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題目指向不明,光看題目,沒人會知道我寫的是雞。狗、貓、鴨子、刺蝟、龍蝦、白鷺我都養過,它們都有爪子。給點提示,可能會有人猜想我寫狗、貓。狗、貓伴隨著人類生活,在一起久了,在主人的心中自然發生擬人化,把狗爪貓爪說成狗腳貓腳是很自然的事。但是把一隻雞的爪子說成腳,還是會讓人不太適應。這種不適應,就是我要拿文字來填補的地方。未來的聲音我們已經能聽到,人類必將朝著更文明的地方行進。探討人與自然,人與動物、植物的關係,是很有意義的。植物的情感、動物的情感,人類了解得越多,對物種多樣性的保護就越有利。
當然,我寫的這幾隻雞,並不是自然意義上真正的雞,隻是家養的雞,從孵化場裏出來,出售到集市上,再從集市上分散到家庭或養雞場。養到兩三個月不等,再回到集市上,最後流通到人類的餐桌上成為美味。我寫這幾隻雞的意義在於,家養雞的祖先是距今九百萬年前的野生原雞,野生原雞的祖先可能是距今有兩億年的侏羅紀末期的始祖鳥。一直到現在,家雞的特性還與野生原雞一樣,以昆蟲、花草嫩芽為食。探討研究現代家雞的特性,了解它們的情感世界,有助於我們了解這一類的生物。
我想說明的是,我也吃雞,而且認為雞肉很美味,是人類補充肉蛋白的佳品。弱肉強食,是地球的法則、各種生物的生存之道。我同時也認為,強可食弱肉,但不可以毀滅弱肉。我一直覺得,人類文明的終極圓滿是用科技打破弱肉強食的生物鏈。如果我們能在這個過程中保全各式各樣的生物,那麼到了那一天,地球上不少生物種類都能幸存,都能得到解放,人類的真正意義也得到闡述。作為生物鏈頂端的人類,不是要吃光毀光所有生物,而是要盡力保全每一種生物的生存權,等待黎明的那一天。人類為什麼要造出一個上帝?因為人類不想成為地球生物的終極主宰。當人類解放地球上所有生物時,眾生在上帝麵前必將平等,地球也真正成為生命的家園,而不是弱肉強食的戰場。這是我,一個人類成員的理想。人類許多理想都實現了,我這個理想也許也能實現。
到那個時候,漢語中的一些詞會消失無蹤,譬如“爪子”。沒有爪子,所有生物的爪子都和人類一樣,叫作“腳”。
回到當下,說說幾隻雞的感情,還有這幾隻雞和我的感情。我等不及到地球大同的時候,我現在就把它們的爪子叫作腳。可是我還得把“它們”與“他們”分別開來,漢語的某些固執來自我們的成見。反正雞不識漢字,就稱呼“它”或“它們”吧。
雞有沒有智慧和情感?我說有。有人說沒有,說雞表現出來的智慧和情感隻是一種無意識的本能,是人類的一廂情願。這是他們不了解這種生物,或者隻把雞當成食物。如果動物的情感和智慧隻是本能,那麼人類的情感和智慧又有多少出於本能?人類放進嘴裏的許多食物都是有智慧和情感的。承認這一點,人類才能更好地認識這個世界,並有所敬畏。雞肉很美味,但我不會吃得太多太頻繁,有所節製就是最樸素的感情。
現代人一提到雞,也許最熟悉的就是“肯德基”,而中國古人對雞的重視遠遠超過現在。成語裏有許多關於雞的:聞雞起舞、雞犬相聞、金雞獨立、雞犬升天、雞飛狗跳、雞鳴狗盜、雞飛蛋打、雞毛蒜皮、雞零狗碎、雞犬不寧、嫁雞隨雞、牝雞司晨、偷雞摸狗……這裏麵有不少對雞不尊重的意思,這不怪造成語的人們,我與雞打交道已久,我知道雞有那麼一點不穩重。
關於雞的詩詞歌賦就更多了,列舉幾句耳熟能詳的:
雄雞一聲天下白!(李賀)
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李白)
飛來山上千尋塔,聞說雞鳴見日升。(王安石)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陶淵明)
蘇州人唐伯虎有詩:
頭上紅冠不用裁,
滿身雪白走將來。
平生不敢輕言語,
一叫千門萬戶開。
在古代,雞被稱為五德君子。它的五德為:文、武、勇、仁、信。頭戴冠,為“文”;足有距,稱為“武”;敢鬥敵,為“勇”;見食相呼,為“仁”;守夜報時,為“信”。另外雞與“吉”諧音,因此古人稱之為吉祥之物。
《西遊記》第七十三回,唐僧被黃花觀裏的蜈蚣精捉住,中了毒。連孫悟空都束手無策,隻好到紫雲山千花洞找毗藍婆菩薩幫忙。毗藍婆菩薩在她的兒子昴日星官眼裏煉成一根繡花針。隻見她取出繡花針朝天空一拋,即刻破了蜈蚣精的妖法。
原來二十八星宿之一的昴日星官是隻六七尺高的大公雞,他住在天上的光明宮,神職是司晨啼曉。他在《封神演義》中的名字是黃倉。
我是不敢把我的雞叫作黃倉什麼的,雖說我養過的雞全是黃黃的毛,黃裏夾著黑點。
我養的第一隻雞叫麻將,第二隻叫麻煩,第三隻叫麻花,第四隻叫麻餅,第五隻叫麻雞。我本想把麻雞的名叫作麻瓜,就是《哈利·波特》裏的麻瓜,後來怕有抄襲之嫌,就叫麻雞。其實意思也差不多。
麻將養得早,存在感不多。它是一隻別人送的小母雞,我看它精神頭十足,就放開它的縛足繩,讓它在院子裏自由來去。夜裏它就睡在梨樹上。刮風下雨,我就把它挪進屋子。它有點神經質,隻要看到貓,就像鳥一樣朝高處飛,一邊飛一邊咯咯亂叫,往往嚇到的不是貓而是我。它一雙翅膀扇出的巨大聲浪在我的小院子裏經久不息。有一次,它飛過圍牆,落到圍牆外的樹叢裏,消失不見了。
第二隻雞叫麻煩。它是我們小區一位老板托門衛養在一處無人住的院子裏的,是眾多籠養小雞中的一隻。我家有一隻短腿細眼牛奶貓,叫傑克。傑克和它的兄弟姐妹三個被流浪貓媽媽遺棄在我後院的雜物堆裏,後來被我統統收養了。傑克的綽號叫“搜救隊隊長”,家裏要是哪隻貓不見了,我就帶著它出去找,一般都能找到被困在空房子裏的貓,或者受傷躲在外麵的貓。自從門衛養了一群小雞,傑克不吃不喝,成天趴在雞欄外麵看,每天到傍晚才回家。它就這樣把一群毛茸茸的小雞一直看到長成大雞。有時候我燒了好吃的太湖小雜魚,要端到雞欄那邊請傑克吃。
有一天,老板要吃小母雞,門衛就抓了一隻,沒想到小母雞逃走了,而且逃到我家裏耍賴不肯走。我想,它認識傑克,心中早有打算,危險時刻來投奔我了。
於是我好說歹說,把這隻雞留下了。我給了老板一瓶紅酒、一本我寫的書,給了拎著菜刀到處找雞的門衛兩百塊錢。我把這隻小母雞取名麻煩。它整天在小區裏閑逛,但一點也不麻煩我。過了幾個月,在一個冬天的早上,卻死於我院子外麵,身上無傷痕。當時天氣也暖和,不會凍死,可能吃了什麼不好的東西。小區裏經常會有一些不好的東西,老鼠吃了死,狗貓吃了死,雞鴨吃了死。這隻機靈的母雞就這樣沒了。
我養的第三隻雞叫麻花。2014年,我一時興起養了兩隻鴨子,叫大卡、小卡。大卡、小卡吃東西很挑嘴,常常剩下許多東西,浪費食物。於是我買了一隻大母雞,叫它麻花。麻花長得結實又漂亮,一身亮光光的黃毛,站在那裏像一隻倒三角。它確實也起到了作用,大卡、小卡不吃的食物,它一股腦兒下肚。常常大卡、小卡吃完東西出了院子閑逛,它還在那裏東一嘴西一嘴地啄食剩菜剩飯。它吃東西很慢,先要相看一下,偏過腦袋看過食物,然後輕輕啄一下,再啄一下。有時候吃進嘴裏又放回地上,再仔細看看決定是不是吃下去,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它挑食呢。
大卡、小卡是兩隻生蛋的母鴨,平時團結一致對付麻花。母鴨看它不順眼,會一口咬住它的脖子,把它的小腦袋朝地上碾壓。但麻花有它的生存之道,它從來都采取一種臣服態度,不反抗,一動不動,讓鴨子把它的腦袋壓在地上。一會兒,鴨子放開它的腦袋,它站起來抖抖渾身的毛,用嘴巴左右理理羽毛,眼神淡定,神情從容,一邁步,儀態萬千,仿佛剛才去洗手間化了個妝。
麻花喜歡家裏的小貓,經常給小貓理身上的毛,清理臉上的汙漬。它和狗的關係也挺好。它最喜歡那條叫百果的狗,常常追在百果的身後。百果停下來時,它會湊上前去關切地看著百果的臉。它和我的關係就更好了。它每次出去散步回來,看到我,嘴裏就會發出一種類似吹口哨的聲音,一聲連一聲,這是和我打招呼。我隻有回一聲:好啦,看到你啦。它才停止向我吹口哨。晚上它和鴨子睡在一起。
它可能太胖,生的蛋都會碎殼。對於生蛋這回事,它不太在意。它在意的是交際生活。後來,它出門閑逛後再也沒回家。我有好些狗、貓、雞出門閑逛後再也沒有回來。印象最深的是十四年前我收留的第一條流浪狗土根。當時它是被人遺棄在路邊的一條小狗,身上生滿癩瘡。我見到它時,把正在吃的一個包子扔給了它。結果,等我三個小時後回到家,它在門口等著我了。我不知道它是怎麼從路上找到我住的小區,又是怎樣找到我住的這一幢房子。土根後來成了一條漂亮健康的大狗,成天咧開嘴笑。我喜歡它慷慨大方的性情。那時候我住的小區後麵都是村莊,村裏好多農家都養著狗。村裏的狗就像小孩子一樣,成群結隊約好了再一起出門閑逛。它們經常來叫土根一起出去。土根總是會讓它們先吃掉它盆裏的食物,然後大家一陣風一樣地跑了。有一次,我看著它的背影在一群狗中間忽隱忽現,就這次,永別了。閑逛的危險是不言而喻的。有些話,大家誰都不願意公開說破,但私下會有流言傳來傳去。我也聽到了。我住的是一個僻靜的地方,後來擁入大量外來務工人員,他們參與建設,但也帶來了不安定的因素。
我養的第四隻雞叫麻餅。這是一隻傳奇的母雞。
我經常上菜場,菜場裏有眾生百相。有一位外地小夥子,承包了一個小型養雞場,經常在路邊賣雞。有一年,我看到他在路邊賣雞。他變胖了。我就上前和他說話。他結婚了,有了孩子。他說,怎麼會不胖呢?剛來時啥都沒有,現在啥都不缺。我看他隻剩下最後一隻雞了。那是一隻老母雞,腳上係著一根長繩子。它跑到了馬路中間,在摩托車、自行車、三輪車的空隙裏踱著步,神情自若。勝似閑庭信步,說的就是這種狀況吧?
於是我就買下了小夥子最後一隻雞。五十塊錢一斤,兩百多塊錢。回去給它按照麻字輩胡亂起個名字叫“麻餅”,覺得它的黃毛配上黑色麻點,像一塊麻餅。沒想到這個頗有喜劇感的名字很配它。
首先它不喜歡睡在外麵,夜裏它要進屋子睡,於是就霸占了小貓的一個窩。白天它一般在外麵,但要是下雨了,就進屋躲雨。如果我關著門,它就拚命啄門,一直到我開門為止。進了門,它也要積極參與屋內狂歡,與狗貓們打成一團,在狗貓身上跳來跳去,還要與狗貓們搶東西吃。家裏發生了任何事,不管是人還是狗貓之間,它總是及時地過來看熱鬧。
它下蛋,基本上一天一枚,但是我要想吃到它下的蛋,必須去別家找。它把蛋下到小區裏另一家的院子裏,這家還沒有入住,裏麵荒草萋萋。它就躲在荒草裏下蛋。後來白天就不回家了,總是我到傍晚時分,跑到那家,朝一院子的雜草喊一聲:麻餅,還不回家?
我喊完一聲就走,不用喊第二聲。因為我話音剛落,草裏就站起一隻雞,跟在我後麵乖乖回家。
其實它不是愛這家院子裏的荒草,而是愛上隔壁人家家裏的一隻公雞了。礙於一堵圍牆隔著,它隻能每天到這裏蹲著,聽著隔壁圍牆裏公雞的聲音。那公雞長得很漂亮,有一大群更漂亮的妻。麻餅長得不好看,毛色黯淡,羽毛鬆弛。有時候我對麻餅的癡情也暗自好笑:也不看自己長得什麼樣。
它的結局也不好。2017年夏天我出差,它夜裏沒有及時回家,就沒有了。雞在夜裏是看不清東西的,碰到危險毫無反抗能力。這和鴨子不一樣。鴨子在夜裏受到打擾,那嗓門喊起來比狗還驚心動魄。
第五隻雞是我2022年6月中旬過生日這天,在菜場見到的。確切地講,是在菜場外麵的自由市場一位老爺爺的竹籃子裏見到的。2022年的天氣熱得早,那天已經很熱了。老爺爺說,隻有這隻母雞沒人買,快中午了,更沒人要了。我看看這隻母雞,不是小母雞,也不是老母雞,長得一般,是中下姿色。此時它在籃子裏又熱又渴,喘個不停,還時不時地閉上眼睛,看樣子很難受。老爺爺說,二十五塊錢一斤。
一稱正好兩斤。老爺爺把它放在塑料袋裏讓我提著走。我沒走幾步,老爺爺追上來說:你把它的頭弄進塑料袋裏了,這樣要悶死的。原來雞的腦袋縮進袋子裏了。我索性把它拿出來提著。看老爺爺這麼慈悲,我就對他說:我買它回去,不是殺了吃的,是養著的。老爺爺一聽很高興,說:養著好,過一陣子它就下蛋了。
回去給它起了一個名字叫麻雞。它也有著黃色毛,毛上全是黑麻點。它會翻白眼,但我一直搞不懂它翻白眼的意思。
2022年4月,我在院子外麵撿到一隻渾身黃胎毛的小鴨子,後脖子那裏一大塊皮沒了。我放到家裏養著,夜裏給它開暖氣,每天給它後脖子塗消炎藥,讓它吃新鮮的小魚小蝦,居然活了,脖子上還慢慢地長出了新皮。我叫它豆包。雖說豆包長大了,但它沒有玩伴,很孤單,老是想跟家裏的小狗小貓玩,一看見小狗小貓打架就興奮得不得了,上前參與其中。麻雞是我買回來給豆包做伴的。要問我為什麼不給豆包再買一隻鴨子當朋友,回答是一隻鴨子的屎已經很多了,兩隻鴨子拉屎吃不消。大卡、小卡後來送到朋友的鄉下親屬家裏,這家人家的邊上有一個池塘。很快就開始建設新農村,池塘不準放養鴨子。後來小卡死於網欄,大卡死於高溫。
麻雞落地就成了老大,豆包跟著它跑。隻要看不到麻雞,豆包就不依不饒地叫喚。麻雞對豆包無所謂,它一門心思放在我的身上。整天圍著我轉,40℃的天氣,我走到哪兒它跟到哪兒,我上樓,它就在樓下叫我,把我鬧得昏頭漲腦。不久前它開始下蛋。它長得這麼肥,下的蛋隻有正常雞蛋的一半那麼大。它下蛋前大家都不得安生,它要四處找我,要我抱它進窩。找不到我就不下蛋。前些天它的腳扭傷了,我抱了抱它,它居然把頭靠在我身上,眼一閉,幸福地睡了。
它很挑食,不肯吃糧食和蔬菜,愛吃豬肉,最愛的是鹹味奶酪。我覺得它的本分是從地裏找蟲子吃,所以盡量給它創造找蟲子的機會。最典型的場景是,我抱起麻雞到院子裏,手一揚,它就像一隻風箏一樣飛落到蔬菜地裏,豆包自然晃著身體趕緊去追它。鴨子的情緒比雞穩定,也比雞多一點發散性思維。雞不如鴨子聰明,可是比鴨子有趣得多。
有幾天實在太熱,我就買了一隻大籠子放在屋裏空調邊上,讓豆包和麻雞睡在裏麵納涼。豆包挺乖,但麻雞堅決不肯和豆包睡在一起。如果強行把它倆關在一起,麻雞就會暴怒。它暴怒起來能量驚人,跳、叫、咬籠子,一直到放它出來為止。
從我十幾年養雞的情況來說,雞的智商越來越高了,也越來越難對付。麻雞就是這樣,它成天盯著我,嘴裏說著各種我聽不懂的音節,讓我不知如何是好。
2022年7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