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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土變

天剛黑,農家的灶頭做飯燒稻草,小風中刮過來一陣陣焚燒幹稻草的香味,這是此地傍晚特有的味道。每次聞到這香味,對於生的愛戀便又增加幾分。於是我忽然起念,要去外麵看看月亮底下的風是什麼樣的。

關上門,走出院子,回頭看一眼院中的花、樹和菜。半生搬家二十多次,唯有在這裏是住得最久的,再有三個月就是整十年了。十年的緩慢生活是一筆財富,漫長清靜的日常生活收獲頗多,給了我生命感動的,就有小院中的這一小塊土地。當初沒有用水泥澆掉它,是出於荷鋤種植的考慮。近十年的時間證明,這種考慮是對的。

其實院子裏的土,並不適合種植了。

蘇州位於以太湖為中心的淺碟形平原的底部。我住的地方在西南,位置略高,有太湖萬頃,群峰連綿。沃野良田,屬於高產水稻土,水邊是沼澤土,丘陵地帶是黃棕色森林土。

我住的這個小區,原本也是肥沃的農田,前麵是小鎮,後麵是村莊。十多年前批給了房地產開發商,便成了這一帶第一個“高檔”小區。房子造好,開發商在院子裏倒上建築垃圾,這些建築垃圾主要是石塊、水泥、木塊,平整以後,在建築垃圾上麵覆上一層薄薄的土。我搬來時,院子裏雜草叢生,遍地小石塊。我除去雜草,揀掉土裏的小石塊,撒下蔬菜的種子。最先種的是青菜、絲瓜、南瓜、韭菜。第一年,燒了些草木灰,浸了些豆餅肥,蔬菜們居然也肥壯。

然後開始種花。買花苗要坐公交車進城。從我家步行五六分鐘,有一座小橋,橋下流著碧清的水,聽當地人說,這條小河通向太湖。小橋邊有一個公交車站,所謂的車站,就是一根鐵管子豎著,上麵插了一麵站牌。來來往往,就這一路車,下午5點鐘,這路車就不再運行。挑著筐子、提著籃子、背著蛇皮袋子的阿爹、阿婆,也在這裏上車,交三塊錢,坐一個多小時,到城裏某個熟悉的菜場周圍下車,筐子、籃子、袋子裏的蔬菜、水果、雞鴨,在這裏能賣個好價錢。我也在這裏下車,然後換乘另外一路公交車,來到花木市場,選了當令的花苗,塑料袋裏拎著,再去坐公交車,倒來倒去,一般坐到家裏也是末班車了。

坐公交車的歲月裏,我碰到過一位與眾不同的司機。他會扔下滿車的乘客,去飯店裏排隊買盒飯。開車時,他會突然唱起歌,在座位上渾身扭動起來。我也隻當他是個好笑的人。直到有一天,一位挑著菜籃子的老阿婆,在車下仰臉問他:師傅,這是幾路車?這司機跳起來大罵不休,我才知道他不僅是個好笑的人,還是一個可笑的人。於是就站起來,說了幾句讓他氣惱的話,大意是老阿婆土裏刨食辛苦了一輩子,年老力衰又不識字,問你一句,你就這麼罵,你不是娘養出來的?……好吧,有一天我一個人候車,公交車停下,恰好就是這個司機。我剛上車還沒站穩,他猛然發動車子衝了出去,我踉蹌之際,他突然猛踩刹車,如他所願,我跌倒在地。這個報複事件讓我的骶骨留下了永久的傷痛,陰雨天或者勞累時,如約而至的難耐疼痛總是讓我哭笑不得,提醒我不要多管閑事。如果實在要多管閑事,也要避其鋒芒,講究一點策略。我不後悔當時沒有去他的車隊反映,去的話,也許他的工作不保,事關他的謀生,我隻能謹慎從事。

在種花的時候,我就發現了土的問題。麵上這一層土,不肥。肥的是被層層建築垃圾覆蓋下的泥土,要看到這層土不容易,必須刨掉上麵一層垃圾才行。這些垃圾真是五花八門啊!我記得我第一次刨垃圾的時候,刨出了塑料袋、蛇皮袋、水泥塊、爛木頭、爛布、臉盆大的兩個石塊。我就像一個考古工作者,但我的目的不是找文物,而是找泥土。我第一次挖到垃圾下麵肥沃的泥土時,額頭上的汗珠已如黃豆那麼大。它們掉在泥土裏幾乎是有回聲的。

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鬥,到現在我也沒有打贏。院子裏刨出無數的大石塊,但是石頭們也許會生出新的石頭,這情形頗像我寫作時遇到的障礙。到我開始種樹時,我便決定不再刨大石塊,而在石塊中間的土裏種上樹苗。這樣種植一點也不妨礙樹們穩穩地紮根、生須、抽葉、開花和結果。

走出我的小院子,我便不再想看月亮下的風,因為這一天是農曆初五,半個上弦月已經落在了西邊的天幕上。於是,便信步沿街而去。

小區的大門外,十年前過來時,隻有一條小土路。路上沒有路燈,有月光的日子裏,一地的月亮光,照徹小路,可以在月光下輕快地步行、哼歌,跳舞也行。土路的另一邊,是一大片稻田,我是為了這片稻田來的。剛搬來的時候,每當夕陽西下,我就站在二樓的西陽台,迷醉地看夕陽,看這片稻田。當稻穀變成一片金燦燦的時候,吹過來的風帶著米香。一粒不起眼的稻種,從出苗到育秧、插栽、抽穗開花、結穀成熟,從滿田翡翠到滿目黃金,一天天看過來,生命的痕跡印在眼瞳裏,生命的燦爛衝淡內心的浮躁和孤單。

現在這裏已經變成又一個小區了,你根本不會想到,一幢幢樓房下麵,也曾稻穀飄香,邊上修起了一條寬寬的水泥路。我對水泥沒有好感。它是不透氣的,不會冷暖調節的,是簡單粗暴的東西。我也記得一位年輕的爺爺,馬路修好,路燈大放光明的時刻,他帶著一個孫子和一個孫女兒在馬路上跑著笑著。孫女兒吊著他的後頸,趴在他的背上,孫子坐在一隻竹筐裏。他雙手背在後腰,反手提著竹筐。祖孫三代不再顧忌土路的崎嶇、泥土的粘腳,也沒有撲麵灰塵和絆人的土坷垃,他們放開心懷,快樂無邊。任何人聽了他們的笑聲都不會無動於衷。事物就是這麼矛盾,同一樣事物,有人喜歡有人厭。

我現在要朝南走,往南去,是小鎮。往北,是村莊。村莊在夜幕裏靜悄悄地歎息,我喜歡聆聽它深夜的囈語。這些自然形成的小村莊仿佛是活著的,是不朽的。

路邊整齊劃一的綠化帶裏,長出幾根蘆葦、掃帚菜和割人藤,提醒我們這條路昨天的曆史。

朝南三百米,是一座小橋,小橋下麵的河通著太湖,夜裏河水便漲滿。時不時有小船駛過,載著太湖裏的魚蝦到鎮子裏去。橋上有一個公交車站,什麼也沒有,隻有一根鐵管子,上麵插了一麵站牌,現在的公交車站很漂亮了,就像城裏的一樣。公交車站後麵,也是高樓聳立,豪華小區,小區邊上飯店一家連著一家。有一回我在這裏等車,聽得兩位農婦扯家常,喜笑顏開,說做夢也沒想到這裏變得像城裏一樣。聽到她們的談話,我很惶恐,知識分子為什麼不能與普通百姓一條心呢?他們喜歡的,往往是我們不喜歡的。我很樂意看到曆史來證明誰對誰錯,但更有可能的是,沒有對錯,變化才是王道。

是的,我更喜歡十年前剛來到這裏的光景。至少三年前,公交車站的後麵還不是豪華小區,一大片農田連著西邊的大道。農民們把這種田地叫作“野田”,是河邊的沼澤土,野草蘆葦叢生,腳也插不進,有心的勤儉之人便一寸一寸地開荒,向縱深處蠶食,誰開荒便是誰管著,吃這田裏長出的東西。這種田地不是好田,貧瘠,怕下雨,怕幹旱。勤快的人開發了它,日夜勞作,施肥、澆水、整土,一般兩三年光景,生土變成了熟土,貧土變成沃土。攏成一方方的小地,整整齊齊,春夏秋冬,每一季都蔥蘢。候車有時候要半個小時,我就盡情欣賞身後的菜園子,除了欣賞菜地裏種的慈姑、茭白、芋頭、青菜、韭菜、豆角一類,順帶著也欣賞田裏飛舞的蝴蝶、蜻蜓、蹦蹦跳跳的青蛙和癩蛤蟆、憩腳的白鷺。我最愛的是這片田地裏有兩座無法開墾的小山丘,遺世獨立,上麵長滿了樹。傍晚,各式鳥兒落滿樹叢,呼朋喚友,鼓噪不已,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安靜下來,一聲也不吭了。那時候鳥兒真多,叫聲好聽的與叫聲不好聽的,羽毛漂亮的與羽毛不漂亮的,體形大的與體形小的——全混在一起唱歌。

神秘的自然界,有土才有一切!

我們最該熱愛的是泥土。泥土,包容一切,生長一切,成就一切!

離開小橋邊上的公交車站,繼續向前走,十年前空空蕩蕩的一條小街,現在大路朝天,燈火通明,從寥寥幾家舊貨收購、醫藥店和建築材料小店,到現在的餐飲連鎖店、美容院、鮮花店、寵物店……街兩邊停滿私家車。十年前,不管什麼季節,下午4點後,這裏就少有人跡。現在,晚飯過後,連老奶奶都出來聚眾跳廣場舞。十年前,有一次我走在這條街上,看到一群人挖開路邊的一層水泥安放下水管道。我看到層層泥土之下,將近一米深的地方,露出讓人驚豔的淺黑色泥土,沒有絲毫雜質,細膩鬆軟,油亮光滑。一見之下,便無法放開目光,呆立欣賞半晌,不由得萬般滋味,熱淚泛起。世上最寶貴的是泥土,奈何泥土命運多舛。

從公交車站開始,繼續朝南行走五百米,是一個十字路口。十字路口朝西去四百米左右,是鎮中學。前不久鎮政府向民眾開放了中學的大操場,每天晚上在這裏鍛煉的人不下五百人,操場外停滿私家車。鎮上和鄉下的中老年婦女成群結隊,在操場上快步行走。穿著吊帶裙或超短裙的時尚女郎夾雜其中。打籃球的、踢足球的、打乒乓球的、跳廣場舞的,孩子們玩溜溜球,爬障礙網,穿著旱冰鞋飛駛。好多狗也跟著主人過來玩。它們一碰到熟悉的狗就扔下主人,跑到場外的草地和馬路邊上去玩了。所以你經常會見到這樣的情景:主人們在操場上歡聚,他們的狗在場外一群一群地寒暄。主人回去了,狗還在這裏玩耍。如此轟轟烈烈的夜鍛煉,我想世界上或許隻有中國才有。我感受最深的還不是人多,而是我發現這裏的人語言習慣在悄悄地改變,有了鮮明的時代感,婦女們稱孩子為“寶貝”,溫馨又時尚。男孩向心儀的女孩直截了當地當眾表白:“我愛你!”買魚大叔用的微信名叫“查理九世”而不是土根、金根、水根,他向世界表明的不是浮誇的野心,而是融入時代的決心。

從裏到外,這個昔日的小鄉鎮越來越像個小城市了,對於大城市的模仿和學習,給人帶來新一輪的文明思潮。

但我散步的習慣不是從十字路口朝西去,是朝東邊去。東邊一拐彎就是一座大橋,有兩條路,一條通橋下,一條往橋上去。橋下有一所老人院,老人院邊上有一塊不小的河灘荒地,起碼三畝。漸漸地被老人院裏的工作人員開墾成良田,現在也成了一個小公園了,地勢高低起伏,鮮有人在公園內逗留。

我向左拐個彎,上橋去。這座橋從這頭到那頭,橋體長兩百米。橋南一大片地,成了這個鎮最大的公園。每到晚上,熱鬧非凡,這裏與鎮中學的操場不同,更時尚一些了,全是跳交際舞的。遠鄉近鄰,開著汽車和摩托過來,有些是來跳舞的,有些是來看熱鬧的。看熱鬧的人太多了,裏三層外三層的。有一次,我擠在人堆裏看熱鬧,一位操本地口音的男士過來邀請我上去跳,我對他說我不會跳這個舞,等我學會了再與他跳吧。這位男士便不屑,奚落我說:“你怎麼連這個舞也不會。”

過後想起他的話,忍不住暗笑。說不定一年前這位男士全部的生活還是討論種子和天氣、收成之類,現在也學會了邀請陌生女士共舞。

有時候我暗自思忖,改變就是發展,發展是必經之路,全世界都是一個道理。不同在於,發展過後怎麼辦?就如這位想跳舞的男士,他要在跳舞中尋找到自己的一些東西,譬如快樂、價值、意義。但是跳舞過後怎麼辦?他有沒有尋找到他所要的,跳舞永久地改變了他的什麼?他所代表的這群民眾,把什麼東西以一種隱秘的方式傳給了下一代並影響了社會?

且走過,左拐彎上橋,再靠著左邊的橋欄走下去,走到橋下坡那兒,我到這裏平常五六分鐘,或者更長的時間。我看的不是橋下的河,這裏沒有河了,下麵是小村落,橋下麵的這一家,是個普通人家,破舊的三間小平房,有個小院子,院子裏種著幾棵花和兩棵樹。我站在這裏的目的就是看院子裏一棵大茶花樹。這棵大茶花樹有三米多高。行家看樹不說高幾米,而是說它的胸徑有多少。恰好這棵樹的胸徑很好目測,它是一棵獨樹,一半高的地方才有分枝,它的胸徑不會低於三十厘米。它姿態雄勁,疏密有致,把一樓的窗戶遮得嚴嚴實實,它更像是一棵大樹而不是花。所以當它開滿一樹的大紅茶花,顯示出豔麗的本質時,我驚詫莫名。真的特別愛看它靠在夜裏透著燈光的窗戶上,花朵明暗不一,卻都灼灼如火焰。

我曾經無數次打主意,想把這棵樹買回去放在自家的院子裏日夜相對,卻每次都打消念頭。一怕人家不賣,二怕樹移不活。五年前的一個夜晚,我像往常一樣走去看樹,卻見樹無蹤影。我判斷這樹是被主人高價賣了。那一陣子,大凡農家有好樹好花,都會被人相中,高價買走。它流落何方?從此不知死活,空留下我對它的牽掛。

走到茶樹這裏,便往回走了。走到橋的另一邊,憑欄眺望。這裏有河水,夜裏遠眺,河水看不真切,看的是燈光。白天我也會來,看的是一位農婦。

這位農婦不同尋常,我要裝作若無其事地走過。即使佇立,也不便仔細打量她,而是左顧右盼。

好吧,她不同尋常的地方在於腿,她的雙腿是斷的,膝蓋以下空空蕩蕩,用布一層一層地裹著,布的外麵再用塑料紙加護。橋南邊的一大片土地那時候是荒地,低窪不平,低處長著蘆葦,高處長著雜樹,也是有辛勤的人開墾,一點點地蠶食,荒地變成了熟田。她是其中的一員。我來得晚了,沒有見過她怎樣開墾。我見到她時,她總是匍匐在屬於她的那兩小塊地上,拔草或者整土。她很安靜,安靜得溢出知足的幸福,讓看到她的人也感到幸福和知足。她也很專注,不管橋上車輪怎樣碾過、腳步怎樣急促,她從不看別的,隻看她的土地。她的耳朵裏連鳥兒的鳴叫聲都留不住,她對土地的愛惜和癡迷,就像媽媽麵對自己的可愛嬰孩。她是安靜的,卻又是激越的。看到她,總能使我麻木的靈魂激蕩起來,血液加快,腦子裏鑼鼓齊鳴。

我多次想給她照一張相,先是照相機,後來是手機,但我每次總是打消了念頭。照相無非是想炫耀我的發現,她,這位斷腿的農婦不可拿來消費,隻可放在心裏永久記掛。文字的紀念,或可對得起她。

橋南的一大片低窪之地,後來填上了一卡車一卡車的土,無數的土,填到與橋身一樣高,上麵種了各種樹和花,造了亭子,鋪了漂亮的石子路,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晚上無數的人前來跳舞,有一位本地口音的男士來邀我一同跳。

總是幾家歡樂幾家愁!正當我惦念這位無腿農婦時,巧了,我在鎮子裏碰到了她。她也是來逛街的,一手撐著一麵小板凳,一麵“走”,一麵與碰到的熟人說話。我這次看清了她的臉。她眉目疏朗,帶著淡淡的笑意。她不知道,她淡淡的笑容給了我多少力量。

站在橋上,回首往事,多想猛一回頭,華燈齊暗,滿地月光,滿地樹影,四處蟋蟀歌起、蛙鳴起,它們唱著不變的情歌……橋下陰影處,那位農婦在打理菜地。一街寂靜,鳥兒在樹上說夢話。

風卻沒有變,風中彌漫的是鄉村的味道。米香和稻草香,喚醒我們遙遠的記憶,溫暖疲憊不堪的人們。

2017年12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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