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西蒲東這個地方有一個叫杜氜的人,他的長相非常清秀而又很有風度,隻是到了二十歲還尚未結婚。
雍正初期,杜氜跟舅舅在興安州做買賣。後來,舅舅年紀漸漸大了,就經常在布店裏待著看門,而派遣杜氜出去辦貨。從此之後,他就常常往返於陝西和山西兩省,一年最少能有兩三次。
有一天,杜氜從褒斜道上出發,進入棧道。他正在發愁道路崎嶇難走,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從深林裏躥出一隻斑毛老虎,仆人見狀拔腿就跑,老虎看到活物,立刻追了上來把杜氜的仆人叼走了。杜氜見到這個情景,驚恐萬狀,一不小心,失足掉進深深的山澗之中。杜氜非常幸運,他落在了有厚厚的落葉的地方,才沒有摔傷。當他抬起頭向四處看看,周圍的高山都是聳入雲端。他想爬上去,可是沒有辦法,山太高了。他爬出山澗,不一會兒,太陽落山了,四周林深草密,一片漆黑,他隻能聽見泉水叮咚亂響。他找了一個很高的石頭坐在了上麵,心裏既難過,又感到忐忑不安,擔心害怕,根本沒有辦法入睡。
夜幕降臨後,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他覺得又累又餓,又怕深林中隨時還會有老虎再次撲出來,幾近絕望。忽然他好像隱隱約約地看見了一點燈光從樹影中照了出來。杜氜頓時喜出望外,立刻來了精神,便站起來一瘸一拐艱難地朝燈光走去。
他離燈光愈來愈近,走到了跟前,才發現原來是一座大宅院。這個宅院非常之大,大門有幾丈高,門口有兩隻威風凜凜的大獅子,門不但高而且大,能並排進出四匹馬。他仔細觀察了,看到門旁有個小耳房,燈火明亮,於是上前去敲門。不一會兒,就從裏麵出來了一個長胡子老頭,看見他,老頭很驚異地問:“小夥子,你是怎麼來到這裏的?”杜氜就把事情的經過都告訴了他。老頭恍然大悟地說道:“小夥子,你是杜氜吧?”杜氜覺得非常驚奇地說:“是啊!老人家,你是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的呢?”老頭說:“我的主人常常提到你,他已經等你好久了。請你在這兒歇歇,我先去通報一聲。”說罷,他叫出老妻陪著杜氜,自己進去了。
不一會兒,老頭回來了,身後還跟著一個小書童,小書童不過十幾歲的樣子,手裏提著一盞紅紗做的燈籠,一路小跑氣喘籲籲地跟了過來,腳步還沒有停下,就催著杜氜說:“主人等你呢,請公子快點過去吧。”杜氜跟著小書童進了大院裏,走進了紅色大門,門上釘著幾排亮閃閃的銅釘,看那氣派就像是王侯的府第。他跟在小書童後麵,一連穿過了好幾進院子,每個院子都是宏偉的雕梁畫棟、紅漆柱子、刻花的椽子,仆人們來來往往不斷。還有一些穿著漂亮的女人,擠擠挨挨,吃吃笑著,一看到杜氜就指指點點地悄聲說著什麼。杜氜不覺自慚形穢起來,走起路來都有些遲遲疑疑的。書童領他走進了最後一間小房子,房間裏麵早就預備好了澡盆和洗澡水,還放著一套新衣服。杜氜洗完澡,換上了一身新衣服後,這才被小書童帶到了大廳去。
宅子的主人年紀大約四十多歲,紅臉膛,長胡子,穿著一件五彩緞衣,不過衣服的式樣不是本朝的。主人一看見杜氜走了進來,立刻站起來向他作揖,杜氜連忙回禮。主人拉著他坐下後,杜氜偷眼看那主人,覺得很奇怪,自己好像並不認識他,而主人卻對他這樣熱情,杜氜略感詫異。主人見他詫異,也並沒有解釋,隻是說道:“年輕人,你是杜氜對吧?今年也二十歲了,還沒有娶親是嗎?”
杜氜更覺得詫異:“老先生,我不記得認識你,我的事情你是怎麼知道?”
主人笑著答道:“有些事是早已注定的。我有一個女兒,今年剛好十六歲,尚未婚配,今日見到公子,非常欣賞公子的人品,想把女兒許配給你。”
杜氜雖然對這件事感到很奇怪,但是想到自己年紀已經不小了,現在可以不花錢就得來一個媳婦,天下有這樣便宜的好事,為什麼不撿,當下便應承了。
主人看到他同意了就高興地說:“公子,你既然與我的女兒有緣分,擇日不如撞日,我今天就成全你們,給你們舉辦婚禮,望公子你不要推辭啊。”杜氜看到主人這樣殷勤,就點頭答應了。主人大喜,立即吩咐仆人,幫他們舉行婚禮。
不一會兒,儐相都來了,還有眾多的侍者穿梭於庭院之中。在笙簫之聲中,喜娘們簇擁著一位小姐出來了。這位小姐身上穿著一件繡花衣服,色彩斑斕,她身材窈窕,步履輕盈,每走一步,身上的玉珮就會叮咚作響。
大廳中已經鋪著紅地毯,到處香氣四溢,令人心曠神怡。兩位新人拜過天地後,一同進入洞房,杜氜仔細打量這位新娘子,隻見她容若桃花,眼似繁星,相貌出眾。她的臉色像朝霞摻和著白雪一樣,光彩照人。杜氜雖然從來沒見過姑射仙女,但是看到她,她覺得這個新娘的樣子應該和仙女是一樣的,不由得心裏一陣歡喜。
新婚之夜,兩個人如膠似漆,如魚得水,非常甜蜜幸福。杜氜問道:“娘子,我們已經是夫妻了,我還不知道娘子的閨名是什麼?”
新娘莞爾一笑說道:“夫君說笑了,小女父親姓陳,我是家裏最小的孩子,父母都喚我雉兒,夫君以後也可以這樣叫我。”
新婚之後,兩人感情日篤,他們總是在一起,形影不離。慢慢地,杜氜知道了這家人姓陳,先祖為了避世,來到這裏已經過了幾百年。
婚後三天,陳家的幾位親戚來請他們去吃飯。杜氜看到陳家的這些親戚也都是富貴人家。在諸多親戚中,杜氜卻獨與主人家的姓封的外甥交情非常好。新娘雉兒知道了以後,非常擔心,她不時告誡杜氜:“我父親沒有兒子,正想讓你充當個半子,你生性軟弱,封哥哥性情暴戾,作為親戚可以走動走動,但不能太密切了。”杜氜口頭上雖答應了,但卻沒有同封表哥斷絕交往,仍與他非常要好。
婚後又過了一個月,親戚們都來祝賀他們。杜氜和封表哥在房裏飲酒,聊天。當時正是夏天,天氣非常炎熱,不一會兒,封表哥就喝醉了,他的行為不由得放蕩起來,不一會兒他就脫光了衣服。杜氜有點生氣,責備他說:“這是我們的臥房,你表妹雖然不在旁邊,但是表哥,你也該稍稍避避嫌,怎麼放蕩到這個樣子!”
封表哥一聽到他這樣說話,立刻就火了,瞪圓了眼睛對杜氜說:“你以為你是誰,你本來不過就是個微不足道的醜小子,隻會盯著那一分一毫的小利。我可憐你像條孤單單遊水的魚,才給你搭個橋,使蘆葦靠上了玉樹,比成仙也差不到哪裏。怎麼酒後嘟囔上了,當麵羞辱我?你難道把我當成大傻瓜了嗎?”
杜氜聽到他羞辱自己的話,也非常生氣,操起座位旁邊的一麵銅鏡朝他擲了過去,弄壞了他的罩衣。封表哥這下氣壞了,立刻咆哮如雷,一蹦老高,聲音就像老虎的叫聲一樣。眾位親戚聽到叫聲都趕來勸解,可是封表哥不依不饒,使得滿屋子的人都吵吵嚷嚷的,最後還是眾人架著封表哥好說歹說才把他給勸走了。
杜氜也是十分生氣,他追出門外,對著眾人的身影萬般謾罵。回到宅子,杜氜看見陳家主人的臉色變得像死灰一樣,耷拉著腦袋站在台階上,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過了一會兒,他把女兒叫到跟前,對她說:“俗話說得好:蜜蜂不能變成豆青蟲,小雞不能孵鵠鳥的蛋。我本想把杜氜招為養老女婿,勝過給自己找個幹兒子養老。不料杜氜卻得罪了封家外甥,大禍眼看就要來了。你快點打發他走吧,千萬不要遲了。”女兒聽他這樣一說,隻是低下頭,泣不成聲。
杜氜聽到後,更是又傷心又氣憤,他跪在地上說:“父親言重了,封家那小子不過是個蠢家夥,行為就像漢朝的灌夫,自己仗著是內親,在咱家中胡鬧。杜氜雖然不成材,但願意同他一比高低,一定不給父親添煩惱。”
主人哭喪著臉,搖搖頭說:“賢婿,你有所不知。封家外甥在這山中住了好多年了,他們家的實力不可小覷,就是有十個你、百個你,也不是他的對手。我老頭子與小女兒以及全家老小倒不怕他,隻是考慮到你孤零零一個人,在深山中居住,無依無靠的。賢婿,你和我們緣分已盡,為了你的安全,你不如離開這山穀,回家去吧。這也是上天的安排,望姑爺不要再留戀什麼了,就當這是一場夢好了。”杜氜很難過,跪在地上不起來,雉兒更是失聲痛哭起來,兩個人相互擁抱,依依不舍。陳家主人派兩個丫鬟摻扶著杜氜送他出門去了。剛走出門外,杜氜立刻覺得兩隻腳離開了地麵,漸漸升上了半空中,有種騰雲駕霧的感覺。轉眼間,他已置身棧閣之上了,轉身看見兩個丫鬟變成兩隻野雞鳴叫著飛走了。
杜氜感到悵然若失,他向四處觀望,想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他恰巧看到棧閣邊上有座荒廢的祠堂,走到了前麵看到門上寫了三個字:陳寶祠,一副年久失修的樣子,破舊得不成樣子了。杜氜進到了祠堂裏邊等待天亮。天已經黑了,可是他去一點睡意也沒有。他抬起頭看祠中供的神像,覺得似曾相識,好像就是陳家的主人,看到他的塑像就如同再次見麵一般。杜氜頓時感慨萬端,拜了兩拜,算是辭別,不覺又一次淚流滿麵了。
第二天天一亮,他一路討著飯打算返回興安,過了好久,他才回到了興安。當他出現在舅舅家時,舅舅一見他狼狽的樣子,很是吃驚,就詢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杜氜把這幾個月自己經曆過的事情說給了他聽。舅舅到底年長,見多識廣,聽後長歎一聲,向他解釋道:“杜氜你有所不知,封生應該就是叼走仆人的老虎啊。我記得《廣異記》上有封使君的事跡,所以相傳老虎姓封。”杜氜聽了心悅誠服地點點頭。
舅舅接著說:“不知道你還記得十五歲那年發生的事情嗎?那一年你跟我到鳳縣南邊,在路上我們抓到了一隻雌野雞,本來想帶到家中燉了吃,但當時你可憐它,偷偷把它放了,因此陳家主人才會說跟你有緣分啊!古人都說得到野雞就能稱霸,我們是小人物,沒什麼大的奢望,隻求發財過上好的生活罷了。”又過了幾年,舅舅去世了。杜氜接受了舅舅所有的物業,經商數年,他掙了一百萬兩銀子,買了房子,置了地,過上了安逸的生活。
有一年他經商辦貨,路過他當初掉進山澗的那處地方,心裏十分懷念他的妻子,於是他站在那裏望著山下惆悵了很久,不由得兩行熱淚沿著麵頰流下。路過陳寶祠,看到它更加破舊,心裏便更加難過。於是他捐資重修了陳寶祠,並且給他死去的仆人招魂,在祠裏陪祭。
蘭岩評論道:動物還能不忘舊日的恩惠,為什麼人反而不如野雞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