人的態度讓她不敢輕易開口。
就在這時,前後院交界處傳來一聲尖叫:“不得了,翻天啦!”眾人嚇一跳,勾過頭看到走過來三個五六十歲的男女,其中短發、微胖、喊叫的是劉英妹。她緊趕幾步走到偏房前,手指亂點著嚷:“這是幹什麼?哪個讓你們蓋房子的?我離家一天,就亂套了,老王呢?王家祿,你給我出來。”
皮家人尷尬地住了手,皮財福訕訕地說:“劉師傅,王師傅聽戲去了,我是皮財福。”劉英妹沒看他,指著小坯子道:“我知道你叫皮財福,紅東十年前就說過你的大名。”
皮財福一下子沒了詞。兒女們顯得十分拘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皮紅文、皮紅心兄妹倆躍躍欲試著想說什麼,終沒敢開口。吳桂蘭臉發燙,上前搭訕:“王嬸子……”劉英妹看一眼吳桂蘭,麵無表情地說:“什麼王嬸子,我姓劉,清江浦也不是黃河大隊。”吳桂蘭心裏嘀咕道,這是什麼人呐!
吳凡年、王家姑走了上來。王家姑說:“他舅媽,有話好好說。”劉英妹“哼”了一聲道:“他姑媽,你叫我說什麼?沒經我同意就大興土木,日後還不上房揭瓦?”皮財福心裏不高興,但還是滿臉堆笑說:“劉師傅,
是這樣的,我們隻搭個小坯子弄弄飯,跟王師傅、王紅東說過了,你要不同意,我拆了就是。”
劉英妹臉色緩和些,口氣也軟了許多:“老東西退了休,戲癮倒大了。老皮,不是我說你,你們就在我家鍋屋弄飯,好好搭什麼小坯子,你這樣搞,倒好像我家容不下你們似的。”
吳桂蘭腦際瞬間轉著風雲,心想:這女人是個炮筒子。不覺接話道:“劉大姐,我們來就給你家添麻煩了,那樣子不是更添亂子。”劉英妹說:“什麼亂不亂子的,我都不嫌亂了,你還怕什麼亂子。”皮財福說:“劉師傅這樣說,那紅軍、紅兵,把小坯子拆了吧。”劉英妹不滿地翻了皮財福一眼道:“老皮也不是個省事貨色,既然搭起來了,還拆什麼拆?那不是錢買來的啊,你還指望把東西退給人家?”
皮財福、吳桂蘭張了張嘴,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了。王家姑搖搖頭道:“正也是你,反也是你。”吳凡年“哼”了一聲道:“天生一張破嘴。”皮紅心掃了劉英妹一眼說:“跟我媽一樣。”皮紅文道:“你又是什麼好嘴。”劉英妹睜大了眼睛說:“咦,這麼說我們仨有緣,三張破嘴破到一起了?”眾人一聽樂了,笑聲將不快衝得七零八落。
搭坯子工程繼續進行,快搭建成功時,皮財福在坯子裏聽到王家祿責問劉英妹是不是吵架了,忙走出來,衝劉英妹點點頭,說:“劉師傅嘛,紡織廠工人,車間我進去過,機器轟鳴像飛機升天,正常交流不大聲說話,是聽不見的,怎麼能算吵架呢?”劉英妹臉上樂開了花,道:“瞧人家老皮多會說話,像熨鬥燙得人心裏舒服,怪不得稱為農村能人,你老王八輩子也學不來。”王家祿哂笑著搖頭。相互說笑一番後,皮財福吩咐紅軍、紅兵去人民劇場旁邊煤球廠買一平車煤,紅文到閘口買一隻新爐子,自己去買菜。眾人陸續散開了。
太陽垂近西天時,皮紅軍、皮紅兵拖著一車子蜂窩煤、炭球回來了,黃德萍、紅竹、紅青一起幫著卸炭,搬運一部分到小坯子裏,大部分放到皮財福夫婦臥室。收拾好煤炭,吳桂蘭往大院門邊走邊說:“路遠的都回來了,麻子和那兩個小鬼幾步遠反倒沒影子了。”皮紅青盯著母親背影道:“三丫頭肯定和三哥玩去了。”
黃德萍拿出了廢紙、木柴,生火引爐子。吳桂蘭走上石板道,透過長長的街巷向閘口方向張望,沒看到紅文、紅心,也沒有看到去買菜的皮財福。也難怪,萬字口七彎八拐,最遠焦距隻能至萬字口拐角處。吳桂蘭返身進院子,跟三兩個站在院裏的老戶們和善地點頭,那幾人也衝她咧咧嘴,神情帶著和善。吳桂蘭心裏嘀咕著,以後就和這些陌生人相處了,我怎麼老有一種老鼠見貓的感覺呢?老娘在鄉下想幹啥就幹啥,想說啥就說啥,那樣輕鬆的日子,隻怕一去不回頭了,唉,以後得看著城裏人臉色過日子了。就在這時,皮財福推著龍頭上掛著兩條魚、後架上綁著菜籃子的自行車進了大院,後麵跟著龍頭上掛著小鐵皮爐的皮紅文,皮紅心則拎著炒鍋緊隨其後。
晚上,皮財福請王、吳兩家吃飯,其他人皆以借口推托,僅老王一人到場,吃喝得還算熱鬧。皮財福送酒足的王家祿出屋,對一家人說:“我莊重地跟你們講,今後無論什麼情況下,都要記住自己的身份是農民,是不被城裏人瞧得起的鄉下人,進了這個院,就要和大家好好處,有什麼委屈要學會忍,不能像在鄉下野,麵對黃河都能敞開懷撒尿。古話說得好,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我希望你們以後都能做上城裏人,做上讓城裏人羨慕、跌掉眼鏡的城裏人。明早,你們隨我到大院各家拜訪一下。”
兒女們皆露出不願意的表情。吳桂蘭壓低聲音說:“你省省吧,搞那把戲幹啥,城鄉差別這條大溝,是你想跳就能跳過去的?讓我這個種田好手跟你來城裏做投機倒把分子,算我倒血黴了,不是為兒女,真想和你分開過。就看看今晚吧,我們真心真意請人家,可他們就是不來,那是瞧不起我們,哼,要沒有老王大哥,算我白忙乎一個晚上。”
皮財福若有所思地盯著院落暗淡的燈光,心裏嘀咕:我怎能不知道城裏人和鄉下人心裏永遠隔著一條大溝。光是請客不到沒什麼,關鍵是傍黑時分,先後到家的王紅雨、王紅梅正眼不瞧皮家人,太傷人啦。
過了一會兒,眾人散去。皮紅軍和黃德萍走進他倆住的房子,洗漱後上床。皮紅軍躺在床上皺著眉。黃德萍側過身問:“有心事?”皮紅軍搖搖頭說:“心事沒有,就是心裏空空的。”黃德萍說:“我也感到空落落的。”
皮紅軍說:“真不知跟大大進城是錯了,還是對了,總覺得像在夢裏。你說,放著家裏寬寬敞敞的地方不待,擠這麼不透氣的小房子,就是城裏人的生活?”黃德萍輕歎一聲道:“你大大說命運會改變的,可誰能扛過命呢?有時候我感覺你大大像三歲伢子,拋家撂舍這麼大的事,簡直當兒戲。”皮紅軍說:“走一步算一步吧,睡覺。”說罷翻身往黃德萍身上爬去,黃德萍伸手指指隔牆:“輕點。”紅兵、紅文在隔壁不知低聲嘀咕著什麼,皮紅軍頓然失去了興趣。
皮財福、吳桂蘭躺在床上,一時也沒有入睡,隔壁三個女兒嬉笑地鬧騰著,特別是紅心聲音最大。吳桂蘭翻身喊道:“精神大著呢!快點睡覺。”牆那邊安靜了下來。
皮財福不滿地說:“你管得太多了,她們也不是小伢子。”吳桂蘭凶巴巴地盯著皮財福小聲罵:“你前幾天來怎麼談的?就這幾間破房子一個月八十塊,吃大戶啊!當初我們家主房給知青住一分錢沒要,現在他們家差點連小坯子都要錢。”皮財福說:“跟你說八遍了,怎麼就解釋不清。”吳桂蘭道:“什麼解釋不清,我看你就是燒的,祖屋賣了,連條後路都不留,跑來受這罪。”皮財福搖搖頭說:“你呀!咱們老鄉韓信兩千多年前就搞過漂亮的背水一戰。算了,跟你說不清,等以後發了財,你就感謝我了。”吳桂蘭順手拉了燈道:“感謝你個驢頭。”
就在皮家燈滅的同時,老街某個角落傳來一聲尖利的嚎叫,喊得大雜院、老街冷森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