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也不愛小動物,因為兒子上小學四年級時,非要養一條小狗。後來那條狗到寵物醫院割一個小脂肪瘤,因為麻醉事故,悲劇式地離世。這件事使得我對小動物產生了深切悲憫,以至於後來源源不斷地經曆了流浪貓狗的悲喜命運。對此,我有一句內行話:人類在拯救動物,如果為此沾沾自喜,那是無知。人類拯救動物的身體,動物有可能在拯救人類的靈魂。我收養流浪動物十多年,我的切身經驗是,動物教會了我許多,滋潤了我的心靈。
好吧,我碰到的第一隻狗是一條被人遺棄的小土狗,公的。它被人遺棄在小區傳達室門外。被遺棄的小狗小貓一般都不會離開遺棄的地方,除非它健康強壯到足夠遠行。這隻小土狗瘦弱膽小,長了一身的癩瘡,人不喜歡,連同類也回避它。我那時還沒開車,正要步行去鎮上坐公交車,見它蜷縮在傳達室門外的雜草叢中,就順手把自己手中正吃的一個當午飯的肉包子扔給了它。等到我坐了公交車進城辦完事回來,天已經黑了,這隻小土狗睡在我的家門口。它是如何知道我的住址?它又如何鼓足勇氣摸進小區的?它對我是怎樣的判斷?我一概不知。我給它準備了三樣東西:一塊厚墊子、一隻水碗、一隻飯盆。第二天我又坐了公交車進城,來回三個多小時,去寵物醫院給它配了治皮膚病的藥水,一天三次給它洗,居然一個星期就見效了。然後我也要出去幾天,先生在外地工作,我就把它托付給了門衛,請門衛每天到我家的走廊上看看它,添加水和食物。
四五天後我回到家,見它麵前放著滿滿的食物和水,我想它這幾天應該過得挺好,見了我會表達歡樂的心情。但是它像以前流浪那會兒一樣,蜷著身體,不吭聲,低著頭,渾身發抖。之後兩天,它還是保持著這個姿勢,並且不吃不喝。門衛告訴我,我走了之後它就是這個樣子,不吃不喝。我突然明白了,它看我離開,以為是我不要它了,它被人遺棄過一次,怕被我第二次遺棄。這是我第一次明白一條狗的心思。於是我及時地安慰它,和它說話,帶著它出去玩。它也明白了我的心,開始吃喝了,高興了。它蹦蹦跳跳,兩隻嘴角向上翹起,原來它很陽光呢。
我給它起名土根。後來收留的狗們依著它名字的含義,叫水根、秧花、金根、金花、銀花、蘆花……很鄉土的名字。
我那時候,正經曆著人生的低潮。我心態消極,對人類、對自己都失望,寫作也挽救不了我,我的眼睛望出去,世界是灰蒙蒙的一片。我的身體也在那個時候出了狀況,嚴重失眠,從頭到腳都不舒服,人很虛弱。唯一不變的是膽子不小,所以從市中心獨自搬到這個偏僻的地方,小區連路燈都沒有,不管什麼季節,下午四點過後,路上就沒有行人了。夜裏,小區周圍的路上漆黑一片,經常有奇怪的風刮過。我看中的是小區周圍有稻田,有一塊一塊的蔬菜地,有蟲鳴、蛙鳴、鳥鳴,雞犬聲相聞,鄉音糯軟。雖然我沒有種過地,但我喜歡土地,看見土地,我覺得自己或許能得到拯救。
最先拯救我的卻是土根。它是我見過的最陽光的狗,後來我收留了不下四十條狗,最陽光的還是土根,是上天派它來驅散我心中陰鬱的吧?
它現在有吃有喝,有溫暖的窩,渾身上下都洋溢著快樂的光芒。即使人家說它醜,說它皮膚肮臟,它還是搖著尾巴不在乎。皮膚病治好以後,它膽子開始大了起來,經常跑出小區,到小區北邊的村莊裏去結交狗朋友。那時候村子裏有許多看門狗,強健、溫和、懂事,很顯然,土根與它們成了朋友,因為這些狗三五成群地結成團夥,從村莊裏呼嘯而來,到我家門口裹了土根呼嘯而去,我從不知道它們下一站是何地方。一般要玩耍半天,土根方才回家。土根的食盆放在院子外頭,為了不讓它有食物焦慮,我總是給它的食盆裏放滿食物。土根的狗朋友們每次來,土根總會把它們引到食盆邊,讓朋友們吃光食物。它退後幾步,靜靜地蹲在那兒看朋友們吃,一副“苟富貴,勿相忘”的做派。
我是後來養多了狗,才知道狗是護食的動物,即便兄弟姐妹、父母親和子女,也是不讓食物的。所以想起來,土根真是一條對朋友懷有深情厚誼的狗。
作為一條看家的狗,它興許是不太合格的。它認識的人,都可以進我的院子,甚至我的家裏。見過一麵,它就認識了,下回人家來,它絕對歡迎。有一次我從樓上下來,看見客廳裏站著一個陌生男人,大吃一驚。我一邊請他出去,一邊怪土根怎麼不叫。這人取笑我說:你一點記性都沒有,你家的狗都認識我。原來他是一個搞裝修的,上次來過我家,遊說整修院子的,今天又來遊說了。
這件事讓我覺得不太安全。我與本地人打交道時,有時候也要說到這件事。本地人覺得不需要大驚小怪,這條狗也沒有做錯什麼事。家裏來了一個人拉生意,你不做,人家不會強你所難。
我忽然有些明白,原來我是一個城市人,城市人勢利、焦慮、沒有安全感,這些缺點,土根身上沒有,它和本地鄉人一樣,心思單一,待人真誠,絕不小題大做。
它從不對什麼失望,它對一切都充滿信心,有吃有喝有個家,它就盡量地放飛快樂心情。與它相處久了,我慢慢敞開了心扉。我拉開了厚重的雙層窗簾,白天黑夜都不再把窗戶遮上。我打開了門,不再一天二十四小時都關著,有時候院門也都開著。當這一切成了習慣時,我覺得以前步步為營多麼可笑,為了防備假想中的小偷,我在城裏的家中裝了各種各樣的防衛設施,可以說是作繭自縛。我現在心定了,心定後想一想:即便小偷前來光顧,我並沒有價值連城的寶物和巨款,又有什麼割舍不掉的呢?世上之物,無非從這裏到那裏。有飯吃,有衣穿,有房子睡,有什麼可焦慮的?
我終於成了配得上土根的人了,我對以前不能忍受的都習以為常,譬如停電。小區裏以前經常停電,說停就停,我寫著寫著,文件還沒保存,電腦就突然熄火。我常常跑去物業那裏破口大罵,物業也沒有辦法,每個與此有關的部門都沒有辦法,許多事情要慢慢地才能朝好處改變的。自從與土根相處後,我學會了它的從容、快樂。每次一停電,我就放下手中的活,出去東遊西逛。如果是夜裏,那就點上一支蠟燭,秉燭夜讀,不亦樂乎,身邊躺著土根,氣息均勻,心滿意足。從容、滿足、心態開放,這是我從土根身上學會的。也許有人會批評這種態度,認為這是阿Q精神。我呢,從這上麵又想起一件事,魯迅寫阿Q,也許並不是像後人解釋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魯迅不過是寫了一個有缺點的、糊塗的、好玩的、最後被人當了替罪羊的人。拿阿Q來指責人間的寬容、從容、淡定,是簡單、糊塗的思維,是另一種阿Q。
一個人的氣場,慢慢地調順了,身體和精神都會好起來。在這個遠離城市的僻靜之地,住了一個階段,我得到了我想要的,身體與精神都開始好轉,仿佛世界也開闊起來,有興趣想一想我的文字朝什麼地方去。
在收留土根的同時,我還收留了流浪母狗秧花和小狗金剛。我讓人給秧花做了絕育手術。住在我後麵一幢樓的老板娘把秧花帶去了自己的工廠,卻忘了把它帶回來。再去找,已沒了。它在我家裏前後待了不到三個月。金剛被蘇州一位女畫家領養了。
我的貓從來沒有人領養過。
收留土根的同時,我還收養了一批小貓:康康、小六子、嬌嬌、皮蛋、鴨蛋、牛牛、小寶、發發、貝貝、花花。鴨蛋最小,我看到它時,它的眼睛還沒睜,應該才出生幾天。兩個小時喂一遍,包括夜裏,吃了一個多星期的貓牛奶,它的眼睛才睜開一點點。它們都有很多故事好講,譬如康康,它比小六子大不了幾個月,但它充當了小六子的保護者。小六子晚上睡不著覺,想媽媽,老是哼唧,康康就摟著它,把自己的尾巴扯到它麵前,給它玩,用尾巴逗它。小六子常常玩著玩著就睡著了。
另外我還收留了一窩無主的小貓,三隻,它們生在我家廢棄的裝修材料裏,但是後來媽媽不見了。我連續幾天聽到材料裏麵有微弱的聲音,打了手電筒一照,才發現這窩又饑又餓的小奶貓。它們的眼睛都睜不開,被眼眵糊得一絲縫也沒有。我把它們帶回家,去城裏配了寵物用的治療眼藥水和洗眼睛的藥水,每樣藥水一天三遍地給它們使用。一個星期後,它們的眼睛都開了一條縫。我給它們取了名字叫:壯壯、傑克、馬力。這三個家夥讓我終生難忘。壯壯在外麵被汽車撞得半身癱瘓,一個多月後,它掙紮著尋回家裏,身體已變形,兩條後腿是反著的,在地上拖著,下半身脊椎已坍塌,身上又臟又臭,又是水又是血,像個怪物似的。大家全都離它遠遠的,隻有它的弟弟傑克衝上前去抱它,親它,我這才認出是壯壯。我問了寵物醫院的醫生,醫生說這種情況隻能實施安樂死。我給它製訂了恢複方案,主要是營養,太湖裏的小魚小蝦很便宜,我讓它天天吃夠。一個月後,它扭曲的後背直了;半年後,它兩條後腿正了。它飛快爬上樹的那一刻,我感動得掉了淚。我伺候了它四年,直到它再也無法活下去。它後兩年大小便失禁,侍候它的日子變得十分艱難,是傑克濃濃的親情鼓勵了我,也是它強烈回家的願望打動了我。
這些都是點點滴滴的滋潤,潤物細無聲啊。
家裏多了這麼些小動物,土根從來不表示厭煩,從來不欺負後來者。我在土根身上得到的好處是無價的,而我不過是給了它存身的一小塊地方。
2011年9月28日,這是我看到土根的最後一天。那天,村子裏的狗們叫它一起出去,我看著它混在一大群狗中,蹦蹦跳跳地出了小區朝東邊去,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村子裏的那群狗也沒有再來。鄉風淳樸,但也有害群之馬。何況這個地方一下子擁進了許多人,天南地北,什麼人都有。
土根不見的前四天,曾經帶回來一位女朋友住在我家,我起名叫菜花。菜花來了三天就不見了。土根又帶回一位女朋友,我給它起名叫稻花。稻花和土根一起出去玩,也沒有回來。它來了才一天,有了名字也才一天,吃飽喝足有個窩,也隻有一天。
土根不見以後,我夜裏又開始失眠,並且生了一場大病。我不停地自責,如果我會賺錢的話,我早就有很多錢了。有了很多錢,我會為它與女朋友們,還有貓們,買下一座島,或長久租下一座島,讓它們在島上吃喝玩樂,這樣它們就安全了。
我收留的第四條狗叫金根。它是在土根不見後的第三天來到我家的,它肯定知道土根發生了什麼事。它是一條成年公狗,兩歲不到的樣子。土根活著的時候,它也曾來土根的飯盆裏蹭飯吃。它長得實在是醜,從臉到尾,一身雜毛,五官不清。我先是給它起名叫“抹布”,後來改名“小醜”,最後才叫金根,好歹它的黑、灰、咖啡色毛中也雜有金黃色的毛。
狗來投奔你,特征就是,晚上它替你看門,有陌生人經過,及時地吠,告訴人們,它是這戶人家的狗,它是有人家的,不是流浪狗。
但它害怕人類。它替我看門,我供它吃喝,它永遠不肯進我的屋子,一直到失蹤,它也沒有踏進過它日夜守衛的屋子,哪怕是一步。它隻肯睡在廊下,我給它在那裏放一個窩。我從來不曾把它抱在懷裏,好好地愛撫它。即使它睡到打呼嚕,隻要我一靠近,它就彈起跑開,與你拉開安全距離。我猜想它可能受到過人類的傷害。
每次看見它,我都心情複雜。我與小區裏的一隻野刺蝟都交過朋友,相處得很融洽,偏偏與金根無法親近。
那隻野刺蝟大約是常來我家屋簷下偷吃狗糧、貓糧的原因,把我當成了它的朋友。晚上我在小區裏散步,它就在我邊上的綠化樹叢裏跟著我。為了引起我的注意,它使用了種種方法,剛開始它有些害羞,弄出一些小聲音,我忽略了。我曾經獨自住在大房子裏,聽到很響的莫名其妙的聲音,我也采取忽略的態度。後來它就在落葉下麵表演潛行,如蛇一樣快而滑。我也真的以為是蛇,遠遠地躲開,繼續散步。它一計不成又來一計,居然把綠化帶裏麵的枯葉朝天上拋。那時小區外麵也沒有路燈,一到晚上,沒有月亮的話,便漆黑一片。小區裏隻住了三四戶人家,小區的路上也不開燈,我看不見它,隻見一團一團的枯葉飛到空中,說實話有點怕人。碰到這種情況我就趕快回家。這隻野刺蝟使出了最後一招:它在路中間攔我。那天有月亮,我看見了它在前方的路中間跑來跑去,恍然大悟。但我以為它攔我,必定是要吃的,所以後來我散步時手上總要帶點好吃的東西,肉或者水果。但很多時候它並不吃東西,我發現它想跟我玩。我就順手扯下路邊的小樹枝,逗它玩。最經典的是,我用小樹枝輕拍它的背,我一拍,它就一跳,樂此不疲。我倆玩這個遊戲可以玩上十幾分鐘。我也經常抱它,它身上的刺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硬。與它相處時間長了,我愈發喜歡它樂天風趣的個性。有它的日子,我每天晚上散步的時間都煥發出光彩,跟著我的有狗有貓有它。它冬眠期間,我會很想它,巴不得春天快些到來。兩年過後,它從一隻變成了一群,我用手機拍到過它帶著子孫來我這裏吃貓糧。它的子孫不太好玩,我試過與它們玩拍樹枝遊戲,子孫很緊張,拒絕樹枝,並且愛生氣,發出“嘶嘶”聲威脅我。
有一次與小區裏的鄰居蔣小姐聊天,說到刺蝟的事,原來是她在菜場裏見人售賣一隻野刺蝟,不忍心,買下來放進小區裏了。這隻刺蝟也經常去她家院子找她呢。
它給了我無邊的快樂,我堅硬的生活像是被它鑿開了一個洞,新鮮的空氣和陽光源源而來。
如果我有一座小小的島嶼,我也會把它帶上島,讓它在島上自由奔跑。
再說金根。金根和我不親,老喜歡朝外麵跑,它還不如刺蝟那般親我。喜歡朝外麵跑的金根命運多舛,不久就染上了狗瘟。流鼻涕,鼻涕裏有膿和血,眼睛睜不開,不吃不喝,毛上一層流出的漿液。因為它死命地抗拒我帶它就醫,我隻好試著自己給它醫治。小動物們,不管生什麼病,隻要肯吃就有救。我試著給它喝牛奶,發現它肯喝牛奶,大喜。在牛奶中放了抗病毒衝劑和頭孢拉定、維生素C,它也喝了下去。2012年2月5日,它開始病倒,2月9日,它能站起來歡迎我了,雖然還是咳嗽、消瘦、無力,但它已度過生死關頭。
過了沒多久,有一天淩晨,四點多鐘,我在睡夢裏仿佛聽到狼嚎聲。驚醒後一聽,果然外麵斷斷續續傳來似狗似狼的嚎聲,聲音淒慘。我吃了一驚,連忙披衣下床,開門出去尋找聲源。隻見在傳達室門口,金根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仰麵朝天,四肢痙攣,當我摸著它的身體時,發現它的身體變得僵硬。門衛過來說,這條狗好像是吃了人家投的毒餌,他看見它一路搖搖晃晃,不停地倒下,再掙紮著起來走兩步,還在地上拖著向前,目的就是回到家。到了傳達室門外,它就再也走不動了,喘息,然後叫喊。流浪狗食了毒餌是不叫的,它叫,是想讓我聽到。
我在鄉間住了幾年,丈夫在外地工作,半個月回家一次,兒子也在外地。我獨自一人應付生活,已鍛煉成一潑婦。我馬上回家用肥皂兌了一麵盆淡肥皂水,給金根灌了下去。腹部朝下,給它壓肚子,摳舌根,動作迅速,無師自通。金根接二連三地吐,毒素隨著肥皂水一同流出來,身體漸漸柔軟下來,喘息也緩慢均勻了。我請了門衛與我一道把它抬回家去。它一到了家,剛放下地,雖然還不能動彈,尾巴卻搖了起來,表示它回了自己的家了,它安全了。
到了第二年春天,春暖花開,金根出去找女伴時,還是沒能回來。
我要是有一座島,或許它現在還能活著,還是身強力壯時。它中毒後,我把它帶回家,它一沾到家的地上,雖然身體還不能動彈,卻搖起了尾巴。我感謝它對我的信任,感謝它與我一道喜愛這個家。
金根在家裏時,我收留了親戚家裏扔來的五隻貓,還有小區裏一個住戶強行扔來的三隻貓。還收養了小貓發發、圈圈、聖誕、奶牛,還有一隻成年公貓“獨眼龍長壽”,這是一隻傳奇的貓,我發現它時,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它的一隻眼珠子掛在臉上。我帶它去做了眼球摘除手術,本以為它會從此膽小畏縮,哪裏知道它滿滿的正能量,一身陽光。外麵哪裏熱鬧就去哪裏玩,即使睡著了,一聽到外麵有動靜,譬如挖溝、打樁之類的聲音,人都躲之不及,它馬上衝出去探個究竟。它還會給我當男保姆,每次我收養了小奶貓,都扔給它帶,它脾氣好,會摟著小貓們,溫暖它們,帶它們玩耍。有了它以後,我省心不少。隻有一次它發了脾氣,一隻剛來的小奶貓,脾氣很倔,拒絕讓它帶,氣得它把這隻小奶貓的窩踩了個稀巴爛。
隨著歲月流逝,曾經收留的小動物們,大都雲散。但公正地說,我在這些小生物身上得到的滋潤、快樂和啟迪,遠遠抵過我失去它們的悲傷。
接下來我說一說另一條狗。狗與貓有何不同,貓打架是抓臉抓脖子,狗打架是咬臉咬脖子。貓與主人相處,從不關注主人在幹什麼,彼此輕鬆。狗與主人相處,亦步亦趨,時時留意主人的一舉一動。你整天被狗們留意著,你的生活狀態和心情的變化,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全在它們的注視之下。
我就有這麼一條狗,它叫金花,是條母狗,它是我收留的第四條狗,是我見過的最有頭腦的狗。我是2013年2月6日第一次見到它。它在一歲多兩歲不到時,身上有點江湖氣息,與另一條小母狗結伴而來,想在金根這裏混點吃喝。它與它的這位小姐妹合起夥來,捉弄金根。小姐妹纏住金根,假意與金根玩耍,它就含了金根碗裏的骨頭,漫不經心地把骨頭朝地上扔遠,一點一點地朝東邊挪,東邊有一扇鐵欄杆大門,它們就從欄杆裏進出。金根常常察覺不對,跑去把骨頭撿回來,但禁不住小姐妹的再三引逗,一時失察,骨頭就遠了,它含了就跑,然後小姐妹也趕快跑走,隻剩下金根悵然若失地站在原地。
這種情景,誰看了都會失聲而笑的。矯情地說吧,這是生活的饋贈。
不久,金根失蹤。金根失蹤的當天,這條母狗就來到我家門口不走了。以前與它同進同出、騙吃騙喝的那條小母狗也不見了。它肯定是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像以前一樣,到處找金根。金根找不到,回來時總看見這條母狗盯著我,打量我的一舉一動,觀察我的神情。我沉浸在失去金根的悲傷中,我不想再收留狗了。我就把屋前屋後的狗糧貓糧都撤掉,對它說:這裏沒有吃的,你找別家去吧。
但它無所謂,它先是要一個家,然後才是食物。它白天在外麵找吃的,晚上回來替我看門,一有陌生人就可勁地叫。我不為所動,還是不讓它吃東西。這樣過了一個星期,有一天它突然進屋來找東西吃,其實它這時候懷孕了,肚子實在太餓才進了屋子。看見我這個不肯收留它的人,便一下子嚇得昏了頭,在屋子裏亂竄,因為懷孕的緣故,尿液到處濺灑,滿地都是。我生氣了,拿了一把掃帚趕它,結結實實地打了幾掃帚。就在我收拾屋中殘局時,我聽到屋後有哭聲,抽抽噎噎,氣息難平。我想是誰呀,白天在哭。出門到屋後一看,原來是它,坐在屋後傷心不已,眼角上有淚,聲聲哀絕。
我後來問過養狗的專業人士:狗真的會哭嗎?他們都回答,狗是會哭的。
我當時想,哎呀,我把它打痛了吧?心一軟,上去摸著它的頭說:算了,我就收留你吧。它馬上止住嗚咽,跟我回家了。
我給它起名叫金花。因為有一次我到村子裏玩,熱情的村婦們說我長得像他們村子裏的金花,我本來想把金花當成另一個筆名使用,現在就給了它。一個多月後,金花生下了四隻小寶寶。
到今年3月份,金花來到我家五年。它是一條十分特別的狗,五年中,它與我一同收留了無數狗貓,雖然它心胸不算開闊,也會耍小心眼,也會小算計,很不喜歡每一個新來的成員,但它還是盡量大度地接受了每一位新成員。說起它的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它贈我快樂,予我啟迪,給我安全。在它日夜陪伴下,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好。
但我還是想擁有一座小島,帶著我的雞鴨狗貓,帶著天上的飛鳥,在島上天長地久。我在島上看書、寫作、想出兩個可以區分動物性別的替代“它”的字眼。夜深人靜時,坐在水邊,與它們一同看星星……
2018年2月2日於浦莊“五彩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