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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壎

是浙西人,表字懷仲。他對兄弟情義看得很重,這種性格和他的名字所寓意的兄弟和睦意思正好相合。他的弟弟名堃,向來無賴,常常用傲慢的態度對待兄長,馮壎隻是一笑了之,從不計較。親戚中有很多為他打抱不平的,對馮壎說:“你是兄長,他是弟弟,他怎麼能這般無禮?”馮壎說:“我很早就失去父母,同胞兄弟隻有他一個人。如果為了一點小事而造成兄弟矛盾而分開,我怎麼對得起九泉之下的父母,他們定然會哭泣哀歎!我是不忍心讓父母的在天之靈感到難受,並不是為了弟弟的緣故。”大家因此稱讚他品德高尚。

不久,馮堃的結發妻子去世,又再娶某氏作為自己的妻子。這個人性格非常凶狠彪悍,常常惹是生非,挑唆丈夫,馮堃更加把哥哥當成外人,像掃帚、畚箕、鋤頭、犁耙這樣的瑣碎之事,都會被他借題發揮,謾罵指責。馮壎妻子漸漸不堪忍受,也在丈夫麵前憤憤不平地訴說小叔子的不是。馮壎怒道:“你怎麼也學起長舌婦的做法了?母雞報曉,家道敗落,我們普通人家不能容忍這類事情發生!”於是與弟弟商議,打算休棄妻子。馮堃開始還進行勸阻,後來聽信了他妻子的話,反而在兄長麵前說嫂子的缺點,而且還找借口和她爭吵。他整天對哥哥說:“你如果把嫂子留在家裏,那就幹脆和我分家!”於是馮壎鐵下心要休棄妻子。妻子出身名門,發誓不再嫁人,她跪在丈夫跟前,淚流滿麵,很久都不願意起身,不肯離開家門。馮堃又用語言刺激哥哥,說道:“我早就說過,你是兒女情長,英雄氣短!”馮壎聽罷,更加氣憤,不顧一切地將妻子趕出了家門。

馮堃與妻子更加得誌張狂。馮壎從此以後不再提起再娶之事,孤獨一人,把所有家事都交由弟弟掌管,馮堃這才稍微安寧一些。然而自從馮壎休棄妻子以後,吃的穿的,都依賴弟媳,日複一日,提供的東西越來越差。馮家雖無官爵封地,也算是富裕人家。馮堃和妻子自己每天吃的是大魚大肉,卻隻給哥哥吃些粗茶淡飯,馮壎對此默默忍受,從來不抱怨一句。馮堃天性就不安分,與哥哥商議,也要休棄妻子。馮壎聽說後,歎息道:“家門不幸,方才發生夫妻離異的事情。有了一次已經很嚴重了,怎麼可以再出現第二次呢!不能因為我的緣故,破壞了弟弟夫妻之間的和睦,我還是離家出走吧!”於是他把衣被打成一個包袱,連夜離家,悄悄離開。馮堃原本是故意講這些話的,來掩蓋他自己不端正的行為,馮壎既然遠走異鄉,正好中了他們的奸計,夫婦兩人暗地裏拍手相慶。沒過多久,爐灶突然起火,火勢很大,把房屋居室,所有一切統統燒成灰燼。馮堃夫妻從此漸漸貧窮困窘,真可以說是火神不長眼睛。

起先馮壎倉促離開家鄉,茫茫然不知要到哪裏去。因為想起他的舅舅某公,最近剛在江右任職,便決定去投奔他。他獨自走了數十裏路程,身體感到非常疲乏,便在路邊休息。剛坐下一會兒,就看到一個身材魁梧的男子,長長的胡須像戟一樣,帶著很多隨從,從他跟前飛奔而過。男子見到馮壎,立刻就從馬背上跳下,向他問候:“老朋友,往日一別,一切可好?”馮壎打量了他一下,似乎並不認識,便起身作揖,說道:“分別很久了,一時記不清楚,請告訴我您的尊姓大名。”男子大笑道:“你不記得我了嗎?我與你其實是老鄉,早就聽說你的大名。現在我暫且不報姓名,有一件事情很著急,想問問你。”於是他在一棵樹下鋪設了毯子,與馮壎一起坐在上麵。他問道:“昨天我從故鄉來,聽說你休棄了自己的妻子,不知是不是真的?”馮壎答道:“的確有這件事。”男子說:“真是這樣的話,那麼你自以為自己盡了孝心,友愛弟弟,其實已經犯下了三大罪狀。”馮壎聽後,大吃一驚,趕緊問其中的原因。男子笑著詳細說明原委:“你父母將弟弟托付給你,你卻不能引導他和和順順地做人,反而放任他罔顧人倫,欺淩兄長,將來墮落到不可救藥的地步,這是第一條罪狀。你父母為你娶妻成家,你妻子幾年來—直恪守婦道,從未聽說有任何小小的過失,今天卻為了遷就你弟弟,就不顧夫妻倫理,這是第二條罪狀。你父母望你生育兒子,以延續祖宗香火,可是你竟然棄逐妻子,不再續娶。即使你弟弟將來生有兒子,而你自己卻沒有後代。這不是三大罪狀又是什麼?”

馮壎聽了他的這番話,汗流浹背,強與他爭辯道:“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從來兄弟之間最大的禍害,就是互相失和,我這樣做是怕太傷父母的心,怎麼反而成了責怪我的理由?而且兄弟就像手足,妻子猶如衣服,寧可為了手足而丟掉衣服,怎麼能忍心為了衣服而使手足分離?我曾經普遍地留意世上的家庭,不和睦的原因,大多是因婦人。世上缺少賢慧的女子,我所以才獨身一人而不願意續娶。弟弟的兒子也是哥哥的兒子,他的後代也是我的後代,何必再白白地惹出許多事情來!”男子又笑道:“你的話是多麼的不明事理啊!鄭莊公縱容他弟弟共叔段,被君子嘲笑譏諷;魯隱公想要讓位給弟弟,也就是後來的魯桓公,卻反而被他弟弟派人刺殺身亡,曆來文人認為魯隱公咎由自取。周公輔助成王,而將他的兩位弟弟管叔和蔡叔殺了,正是因為兄弟良莠不齊,有好有壞。若是把妻子比作衣服,這固然有一定道理,然而為了手足,便赤裸身體,一絲不掛,即使聖人也不會認可這種做法。再進一步說,假如尊夫人真的得罪了公婆,那你又怎麼來處置她呢?是采取比這更嚴厲的手段,還是把她一樣休棄掉?依據情理來規定律法,你必定能在這方麵給我有益的教誨。”馮壎無言以對。男子又說:“你說弟弟的兒子就是自己的兒子,此話更是大錯特錯。父母生養兒子,不會擔心太多,不是說老人含飴弄孫玩耍取樂,隻要有一個就足夠了,而是繁衍子孫,多多益善。倘若你將此事交付給弟弟,那麼當初又何必有你呢?況且生兒育女皆取決於天命,如果你命中正巧如晉朝鄧攸一樣沒有兒子,那倒也罷了,如果你的弟弟不幸也像東漢蔡邕沒有子嗣,這又該怎麼辦呢?”

聽他說完,馮壎恍然大悟,說道:“唉呀,這確是我的罪過!”急忙起身朝男子連連彎腰致謝。男子讓他重新坐下,問道:“你心裏是想與原來的妻子重歸於好呢,還是打算另外求娶新人?”答道:“舊人雖然還在人世,可是我沒有臉麵再見了。還是再找一個新人吧。”男子說:“好。我有一個小妹妹,性情十分賢惠,平時敬仰你的品德高尚,我就代她向你高攀了。”馮壎感到很驚訝,說:“這可真是奇了!我和你萍水相逢,還沒有見上幾麵,突然就將千金小姐許配給我,我聽後覺得承受不起。而且我孤獨淒寒,漂泊旅途,無依無靠,到現在也沒有立身之所,這不是有辱你們的家門嗎?”男子說:“不然。你堅定地遵守倫理綱常,我看重的是你的人品和聲望,怎麼敢拿門第向你炫耀呢?請你現在就與我一起同行,不用謙讓。”於是將隨從的一匹馬給了馮壎,和他一起騎馬前行。路上男子講了自己的家門,原來他姓黃名椿,他的父親就是現任山陽縣令。

傍晚,才來到他家。大門色彩鮮明,巍然聳立,十幾位仆人站在那裏迎候,很有世家大族風範。黃公子恭敬地請客人下馬,一起走入家門,立刻讓仆人通報:“快稟告夫人,薄情郎已經請到。”馮壎一聽,心裏產生了疑問,暫時也不便詢問。走進院子,隻見高堂大屋,富麗堂皇。有一位年近五十的婦人,頭戴鳳冠,肩上披著繡巾,身份顯得很尊貴,站在屋簷下迎接來客。她細細打量馮壎後,笑著說:“真是我家的好女婿。”馮壎知道她就是公子的母親,便上前行禮參拜,夫人推辭了一會兒,才肯接受。稍稍坐了一會兒,夫人便讓馮壎更換衣服,而且告訴他:“今晚是吉日良辰,正好可以成全好事。”馮壎感到這樣太過倉促急躁,正想起身推辭,忽然堂下簫鼓一同奏響,隨即有幾個嬌麗的丫鬟,扶著新娘子走進來,與馮壎舉行婚禮,然後將他們送入洞房。等到馮壎取下遮在新娘臉上的布,燭光之下,眉目看得十分清楚,原來她就是自己以前的妻子某氏。馮壎大吃一驚,急忙詢問為何如此,婦人閉口不說一句話,隻是默默哭泣。

過了一會兒,夫人進來,代某氏講述了前後經過。原來自從婦人被丈夫逐出家門以後,她的父母隨後就要將她另嫁別人,婦人以《詩經》中歌詠貞情不渝的詩篇《柏舟》自誓,堅決不肯聽從父母之命。因此惹怒了父母,他們便要強行將她嫁人,她就逃往尼姑庵,打算削發出家。正好遇見黃夫人,黃夫人很同情她的忠貞守節,便把她收養在家裏。公子本是豪俠之士,最講義氣,有古代大俠郭解的風範,於是為她四處尋找馮壎,使夫妻重新團聚。夫人一五一十講了一遍,馮壎聽後,深深地感到萬分慚愧。

事情講清楚後,婦人這才對馮壎說:“你因為家中不和,就將我休棄出門,今日你為何仍然不能被弟弟所容忍,也卷著鋪蓋離家出走了呢?我自然是微不足道,但是想到自己服侍公婆十年,從未受到過丁點斥責,自以為這一輩子無愧於心。忽然一天之中我就被輕易拋棄,如同潑掉一盆水似的,反而使凶惡如禽獸的小人自鳴得意,拍手稱快,想到這些,實在是不能甘心!”一邊說,一邊流淚,哭得連頭也抬不起來。滿房間的人都為她憤憤不平,馮壎默然無語,內心充滿愧疚。黃夫人便勸她說:“孩子,不要氣傷身子。薄情人誠然沒什麼可以再對他說的,可是今天是我家招他做女婿,過去的事情都不要再提起。婦人擦掉眼淚,說道:“母親不要再提結婚之事,女兒已經被他拋棄,不敢再有別的什麼想法。隻要能把他找來,證實一下是非曲直,孰是孰非,我就是死也瞑目了。今天依靠大兄的幫助,才能夠表明真心,就讓我死在他麵前,來證明我的忠貞不渝。”說到這裏,言辭和語氣都很激烈,隨即從衣袖中拔出短刀,準備自盡。夫人和婢女用力將她拉住。公子迅速從門外進來,勸阻她道:“妹妹不能這樣!我把馮郎找來,難道反過來要了你的命不成?”他又轉而對馮壎說:“古詩曾說:‘刑於寡妻,至於兄弟。’古人處理家庭關係,非常講究,主張按道理行事。今天你的家庭一出現不和睦的情況,就立即把妻子休掉,她心裏理所當然會有怨恨。你假如想學朱買臣以覆水難收的態度對待妻子的話,我不敢勉強你;如果還顧念夫妻之情,那麼就請早日破鏡重圓。”馮壎開始聽黃夫人講述經過,已經產生了後悔的念頭,接著見到妻子悲慘的樣子,心中也頓時感到淒慘之意,流淚滿麵,此時唯有連連答應。公子和夫人又從中調解,他們便又重新結為夫妻,和好如初。第二天一早,夫妻一起到黃夫人房中拜謝。夫人在另外一座院子裏為他們安排房間居住,告誡仆人,不得向他們通報外麵發生的事情,所以馮堃家遭到火災之事,馮壎竟然什麼都不知道。

過了一年多,黃公子的父親因為卓越的政績被推薦並提升為某州知府,派仆役來迎接家眷。黃夫人於是擺下筵席,和馮壎夫婦道別,並送給他們五百兩銀子,馮壎與妻子都流淚道謝。公子囑咐馮壎:“假如今後有不如意的地方,可以攜帶妹妹到我父親就任的州府來找我們。”沒過幾天,他們便上路了。馮壎和妻子一起回到家鄉,隻見原先的家中已破敗不堪,十分驚駭。於是他出錢購置家產,召來弟弟一同居住。馮堃見到兄嫂一起回來,心裏不免忸怩尷尬。他的老婆私下裏對他說:“我早就想到大伯另外藏有錢財。他其實是舍不得妻子,故意假托到別處去,實際上卻帶著錢去找她。你看他倆一起回來,就能看出來了。不然的話,黃家即使是巨富,怎麼可能肯將那麼多的錢財送給偶然在路上相識的人?”馮堃覺得此話有理,便在鄰居鄉親中到處傳播。漸漸傳到馮壎的耳朵裏,他這才生氣地說:“我因想念弟弟才回家來,現在他反而誹謗我對老婆懷有私心,我是不能再在這裏住下去了。”於是他把多餘的金錢留給弟弟,自己買了一條船,載著妻子,直接去投奔黃公子父親的衙門。公子帶著他們拜見了父親,黃公用女婿的禮儀對待他。還讓他與公子一起處理衙門中的事務,凡事絲毫不向他隱瞞,對他十分器重。任職五年後,黃公將離任返鄉。他特地從自己當官期間的收入中分出一半,二三千兩銀子,送給馮壎,說:“賢婿離開家鄉前來幫助我,我不忍心看見賢婿沒有一個自己的家。”馮壎一下子又成了富人。

馮壎剛回到故鄉,弟弟立刻過來拜見,他們夫婦倆又變得衣衫襤褸,和乞丐一樣。馮壎問上次留給他的錢怎麼花完的,馮堃答道:“經常遭到強盜搶劫,被他們折磨得死去活來。今日有幸能夠活著見到哥哥,哪裏還提起那些事情!”說完,流著眼淚向他請罪。馮壎憐憫他們,依然將他們收留在家裏。夫婦倆從此不敢再在暗中說三道四,議論紛紛,然而他倆一輩子都沒有子嗣。隻有馮壎的妻子,生下兩個兒子,使馮氏一脈能夠延續下來。馮壎更加欽佩黃公子的觀點,兩家經常互相走動,好似親家一樣。

外史氏說:世人大多是重妻子,輕兄弟,唯獨馮懷仲能夠矯正這種習俗,真可以說是堅強獨立之人。然而為了遷就弟弟而休棄妻子,並且不再重新娶妻,則又做得不近人情。聽黃公子的高論,義正辭嚴,本不是要爭個高下,而是對症下藥,治病救人。馮氏祖先在冥冥之中,必定會摸著額頭大喊慶幸,這種意義又不僅僅是夫妻破鏡重圓,傳為一段佳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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