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導、王曠帶著家眷,幾輛牛車緩緩而行,走了三天才到許昌地界。如此走下去,要十天半月才能趕到徐州下邳城。萬一遇上陰雨天氣,怕是耗時更久。晚間宿在驛館,心急火燎的王導跟王曠商量,不如自己單騎獨行先走一步。他說:“裴盾經營徐州,不知道我南下江東之意圖;裴邵安於現狀,也無意江東。琅邪王已獲任,而我遲遲不到任所,怕他耳根軟,被裴氏兄弟左右而橫生枝節。”
王曠覺得王導不是多慮。他知道自己這個王爺表弟是瞻前顧後之人,在路上如此耽擱下去,實在讓人心生忐忑。裴氏兄弟對南下江東態度不可知,朝廷的任命到了徐州,司馬睿大概會六神無主,產生膽怯、迷茫等情緒。如若裴氏兄弟參言說了別的,將來就要多費口舌了。
兩人商定後,次日天明,王導便帶著一個隨從騎快馬先行一步,留下王曠率家兵護著家眷在後行進。王導一路快馬加鞭,馬不停蹄,人不離鞍,三日後便到了徐州下邳城任所。
王導稍作梳洗就趕去琅邪王府,果然見司馬睿和裴邵正愁眉不展地坐著,肯定是在商議什麼事情。王導進門先行拜禮,祝賀琅邪王獲任安東將軍。司馬睿拉著他坐下,指著裴邵說:“我和長史快愁死了,就等你來拿主意。徐州之兵不能分,我們該如何去建鄴?總不能攜家帶口地連個護衛都沒有吧?”
王導不敢貿然開口,想聽聽裴邵的想法。裴邵倒也實在,說道:“河北之地已是危局,江東也是亂糟糟。即使去到建鄴,強龍不壓地頭蛇,咱也隻是個擺設。倒不如安守徐州,不帶家眷人口赴任,該去應卯時去應個卯,去也去得,回也回得,靜觀時局變化再定行動。”
王導問:“這可是裴刺史的主張?”
裴邵說:“是我家兄長之意。”
王導看向司馬睿,問道:“敢問安東將軍,您又作何打算?”
司馬睿扇著蒲扇說:“先是司馬說一套,如今長史又說一套,本王全憑你二人輔佐,我有打算也弄得沒打算了。”
王導委婉地說:“上命不可違。”像是給司馬睿提醒,又軟軟地否決了裴邵的說法,“如若建鄴去也去得,回也回得,安守徐州,那督揚州江南諸軍事的安東將軍形同虛設,江東之地必是鞭長莫及,東海王和裴妃的用心就白費了。”
裴邵有些意外,問王導:“東海王和裴妃如何看待此事?”
王導不遮不掩地說:“上次請托長史給東海王進言,可惜長史見裴妃時隻說了大概。那日我去你府告別,問嫂夫人可否有書信捎帶給你。巧遇裴妃在你府上走親,就召我過去問話。我便將心中所思所謀和盤托出。裴妃和東海王都是登高望遠之人,看出江東之地的價值,才肯用此策。且裴妃知道東海王看重琅邪王,又有裴氏和我王氏輔佐,將江東當作將來倚重之地。尚不待我出京,已聞知東海王為琅邪王請旨任安東將軍。卑職不敢在京城多留,星夜兼程趕回來。知道安東將軍要開府建衙,正是用人之際。族兄王曠對江東之地甚是了解,便將他召來效力。他與家眷隨後就到。”
明明是王家兄弟在奔走,可王導說來說去竟都成了裴家的事兒。裴邵本來想要推諉,如此便不好再說安守徐州的話。但他想到自己也要一起到建鄴去,便主動邀王導同去刺史衙門見其長兄裴盾,想分一些兵備軍馬帶去建鄴。
裴盾是胸無大誌之人,見到王導頗有幾分抵觸。話裏話外埋怨王氏子弟,疑心琅邪王的任職是司徒公王衍使了手腳,想把裴家和琅邪王排擠出徐州,以便王氏獨占琅邪之地。
王導也不辯解,待他一通牢騷過後,心平氣和地講述了前後事體,說:“此事不可冤枉我家兄長,是族兄王曠與東海王私交甚密,先說於東海王。裴妃又為此事問起,在下才如是說了前後利害。雖然事關我王家,但我王氏滿門決計護持琅邪王一同南遷。這分明是讓出琅邪郡,怎麼能說是排擠裴家?眼下,在朝中運籌的是東海王,他也是為自己拓展騰挪之地,實際下江東還是為了他更關切的徐州。胡人南下,直擊徐州,二王之封地必將生靈塗炭。東海王也知道,取江東是為自己留下退路。此時不盤算,事到臨頭必悔之晚矣!”
裴盾聽王導說起東海王和裴妃,麵上就有了幾分安然,但還是撚著胡須一臉正色。待王導說清楚去留,知道是屈說了王家。反正都是為了東海王,心裏踏實了許多,才現出和順的笑臉。他故作不解地問王導:“你王家真要隨同琅邪王嗎?是隻帶上家眷,還是滿門南遷呢?”
為了徹底打消裴盾的疑慮,王導軒然表態說:“如若琅邪王赴任建鄴,你裴氏可安守徐州,我琅邪王氏族人情願舍棄祖地,攜家帶口隨往江東鼎力相助,不落裴公口實。如今時局亂象叢生,已由不得你我兩家相互猜忌。既然東海王有此安排,那就是裴、王兩族與兩家王爺捆綁在了一起,休戚與共,榮辱同擔。”
話說到這份兒上,裴盾的小肚雞腸已失了體麵。世家子弟講究的是為人闊達、瀟灑放逸,標榜有高士之度。麵紅耳赤的裴盾朝著王導拱拱手,說道:“你我世家通好,如今更是唇齒相依。既有旨意遣琅邪王南下,王氏諸賢又甘願前往輔佐,所需的兵備軍馬、吃喝用度,開列出來,我將鼎力相助。”
魏晉時期,門閥興盛,尤其是晉朝司馬家,封王眾多,世家大族各有倚屬。琅邪王司馬睿的封國在琅邪郡,似乎琅邪王氏倚仗的是琅邪王,但誰都知道琅邪王卻需要依靠琅邪王氏。
司馬睿十五歲時繼承父親的琅邪王爵,封國即琅邪王氏祖籍所在的琅邪郡。名義上這是他的衣食之地,實際是琅邪王氏在代他管理。他的封國本就小得可憐,封國內又都是諸姓世家大族的莊園,名義上是琅邪王,實際早被世家大族給架空,世家大族的門頭都比他的王府大。所以,他不能像其他王爺能養軍隊,聽起來也有行軍司馬這個屬衙,卻是百十個王府兵撐起的空架子,主要依賴世家大族的部曲為其看家護院。
自司馬睿世襲王位,他很少進琅邪郡。因為貪戀京都繁華,他賴在洛陽不想進封國。從皇上手中謀了個散騎常侍的閑差,幹脆將封國留給琅邪王氏維持。所謂散騎常侍,“入則規諫過失,出則騎馬散從”,是跟在皇帝身後湊數的閑人,遠不如隨侍皇上左右的王曠的侍中有麵子。誰都知道,這是一幫無所事事吃閑飯的皇族貴胄。他隨在皇帝身後湊數,一湊就是十幾年。直到被抓進鄴城當了俘虜,差點兒丟了性命,這時的他吃閑飯已經吃到了快三十歲。
不經一事不長心。經此一劫,驚恐萬狀的司馬睿被嚇破了膽,攜家帶口逃到琅邪,此時哪還有半點兒王者風采?一家人惶惶如喪家之犬。初明事理的他抓住王導,就是準備躲在琅邪王氏的羽翼下苟且偷安的,談不上什麼大誌矣。
說有大誌,毋寧說是被王導煽動起來的惶惶然。端王家的碗吃王家的飯,總有當客的感覺,還是無所求無所去的客。他很明白王曠、王導想幹什麼,那是自己幹不了也不敢幹的,但他不想冷了王導的心,也有一絲隨波逐浪占便宜的衝動。所以隻想當個小推車,任由王導推著走。他也有投機之心,反正是在亂中求勝,又無須粉身碎骨,言聽計從由著去,說不定就弄出了一番新天地來。他知道,王導所做的一切,對當下的自己來講,已經沒有虧不虧之說。乞得一塊饃,哪還能計較好吃不好吃,頂饑就行。
王導拉著裴邵回到王府,準備與司馬睿商量眼前事宜的時候,進正廳看到的是一桌子酒菜。司馬睿坐在正中,參軍林祿陪坐一旁,好像正在等誰。兩人剛一跨進正廳,司馬睿就示意請坐。
裴邵問:“王爺可是請了人?誰呀?”
司馬睿笑嗬嗬地說道:“等你們兩位呀。有來有回,去刺史府衙半日,我想著是該來了,所以備酒以待。”
王導說:“要知道王爺以酒食相待,咋也等明日再來,我是三觚酒下肚就成一條蟲了。”說著,屁股已經坐在椅子上,且從袍袖中取出一卷文書放在桌邊。
司馬睿說:“茂弘不善飲,可以多吃肉;道期不能不飲,酒菜已經擺好,本王令出必行。”說著,示意林祿斟酒。
王導和裴邵嘻嘻哈哈應承著,端起觚相互示敬,一飲而盡。一連飲下三觚,王導撤開自己的酒具,說:“再飲下去我就醺醺然了,就要耽誤正經事了。”說著,他將帶來的文書推給司馬睿看,“這是南下所需軍備兵馬和隨眾、錢糧逐項造冊的清單。王爺您看還少些什麼,我再做添補。然後報於刺史府衙,給予統籌備辦。”
司馬睿打開文書,認真地看了一遍,問道:“道期可看過?”
裴邵夾著一塊肉,說:“我跟茂弘已斟酌過了。”
司馬睿順手把文書推給王導,笑嗬嗬地說:“茂弘還收著,明日就報於刺史。既是你二人斟酌過,必無大礙,我隻管享受現成的。”說著端起一觚酒,要林祿給王導和裴邵敬酒。
四人飲至夜闌,司馬睿拉著王導出廳小溺,悄聲對王導說:“我看不如刺史看,除了這臊水,我兩手空空啊。”
王導說:“您說隻管享受現成的,那就由著我和道期操持。乘船而渡,我跟道期是船艄,您就是那坐船人,但求風平浪靜好風景。”
王導和裴邵將文書送到裴盾案頭,裴盾似乎很暢快,逐一點著頭應允。隨眾是王導應承的王氏子弟和門人,當然無須裴盾縈心,卻單將兵馬挑出來,擺著頭不肯承諾,說:“胡人已有小股兵馬跨過大河,大兵壓境的事說來就來,真到急時徐州也是兵少將寡。別說三千兵馬,就是一千也派不出。請琅邪王另想辦法。”
南下建鄴有數百裏之遙,還有大江阻隔,無兵馬貼身護持,僅靠王府兵保護拖兒帶女的家眷、門人、僮客,不說麵臨凶險,也是如乞丐般惶惶不可終日。如此打發,怎像是琅邪王赴任?又怎能被江南的世家大族尊重?
裴邵為兄長的刻薄而羞愧,可他又不敢反駁,隻能垂頭喪氣地跟著王導回報司馬睿。司馬睿頗感意外,自己畢竟曾是平東將軍、監徐州諸軍事。如今任了安東將軍、都督揚州江南諸軍事,難道帶不走一兵一卒嗎?隻好求著裴邵再去遊說裴盾。
一連幾日,裴邵進退兩難,既無法說動裴盾,又無從給司馬睿交代,隻能對著王導愁眉不展地唉聲歎氣,埋怨道:“我家兄長也是執拗,我都說了隻要一千兵馬。一千兵馬對徐州防禦能起多大作用?對琅邪王赴任卻是撐起門麵的大事。可兄長言稱,叛軍石勒與兗州刺史苟晞等相持於平原、陽平間難分勝負,東海王正進兵官渡支援苟晞。而青、徐二州地界又有賊寇王彌作亂,實在無法分兵。”
王導表麵上陪著他長籲短歎,內心卻在盤算:裴盾的小氣未必不是好事。如若裴盾派徐州兵馬隨去,裴邵在琅邪王麵前將更為持重。倒不如去青州找王敦分兵南下,即使司馬越察知也無所謂。徐州衙署不借兵馬,難道青州也能不借嗎?王家執掌的兵馬用來保護王氏族人,於情於理皆名正言順。
想到此,王導安慰裴邵說:“裴刺史不肯借兵,一定有其難處。實在不行,那就另想辦法。我家族兄王敦跟琅邪王也交好多年,不妨請王爺修書一封前去求借,說不定還真能成。”
裴邵問:“如若你族兄也如我兄長一般,如何是好?”
王導說:“族兄王曠這幾日會帶著家眷到徐州,讓他去遊說族兄王敦,應該有所獲。試想,陪琅邪王南下的多是我王氏族人,他總得念族親之情吧?”
裴邵覺得王導主動把難題攬了過去,不但解了自己的困,還在無路可走中有了一條變通的新路徑,於是十分欣喜,說:“跟茂弘共事,讓人感覺踏實、舒暢,真想長此以往相處下去呀。”
二人把打算跟司馬睿一說,司馬睿讚不絕口,更覺得王導可依可靠。如果王敦能派兵馬隨去江東,不便說出口的話是更少受司馬越拿捏。所以,他當即讓裴邵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書信,加蓋自己的琅邪王印,還附上一份禮單,指示王導盡快去辦。
王導不敢離開下邳,生怕裴盾生出什麼變故。和裴邵一趟趟來往於刺史府衙,催著裴盾置辦兵備、錢糧;還要安排在徐州各衙署的王氏子弟,動員在琅邪祖地的王氏族人處置祖產老業,一起去往江東。
王曠進下邳後,馬不停蹄就轉往青州借兵。裴邵帶著屬官和府兵打前站,先期出發前往建鄴。借著這當兒,王導陪著司馬睿去了琅邪封國。王導和司馬睿私下計議,要帶走琅邪國屬下的一千多戶子民。這裏是琅邪王司馬睿的衣食之地,子民如琅邪王府的家奴私產,隨著司馬睿南遷本無什麼可說,但王導還是擔心人數眾多會引人注目。
王導和司馬睿一到封國,就有千戶長帶著十幾個百戶長恭候。且已備上了刀械,言稱要組成家兵隨家主走。莊稼地裏還綠油油的,知道將要離家舍土的男女老少皆神色凝重,狠下心忙著收割尚未成熟的青稞。千戶長告訴司馬睿,糧食都從倉儲裏收拾利亮,地裏的收成算是折損完了,但青稞要帶上充作牛馬的草料。按王爺的吩咐,除了地上的草和帶不走的房舍,各家各戶都做好了遷移的準備。
司馬睿流淚了,他在這片土地上走動多次,日常的雞鴨魚肉等食材,無不取自這片土地。他茫然地指著眼前,說道:“牛馬、農具、家畜,全都帶上,到了南方還要種地,種更多的地;還要過日子,過更好的日子;子民,還是我的子民!”
多位老人圍過來,抹著眼淚呼應著司馬睿。這是他們數代人摸爬滾打的熱土,早已經習慣了這裏的氣息、寒暑、水土和人情世故。這裏埋葬著自家的先人,這裏孕育著他們的希望,他們有著難以言說的無奈、不忍和不舍。故土難離呀,流離失所是他們內心的擔憂,背井離鄉是眼下的惆悵,誰不為黑黢黢的前路黯然神傷?
王導說:“王爺是帶我們去過沒有兵荒馬亂的好日子,琅邪國的千餘戶子民呀,出了門就是千餘戶的琅邪兵。琅邪王遷任建鄴,我等追隨王爺同去,那建鄴就是我們新的琅邪國。那裏地麵更大,日子更富足,王爺的賞賜也更豐厚。”
王導知道,這時候,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相當重要。
王導把千戶長、百戶長召到一邊,說王爺請人看了天象,選定吉日良辰,琅邪王於七月十一日出下邳,順泗水往南不足百裏至淮水。琅邪國子民應於前三日起身,無須去下邳城,直接趕到泗水與淮水相交處彙合,有軍兵在岸邊接應。
王曠去往青州將近月餘,與族弟王舒和青州參軍塗欽帶著一千兵馬趕回下邳。雖然一千兵馬有點兒不盡如人意,司馬睿還是很高興,這是他第一次擁有聽命於自己的軍隊。
王導和王曠、王舒三人一路回了琅邪郡,在琅邪王氏的莊園與理事的族親們見麵。王導不掖不藏地將自己的打算和盤托出,將王衍的意圖不折不扣地說給族親。琅邪王氏的族親無不關注朝中大事,哪一家還沒有個戴官帽的?都知道天下大亂了,為家族計,也要謀能安家落腳的新天地。所以,無須王導多做解釋,都紛紛表示,一家分兩半,去留兩情願,各自回家協商自處。
王導有幾分忐忑,這麼大的家園祖業,走的人前程兩茫茫,留的人能守得住嗎?他尚未去過江東,私底下不止一次問王曠:“江東之地能否安置我一族數千口?”
王曠信誓旦旦地說:“江東地闊,遠比我琅邪郡,無主之地盡可跑馬,何愁不能安置?”
王導閉著眼望天,像是在賭一把命運,對王曠說:“兄長啊,你我要是當不了王家的功臣,那就隻能當咱王家的罪人了。”
王曠說:“兄弟呀,事已至此,你就不要前思後想了,我還能把妻兒往虎口裏帶?”
王曠說起江東之地的土肥水美,已有點兒嫌棄琅邪郡的苦恓。再說起胡人,更是堅信“人挪活,樹挪死”的道理。王導但願真如他所說,心裏還是有幾分含糊。沒有親曆,怎能讓自己有聽之任之的安心。王導睜開眼,看見天際的闊達和蒼茫,陡然有了大丈夫的氣概。
王導對族親們說:“這是新官上任,隻有一往無前,哪來的瞻前顧後。我王家兒郎,胸懷抱負者,盡可隨琅邪王去往江東,謀一個前程似錦。”
琅邪王氏一門開始行動了,祖地祖業有人留守,窮家富路,盤纏錢糧裝滿遠行的車輛。一門人要依依不舍兩相分,家廟裏,將要離鄉遠行的人都來磕頭告廟。
王家動靜太大,驚動了相鄰的世家。琅邪諸葛氏、琅邪顏氏、琅邪徐氏……十四家名門望族相繼趕來打探消息。
王家動了,人心都動了,進退兩難的世家大族都不安了,琅邪郡一下子陷入恐慌中。
裴邵寄來書信,說了官邸、衙署等準備情況,催司馬睿及後續兵馬、隨眾盡快動身。
司馬睿與裴盾喝了一場告辭酒。推杯換盞間,司馬睿流著淚說:“如若建鄴情勢險惡,難以存身,本王將當即返回下邳,還與刺史做伴當。”
裴盾根本不想應承,假惺惺地誇讚了琅邪王的才能,祝願琅邪王在江東獨當一麵,不要枉費了東海王的器重和一番用心。索性,又多打發了一些車馬錢糧。
南下的一切置備停當。王導讓王舒隨塗欽的八百軍兵先至泗水與淮水之交岸邊駐紮,迎接琅邪國的數千子民。留下二百軍兵由王曠隨帶聽用,隻等琅邪王司馬睿一聲令下。
七月十一日晨,司馬睿眼看著裴盾派人將王府封門閉戶,抹著淚與王導並轡出了下邳城。身後是百餘輛牛車逶迤的長長車隊,還有拖兒帶女的王府內眷和王氏族親。王府上下人等和官員家眷及王氏一族隨眾有數千人之多,雖迢迢長路顯得恓惶,但旗幡招展,還有兵馬護送著,也不失浩浩蕩蕩。
從下邳到建鄴有八百裏,王導和裴邵擬定走水道。隨行人、物眾多,難有舟楫之便,但可以循水道步行,方便處再涉水過河借船渡江。雖然要多走三幾百裏,卻也少了翻山越嶺之苦。
沿泗水往東南走,由泗水至淮河岸。沿淮河岸找渡口,將車馬以船渡河,青壯者涉水過河至淮陰,然後進入邗溝水道南下。順邗溝水道,繞射陽湖、博支湖、樊梁湖岸進高郵境內。經武廣湖和陸陽湖沿岸再至邗溝南口的廣陵,過揚子橋,沿伊婁河,最終到達長江北岸的瓜洲渡。
第一日走出五十裏,數千人、百餘車夜宿泗水岸。
第二日,曉行夜宿。
又行十日,過東海郡、泗水郡,至大澤鄉才見淮水。王曠已收攏了琅邪國趕來的子民,兩下會合,烏泱泱有近萬人。當晚埋鍋造飯,數裏水岸一片炊煙,火光如星星點點。
王導伴著司馬睿沿著河岸安撫隨眾,見王曠和家人相聚。自己的妻子曹淑也在,正逗著王曠四歲的兒子玩。小孩子不認生,王導將他拉到懷裏問道:“跟家叔說說,你叫什麼?”
隻見孩子小臉一仰,口齒清晰地說:“姓王,名羲之,字逸少。”
王導指著曹淑說:“你知道她是誰?”
王羲之說:“我娘娘。”
王導指著自己的鼻子說:“那我是誰?”
王羲之笑了,說道:“你都告訴我是家叔了。”
王導也笑了,盯著曹淑說:“羲之啊,我還是你娘娘的夫君。”
曹淑被這一大一小兩叔侄的對話逗笑了,說:“王爺在等你,你忙去吧。”說著,就要攬過王羲之。
王導擋住曹淑的手,頗有意味地對她小聲叮囑道:“記住,苦盡甘來。”然後,把王羲之挾起來,“我得先用用小侄子。”
王導抱著王羲之,和司馬睿在人窩中走了一遍。有人問:“王司馬怎麼抱著小兒?”王導說:“誰不拖家帶口,這是王曠將軍的小兒。他在外圍布置,設哨值更守護隨眾,保咱安然無恙。”
次日,天蒙蒙亮,就有炊煙起,婦女們開始準備當日的飯食。天露曙色,一聲牛角號響,車徐徐動,人緩緩走,車隊、人群沿淮水岸扯拉有十數裏長。王曠帶兵在前開路,參軍塗欽殿後。遠遠望,逶迤而行,蔚為壯觀。