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叫“小黑妹”,或者叫“小黑”。我收留她的時候,她才一個半月左右。
就像人的個性千差萬別一樣,動物的性格也不盡相同。近十年裏,我收留過六十多隻貓,其中有四隻貓是最有個性、特別有趣的。我把這四隻貓叫作“四大俠”。此篇描述四俠中的小黑俠。她是這四隻貓中年齡最大的,活得最長的。也是唯一的母貓,唯一的黑貓。
當然,她的身上還可以加上許多“最”,譬如她是我養過的脾氣最差的貓、最野的貓、最漂亮的貓……
十多年前的一個夏日傍晚,月黑風高,時有閃電飄過,眼看著就有一場雷雨從天而降。這個時候,一件精彩的事就要發生了,這件事改變了一位女士的生活,也改變了一隻小貓的命運。這位女士就是我,這隻小貓就是小黑妹。我從街上散步回來,經過街角的垃圾桶那兒,見到兩個調皮的孩子正在戲弄一隻小貓。小貓身上沾了水和沙子,趁我和兩個孩子說話的當口,小貓機靈地鑽進車輪子底下了。我鬼使神差地趴下去抓起小貓帶回了家,一路上隻聞得這小貓身上散發出陣陣惡臭。
嗯,我家裏還有兩隻貓,一隻是雪白的波斯貓,半歲不到。我兒子的同學帶到學校,說家裏不想養了,沒人要的話,就要扔掉。我兒子一聽,同情心大發,趕快帶了回家,放在一隻很小的鐵絲籠裏,就像放一隻鳥一樣。我一見頭都大了,因為馬上就要去外地半個多月,就吩咐兒子,在我出門的這段時間內,把這隻波斯小貓還給他的同學。
等到我二十天後回來一看,那隻波斯小貓在鐵絲籠裏長大了不少。籠子太小,他隻能整天趴著,瘦骨嶙峋,毛發淩亂稀疏。不知道當時是什麼樣的時辰,我忽然產生了同情,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有同情過一隻貓。我曾經養過一條京巴狗,有一次他去追一隻野貓,那隻野貓站起來,背靠著牆,扇了京巴兩記耳光。我當時還怒衝衝地護了短,罵了野貓幾句。見到籠子裏的小波斯貓這麼可憐,我馬上行動起來,給他用墊子在角落裏安了一個窩,給他準備了水和食物。放他出來的一刹那,有氣無力的他看見水和食物,立馬抖了抖毛。然後他有了名字叫“百合”。他後來大了,又漂亮又健壯,喜歡從隔壁人家偷女人的胸罩和短褲回來,當然,他偷回來的內衣褲,我是看不上的。有一陣子,他也撿一些香煙頭回來,扔在家裏。我家裏沒人抽煙,有客上門,如果客人需要,我們才敬煙。難道他認為這些煙頭可以給客人抽嗎?
除了百合,還有一隻兩個月左右的小貓,叫“毛毛”,是小公貓。我去花鳥市場時,他與一群小貓關在籠子裏待價而沽。我走過籠子時,他從籠子裏伸出爪子拉住我的褲子不放,仰起小臉定睛看著我。這個小囚徒讓我感到一陣心酸,於是他就來到了我的家。第三天我就送他去了醫院,給他治好了貓瘟,一歲不到時他又得了牙病,拔掉了所有的牙。他幾次三番大難不死,我在寫這篇文章時,他還活著,有十二歲了,能吃能睡,肥碩健壯,喜歡睡在我的寫字桌上,享受我打字時輕擊鍵盤的聲音。
小黑妹一來就把他倆比下去了。他們或許有趣、聰明,但小黑妹是傳奇。
小黑妹的傳奇從進我家門時就開始了。我把她放在書房裏,與另外兩隻貓隔離開來。雷雨很快從天而降,我沒有給她水和食物,隻給她擦幹身體,放在一塊幹淨的布裏。她是那麼臭,而且是個瞎子。我覺得她熬不過那夜,那時蘇州隻有一家寵物醫院,很遠,一到晚上就關門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這些了,讓她在一個安靜、幹淨的角落裏死去,而不是死在雷雨交加的夜裏,和垃圾桶邊。
淩晨兩點多,我醒過來,就去書房看望這隻小黑貓,看看她死了沒有。我打開燈,她從布上顫顫巍巍抬起頭,朝我開門的方向轉過脖子,就像葵花轉向太陽一樣,腫得像燈泡那樣的眼皮裏麵,眼珠子骨碌一動。
哈,既然她的生命力如此頑強,那麼我就得幫她活下去。天亮了,風停雨憩,我騎著自行車去了寵物醫院,給她配了小貓喝的奶粉、奶瓶、眼藥水。回家給她點眼藥水消炎,發現她汙物封閉的眼睛上,仿佛有縫,隻是一時無法睜開。我給她泡了貓奶粉,把她用一張紙包著,放在膝蓋上,以無比同情的心情,給她喂奶粉。沒想到她根本不領情,拚命地扭頭拒絕貓奶粉,把我擠進她嘴裏的奶粉一個勁地朝外麵吐。這下我氣壞了,把奶嘴強行塞進她的嘴裏。她緊閉牙關,堅決不喝,還把奶嘴咬得“咯吱咯吱”地響。在她強大的意誌下,我敗下陣來,隻好把她放在地上。沒想到的是,她歪歪扭扭地爬到客廳裏,找到一塊掉在地上的小肉絲,津津有味地吃了下去。這下我知道了,她要吃肉,她不想喝奶粉。
於是就每天給她吃肉了。一個星期後,她變得有模有樣了,一天點五六遍眼藥水,眼睛也睜開了。她的眼睛沒有問題,十分明亮有神。
然後就是一個最惡心的橋段:我給她洗澡,她身體一碰到水,虱子和跳蚤紛紛從她巴掌大的小身體上爬出來,大大小小,黑色的和深褐色的,全都油光鋥亮。我來不及處理,隻好拿了一隻盆,放滿水,飛快地抓住一隻又一隻,按到水裏施行安樂死。片刻工夫,水麵上漂了密密麻麻的一層……好了,惡心的時辰過去,小黑妹——她現在有了名字了,脫胎換骨,朝漂亮有個性的形象一路狂奔而去。
作為驕傲、脾氣很臭的小公主,必須配上一位亦步亦趨的侍從。也巧了,英俊的侍從馬上就來了。
也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裏,我被屋子外麵的貓叫聲驚醒,這聲音圍著我家的屋子轉,蒼老惶急,拉長著聲調,一聲又一聲,在安靜的半夜裏很嚇人。我以為是一隻走投無路的老貓,披衣開門一瞧,原來是一隻漂亮的花狸貓,看上去年齡比小黑妹略大一些。我讓他進來,他不敢;我去抱他,他就回避;我一離開,他就嚎叫。我靈機一動,進屋去抱出小黑妹。小黑妹睡得昏沉沉的,渾身散發出熱騰騰的氣息。我把她在小花狸貓麵前一晃,小花狸貓就像中了咒語一樣,乖乖地跟著我進屋了。他長得虎頭虎腦、傻頭傻腦,一張斑斕的花皮,頗像一隻小老虎。我當下就給他起了一個名字:“小老虎”。
但這個家夥一點也沒有老虎的威風,他癡癡呆呆地挨到小黑妹身邊,縮著身體睡了下去。小黑妹睜開眼睛,打個哈欠,一伸手摟住小老虎,一起沉沉地進入夢鄉。
從此,他倆形影不離。小黑妹走在前麵,小老虎總是跟在後麵;小黑妹吃東西,小老虎總是讓她先吃;小黑妹要睡覺,小老虎就讓她摟著當枕頭。我們現在把小黑妹叫成小黑了,小黑這名字比較中性。但她是個母貓,這個事實無法改變。她一歲左右時,我聽從寵物專家的建議,去寵物醫院給她做了絕育手術。回家放在籠子裏,她頭上戴著頭套,身上綁著腹帶,渾身散發出麻醉、消炎止疼的藥水味兒。毛毛看見她這樣,並且散發出這種可怕的氣味,大叫一聲就逃了,一副無情無義的腔調。小老虎的態度與毛毛完全不同,他圍著籠子轉,並且把爪子伸進籠子,去撫摸小黑的毛發,給她安慰。小黑在籠子裏很不安定,我試著打開籠子給她喝點水,她卻一下躥出籠子,跳到院子的圍牆上,從圍牆上翻到別人家的屋頂,一轉眼就沒了。
那天夜裏,我一夜無眠。小黑可是剛做完絕育大手術,十幾個小時沒吃沒喝了,頭上戴著頭套,身上綁著腹帶。我唉聲歎氣,自責不已,眼淚模糊,就像天要塌下來了。
小黑失蹤後的第四天,中午,她突然從別人家的屋頂上跳回院子裏,頭上的頭套沒有了,身上綁的腹帶也被她搞掉了。她從高牆上飛身而下的樣子,比蒙麵大俠佐羅還瀟灑幾分呢。我趕快給她食物和水。她看來真的渴了、餓了,大吃大喝一通,摟著小老虎睡了。我看看她絕育的傷口,幹燥整齊,已經愈合了。
於是我打電話告訴寵物醫院這件事,不無炫耀地說,你們不是說,母貓做過絕育手術後,要戴半個月的頭套和腹帶,不然就會感染嗎?
寵物醫生說,誰知道你家這是一隻什麼貓。
她就這麼牛,她是一隻超級貓。
她做完手術十天後,我們搬家了。從市中心搬到離太湖不遠的一個鄉鎮接合處。那時候,這個地方還沒有路燈,小區裏也不開路燈,春夏秋三季,一到晚上,小區周圍的農田裏,蟲蟲們一起歡唱。
搬過來那天是2008年4月13日下午。乍來生地,幾隻貓一起縮在樓下的房間裏,任我引逗,就是不出來。關鍵時候看小黑。到了傍晚,小黑從房間裏露了個頭,她想出門看看,但忽然改變了主意,轉身把小老虎從角落裏推了出來。小老虎低著頭,她站在小老虎麵前,不停地說著什麼,時而推小老虎一把。我不懂貓語,但也知道,她時而嗬斥、時而安慰、時而誘導、時而溫柔、時而凶蠻,威逼利誘,種種施壓,就是想讓小老虎出門為她探個險。這一幕,不是我親眼所見,決不會相信。
最後的結局是,小老虎堅決不出去,小黑隻好自己出門去探了個險。她對新環境十分滿意,尤其對鄉村的夜晚情有獨鐘,從此經常夜不歸宿,把小老虎扔在家裏不管。
搬來鄉間,小老虎的生活質量變差了。我呢,不是差不差的問題,我的生活變得很恐怖。當我夜裏坐在電視機前安心地看節目時,小黑回來了,把她送我的禮物扔在我腳下,等不及我說一聲謝謝,回頭就發現她消失在黑夜裏。她給的禮物不能看,一看就要跳起來,這是一條活蛇,盤在地上,昂頭吐芯。
她給我的禮物清單上,品種越來越豐富:大青蟲、蜈蚣、蟑螂、鳥雀……她知道我不允許她捉鳥,有一次,她匆忙從外麵回來,見到我,馬上藏到門後。我心知有異,打開門,果然見到她嘴裏叼著一隻大鳥。我從她嘴裏奪下大鳥,捧著走向外麵去放生。這大鳥一肚子鳥氣無處發作,正好我的手指在它的脖子下麵,便一口咬住我的手指不放,疼得我叫出聲來。鳥是沒有牙齒的,所謂的咬,不過是長喙夾住我的手指,沒想到也那麼疼。我放掉鳥,也是一肚子的“鳥氣”沒地方出。
過了一些天,我發現她跳躍的時候,肚子上會發出“咕咕”的水聲,一檢查,才發現給她做絕育手術後,沒有帶她去醫院拆線,造成縫合處化膿,爛成了一個洞。水聲就是從洞裏發出來的。也許醫生忘了和我說,也許說了我沒聽見。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在乎,照樣瘋跑瘋鬧。
我也越來越怕她。最怕的是,她和我說話,她的語言很豐富,但我一句也聽不懂。我常常在她的語言轟炸之下,禁不住懷疑人生。嘀嘀嘀,咕咕咕,嗯嗯嗯,喵喵喵……她專注地看著我,專注地和我說話,固執、孜孜不倦,一旦她認為我有意聽不懂她的話,便中止語言溝通,上來就在我的腳麵上咬一口。
在她身上發生的事太多了,說都說不過來。一年四季,每天都是適合她玩樂的美好時光,每一處地方都是適合她戲耍的天堂。夏天暴雨成災時,我見過她蹚著積水朝外麵去;冬天大雪滿地的時候,我見過她渾身掛著雪和冰鈴鐺從外麵回家。春天時,她在高高的樹上玩花;秋天時,她爬上屋頂看雲。
她的壽命很長,四俠中,她是活得最長的一位,一直到今年春末,我發現她的肚皮上長出一個小瘤,我沒有在意。後來小瘤便破了,出血。我當時正在進行長篇小說《風流圖卷》的最後修改,沒有太在意,覺得等幾天修改完了再帶她上醫院。我把小說修改結束,帶她去了醫院,醫生一看就說,這是乳腺癌。我腦袋裏“嗡”的一聲,如撞在了牆上。
我執意給她做了摘除手術,這個手術讓她過了最後半個多月的安靜時光。她去世的那天晚上,雄赳赳氣昂昂,抖著一身烏黑發亮的長毛,從樓梯上走下來。她那時候並不瘦,十一斤,精神也挺好。她走到我後麵的沙發下,伏在那裏。我看電視,她看著我。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她從來是獨來獨往的,不依戀人,小老虎去世後,她也不再與任何一隻貓發生親密的感情。我有點感動,蹲下去瞧了瞧她,她明亮有神的大眼睛睜大了看著我。我看完電視就休息了。臨休息時,我看了看她,她還是那個姿勢,威風凜凜。
第二天早上起來,她側躺在我坐過的地方,已去了天堂。每當我忍不住難過時,我就會想起她生命快結束時,還那麼的威風凜凜。她死的方式很像她以往的做派。
2018年1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