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詩道“商人重利輕別離”,山西地方的人差不多就是這樣的。小孩生下來後,還沒有成年,就跟著別人到外地經商,往往一去幾年都不回家。他的父母也不等到兒子返回,就為他在家裏娶了媳婦,這叫作“娶空房”。這一習俗沿襲到現在都沒有改變,不知創始於何人。盂縣有一戶人家,也按照這種習俗為在外經商的兒子娶了媳婦。媳婦十八歲,長得容貌姣美,而且性格開朗活潑。她嫁到男家以後,很快便將主持家務當作自己的責任,對公婆親敬孝順,與鄉鄰和睦相處,沒有一點女兒家的忸怩和拘謹。阿公給兒子寫去一封信,起初還盼望他早日趕回家來。後來幾次書信往來,兒子談到雇主會給他很高的酬金,讓他管理賬目,能得到十分之三的利潤,因為實在舍不得這一份收入,不忍心放棄,所以不能馬上回家,哪年能回來也說不準。婦人暗中聽說此事,頓時感到心灰意冷,非常失望。然而在鄉裏人的眼中,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
村裏有一個人名叫,不知道他來自哪裏,行蹤十分詭異,和別人一點也不一樣。他受雇於人,也不見他辛勤勞作,而功效反而比別人大。而且飲食衣服,從來沒有看見他購置采辦,卻樣樣不缺。然而他的相貌長得很粗鄙,城裏的姑娘都不屑和他結婚,所以到鄉下來做上門女婿,但是仍然沒有人看得上他。那個獨守空房的婦人,沒出嫁時埋怨不能早日與人結婚,嫁到男家後又十分傷心與丈夫長期分居兩地,床頭枕上,時常唉聲歎氣。公婆因兒子不回家來,便也不忍心過多責備她,早睡晚起,從來都不過問,婦人也已經對此習以為常。
一天晚上,她獨自在房裏點燈紡織。將近半夜,忽然聽見有人問:“睡了嗎?”聲音很輕。她吃了一驚,抬頭一看,隻見房門竟然大開著,有一個人悄悄走了進來。婦人十分震驚,開始以為來人是竊賊,一會兒,他已經站在床前,穿著布衣草鞋,相貌醜陋,原來就是所謂的李念三。婦人以前就認識這個人,她嚇了一跳,從位子上站起來,急促地問他:“你來幹什麼?”念三答道:“來睡覺。”婦人更加感到非常恐怖,幾乎快要驚喊起來,她勉強控製住自己,憤怒地斥責說:“這裏沒有你睡黨的地方,快走開!”念三笑道:“我回去並不難,隻是可惜了娘子的花容月貌,久久空守花燭洞房,白白擔了新娘子的虛名,連自己丈夫的麵也不曾見過。愁雲怨雨,渺渺無期,鶯老花殘,就在眼前,實在是讓人為你悲哀歎息!”婦人聽了他的一番話,正好揭開了心中最苦痛的地方,不知不覺早已經淚流滿麵。於是重新又坐下來,也不再嗬斥驅逐他。念三又說:“我長得醜陋不堪,本來是沒有資格到新房來陪你的,然而與其在荊棘旁邊沐浴春風,總比在空蕩的山穀中獨抱枯蕊要好一些。娘子如果有意思,我願意竭盡自己的本領,想必和美女俊傑的結合不會有什麼不同。”說完,竟然靠近她的身體。婦人畢竟感到羞澀,情欲雖然已經萌動但心中還是猶豫不決,而且她還是處女,不敢迎合,隻是抓緊自己的衣帶,微微皺緊眉頭而已。念三知道很容易使她順從,就上前將她抱住,感到她的身體頓時變得軟綿無力,便任由他寬衣解帶,一起睡到床上。
交合時,念三的身體好像是磨刀石,粗糙堅硬,肌膚好像要被磨破似的,婦人實在難以忍受,用力把他推起,說道:“去,去!我寧願沒有丈夫,也不敢與你做相好。”念三笑著說:“客人既然已經來到家裏,怎麼甘心沒有吃飽喝足就離開呢?”念三強行與她交媾。婦人更加不能支持,聲音愈加嬌軟快要哭出來。念三用一絲嘲弄的口氣說:“別處山裏的粗石,還可以用來琢磨美玉,你真不可碾磨,然而也已經不是一塊渾然未琢的璞玉了。”說完抽身起床,穿好衣服抖動了一下,渺然不見蹤影,不但不是從房門走出去,甚至連離開的腳步聲都沒有。婦人更加感到異常恐懼,幸好還沒有極度狼狽。早晨起床後,仍照常汲水舂米,操持家務,也不敢將晚上的事情泄露出一絲半點,心裏則是慌亂極了,唯恐他再來。天快暗下來時,她站在門口,看見念三匆匆忙忙地從麵前走過去,頭也不回,對自己連看都不看一眼,便暗暗高興他已經忘記舊情,自以為不會再有麻煩。
到夜裏快睡覺時,有一個人推門直接闖了進來,她又大吃一驚。一看,原來不是念三,而是又換了另一個人,年紀僅十五六歲,容貌非常秀美,服裝也很華麗。婦人在遭受驚嚇之後,草木皆兵,不願意再經受風雨。她對來人說:“你是什麼人?黑夜到這裏來,難道不怕引起偷瓜竊李的嫌疑?請你馬上出去!”那人笑道:“名花吐豔,全國都已知道,你為什麼還說這些掩飾的話,難道李念三不曾和你同床睡覺歡好嗎?”婦人被說得啞口無言,那人又說:“你既然已經嘗過了膽,自然不應忘記其苦味。盡管如此,我可不是粗魯之人,不會讓人哭喊求饒的,你可千萬不要拒絕。”說完後,就迎上身去擁抱婦人,溫柔相待,多情撫弄。婦人色欲之心早已被挑起,然而由於上次創痛很深,終究不敢輕易答應。男子溫存多時,才開始為婦人脫衣行歡。男子柔膩溫婉,與念三完全不同,隻是體下陽具十分巨大,和念三一般無二,而在情欲激烈之時,她也就感覺不到艱澀痛苦了。婦人既愛慕他的容貌,又喜歡他的溫情,到這時也幾乎不能自持了。兩人歡好交媾直到天明,男子才離去。剛下床,他笑逐顏開地問婦人:“你看看我,和念三相比誰美?”此時婦人已經非常疲憊,勉強回答說:“念三怎麼比得上你!”等她提起精神看時,卻依然是念三站在麵前。婦人更加感到驚駭,念三卻早已越窗離開,還聽見他說話的聲音:“癡妮子還在白白地挑肥揀瘦,她怎麼知道美玉已碎,不能瓦全的道理!”婦人還是沒有產生什麼疑心,但精神昏昏沉沉,便關門高臥,趴在枕頭上熟睡,直到中午才起床。
等到打開房門,婆婆見到她後大驚道:“新婦哪裏不舒服,怎麼神色突然變得這麼難看!不會是病魔在作怪吧?”婦人這才對昨晚的事情起了疑心。沒多久,她感到陰部突然疼痛難忍,腫起像一個土墩子,熱得燙手。然而她還絲毫不敢告訴別人,隻好忍受臃腫的痛苦,勉強行動。後來情況更糟,而且毒水流得到處都是,成膿漿狀,因此便病倒在床上。公婆覺得事情嚴重,才告訴她的父母,他們都來看望女兒的病情。婦人最終還是因為羞愧,沒有向別人講述得病經過,隻是在私下告訴父母說:“把女兒耽誤到這個地步,我不敢有什麼抱怨。然而女兒已經失去貞節,死後請不要將我安葬在這家的墳地裏。”母親口中答應,心裏卻不明白這是什麼緣故。第二天婦人便去世了。當人們把她的屍體裝入棺材時,隻看見腹部已經爛穿了,皮膚裂開,黃水汪洋一片,更不清楚她究竟患的是什麼疾病。
自從婦人死後,念三做壞事更加肆無忌憚。凡是遇見女子一個人行走在田間,立刻用重金進行賄賂,引誘她們與自己性交,如果不順從就強迫她們就範。被他得手後,女子就會生病,生病後不久就死去了,和婦人的症狀大致相同。人們這才明白那個婦人的疾病是由此而引起的,因此各自告誡家裏的婦人不要外出。這樣過了十幾天,念三忽然不見了。後來天上打了一個響雷,有人砍柴歸來,告訴村民,說某山震死了一條蟒蛇,蟒蛇頭上已經生出角,角端有三個紅色的字“李念三”。好湊熱鬧的人爭先恐後地趕到那裏去看,事實果然如此。然而娶空房的人,依然有很多。
外史氏說: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雖然結果不是娶空房的人想得到的。但是在我看來,婚嫁是人倫大事,與其娶了媳婦之後再回家,不如回家以後再娶媳婦。紅顏薄命,遇上山西人,即使不遭受蟒蛇的毒害,也隻能獨守空房日夜哀歎。何況娶婦已經很久了,歸期遙遙無期,為了追逐蠅頭小利,卻耽誤鸞鳳相聚的佳期,大丈夫誌在四方,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呢?本文開頭第一句說“商人重利輕別離”,確實是作者有感而發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