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有個人叫鄒士鈺,從小就立下了周遊四方的遠大誌向,二十來歲的時候,足跡已經遍布天下。某年春天,他又將到貴州一帶去做生意,親人考慮那裏是煙瘴之地,山遙路遠,都勸他別去。鄒士鈺不信,還慷慨激昂地說:“大丈夫生死有命,一點艱險又能對我怎樣?”他整理好行裝,毫不猶豫地踏上了旅途。進入思南等地以後,繁密的雨下個不停,行走十分艱難,他心裏不免產生後悔之意。
一天,他在深山裏迷了路,周圍到處是巨大的石頭,陡崖峭壁,危險至極。他在幾乎隻有飛鳥才能通過的險峻山道上行走,好久才翻越險境。遠遠望見前方的村落,似乎有嫋嫋炊煙升起,然而麵前有一個深不可測的小潭,必須沿著堤岸走,才能繞到那裏。他已經非常疲憊了,便坐在一棵樹下休息。不久看見對岸有一條術筏,一人用長竹作為船槳,朝這裏漂漂蕩蕩而來。鄒士鈺十分高興,認為是來擺渡自己過河的。等到木筏靠得稍近一些,他隱約看見搖槳的人披著一件短蓑衣,全身似乎沒穿衣裳,不知是男是女。他站起身,姑且朝木筏招手示意。搖槳的人也很高興,加快行筏速度,飛速朝他駛來。隻一會兒工夫,就看清了來者的麵容,也看見了那個人的身形:隻看見其頭上垂著兩個螺殼狀的發髻,身體潔白如玉,原來是一個年青的女子。鄒士鈺大吃一驚,以為碰見了妖異,正要快速逃跑躲避,而女子早已登岸。她講一口苗族語言,一邊笑,一邊唱歌,絲毫沒有羞澀的樣子。鄒士鈺這才明白蠻人風俗如此,原來是自己少見多怪,於是跟隨她登上了木筏,女子搖動船槳出發。兩人同舟共濟,遇上這個姿色無敵的女子,鄒士鈺不禁神魂搖蕩,偶爾用手去調戲她,女子顯得無所謂,一點也不顧忌避諱。行駛了好一會兒,才到達對岸。鄒士鈺付給她錢,女子不收,隻是不停地笑著,並且放下擺渡的活兒,與鄒士鈺一起行走。她嘴裏嘰裏咕嚕講了一通土話,意思似乎是願意為他引路,鄒士鈺自然非常高興能有一個向導。
走了一裏多彎彎曲曲的小路,才來到村口,這時天色已經昏暗,周圍景物已經看不清楚了。女子帶著他來到一個地方,看樣子像是一座神廟。她親自將門打開,對鄒士鈺說:“這裏還能住人。你不是我們的本族人,一定要小心,別走到其他地方去!”說這些話時,說的是漢語,不帶一點土音,鄒士鈺心裏覺得很奇怪。女子說完,轉身就走了。鄒士鈺走進廟裏,隻有一間房子還可以安身休息。黑暗中什麼也看不見,也不知道廟裏究竟供奉的是什麼神。他剛想和衣睡一會兒,可是肚中十分饑餓,難以忍受,隨後就聽見女子叫喚他,原來酒菜杯盤已經擺在神廟的台階上,而且酒菜都是溫熱的,吃起來也很合口味。鄒士鈺深深感激她的盛情,同時也懷疑這些行為都是女子要與自己結好交歡的暗示,想著女子一定還會重新回來,所以不忍心違背她的意願,當然也不會拒絕她的要求,於是靜靜地端坐在那裏,等她出現。可是直到深更半夜,仍然沒有見到女子的蹤影。
夜裏忽然下起大雨,雨聲響成一片,淅淅瀝瀝的,而且還聽見有人在說話:“措措兒引來一位客人,怎麼看不到人?”聽到聲音更覺清脆嬌柔,完全不是苗語。隨即有閃閃爍爍的光亮射進廟來,好像是有人打著燈光。鄒士鈺站起身子,從門縫向外偷看,原來又是一位女子,用鬥笠罩著頭,僅僅遮住雙肩,也是全身赤裸,一絲不掛,隻是手中拿著一根一尺多長的木棍,像是燃燒的手杖,正在冒雨走著。鄒士鈺大吃了一驚,而且也感到很好笑,想著來到蠻鄉,天天與裸體人相處,怎麼能堅守得住呢。正當他在偷窺時,這個女子早已走到祠廟門口,一下子推門進來。鄒士鈺來不及躲避,隻好迎上前與她相見。女子凝視著鄒士鈺,臉帶微笑,似乎帶著些慚愧的神色。過了一會兒,她說:“來得突然,不得已醜陋的形體被人看見,讓我感到十分害怕和不安。鄒士鈺又向她作揖道歉。女子高興起來,不再顯得羞澀,和他一起席地而坐,將那根點著的木棍放在麵前。鄒士鈺這才得以看清楚廟裏的神像,原來是一位女神,身上也沒有服飾,披散著頭發、裸露著身體,這與他所見到的兩位女子完全一樣。他猜想此地從來沒有布帛,人們不會縫紉,所以創立教義的人才將神像雕塑成這個樣子。
他問女子的姓名,此處是什麼地方,廟裏供奉的是什麼神靈。女子說自己叫“昔昔”,與名叫“措措”的女子都是金蠶神的侍女,祠內雕塑的神像就是金蠶神。蠶有雌雄,此神也就有男性和女性的不同。凡是遇到婦人用金蠶害人的事都屬於這位女神主管。此地名叫強硐,住的全是沒有受過文明教化的苗民,距離大海隻有三天的路程。昨晚渡過的深潭,就是人們常常說起的“瘴水”。女子將情況介紹得非常詳細。鄒士鈺又問:“你既然是苗民,怎麼能講漢語?措措怎麼也和你一樣?”昔昔這才歎了一口氣,說道:“我與措措都不是本地人,實際上出生於中原。原先是男子,到貴州來做生意,就像你今天所做的一樣。沒想到一不小心被人用金蠶害死,我們不甘心結果是這樣,於是就向蠶神申訴冤情。蠶神同情我們不幸的遭遇,讓我和措措都托生在苗家,化身為女子。我們發誓不再用蠱蟲害人,蠶神便將我和措措收留在她手下,做她的侍從。自從蠶神受到毒龍的侵擾,經常要往水府去,我們不受管束,散漫多了,所以才能到這裏來遊玩。”鄒士鈺又問蠶神與毒龍的事情,昔昔還沒有來得及回答,措措早已走進來,笑道:“姐姐向陌生人傾吐底細,難道不怕他笑話我們嗎?”昔昔微笑著說:“婢子太不懂事,這個人是福德深厚之人,我們可以依靠他的幫助返回故鄉,又為什麼要對他有所隱瞞呢?”
兩位女子於是坐在一起,告訴鄒士鈺:“毒龍十分貪圖美色,他的身體陽氣極其亢奮,知道蠶神長得漂亮,常常來糾纏調戲她,蠶類幾乎被它吃得一幹二淨。蠶神十分擔憂,迫不得已隻好親自趕到海底,主動去向毒龍獻身。由於她與毒龍每日行歡取樂,不太管理人間事情,所以蠱毒的金蠶也就不太靈驗了。”鄒士鈺聽後笑著說:“據你們所說,蠶神有雌有雄,應當成為配偶。現在毒龍恣意貪色宣淫,雄性蠶神難道不會發怒嗎?”昔昔也含笑說:“你真是一個聰明通達的人。我們所擔心的正是這件事。這個妖物不敢得罪毒龍,就把我們當作泄欲的對象。我們十分害怕他的施暴淫亂,所以才竭力躲避。”鄒士鈺問:“你們打算怎麼辦?”措措突然神態莊重地回答:“昨天傍晚渡你過河,並不是沒有用意。我倆其實仍是人身,還可以為你操持家務。如今打算跟隨你回去,幫助你成家立業。苗鄉不是一個好地方,希望你不要再想著繼續深入此地了。”
鄒士鈺聽後,低頭暗暗思量,自己本來就已經厭倦了在這一帶遊玩,而且兩位美人也都願意隨他離開苗地,正好符合自己對她們的欲望。但他仍然猶豫不決,定不下決心。不久天已快要亮了,昔昔急忙起身說道:“同意還是不同意,幹幹脆脆說一聲。我們也將整裝到別的地方去,你不要過分猶豫,反而耽誤了我們的事情。”鄒士鈺心裏實在舍不得她倆,便高興地說:“就這樣說定了。”兩位女子都樂得大笑起來,說:“你稍等一會兒,讓我們整理一下,即可以出發。”說完兩人一起出了門,不到半個時辰又回到廟裏,兩個人都已經換成了男裝,衣服窄小,袖子僅僅到手腕,樣子像是兩個苗家男子。三人一起出了廟門,各人肩上背著一隻竹箱,女子告訴鄒士鈺:“把這些東西帶回家去,吃不完,用不盡,不用再四處遊蕩謀生了。”他們就這樣出發了,仍沿著昨日來的路,乘竹筏渡河,二女各扶著鄒士鈺的手臂,登上岸就開始迅疾如飛地向前走。翻過幾十座山嶺後,她倆回頭遠望故地,低聲說道:“蠶神即使知道,也追不上我們了。”這天晚上,三人在一家旅舍住宿,便同床行歡。兩位女子柔媚可愛,鄒士鈺更加高興。
幾天後,經過一個苗寨,措措與昔昔交頭接耳,都笑得直不起腰來。鄒士鈺問她們有什麼高興的事情,昔昔說:“你先別問,今晚可以到一快活的地方,而且可以借此發泄我們心頭之恨。”鄒士鈺更覺得難以理解。措措於是走在前頭,來到一戶人家,大門和院子十分寬敞,好像是苗人中的富裕的人。措措在這家的門檻上放置一樣東西,看上去像是一條隱藏在土裏過冬的蟲子,身體彎曲著。一會兒工夫,它開始蠕動,隨後能夠飛行,一眨眼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鄒士鈺正感到驚異的時候,措措又叮囑他:“千萬不要把我們的事情泄露出去!聽我指揮,就會得到比昨晚加倍的歡樂!”鄒士鈺隻好暫且點頭答應。
不一會兒,房門全都大開,隻見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鬧哄哄地走了出來,見到昔昔、措措他們,顯得驚恐不安,不停地叩頭。這些人都是與漢族交流頻繁的苗民,也曾經都喂養蠱蟲害人。鄒士鈺頓時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所以高高站著,神態坦然自若。昔昔大聲嚴厲地斥責說:“蠶神對你們非常生氣,快擺好酒席招待我們的客人,我們可以考慮為你們向蠶神求情。”其中有一個像是家長的人,趕緊答應下來,將他們請入家中。鄒士鈺與兩位女子來到正堂,主人設下酒筵,擺出各種果實和美味菜肴,全家上上下下來回奔忙,唯恐招待不夠周到。三人有些醉意,昔昔命令他們選人唱歌來助興,誰也不敢推辭。隻見幾位年青女子,手攜手走到宴席前,鄒士鈺雖然聽不懂她們唱的歌詞,然而音韻清揚婉轉,令人感到十分愉悅。措措又挑選了一個剛剛成年的女子,僅十六歲,故意戲耍,要她脫去衣服,來給他們端著酒杯倒酒。女子微微露出一點氣惱的神色,昔昔立刻大怒,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主人害怕極了,長跪在地,乞求寬恕。昔昔像對待豬狗似的把他臭罵一頓,而且下令說:“除老太婆外,其他女子誰敢不脫褲子,通通處死,一個都不輕饒。”整個房間裏的人都驚恐萬分,不敢違背。不一會兒,白鳥翩翩,圍繞在座位的旁邊,古代的肉屏風最多也不過如此。措措又將年青的女子牽過來,讓她坐在鄒士鈺旁邊。鄒士鈺此時已經喝醉,控製不住意亂情迷,親吻撫摩,無所不至。措措與昔昔都為他鼓掌喝彩,又下令讓這個女子陪鄒士鈺睡覺。主人不敢違抗命令。昔昔和措措也在同一間屋子裏居住。天亮後動身,這家人反而下跪送行,態度比奴隸還卑順。出了村子,昔昔才告訴鄒士鈺:“這家苗民,以毒蟲害死數人,謀取了上萬的巨資。現在像這樣折騰一下,也足以報複懲罰了。”鄒士鈺聽後,嬉笑連連。從此以後,每當經過曾用毒蟲害過人的村家,便像上次一樣羞辱一場。
當他們來到楚地邊界,昔昔說道:“現在到了文明的鄉鎮,不可以再像以前那樣了。”她隨便從箱子裏翻出珍寶,賣掉一兩件,換得萬貫錢財,用這些錢雇了一條船,又買了行裝。兩位女子脫去男子的帽子,插上女子的發簪,二人本來就長得美麗,再穿上色彩鮮豔的綢緞服裝,又添了幾個婢女仆人隨行,聲勢很大,和巨富之家差不多。鄒士鈺原先沒有妻室子女,於是把昔昔作為正室,措措為妾室,二人彼此也不妒忌。回到湖南故鄉,他們箱子中擁有的都是珍奇寶物,用它們換取銀錢,價值萬金。買產業,建造新屋,一切費用綽綽有餘。
鄒士鈺既然已經成了闊綽的富人,又有兩位美人相對做伴,不再想出門遠遊。一年後,二女各生下一個兒子,鄒士鈺更加感到欣喜幸福。忽然有一天晚上,昔昔告訴他:“蠶神與龍交媾,經受不住龍的狂淫,昨天已死在床上。那雄的蠶神雖然還活著,已經無能為力。今後往南方苗鄉去的人,可以不用害怕擔憂了。”鄒士鈺將信將疑,有時也會講給別人聽,但沒有人對這些話的真偽查證過。
外史氏說:在各種害人的惡蟲中,金蠶是最狠毒的。雖然苗民中心狠手辣的人喜歡使用毒蠱,而幫助他們作惡多端的,其實正是這種東西。毒龍具有大法力,強迫金蠶女神忍受奸汙,而且最終將她害死,雖然故事很像是虛構捏造,實在是大快人心。何況書籍上記載,喂養毒蟲的人家,家裏的婦女很多被神奸淫。則昔昔、措措的所作所為,確實也是有根有據,不妨相信。至於說到兩位女子不隨便苟合,不互相妒忌,則表明她們雖然生活在蠻荒之地,還是說明了兩人沒有泯沒中原人的本性,具有純正清明的氣質。這一點是可以確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