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省河間縣有個職業是走陰差的老頭,雖然生著人眼但卻能看見鬼,對鬼的性情很了解,和鬼時常打交道。山西的絳州有個喜好怪異的秀才,就暫且把他稱之為,平時常說:“日月在天運行,江流在地上奔流,其中天上飛的、水裏遊的、地上的動物、植物,我都看過,可卻從沒看過陰間的鬼魂,雖然早已耳聞,但還是沒見過。”於是就備下禮物,整治了衣帽,準備到河間縣去拜見那位老頭向他請教法術。絳州生見到老頭後,隻見他兩眼碧綠,炯炯有神,滿臉鬼氣。絳州生趕緊低頭拜見,說明來意後說:“我聽說天地之間,陰陽混淆,世上不會沒有鬼,而地下不會沒有人,鬼有時成人,人有時也會成鬼,這是死生的區別,是盈虛消長的道理。可是為什麼晉人阮瞻還要寫《無鬼論》呢?恐怕世上本就沒有鬼吧?”老頭答道:“《易經》上說富貴到了極點,鬼也要來偷窺讓其覆滅;《詩經》上又說鬼能把耳朵貼在牆上聽壁角,這是不是說世上是有鬼的呢?鬼如果獲得了正氣就會成為神,獲得了清氣就會成為仙,得虛無之氣就會成為佛,但要獲得了邪惡淩厲之氣就會成為山魈、鬼魅、山精、怪物。但就算是鬼,樣子也有美醜之分,態度也有正派和勢利之分,品格也有高有低;它們本就是一團陰氣,花樣百出。如果拿人間賞心悅目的事來相比,怎麼能比得了鬼呢?”絳州生又問道:“那麼能用什麼法術可以見到鬼呢?”老頭說:“不用念咒宣敕,也不用大聲呼喚。有時隻要你對著北鬥星啃烏鴉頭,或者有時藏在荒野中炸貓頭鷹,或有時拿著女人的頭發揮舞,或有時拋起和尚的頭巾,或有時伏在地上學烏龜爬,又或者雙手捏著大腳女人的鞋子邊爬邊喊,凡此種種怪異的行為,都會引來鬼,那時就能聽見啾啾的鬼叫聲,然後看見鬼火一閃一閃,東一堆西一搭的鬼影了。”絳州生又問道:“那麼把這些鬼招來之後,又要用什麼法術把它們趕走呢?”老頭說:“鬼的身子是虛無的,如果用拳擊它就像打在棉絮上,用腳踢它就像踹在軟雲裏,所以對鬼拳打腳踢是趕不走的,不過用男子的鼻涕扔它,用女人的狐臭去熏它,或者對著鬼念八股文,或者見到鬼後和它打官腔,那麼它就會遠遠地躲開了。”絳州生很感激老頭的相告,拜別而去。老頭送他出門,還提醒說:“鬼是很陰險的東西,和它交朋友可以,但一定不能去戲弄它。可以記著它的好處,但不周到的地方就不要太計較它,希望你能領悟出其中的道理。”絳州生回到家鄉後,就立即用老頭所教的方法試驗,果然很靈驗。於是他很得意自己悟出了大道。因他能見鬼,所以很快就出了名,曾對人說:“我隻恨自己不像吳道子那樣擅長繪畫畫出來,不過幸好還有李賀的詩才,用詩代畫,刻畫描摹也十分得心應手。我看鬼和人差不多,即使有時對它不禮貌點也沒什麼關係。”
那年秋天,絳州生不小心進入了鬼國,看到了許多鬼,因此還寫下了很多有關鬼的詩。例如他看到一個鬼在吹洞簫,另一個鬼在吹短笛,還有個雄赳赳的大鬼背著手,慢慢地走,歪著頭在傾聽兩鬼奏樂,就作詩道:
簫管吹殘惜別聲,梨花開過幾清明,
可憐殘月朦朧夜,常有閑情憶柳卿。
他之後又看到有鬼搭著帳幕在演木偶戲,底下的一群鬼一邊看戲,一邊在指指點點,那長得高高的像隻高腳盤似的是隻小山魈,就寫了兩首詩道:
月黑天邊鬼車呌,幔內鳴鉦傀儡跳。
人間袍笏也如斯,竿木隨身君莫笑。
此時郭禿轉優遊,庽錢戲向群奴收。
散場前村買一醉,楓林夜抱粉骷髏。
他又看到一個鬼拿著胡笳,一個鬼打著拍板,在黑霧中走,又寫詩道:
每到曉風殘月時,喁喁低唱鮑家詩。
何如明目還張膽,躧看陰雲舞柘枝。
又看到一個穿著寬大的衣衫、戴著高帽的鬼,像個大財主一樣,身後還有一鬼仆替它拿著算盤。這時有一鬼向那財主要求資助,財主聽後立刻被驚跑了。他又寫詩道:
周鞞算法何太精,彪鸞刻畫王戎驚。
老慳高視複闊步,袖中庽鏹分重輕。
一錢不舍亦細事,辜負遊魄追隨行。
噫嘻,陰曹乃亦判貧富,閻羅老子多不平。
又見到一個鬼官隨帶家童、清客數人,前邊跪著一個年少的鬼迎接,原來這個是鬼官的女婿。他又寫了兩首詩道:
頭上烏紗間不整,依稀幻出官人影。
奴子狎客苦追隨,不到黃泉心不冷。
鬼雛跪白何所求,青猿銀鹿非其儔。
裙邊袍笏爾莫羞,請築臠婿鴛鴦樓。
他之後又偶然見到幾個兩寸來長的小鬼,真是小得一丁點兒,在樹梢上安家。聽到樹下雌雄兩個身披樹葉、遍身長毛的大鬼,舉手招邀這群小鬼跳《柘枝》舞,可是樹上的小鬼不予搭理。他見狀寫詩吟詠此事:
眾鬼啾啾啼鬼窟,密霧濃雲何太濕。
竄身樹杪上巢居,跳躍飛騰密如織。
一寸二寸小麼麽,隻愁海鵠來吞食。
夜深踏月兩鬼雄,任爾狂呼不相識。
除非鐘老大吆呼,各鳥獸散遁無跡。
之後又看見一個一丈多長的鬼,像根枯樹枝一樣瘦,用條長繩把十幾個小鬼係著拖走了。又見一大胖鬼,頭大如甕,在路邊跪倒。他寫詩道:
僑如之骨可專車,平仲或許狗門過。
一體孱弱一癡肥,一體昂藏一短挫。
一朝邂逅幻絕倫,俯仰雲泥人兩個。
君手攫得蠕蠕儔,為君祈頌為君賀。
係頸以詛可憐生,置之籠中恐掀簸。
君不聞,黍民做臘其味鮮,餐入腹中壽千年。
見兩個小鬼戴著假麵在跳外國舞,把大鬼嚇得不輕,他就寫詩道:
猓然而人冠,傀儡而人衣,
搖搖如學者,亦複知威儀。
形態非不似,其如心跡漓
況此假麵目,戴之將胡為?
噫嘻,見子之麵見子心。麵不可見,心則莫尋。
又見到雌雄兩個色鬼,親密擁抱纏綿,愛得分不開。一個鬼撐傘相送,一個鬼提著燈籠來迎接。他寫了兩首詩道:
色心濃到此時難,鬼手馨真徹骨寒。
媱室從容偕老否,鬼雄來與報平安。
衣香人影太纏綿,地下新開色界天。
一樹棠梨花下月,低徊猶唱想夫憐。
見一無常鬼拿著雨傘緩緩而行,腰間掛著布袋,袋內裝著許多幹兒子小鬼,累累贅贅就像裝了一袋跳蚤虱子。一個皮膚像幹枯的樹皮、頭戴紅纓帽、留著八字胡的鬼在前開道,應該是個公差,拖著杖棒很安閑地慢慢地走。他寫詩道:
似此形骸亦唾餘,出君跨下漫揶揄。
許多夾袋香名姓,一樣提攜到宦途。
又見一強鬼在路上歡天喜地彎腰把見到的好大一塊銀子拾了去。他又寫詩道:
八卦爐中鑄橫財,財神威力到泉台。
不知續命符拋後,還賣癡獃還買獃?
又見到兩個酒鬼,一個手拿破傘籠頭,一個手提酒罐買酒,兩人互相摟抱,在淒風苦雨中行走。他寫詩道:
色槁形枯入冥途,遊魂為變尚提壺。
任隨若輩沉沉醉,不向東風問鷓鴣。
像這樣的詠鬼詩還有很多很多,這裏選錄了其中最傳誦人口的幾首。給詩稿取名《黎丘雜詠》,人們讀後都為這些詩的仙氣和文采讚歎不已。絳州生因此十分得意。過了不久,絳州生雙眼突然變成了碧綠色,目光淒慘,一閃一閃的,能看到任何陰暗之處。
絳州生的隔壁住著一位生性凶頑奸刁的秀才,十分妒忌絳州生的才能,曾當眾揚言說:“我隔壁那小子因為有點小才便驕傲自負,放著康莊大道不走偏要去鬼域,舍棄了朋友卻偏要和鬼為伍,還看不起鄉裏尊長,魂靈兒偏偏跟隨鬼婆娘,我看是個白日見鬼的家夥。不如我們想個辦法來嚇嚇他,試試他的真假。”於是此人就趁著一個漆黑的深夜,剪紙糊了一頂八寸長的高帽,又把破氈剪下製成喪服,製成後像件毛邊的重孝服裝。又把頭發散披在肩,臉上塗了厚厚的白粉和口紅,偷偷地朝絳州生的房間走去。這時絳州生正在窗前挑燈獨坐,手中握筆在尋詩覓句。此人便悄悄走到絳州生的房前,隻見窗外團團圍著低頭朝裏張望的人,有的頭上長著尖尖的角,有的頭發一晃一晃,有的口中生出兩隻獠牙,有的牛頭馬麵,多得數不清。此人被嚇得大叫道:“鬼,鬼!”頓時癱倒在地。絳州生聽到叫聲,趕忙跑出門來,但什麼也沒看到,隻看到鄰居的秀才裝成鬼的樣子躺在地上,也大叫說:“鬼,鬼!”也被嚇得倒在地上。家裏人蜂擁而至,隻見這兩人麵色青紫,都快要斷氣了。鄰居趕緊把那秀才抬了回去,請醫生搶救了一夜,之後才漸漸蘇醒過來。那絳州生被扶進房後,卻突然發起病了,無論怎麼請醫吃藥一點效果也不起。家裏人派人前往河間縣老頭那兒請求幫助救治,老頭說:“絳州生以前所看見的都是鬼身人形,所以相處時間長了也都習以為常,並無什麼禍害。而那鄰居秀人卻是人身鬼形來嚇他,所以怎麼會不被他嚇破膽呢?你快快回去吧,我聽了這事都覺得害怕,恐怕今夜也要睡不安穩了。”
這天晚上,老頭進房撣撣席子準備睡覺,這時聽見門外有從鼻中發出嗤嗤嗤的笑聲,偷偷一瞧,隻見一個鬼有兩個頭,從頭頸起剖麵為兩,每個頭上都有口眼耳鼻舌五官。又一個鬼有九個頭,是環繞著肩並生的。其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各自發出嬉笑怒罵的不同聲音,有的在閉目沉思,有的在仰頭旁觀,有的在暗處,有的在明處。又有一無頭鬼,頸口冒出火光像玻璃球,在隨風跳舞。又有個鬼有身體也有頭,隻是沒有五官,也沒有四肢,無棱無角,圓滾滾的就像隻井上的轆轤。老頭感到十分怪異,關上門長歎一聲,說:“你們這些東西也是人假扮的嗎?真是日有所聞,夜有所見,我還從來沒有碰上過這種事呢。”於是他棄家上了太行山,到死也沒敢再回到家鄉。絳州生之後也帶了糧食出門尋師,蹤跡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