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一盅茶
我父親很少喝茶,可我母親一生嗜茶。我所有關於茶的知識,全來自她。母親說,她喝茶,受外公影響,從小喝一口喝一口的,就這樣喝上了。
我外公是蘇州香山的木匠。香山自古出能工巧匠,造承天門(今天安門)的明人蒯祥,就是香山人。外公文化不高,但沾了地方的靈氣,心靈手巧。從小跟父母親從蘇州東山鄉下進城,開個葉正興營造廠,其實就是一個木匠作坊,他帶徒弟,做木模。做了一輩子木匠,卻沒有留下什麼值錢的木家什,有錢,都吃喝了。唯獨留下一隻帆布木匠包,誰也不要,被我母親藏在我家的閣樓上,裏麵有一套普通的木匠家什,紅木老刨子等略為高檔的舊物也不知去向。我家裏現有一隻折疊小木凳,是他親手做的。我四五歲就坐它了。沒有膠水和釘子,全是榫頭相接。這麼多年跟著我家輾轉大江南北,又跟著我奔波。除了掉些綠漆,居然非常牢固。
他是個好手藝人,名字曾寫進《吳縣誌》的《能工巧匠》一欄。也曾經非常賺錢,賺到的錢,起碼一半用來喝茶和交際,他的時間也是同樣如此花費。陸文夫的《美食家》裏,寫男主人公“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這樣的生活,其實是老蘇州(男)人的尋常生活。
我初三那年從蘇北回家鄉蘇州讀書,和外公一起生活。每天,不管刮風還是下雨,天蒙蒙亮,外公就起身去茶館。我總是聽到他在隔壁極為輕快地穿衣、洗漱、開門、關門,他的腳步聲也極為輕快地在巷子裏遠去。每天如此。院子裏有一棵蠟梅樹,冬天他起身的時候,我會聞到蠟梅花香,以至於我每次看到蠟梅,就想起外公起身去茶館的場景,緩慢、輕捷,充滿生活的致密質地。
這樣的固執,隻是為了喝茶這樣一件小事。但四十年、五十年堅持下來,小事就成了大事。後來我去問母親,母親說,是的,從她小時候,外公就是這樣了,而且外公從來沒有把喝茶當成小事。
於是我再問母親,外公喝什麼樣的茶?與什麼樣的人在一起喝茶?為什麼癡情地喝了一輩子的茶?
母親聽到我的問題,卻不說茶,說她小時候住的巷子。
驢唇不對馬嘴,姑妄聽之。
她說她小時候住在蘇州一條小巷子裏,一條三百米左右長的小巷子,西邊一半叫三多巷,東邊一半叫書院弄。巷子裏有一條小河、三頂橋、三座牌坊、一個巡撫衙門,衙門前有兩隻麵目可親的石獅。河水碧清,可以吃的。人心也幹淨,非但不朝河裏扔雜物,連夏天都不去河裏衝澡,因為那是人喝的水。河裏有賣時令菜蔬瓜果的小船行過,河邊的樓上每每吊下一隻竹籃,錢在裏麵,吊回來的東西,一定不會缺斤短兩。房裏的和河裏的做完買賣,互相說些家長裏短,寒暄客氣,也是常有的事。
巷子裏長著大柳樹,細碎致密的綠,柔軟多情。
三多橋高高地騎跨小河兩岸,橋身是金山石。河邊有一座兩層樓茶館,木樓。民居大多是磚木之樓。路上鋪的是石板和小石子。年久月深,石板光亮潔淨。
小巷子雖小,卻精致,有古氣,亦大氣,亦處處風景。現在這裏比以前拓寬了起碼三倍,河沒了,橋沒了,柳樹沒了,有高樓大廈、富貴小區,卻小氣、土氣。
鄰裏互幫互讓,沒有計較,如果互相謾罵,屬於低級行為,要被人看不起。大姑娘家若脾氣不好,婆家也找不著。說三道四不是人子所為,老祖宗的門訓人人遵從,瓜田李下、寡婦門前,切切牢記。各人自掃門前雪,但不是不幫你掃門前雪。若要我掃你門前的雪,你吩咐,我才做。當官的和老百姓相處自在,你有你的階層和威勢,我有我的世界和享受。富貴之人懂積德和收斂,窮苦之人知天命有骨氣。頭上頂著天,相安無事。
家家都喝茶。不拘男女,都懂茶。男人們去茶館,所有的事都在茶館裏談妥。外公也是,用木匠和泥瓦工,用誰,多少工錢,都在茶館裏敲定。悄悄地,一邊喝茶一邊細語,多少事就敲定了。定了,就安心地聽說書,聽評彈。吳儂之語,軟如裹油綢緞,唔唔切切,又如枕邊私語。
茶館外麵,石板路上,柳樹邊上,走著溫良的販夫走卒、賢淑之婦、靦腆少女、活潑童子,藍天白雲,鳥語茶香,真正是……
哦,懂了。喝茶不僅要心靜,還要有安靜的環境。
母親提高了聲音決絕地說,與世無爭,不喝茶幹什麼!
她有感而發,突然兩眼淚汪汪。
原來一盅茶有如此背景。
我心下也是惶然,隻不過問一個茶,便問出這麼多的陌生往事來,還是說說外公吧。
外公喝茶,喝普通的茶,大部分的茶客,都喝普通茶。二樓有雅座包廂,進去的非富即貴,但也許天天去的普通茶客,更享從容滋味。喝喝茶,看看風景,與朋友說說閑話。到了中午,讓端茶倒水的夥計去隔壁叫來一碗陽春麵,或兩塊黃鬆糕。鬆仁軟糖、芝麻蔥管糖、奶油西瓜子、杏仁酥、九製陳皮……是茶客常用的零食。這就是“早上皮包水”的生活。實際上,我外公常常是過了中午才回家。
我外婆愛抽煙,不愛喝茶。她後來坐了黃包車,跟著作坊裏的一位匠人走了。這位匠人,我自然也是叫他阿爹(蘇州話外公)的。這位阿爹不喝茶,人幹瘦,不如我自己的阿爹那麼滋潤。
外婆走了,外公照舊天天喝茶。到了中午,我媽媽常帶著我舅舅去茶館一一找他。找到了,外公便給他們一角錢,買東西吃,皆大歡喜。找不著,便餓肚皮。
那麼,外公這時候情緒如何?這樣的大事……恨不恨?外婆跟著跑的那位匠人,畢竟是外公看他可憐收留在家裏的。
恨?我母親說,以前的人不會恨。
她說的時候,眼淚汪汪。我知道,這種喝茶的環境再也沒有了。今人喝茶,隻是解渴或仿古。
男女都喝茶,享受生活。
原來如此。
至此,我也淚汪汪。
他就是這樣的人。我外婆跟著夥計跑了,我母親常去茶館找他……這個畫麵令人難忘。
2016年8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