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新家世代為農,爺爺在他出生前已經過世,奶奶在他讀小學時去世。他對奶奶的麵相已記不清楚,但記憶中還保留著她給自己做的各種好吃的。奶奶總是特意給周大新留白饃饃,掰碎後泡進開水碗裏,然後在碗裏撒點鹽、倒一滴香油讓他吃,這種叫“饃花”的加餐成為周大新美好的兒時記憶。
父親周海龍,母親李大女,叔父周占龍。父親在饑荒年月去世後,叔父便承擔起撫養周大新的責任。周大新作為家中長子,備受父母寵愛,挨打的次數並不多。但有一次惹惱了父親,父親當著眾人麵踢他一腳。周大新很是憤怒,就在家裏的桌腿上拴了一截麻繩,然後對父母申明要上吊,母親又好氣又好笑地用剪刀把那截麻繩剪斷了。母親沒有受教育的機會,並不識字,但喜歡抱著周大新去聽鼓書。母親還教會他與人為善,遇事多替別人著想。當時家裏窮,但遇到人來討飯,一定要給人家,其實自己家裏也吃不飽。父母親都很勤勞,整天忙著幹活,很辛苦地養活子女。
周大新記憶裏關於母親的最早畫麵有三個:一是母親在鋤地,周大新跟在她的身後在田裏逮螞蚱;二是母親在摘棉花,周大新躺在她采摘的棉花上看天空;三是母親在擀麵條,周大新端著小木碗站在她的腿邊叫“肚子餓”。在這些零碎的記憶片段裏,母親總在忙碌。長大以後,母親的忙碌更給周大新留下了深刻印象。她的一天通常是這樣過的:早晨,她先起床生火做飯,然後把飯溫在鍋裏,再下地幹活去掙工分;全家人從地裏回來吃過早飯,她要刷洗鍋碗瓢盆,要喂豬喂羊喂雞喂狗,之後,又要下地幹活;中午回來,她坐在樹蔭下稍喘一口氣,就要下灶屋做飯;下午,她仍要到田地裏去幹活;傍晚收工後,通常還要在回村的路上,要麼拾點柴草,要麼掐點野菜;她的歇息時間通常是安排在做好晚飯之後,家人開始端碗吃飯時,她能坐下稍事歇息。周大新常聽見她長籲一口氣,坐在一把小木椅上緩緩搖著扇子,那大概是她一天中最舒服的時候;待大家都吃完了飯,她才端起碗去吃,剩多就多吃,剩少就少吃。
逢到下雨下雪的日子,按說母親可以歇息,但她照樣要忙,要給家人縫衣做鞋、紡線,還要磨麵、把苞穀棒上的玉米粒摳下來、用麥稈紮筐子、用高粱的細稈做鍋蓋,活兒總是多得她永遠也做不完似的。但她從沒有懷著不滿去忙碌,總是心甘情願地去做這一切。周大新很少聽母親說累,更少聽見她抱怨日子苦。她認為這一切都是應該幹的。她常說:“我不忙這一家人怎麼辦?人不幹活那去做啥?”
母親雖不識字,卻是村裏的接生婆。村裏的好多孩子,都是她用雙手接來這個世界的。哪家的媳婦到了要生的時候,男的一來叫她,她便立刻停下手中的活兒,拿一把剪子笑容滿麵地過去了。周大新知道她沒有這方麵的科學知識,因此總為她擔著一份心,怕她接生接出問題。不過還好,一直沒出什麼事,凡她接的孩子,大都平安地降生了。每次接生完,主家會給母親兩個煮熟的紅雞蛋,一是表示喜慶,二是表示慰勞,母親總是滿臉喜色地把雞蛋拿來給孩子們吃。
母親對生命懷著一份天生的善意,就連家裏養的雞鵝牛羊豬,她都不許打;哪一種家禽、家畜病了,她都很著急,忙著為它們治病;倘是其中有不治而亡的,她便很傷心;她從不看宰殺家禽、家畜,每逢家裏要宰雞殺鵝,總躲得遠遠的。母親信神,而且信的神靈很多。每年大年三十晚上,她都要在院中擺上一個小桌,在桌上擺了饃饃和供果,點上香,以敬天神;逢年過節,她要在灶屋的鍋台上擺了供品,以敬灶神;孩子們倘是有了病,她就在佛祖像前磕頭燒香,祈求佛祖保佑平安;若是家裏出了大禍事,她一定要到武當山金頂去給祖師爺跪拜燒香。有一年家裏出了很大的禍事,周大新在外邊奔波著期望事情能得到公正解決;母親則冒著大雪,挎著裝了供品、香表的籃子向武當山走去。武當山離家有一百多公裏路,要坐車到山下才能往上爬,平日裏年輕人從山下爬到金頂都累得要命,可母親硬是在紛飛的大雪天裏爬了上去,拜求了祖師爺。事後周大新想想都害怕,萬一她在那陡峭的石階路上滑倒了可怎麼辦?家裏那樁禍事過去之後,母親每年還要去武當山還願,向祖師爺表達謝意。周大新曾勸她不要再跑了,在家事上一向看重兒子意見的母親,唯獨在這件事上十分執拗,堅持著要把“願”還完。
母親對待孩子們很寬鬆,她常說,人該長成什麼樣子就長成什麼樣子,很是放任。母親絕少打罵子女,遇到孩子做了什麼錯事惹她生了氣,她也至多是把巴掌高高揚起恐嚇一下,並不把那巴掌真打到他們身上。她最常告誡孩子的是三件事:第一,不說“過天話”;第二,別看不起比自己窮的人;第三,不要浪費東西。
村子的南邊,是一片一望無際的草場,草深過人,裏邊有狼、獾、兔、野豬。後來這裏開辦了黃牛良種繁育場。周大新經常和小夥伴一起去看騎馬的人趕著成群的黃牛在草場上放牧,草香氣讓人感覺特別舒服。兒時,周大新還經常和小夥伴在蒿草叢裏玩捉迷藏的遊戲。幾個人分成兩夥,一夥到蒿草叢中藏起來,另一夥負責把人找出來,找不出就要認罰。周大新把自己的身子縮在草叢間,在頭頂上再放一把青草,看到夥伴從麵前經過,卻沒有發現自己,那份快活真是無法言說。
周大新小時候最高興的事情是挎個竹筐和母親一起去田裏掰玉米棒子,看到一個又一個長長的玉米棒子被掰進筐裏,再裝進板車拉回村,他會感到很有成就感。有時候掰玉米,會驚起藏在地裏的野兔,在野兔逃跑的時候,周大新會立刻扔下筐子,撒腿去追,盡管每次都追不上,累得氣喘籲籲,但還是覺得歡喜無比。地裏有青玉米稈,母親也會掰斷給他當甘蔗吃,這時,他覺得無比甜美歡快。
在豫西南鄉下,雖然日子緊巴,但母親還是變著法給孩子們做美食。在周大新的記憶中,蒸槐花是母親最拿手的一道菜。逢到槐花開的時節,母親總要拎個小筐,到門前的幾棵槐樹上掐些槐花下來。母親說槐樹上的花摘掉一些對樹的生長發育並無妨礙。把摘下的花去掉花梗,在清水裏漂洗之後,拌上白麵,撒上鹽和各種作料,之後放到鍋上蒸。在蒸的過程中,廚房甚至整個院子,都飄溢著一股濃濃的槐花香味。蒸熟之後,再澆一點蒜汁一拌,就可以吃了。蒸槐花吃到嘴裏有一股清鮮之氣和獨有的香味,吃下後人特別精神。炸南瓜花是夏秋之間母親愛做的又一道菜。南瓜開花時,往往開得很密,如果聽任每朵花都長成瓜,那勢必會分散瓜秧上的養分,結果使得每個瓜都長不大。這就需要像剪莊稼苗一樣掐掉一些花,這些掐下的花扔掉可惜,母親便將它們先用清水衝淨,而後放在油鍋裏嫩嫩地一炸,撈出來撒些鹽末在上邊,吃起來那香味是雙重的,一種是食油的香味,一種是花的香味;而且南瓜花炸出來還是一朵一朵,保持了花的原樣,看上去真是賞心悅目。
周大新5歲時開始有了更多的記憶,印象中家裏吃得最多的是紅薯。早上是紅薯稀飯、紅薯麵餅,中午是蒸紅薯和涼拌紅薯絲,晚上是紅薯幹稀飯和紅薯麵窩頭。總之,差不多頓頓離不開紅薯。盡管母親有時會給點優待,但他對於紅薯還是很厭惡。這時他開始浮出第一個人生理想,此生不吃紅薯。漸漸大一些,他開始跟著大人去趕集。在構林鎮,能看到很多人,商店裏的各種物品,還會看到耍猴的,有時還能喝到一碗美味的胡辣湯,啃一根甜甘蔗。如果父親能夠賣出些雞蛋和一兩隻雞,周大新就能吃到包有玻璃糖紙的糖塊。他從這時開始覺得,外邊的世界比村子裏好。
周大新童年的記憶中,平原上的田野有一種空闊之美。“春天,鳥在天上翻飛,大人們在麥田裏鋤草,我和夥伴們就在田埂上瘋跑玩鬧;夏天,蟬鳴蛙叫,大人們在雨後的田裏疏通水道排水,我和夥伴們則脫光了衣裳在田頭的河溝裏戲水歡笑;秋天,大人們在揮著釘耙挖紅薯,我們則在紅薯堆裏找那種芯甜皮薄的啃著吃;冬天,雪花飄飛,我們會跟在打兔子的人身後跑著聽他的槍響……就是從這時候起,我開始感到人離不開土地。沒有田地,人活得會很乏味。”周大新:《長在中原十八年》,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4頁。因家貧,他很小就學會照看弟弟,學會割草、拾柴、放羊和剜菜。
兒時,周大新最盼望的是節日,最開心的時候是過年。鄉下農家吃得不寬裕,母親總能千方百計攢下一些東西以備過年用。到了臘月二十七,開始洗菜、發麵、剁餡;臘月二十八,肉包子、菜包子、糖包子就蒸了出來。年景好時,蒸包子還能用白麵。臘月二十九,母親開始炸油餅、油條、藕合、酥肉、麻葉、魚塊;臘月三十,母親還要熬一鍋羊肉蘿卜,下午開始包餃子,有素餡的、肉餡的。這幾天,周大新都是放開肚子吃,把一年裏積下的食欲都填滿。從初一到初五,吃的基本上都是好東西,過年真是吃得過癮。
少年時過年,他最高興的是放鞭炮和撿鞭炮。“大年三十夜裏睡覺時,總要先給娘交代:明早記住早點喊醒我。到了四更時分,娘剛拍了我一下,平日總要賴床的我便立馬起身穿衣裳。穿好衣服拿了家裏買的鞭炮就向大門口跑,先小小心心地擦著火柴,點燃炮撚,然後拎上鞭炮便在門前邊走邊聽著那清脆的爆炸聲。爆炸聲一響,總能吸引來一群少年夥伴,大家一齊在那爆炸聲中歡叫,那份高興真是無以言表。”周大新:《長在中原十八年》,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30頁。
在中原民間,元宵節更是一個近似於西方狂歡節一類的節日。周大新通常會坐在大人的肩膀上,看在鼓樂聲中走來的踩高蹺、遊旱船隊伍。鎮街的十字街口,是表演的中心,踩高蹺的高手會翻跟頭,幾家吹嗩呐的班子會比著吹《百鳥朝鳳》,遊旱船的男扮女裝的演員們,會故意逗樂。晚上,孩子們就會尋一些用到一半的舊掃帚,把油繩子綁在掃帚把上,用火柴點燃,著了火的掃帚就變成一個火球,十幾個孩子掄著幾十個火球,快活地喊叫,場麵極為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