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豔梅

雲南有一個進士出身的人,在浙江當了多年的縣丞和主簿,叫於伯玉。晚年得了個女兒,十分開心,視之若珠寶,因為其出生的日子恰逢紅梅盛開,所以家人取名叫。長大後很漂亮,而且聰慧過人,於是於伯玉特地請老師教她讀書,已經把《內則》讀完,將要學《毛詩》。伯玉覺得女兒快十五歲了,再和男老師在一起不妥當,便想找一個像班昭那樣的女才子來教她,但一時卻找不到這樣的人。

一天,有個秀才叩門求見,自我推薦道:“我有個姐姐學問十分淵博,兼通時文,隻是年老貧困,加上兒子又不成材,想靠自己的學識謀一碗飯吃。聽說小姐要聘一位女老師,所以大膽冒昧地替姐姐前來應聘,不知大人可否願意?”伯玉看他大約三十歲左右,風姿秀美,談吐清雅,十分有好感。秀才又拿出一卷稿紙說:“這是我姐姐的近作,請大人欣賞。”伯玉翻看瀏覽,詩文高雅超群,可以稱得上是名流之作,更是高興,當即就和秀才約定。兩天後秀才又來領取正式的聘書。秀才又說姐姐夫家姓茅,過去也是名門大族,無奈半途中落,伯玉聽後頓時覺得靠譜,也沒來得及詳細查核。

到了約定開課的那一天,伯玉事先命仆役打掃好一間屋子,重新布置,但等了許久,也不見人來。伯玉心中感到有些奇怪,卻又不知她家在哪裏,無法派人去催促。又過了一會兒,隻見豔梅穿得整整齊齊,手裏拿著書走向新布置的書房。伯玉感到很奇怪,問她做什麼,豔梅答道:“父親不是為我另外聘請了女老師,馬上就要開始授課了,我去拜見老師,這有什麼奇怪的嗎?”伯玉聽後更加充滿疑惑,猜想其中一定有怪異,便跟著女兒一起去。才剛走到書房外,便聞到一股非常濃鬱而又奇特的香味,和人世間燒的香一點兒都不一樣。伯玉還沒有跨過門檻,就聽到一個老婦人的聲音傳了出來:“是主人翁過來了嗎?我不願意麻煩車轎隨從,所以就一個人悄悄地來了,還希望你不要見怪!”伯玉聽了大驚,向室內張望,沒看見一個人影,心想她一定是鬼狐妖怪,拉住豔梅要她趕快回去。豔梅不聽,徑自入門上前行禮,絮絮叨叨地對著前麵談話,好像熟人一般。又聽到老婦人笑道:“既然主人翁不嫌我年老,願意聘請我來教書,這是我的榮幸,不過既然把我請來了,那就請主人家放心。”說完就打開書本講述《詩經》首篇《關雎》三章,口齒清晰,解釋詳細而明白,豔梅遵照老師的教誨,自己勤奮讀書。伯玉也不得不進屋,和老婦人互相寒暄,然後坐下來交談。伯玉問她古今婦女中的人物事跡,老婦人一一說來,如數家珍,聽了夫人的談吐,伯玉對她很是佩服。雖然看不見她的臉,但是聽她的聲音,大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人。老婦人又說:“我是塗山氏九尾白狐的後代,在貴治寄居已有一百多年了。因為和你家小姐有緣,所以才如此卑微地到這裏來教授小姐,你盡可放心,我決不會傷害任何人,也請你不要再驚疑。”伯玉聽後口中雖然答應,但心裏仍然很擔心家人安全。離開書房後,命人送飯菜進去,老婦人與豔梅都很高興地舉筷就吃,雖然看不見老婦人現身吃飯,但一會兒工夫,四個盤子都空了。家人因為好奇私下問豔梅,她是否看得見老婦人,豔梅隻是笑笑並不願多談。伯玉思前想後還是打算找法師來除妖,豔梅聽說後極力勸阻道:“父親為了讓我好好學習才到處尋訪名師。現在既然有幸請來了學問淵博的大師,可以教我成材,又何須考慮其他?而且一開始是我們以禮聘請,現在卻又要用武力驅除,對於讀書人來說是不符合行事的準則的。”伯玉一向很寵愛女兒,聽後覺得有理,便聽從了她的意見。

豔梅每天早晨學新課,下午串講,晚上複習,不到三個月就學完了《詩經》。伯玉知道後非常開心,在飲食的供應上也命令下人做得更加豐富些,禮節也更加周到了。老婦人也感覺出主人翁的厚意,又教授豔梅命相卜卦等書,告訴她說:“依我看,多才反而不會給你帶來好福氣,你的命薄,學這個卻可以幫助丈夫度過貧困的日子,筆墨詩文終究不是你該學的。”豔梅領會老婦人的話,學得很認真,才兩三個月,就把其中的奧妙全部搞通了。一天,老婦人忽然要告辭,並說:“現在你在學業上已有所成就,以後還要學做針線,操持家務,這些我就沒法教你了。現在我的任務已經完成,要到別的地方去了,十年後有緣我再和你在邯鄲道中相會。分別後還希望你不要掛念我。”豔梅不忍分別,淚眼婆娑,牽著老婦人的衣服不放。老婦人因此勉強地留了一晚上,但第二天一早便不見了蹤影。自從老婦人來後,平時也隻有豔梅一人能看見她,此時豔梅也找不到她,便知道她確實已經離開了,不勝悲傷。這時豔梅才向大家稍稍透漏了老婦人的情況:其實她是一個既年輕又容貌姣美的女子,就像沒有出嫁的少女,隻是頭發卻已經斑白了。不論夏天還是冬天,平時總穿著褐色的衣衫和白色的長裙。有空便會提起筆寫詩,好像在和別人唱和。寫完後,她的詩稿便不知被什麼東西取走,但是品味詩中的意思,猜測大概她是個天狐,因為某件事暫時被貶謫到人世間來。又說自己其實從小時候起就一直夢見老婦人,所以兩人才會一見如故,沒有什麼猜疑。從前願意拜她為師,就是這個原因。今天她忽然離開,少了一個親人,自己的心裏又怎能不悲傷難過?說著眼淚也大把大把像珍珠似的滾落下來。家人看後也都紅著眼眶,在一旁勸慰她。

自從老婦人離開後,豔梅開始試著為家人卜卦算命,每一次都很靈驗。伯玉見女兒年齡已到便想替她挑選丈夫,她推辭道:“父親在這裏已經做了好幾年官,而且政績赫然,不久便會有升官的喜事。那時候將我一個弱女子留在這裏,假使夫婿待我不好,我該找誰為我做主呢?”雖然當時伯玉已年老,但仍想升官當縣令,聽了女兒的話非常高興,想進一步問個明白,豔梅卻並沒有明說,不願再回答,神色有些淒楚。當時家中人都有些莫名其妙,沒過多久,伯玉受了風寒,病情逐漸嚴重,最後竟然臥床不起,死在官舍中,這時家中人才佩服豔梅的先見之明。大殮後,家人要將靈柩運送回故鄉,豔梅卻不讚成這樣做,說:“父親死後,我家就要開始遭受厄運了,恐怕有難以預測的災難,如果我們回家,到時會連累家鄉的父老。”她的幾個哥哥都笑她胡說,不信她的話,決定立即回鄉。船行到雲南地界時,便聽到風聲,說朝廷已下命令,要抄他們的家。原來當時正值康熙初年,吳三桂叛亂,伯玉的二弟曾在吳氏幕下做官,吳三桂兵敗後,他就逃亡他鄉,這時才被抓住,按參與叛亂的罪名被判處死刑,並牽連到他的兄弟,假若伯玉還活著的話,也要被處死的。全家聽到這一消息後,震驚不已,趕緊連夜趕路,等他們回到家鄉,還沒等行裝從船上卸下,就見京城來的差役已經到了,將家產全部沒收,眷屬全都被關在家中,不許出去。州縣的長官擔心他們已經轉移家產,因此連帶地搜查了他們的許多親戚。這時豔梅的幾個哥哥才明白趕緊回鄉確實是一個錯誤。幸好雲南巡撫某公一向知道於伯玉為人謹慎忠厚,特地上奏朝廷為其申辯,承蒙皇恩寬大,不用被滿門抄斬,從輕發落,將伯玉的三個兒子流放到邊疆。這樣一來,於氏全家在雲南就沒有安身立足的地方了。豔梅的幾個哥哥想帶母親一起到流放的地方去居住,可遭到豔梅的堅決反對,說:“母親年老,就像風中的殘燭,哪還經得起跋山涉水的折磨?何況女兒和兒子一樣,都受了母親養育的大恩,我也會像哥哥們一樣承擔起侍奉母親的責任,請哥哥們放心。”幾個哥哥思考後也覺得母親年老,不能遠行,便帶著妻小各自離開。豔梅在家中被抄時,曾私藏了一百兩銀子,既然這時事情已經過去,便拿出來買田,供養母親。縣令又念她女子一人,貧弱無依,也時常會資助一些柴米銀兩,母女倆的生活勉強可以維持。

第二年,豔梅已經十九歲,鄉裏人早已經聽說她很賢惠,都想娶她當媳婦。這時她母親已從遠房親戚中過繼了一個兒子,這個人還比較忠厚勤快,就讓他繼承伯玉的門戶。因此她母親也勸豔梅趕緊挑選中意的人結婚,別誤了人生大事。起初豔梅還不願意,想實現自己以前的諾言,終身奉養母親,可是自從過繼的哥哥來家後,處處和他格格不入,便無奈答應了。媒人們先後拿著許多男方的生辰八字來,豔梅一看就堅決地回絕說:“這些將來不是貧窮,就是早死的人,怎麼能當我的丈夫呢?”最後又送來一張生辰八字,豔梅看後終於點頭道:“行了,就他了。”她的母親和哥哥也知道她會算命,也就不再詳細查問,立即同意了這門親事。這個人姓陸,名學洙,父親原是城中有名的紳士,早已死去多年,隻有老母親還在,家中錢財萬貫,是當地的首富。親事定下後,人們都替豔梅的好運而高興。嫁到陸家去後,夫妻倆的日子也很和諧融洽,平日的衣服飲食都十分奢華,左右都有丫鬟仆役伺候,這時豔梅不禁懷疑師父當初說她命薄,將來要過窮日子的話了,覺得師傅的話沒有靈驗。

隔了不久,她的婆婆過生日,大擺筵席,祝壽的人很多,親屬中的婦女都來了。陸母舉酒一一謝過大家之後,就讓豔梅代她向客人敬酒。豔梅一個一個地輪過來,到一個老婦人麵前,她看上去年紀很老,已有些糊裏糊塗,忽然笑著對豔梅說:“新娘子也太忙了,明天又恰巧是你丈夫的生日,雖然沒有客人來祝賀,可是燒飯做菜,能忙得過來嗎?”話沒說完,客人們都惱怒地瞪著她,她才止住不說。豔梅心裏對大家的反應很是疑惑,但當著眾人的麵也不好多問。晚上回到房中,便一再地追問丈夫,到底生日是哪一天。學洙心想二人已經結婚,而且感情很好,也不再隱瞞,便簡略地講了真實的情況。原來媒人因為做不成媒,白白地來回奔忙,便暗中和陸母商量想了一計,用重金賄賂算命先生,把生辰八字按古人最好的命相重新改過,然後拿著假八字前去求親。豔梅聽後十分難過,叫他趕快把真的拿來。學洙從櫃中取了出來,原來比豔梅小三歲,而生日果然是在第二天,這才知道老婦人所講的話是對的。起初豔梅還對學洙的真八字抱有希望,認為還不錯,可等到在燈下仔細推算後發現,竟然比以前那些貧窮的、夭折的命相還要差。豔梅再也忍不住大哭起來,但事已至此,也無法挽回了。

在他們結婚還不到一年的時候,學洙果然病了。雖然學洙長得高大,外表高壯,但由於年齡還小,體格還沒有發育好。加上婚後兩人感情好,豔梅又長得漂亮,花容月貌,本就讓他銷魂,無節製的房事,更是掏空了他的身體。再加上他本就血氣虛虧,體質不好,最後竟得了癆病,從此臥床不起。前些日子,豔梅知道丈夫命薄後,本就天天擔心他夭折,便減少房事,並勸婆婆叫學洙到書房裏和老師一起睡。雖然婆婆並沒有聽從,但家中人都因此稱讚豔梅賢惠懂事。這時看學洙病危,豔梅不禁自責道:“雖然我不是凶手,但丈夫確實是因為我而生病,我怎麼忍心就這樣看他死去呢?”於是自己寫了篇幾千字的疏文呈給上天,措詞非常沉痛、懇切,大意是:“寧願餓死,來日和丈夫同赴黃泉,也不願寡居,今生獨守閨房。”趁晚上人們都睡後,她獨自一人向上天祈禱,禱告完就拿起刀割向自己的手臂,鮮血瞬間染紅了整個衣袖,讓豔梅痛得昏暈倒地。迷夢中忽然聽到有人大呼道:“上帝已經被你的真誠所感動,已經同意把你丈夫的命由夭折改為貧困了!”聲音像巨雷一般響亮。豔梅被嚇得蘇醒過來,隻見四周一片寂靜,別人仍是一點兒都不知道。豔梅忍痛起立,到房內看學洙的病,好像比以前稍有好轉,便把自己割下的肉和藥一起煎好後給他喝。第二天病果然好了些,十天後就完全康複了,一個月後就已能自己扶著手杖走路了。這件事,豔梅自己不說,她的丈夫、公婆自然一點兒也不知道。

學洙在婚後已不能安下心來讀書,病好了之後就更加不讀書了,不時地溜到外邊去遊玩,學了喝酒、賭博的壞習慣。但因為他母親管得太嚴,還不敢過分地放蕩。兩年後,母親病死,他便毫無顧忌地尋歡作樂,每天都和一些無賴混在一起,吃喝嫖賭,無所不作,玩得昏天黑地,把家中成千上萬的金銀,以及祖父的經營、母親多年來的積蓄、家中田產的收益等等,都揮霍得一幹二淨。用完現錢,漸漸地變賣田產。親友們都為他痛心,隻有豔梅不管不問,一點兒也不在意。親友們都來責怪豔梅:夫妻之間竟不管不問,漠不關心,難道丈夫窮了,妻子還能過好日子嗎?豔梅聽到後,隻是歎息無奈地說:“雖然他不是有錢的丈夫,但隻要能免於一死,也就不錯了,我勸他有什麼用呢?”於是更加放任學洙在外遊樂,而且還拿出自己的私房積蓄供他揮霍。學洙常在旁人麵前誇豔梅待他好,旁人聽了就更加瞧不起豔梅。這樣不到兩年,家產已經被賣得精光,夫婦二人也隻得搬到窮街陋巷去住,竹屋低矮,門窗破爛。這時學洙才漸漸收了心,不再到外邊鬼混,整日待在家裏,全靠豔梅供給吃的穿的。豔梅白天縫補衣服,晚上紡紗織布,一天忙到晚不停歇,天天如此,一點兒也沒有怨言。學洙從小嬌生慣養,沒有一點兒謀生的本領,隻能幫著燒火,看著妻子勞累心裏很愧疚,經常癡呆地望著天花板歎氣,這時豔梅反而溫言細語地來安慰他。人們聽說後又都誇獎豔梅能安於貧窮,卻不知她也是聽從命運的安排。

這樣又過了三年,雲南發生了饑荒,物價趁機暴漲,豔梅一人做針線活已不能供養二人的生計,隻得一天幹兩天的活,可仍然是饑寒交迫。正巧學洙的舅舅來信,說他以京官的身份到河南當縣令,聽說外甥家已經破落,生活有困難,想給錢接濟他,但又怕他再揮霍浪費,於是隻給了點路費,讓他到河南去謀生。學洙收到信後十分高興,想帶著豔梅一起去,豔梅心平氣和地勸他道:“從前成千成萬的家產都已經被你揮霍殆盡,現在卻要依附別人四海浪跡,我不同意你去!何況在官衙任職就像住旅館一樣,隨事務調動頻繁,舅舅在河南也像個過路的客人,我們去投奔他,萬一沒碰著,漂泊異鄉,那時情況豈不更糟了?”學洙因為長期困頓受苦,十分向往舒適生活,就沒理豔梅的話,租了船,硬要拉她一起動身。豔梅突然想到自己和師父十年後在邯鄲道上相見的預言,想想或許真能在他鄉意外相逢,也就同意了。他們從雲南到河南,長途跋涉近萬裏,走了三個月,才到了汝州、蔡州之間的地方。還沒有進入縣境,就碰上舅舅派出的仆人,告知舅舅已經被升為趙州刺史。於是他們轉向西走,走了差不多有一千裏。豔梅的體質本來就比較弱,加上長期的勞累和長途折騰,半路上就病倒在旅店,無法再走。舅舅的使者見狀便先離去。他們夫婦等豔梅病好差不多耽擱了一個月,才繼續趕路。到達趙州府治時,隻見衙署粉刷一新,官吏差役正準備迎接新任刺史。他們覺得情況不對,上前一打聽,前任果然是他的舅舅,上任不久,便因為在河南時接受賄賂被彈劾,本人已經被押送到省城,家屬也已經回到京城的舊居。派出接引外甥的仆人還沒有回到趙州,這一切就已發生了,所以不知道情況。這時學洙人地兩疏,進退無路,盤纏又快要用完,不由得心灰意冷,懊悔當初沒有聽豔梅的話。沒有辦法,隻得跟豔梅商量說:“我很後悔沒有聽你的話,現在到了這個地步,我們進退無門,恐怕離死也不遠了。不過我死了,對你也沒有什麼好處,你還是趕緊想個辦法吧!”豔梅氣憤地說:“你要我想什麼辦法?這裏不是故鄉,可以靠我的十個指頭掙錢糊口。我一介女流還能做什麼呢?”學洙說:“不對。聽別人說你不是會奇術能相命問卜,以前在家鄉,不便借此謀生。現在被困守在這裏,為什麼你不試一試呢?總比我們在這坐著等死好吧!”豔梅聽了有些為難,學洙再三勸說,才勉強答應了,因為她這時想到師父曾經對她說的要“幫助丈夫”的預言。

他們把剩餘的盤纏都拿出來,找了間屋子租了下來,又買了些應用的器具,選個好日子便開張了。屋內掛著門簾,豔梅坐在簾後,不讓外人看見她的麵容。有人來算命,豔梅也不講話,隻在紙條上寫下批語,由學洙負責裏外傳送。這樣外人連她的聲音也聽不到。開始兩天,趙州的人大都持觀望的態度,漸漸地看豔梅算命靈驗,人便多了起來。十天之後,門外擠滿了要求算命的人。豔梅一一批出,將人們的疑難疑惑全都指示明白,從此豔梅的名號被傳揚開來,名聲越來越大,人們都稱她為“幕中仙”,不但一般的老百姓爭著求她,就連城中的官宦士紳也都慕名而來求卦。但豔梅安於貧窮的命運,每天早晨在簾後坐著,隻給十個人算命,其餘的都請他們改天再來。每天隻賺一百多個銅錢,也不多要酬金,勉強能夠供二人吃飯,此外便沒有多餘了。學洙十分不理解豔梅為什麼這樣做,問道:“按照你的本領,很快就可以致富。雖然我並不是還想發大財,可你為什麼不多賺一些?掙下盤纏,我們也可早些回到家鄉,為什麼一定要每天限製十個人呢?”豔梅不想把自己真實的意圖告訴他,便編了一套話回答說:“命相的道理是十分微妙的,就連孔聖人這樣的都很少講命。我的本事也隻有這麼一點,多算了就不靈了,豈不是辜負了來人的一片誠心嗎?”學洙哪裏理會這些,已經被眼前的利益所蒙蔽,一心貪財,笑道:“我才不信你的話,這一定是你的托詞。你是真有本事,為什麼就不可以多多益善呢?”他一再地勸說豔梅,豔梅也有了動搖,想不如借此試一試自己的命,是不是真的注定要窮下去。於是決定增加每天規定的人數,酬錢也增加了一倍。第二天,對前來算命的人一概不拒絕,從早晨算到傍晚,就賺得千錢,學洙見狀非常高興。到了第三天早上,在他們還沒有起身時,外麵便下起了滂沱大雨,中午時分才稍稍晴一些,來算命的人很少。到了傍晚,又開始陰雲密布,雨水不斷,一連下了十多天,導致城外河溪暴漲泛濫,街上水深數尺,也沒人冒險乘船來算命了。夫婦二人一連坐吃山空了十多天,賺的錢都用完了,還餓了整整一天,然後天才放晴。這時豔梅更加相信自己的命是注定要貧窮的,想恢複原來的規矩,但學洙卻並不甘心,仍勉強她多賺錢。接連算了三天,一共賺了好幾貫,夫婦二人都很高興。不料晚上趁他們熟睡時,小偷憑借著連日陰雨,外牆倒塌沒有修,輕易地翻進來,把他們賺的錢和櫃內的衣物全部偷走,但實際上這仍然是命中注定的。

學洙又傷心又氣憤,幾乎不想活了,豔梅卻談笑自如,她心平氣和地對學洙說:“你不懂得命,所以才會一而再地貪心。我當年上了媒人的當,現在還深深地警惕著。你的命相不是貧困,便是夭折,如果不是我為你向上帝誠心禱告,你早就死了,怎麼能像現在這樣雖然窮,到底還活著,能夫婦相聚呢?你呀,還是別再埋怨了!”接著又把夢中聽到的上帝的旨意告訴學洙。學洙聽了後更加大哭不止,認為命中注定貧困,今生就再也沒有指望了。豔梅又勸慰他說:“但是,你也應該知道,上帝是根據每個人的行為來施行報應的,做了好事就可以改變天意。假如你能努力做好事,積功德,上帝也會另外降福給你。那時候我就能夠幫助你回返家鄉,說不定還能做一個鄉紳。”豔梅說這些話,隻是安慰一下他,不想讓他失去了生活的希望,不料學洙卻很認真地聽了,希望豔梅指導自已做好事。豔梅沉思了好一會兒,忽然想起一件事,說:“我和你來這裏時,經過一條小溪,那裏水深流急,很難涉水走過。那個地方距這裏大約有一裏多路,溪上至今沒有橋梁。假若你真有心,不如每天抽出早晚空閑的時間,搬石填土到那裏,我再拿賺的錢幫你買木料、請工匠,不過一年,我們就可以把橋造成,給來往的行人免除涉水的麻煩。這不是一件大好事嗎?”學洙聽後當即表示讚同,並認真和豔梅商量,每天飯後開始算命,到下午四時就停止,其他時間就都去造橋。學洙在沒膝深的溪水中搬石運土,也不叫苦喊累,冬天手足被凍得皴裂,夏天被烈日暴雨折磨,一點兒都沒有阻止他建造橋的腳步,遇到有人想幫助他,他都婉言謝絕。夫婦二人也從這天開始吃素,賺來的錢除去平時的飲食花費,都用來購買材料。材料備齊後便召集工匠,鋸木鑿石,忙著開工興建。從開始準備到最後的大橋完成,共花了十個月的時間。以前這條溪水並不總是很深,有時也隻能淹沒行人的膝蓋,但因為水勢非常急,人們很難涉水而過,鬥大的石塊都會被衝走,會砸斷人的腳骨,人在水中也很難站穩,當然更沒有人想去冒險造橋了。但學洙整天立在水中造橋,即使溪水來勢凶猛,也沒有傷害他絲毫,人們都把他看成是神仙下凡。木橋造成後,來往的行人歡欣鼓舞,為了紀念豔梅夫婦,特地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幔仙橋”。此後學洙的生活逐漸好了起來,也逐漸有了一些積蓄。

又過了兩年,他們已經存了一百貫錢財,便準備啟程返回家鄉。學洙買了兩頭毛驢,和妻子一起騎著上路。自從豔梅到趙州後,一直小心謹慎,大門不出,這次騎驢回家,人們才看到她的真麵目,雖然已經三十歲了,但卻仍然貌美如花,都驚詫地認為她是天上下凡的仙女,不敢抬頭細看。他們夫妻二人也不多停留,出城而去。走了還沒有三天,突然學洙得了急病,整天昏睡不醒,沒有一點兒知覺,身體也漸漸變得冰冷,最後竟然死在旅館中。豔梅傷痛不已,隻怪學洙的命太壞,即使自己想盡辦法去扶助他,卻仍然不能與之白頭偕老,拋下自己一人,孤零零,無依無靠,獨處異鄉。想到這裏,不禁更加傷心,直哭得最後口吐鮮血,死去活來。旅館老板見學洙死得太突然,害怕連累自己,想去報官。旁邊圍著許多人觀看,也都對此議論紛紛。正在這時,隻見一人推開圍觀者,直接走到豔梅的麵前,遞給她一張紙條說:“前村有一老婦人,聽說你精通命理,特想請你前去。”眾人聽後氣憤不已,認為在豔梅丈夫暴死的緊急關頭,這個人竟還提出算命這種不打緊的事情,太沒有同情之心,幾乎要動手打他。豔梅卻攔阻道:“這其中一定有特別的情況。”說著,打開條子一看,原來是她的師父到了。連忙擦著眼淚問:“老婦人在哪裏?”那人答道:“她本來和我一起過來,隻是她走得慢,所以落在後麵。”豔梅立即走出旅館等候,遠遠看去,隻見老婦人正從容地走來,神態和當年一般無二。老婦人還沒有走到,豔梅便禁不住跪在地上,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就好像失乳的嬰兒忽然見到了母親一樣。老婦人走到麵前,拉住她手說:“孩子別哭,有的人是美玉,有的人是泥沙,這都是早就注定好的。還是先救我的女婿吧!”她扶起豔梅,一起進旅館看學洙。

豔梅認為丈夫已經死了,仍然眼淚不住地流,老婦人笑道:“這是難得的好機緣,哪裏是真死?”隨即要了一張紙,寫上幾行字後用火燒去。隻見床上的學洙突然打了個哈欠,過了一會兒,猛地坐起,好像剛從夢魘中醒過來。豔梅見丈夫又活過來了十分驚訝和高興,問他是怎麼一回事,學洙答道:“昨天晚上和你一起睡覺,忽然就覺得身體飄飄然地淩空而去,很快便飄到了一個像宮殿的地方,門和柱子都是紅色的,非常宏麗威嚴。主人穿著華麗的服飾,年紀隻有三十來歲,侍從很多,看見我便走下階來迎接。又聽到堂上有人稱呼你的名字,聲音很細,說:‘這是豔梅的夫婿到了。’主人讓我坐下,說:‘聽說你造了一座橋,免得千萬人揭衣涉水,功德很大。剛才接到上帝的天命,要賞賜給你一件珍貴的寶物。請你拜受。’說罷,就見侍從牽來一隻全身長著灰毛,外貌像貓一樣的動物,口裏吐出一顆紅光閃閃的珍珠。之後主人讓我吞下去,吞了三次我才咽下,頓時隻覺得腹中五臟六腑好像被火燒一樣,熱騰騰的,使人坐立不安。一個多時辰後才稍稍平複,這時我頓時覺得神清氣爽,血脈像被打通了一樣,全身舒暢。主人又為我擺酒慶賀,還叫出兩個女子說是你的姐妹來為我斟酒,說以後見到越水茅家婦人便知道了。我在那裏逗留了差不多一整天,忽然有人拿著一封信來,主人看後笑道:‘姐姐未免也太多慮了!’便送我回來。我才走出門便醒了,哪裏想到生死隻在一瞬之間。”豔梅拉著學洙拜見老婦人,老婦人對學洙說:“我就姓茅。你那夢中的主人過去曾向你嶽父推薦我當豔梅的老師,那都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學洙恍然大悟。老婦人又說:“這次他也太拖遝了,假如不是我寫幾行字給他,他或許要把你從豔梅身邊奪走,把那兩個女子許配給你當媳婦呢!”講到這裏,旅館老板和圍觀的人都知道已沒事了,便各自散去。

學洙安排酒菜款待老婦人,大家在席上談得很愉悅,老婦人忽然問學洙、豔梅道:“當仙人快樂,還是回家鄉快樂?”二人異口同聲說當仙人快樂。老婦人聽了,便從袋中取出一些藥,叫豔梅吃了大部分,然後隻給學洙吃了一點點,說:“他身上已經有寶物了。”剩下的便分給兩頭驢子吃,並告知驢子吃了藥,就不需要再喂養。第二天淩晨,他們一同走出旅館,老婦與豔梅同騎一驢,學洙另騎一驢。老婦人輕輕地吆喝一聲,驢子便冉冉地淩空而起,一會兒像風箏一樣,飛入雲中,轉眼就不見蹤影。周圍有數千男女擁著觀看,見他們升空後,行人、居民都紛紛跪下來行禮叩拜。此後這個小鎮就被稱為“三仙裏”,和黃粱鎮同樣傳之不朽。

外史氏說:一個人確實可以通過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豔梅夫妻情深意重,願與丈夫共死,結果打動上天讓她的丈夫由夭折變為老壽;學洙因造橋一事聽了豔梅的建議,本該命相貧困一生的人竟最後也成了仙。兩條毛驢一起上天,這和劉安“一人得道,雞犬同升”的故事一個道理。茅家老婦人的行為雖然聽起來很離奇,但她作為豔梅的師傅始終幫助豔梅,真不愧是一個好老師,隻是她的弟弟先曾為豔梅推薦老師,後來卻又差一點兒奪去豔梅的丈夫,這行為就讓人無法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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